張雅麗
迎春花是春天里最早見著的花,一大蓬黃燦燦地鋪滿枝丫。記得幾天前她剛回來時迎春花還是零零散散地開著,像撒在枝杈間的點點黃金,幾天沒出門,就開得這樣熱鬧了,一朵朵五瓣小花擠擠挨挨,喧喧嚷嚷。村里就這么一蓬迎春花。大家門前一般都是種豆角,種絲瓜,要不就是碼著整整齊齊的白菜,誰會想到去種一棵花呢,還是這么一大蓬,估算著得有兩米高了。
她在迎春花旁的大門前猶豫了,心里想著要是門推不開就干脆轉(zhuǎn)身回去。沒想到,深紅色的鐵門輕輕一推,竟然“吱呀”一聲開了一道小縫。院子里照舊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清爽。西邊的那棵棗樹早已經(jīng)長得超過了房頂,每年到了9月份,就能在細長的綠葉間結(jié)出一樹密密的大紅棗子。院子的東北角多了一棵一人多高的石榴樹,看樣子也就四五年大,樹枝光禿禿的,根根枝丫都是朝著天上。
院子里沒人,她就去拉堂屋門,堂屋門也沒鎖,進去還是沒人。要是去別人家,她就會繼續(xù)往東屋里面走,可是在這,直接掀門簾進東屋怕會顯得有些不識禮數(shù)。她站在東屋門口,對著門簾叫了兩聲“芬華”,等了一會兒,里面沒什么動靜,她在胸里悶住一口氣又使勁喊了一聲,終于看見東屋的門簾緩緩動了。幾年沒見,芬華顯老了,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白發(fā)已經(jīng)壓過了黑發(fā),只是依然很瘦,凹陷的眼窩里眼睛仍是亮亮的。芬華看見她先是一愣,然后很快露出了笑意。
“進來吧,外面冷。”芬華一手掀開厚重的門簾把她往屋里讓,一手指著自己的耳朵解釋說聽力越來越不好了。
午后的陽光曬得東屋炕上明亮亮、暖融融的,炕桌放著針線笸籮,里面躺著一只繡了一半的鞋墊,鞋墊上一大片綠葉已經(jīng)繡完了,上頭的紅色才剛開了個頭。她心里猜著,應(yīng)該是一朵花吧。她細看鞋墊上的針腳,還像以前一樣平整細密,看來芬華的手藝不減當年。
“繡得多好。”她不禁夸道。
芬華把一杯茶水端到炕桌上,順手把針線笸籮放在炕桌后面,不好意思地笑笑。
兩人分坐在炕桌的東西兩側(cè)。
她喝了一口茶水,是茉莉花茶,香氣很濃,抬起頭,發(fā)現(xiàn)芬華在盯著她,像在等她開口。她忙把茶葉梗吐回茶杯,指著針線笸籮說:“我也沒啥大事,就是找你閑坐坐,你繡你的?!?/p>
芬華點了點頭,說:“喝茶。”
她習(xí)慣了自己和芬華之間的生分,而且她倆也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見面說話了。芬華把鞋墊拿起來繼續(xù)繡,紅色的線穿過鞋底,“哧啦”一聲,在手上一扯,又發(fā)出“嘣”一聲,如此反復(fù)。
在這有節(jié)奏的聲響中,她掃視了屋里一圈,發(fā)灰的墻面明顯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粉刷過了,家具還是當年的那一套,深紅色的漆面已經(jīng)開始剝落,星星點點露出了里面的木頭本色,邊角也被磕碰得破損。桌子上沒有一絲塵土,上面擺放的東西也不見一點雜亂,卻更襯著屋子里面冷冷清清、不見人氣。她想,如果等會兒太陽落下,炕上的這點暖融融的光亮也沒了的話,整間房子怕是會沒有一點熱乎氣兒。
這些家具是20世紀80年代初做的吧,那是芬華的陪嫁,當時一村子的姑娘媳婦都來圍觀,沒見過這么全這么好的家具,聽說光漆就油了五遍呢,摸著真是溜光水滑。這讓當時的她心里好長時間都覺得不是個滋味,她嫁來時只有一個普通樟木箱子,灰不溜秋的,連帶著自己這個人,也都被襯得烏突突了??墒乾F(xiàn)在呢,再好看的家具也都變得過時了,也都灰頭土臉了,更何況是人呢。她悄悄抬眼看了一下芬華,芬華老得很明顯,除了神態(tài),一點也看不出當年的風(fēng)采。芬華就像一面鏡子,讓她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在別人眼中肯定也是這個樣子,說不定還不如。
在茉莉花茶緩緩散發(fā)的香氣中,她覺得自己的心平靜了下來,剛才出門時堵在喉嚨口的話又被她緩緩咽了下去。急什么呢,自己一輩子當婦女主任,干啥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老了老了咋說個話做個事還是慌慌的?她在心里笑話自己。
她是有一肚子的話想找個人說。她生病躺在床上這幾天,身體在消沉著,沒了一丁點力氣,可是心里的話卻像雨后的野草一樣蓬蓬勃勃,一茬又一茬,越長越多,脹得她實在難受,不說不行了。話這個東西真是奇怪得很,沒形沒影,說完就沒,可是偏偏這話卻不是隨隨便便能說的。她把想說話、能說話的人在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挑揀,最后只剩下了這個一輩子讓她感到有點“特殊”的芬華。
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形成一個白亮的方形,歪歪扭扭地投在芬華身上,讓芬華的身上臉上泛出一層亮光,看著暖和透亮。芬華緩緩地拽著長長的線,用力一扯,接著將針從鞋墊另一面穿過,慢慢扯出線。她是不會做針線的,小時候家里缺勞力,她要在田間地頭幫著大人忙活,后來工作了被人叫作“鐵姑娘”,似乎做針線就和自己徹底不搭了,她的手這輩子注定是拿不住針捏不住線的,可是今天她這樣看著芬華慢慢繡花,竟然也看出了點意思。雖然這線是極柔軟的,但一抻一拽間也是很有點力道的,雖然每繡一針才成一個不起眼的小點,但就這么繡下去,不一會兒也能繡成一片。
芬華感覺到她在看著自己,也抬起頭看著她。
“沒咋見過繡花,學(xué)學(xué)?!彼环胰A看得有點不敢抬頭,只能找個借口搪塞,手笨拙地比畫拽線的動作,“學(xué)學(xué)。”
芬華看著她,“撲哧”一聲笑出來了,“你可別欺負我這個聾子,你要是能繡花,太陽今天得從東邊落下?!狈胰A的話說得慢,每個字都圓圓滾滾的。
她不好意思地賠笑,低頭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濃郁的香氣從嘴里一直順著往下走,在胃里翻了個滾,又從鼻子里跑了出來。芬華的這句玩笑話讓她心里一下子輕松不少。她的余光覺察到芬華終于不再看她,又開始低下頭繡花,才覺得自己的話終于能出口了。
她先深深嘆了口氣。
“其實這件事,我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她抬起頭,這時她才看出來,芬華用紅色的線繡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個紅石榴,這會兒紅色的石榴嘴已經(jīng)顯露出來。
“可是不說我又實在是難受。我也找不到其他人來說?,F(xiàn)在村子里能說上話的姐妹們,我點著人頭數(shù)了個遍,沒人能讓我說這些話了。芬華,我知道你一輩子沒有是非,平常不言不語,但啥事都有自己的主意,也就只好觍著臉來找你了。”她說完了開場白,嘴巴停了下來,看著幾片黃色的茶葉片子在水里轉(zhuǎn)了個圈,又慢慢地沉淀下去。
“帶頭干了一輩子,忙忙活活了一輩子,現(xiàn)在咋就做啥都不對了呢?你說我真的是沒用了嗎?”這些話這幾天一直梗在她的心窩里?;蛟S在別的人那里,承認自己沒用了、不明白了是常掛在嘴邊的話,但在她這里,卻像一把生銹的刀子,一點點插入她的心里。
她在城里給兒子兒媳帶孫子,已經(jīng)兩年了,本想著孩子三歲上了幼兒園她就能回村里了,可是沒想到兒子明年要調(diào)去外地工作,她起碼還得再待個三四年。和老劉過了大半輩子,也沒覺得離不開他,這一分開才知道,日子并不好過。
城里生活看似紅火熱鬧、忙忙碌碌,她卻覺得實際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在兒子家,她一心撲在照顧好小孫子上,真是恨不得把自己攥干擰凈??墒菍O子越長越大,會的越來越多,她卻感覺自己越活越不如過去了。以前認為對的事情,愣是都翻了個兒了,都成錯的了。就比如說吧,兒子雖然已經(jīng)給她換上了智能手機,可她就是不習(xí)慣那個二維碼,每次買東西她還是拿上自己的零錢袋,一張一張鈔票、一個一個硬幣點給人家,但時不時后面就會有不耐煩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里。
每到這時,她就把自己腰背挺直,在心里告訴自己,這些人又知道個啥呢?會用手指頭點點那些二維碼有什么了不起?想當年三縣合力修筑水渠,村里男勞力不夠,她和村里一群女人去三十里外干活,一口氣搬幾十斤重的石頭都不在話下。為了趕工期,她一連三個月都沒回家,令那幫大老爺們都佩服,她“鐵姑娘”的稱號就是那個時候得來的。后來她當了村里的婦女主任,雖說是負責(zé)著村里的婦女工作,其實各種雜事都管,一天到晚出東家、進西家。村里能有什么大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夫妻吵架,就是鄰里不和,但是小事并不代表好做。如果像搬石頭那樣來硬的、耍蠻力可不行,她摸索出一套方法:就是對女人們說話順著說,讓她們說,只要她們的話頭一打開,她再連哄帶勸,沒有不成的;對男的則是來硬的,道理擺清,不行就斗兩壺酒,也都能順利擺平。她就是靠著這么多年的實干苦干、任勞任怨、不藏私耍奸,在村里積累了好口碑,家家有事都想著找她這個“老大姐”,村主任換了好幾屆,但是婦女主任卻讓她一直干,直到前兩年快六十了才退休。退休也不是身體原因,主要是村里實在沒什么事情干了,年輕些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娃娃,婦女工作還有啥事?自己還賴著人家這個干部名頭干啥?
雖說一開始她還能面對后面人的不耐煩,挺直腰背走出商店大門,可是慢慢地她的腰背卻越來越挺不直了,沒有這個二維碼還真是不行。無奈,她只好讓兒子教她使用各種各樣的二維碼,她一項一項地在紙上記好,挨個記,挨個練。好在憑著她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學(xué)點新東西也沒有那么難。
最近讓她實在繃不住的是兒媳婦的一句話。上周六,兒子兒媳都在家,她下午準備回家去看看老劉。中午哄小孫子睡覺,小孫子大概是看著爸爸媽媽都在家,特別興奮,總是不能放倒在床上。她就拉住窗簾,嚇唬小孫子說:“小鬼中午在窗戶外面飄著,看哪個小孩不睡覺,就飛進來抓走?!毙O子一聽立馬鉆進被子里,嚇得一動不動,不一會兒睡著了。她剛輕輕給孫子關(guān)上門,兒媳婦就在后面悄悄叫住她,在客廳里給她講了一大堆的道理,說孩子不能嚇唬,會導(dǎo)致童年陰影等,還舉了很多專家的話、書上的例子。對兒媳婦的要求,她都一一應(yīng)了。本來談話就要結(jié)束了,兒媳婦又說了一句挺平常的話:“媽,你們以前那些都過時了,咱們得相信科學(xué)。”就是這句頂平常的話,讓她的腦袋突然轟的一下就炸了,一直到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她的腦中還是在反復(fù)回響著那句話。她就這樣暈暈忽忽地回了家,見到老劉也沒說話就躺在床上,睡了一夜不但沒見好,第二天還發(fā)起了燒,干脆就向兒子兒媳請假在村里多歇幾天。
“芬華啊,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呢?感覺自己忙了一輩子,不知道圖了個啥?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不上了,什么都不會了……”
她只顧著拉拉雜雜、斷斷續(xù)續(xù)把這些話一股腦兒說給芬華,都沒注意到鞋墊上的石榴已經(jīng)繡好了一大半,石榴圓圓的肚子已經(jīng)出來了。她抿了一口水,水已經(jīng)明顯變涼了,喝到嘴里有了淡淡的苦味。
“水涼了吧?”芬華起身去給她添水??粗胰A瘦小、遲緩的背影,她心里有點說不出的別扭。后來她才猛然明白過來,原來剛才自己說了一大車話,芬華卻一句話也沒有回答過她,都是她在自說自話。
“芬華。”她試探著叫了一聲,芬華沒回頭。一會兒,芬華提著燒水壺慢慢轉(zhuǎn)身,往她杯子里重新續(xù)滿了水,黃色的茶葉片子在熱水里翻了幾個滾兒,又緩緩沉了下去。倒完了水,芬華催了她一句“喝茶”,又坐下低著頭接著繡石榴。
她開始相信,芬華確實已經(jīng)聾得很厲害了,估計她剛才說的話芬華一句也沒聽到。她聽人說過,和耳朵不好使的人說話,必須先拍拍他們肩膀,引起他們的注意,讓他們看著自己的嘴巴說話才行。
她想笑自己,千挑萬選了個能說心里話的人,偏偏選了聾子,還是實心聾。本來她知道芬華幾年前耳朵就開始不好使了,只是不知道聾得這樣厲害,怪不得聽人說這幾年在街上很少見到她,估計也是因為沒法和人說話吧。自己剛才那一番心里話算是對牛彈琴了。雖然白說了一陣,但是說完了這些她忽然覺得全身松快了許多,這幾天壓在她心頭上的石頭開始慢慢松動了,心里也敞亮了些。她其實也知道她的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誰也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
她順著午后的陽光,看見窗子外面正好是那棵石榴樹,光禿禿的,現(xiàn)在這個節(jié)令一個葉子還沒有長出來。又是石榴,她看著芬華手上快要完成的石榴,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心底的一團隱藏在深處的不愿意觸碰的東西又浮了起來,讓她覺得身上臉上都熱烘烘的。
“芬華?!彼粗胰A又輕輕叫了一聲,芬華還是沒有啥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芬華抬頭迎上她的眼神,沖她笑笑,臉上的褶子連成了菊花的形狀。女人是禁不得老的,芬華年輕時候的臉又白又嫩,還有兩團紅撲撲的紅暈,可是現(xiàn)在呢?
她想知道芬華的耳朵是不是真的不好使得厲害,這么近說話都聽不見?按說她在這里坐了半天,一般人都得搭句腔,或者覺得奇怪什么的??墒欠胰A就在那坐著慢慢做自己手里的活。她心里的一個想法忽然炸響,萬一她說的話芬華都聽見了,只是不愿意和她搭話,又不好攆她走呢?她看著坐在那里認真繡石榴的芬華,覺得時間真不是什么都能抹平的。
她和芬華原來在村里算是最惹眼的人,她是鬧得惹眼,芬華是靜得惹眼。她每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干活,在村里東家西家地聊天說笑,周圍總是圍著一大幫人??墒欠胰A呢,幾乎是除了去地里就是回家里,在別人家很難見到她的影子。在街上見到了,也是甩著一副楊柳腰,不急不慌、昂頭挺胸的樣子,似乎就沒有啥事能讓她心急,沒有啥事能讓她驚慌。誰都沒見過西施,村里人都說西施至少也得是芬華這個樣。
村里的男人總愛和她開玩笑,讓她學(xué)學(xué)人家芬華,走路穩(wěn)穩(wěn)當當,說話輕聲柔語,家里收拾得齊齊整整,多有女人味。她這時總是假裝生氣還嘴回去:“我也想那樣啊,那樣多美啊,你家有事別找我,找芬華去,省得見我這個男人婆。”雖然她是笑著說的,說完了也就完了,沒人會往心里去,可是說多了,似乎村里人,也包括她自己,自然就將她和芬華劃清了界限。
她從心眼里有點看不慣芬華,覺得芬華總是處處和別人不一樣,尤其是和她不一樣,連名字她也總感到有一點別扭。當時提倡的是女人能頂半邊天,女人要參與村里的大小事情,可芬華就偏偏老待在家里,就圍著丈夫孩子轉(zhuǎn),就算把家里收拾出朵花來又能咋樣?她無論去誰家里做工作,人家都是熱情招待,給她端茶端水不說,還總要拉著她吃飯、聊家常,可她去芬華家里的時候,總是有一種她這種熱情似火的人怎么也融化不了的生分在里面。她聽人說芬華家祖上挺有錢,是平原哪個地方的地主,后來是突然家道不行了,要不她也不能嫁到這山疙瘩里來。可即便家里不行了,結(jié)婚還能給她那么好的陪嫁,可見人們說的是不假的。
她和芬華兩人在村里就像日月就像水火,都惹眼卻永遠無法親近,但有件事讓她和芬華的關(guān)系從根里改變了。
那時婦女工作抓得特別緊,她每年忙得焦頭爛額。有一天,鎮(zhèn)里負責(zé)婦女工作的人告訴她,芬華超生被舉報了。她每天看這個防那個,可偏偏是在這個看著最老實最蔫的芬華身上出了事。她連著敲了好幾天芬華家的門,怎么也敲不開。問了芬華娘家地址,好不容易找過去,也說沒見到人。看來是躲了。鎮(zhèn)里不斷催促,她急,村主任也急,可是有啥用!她心里一下子就瞧不起芬華了,平時只是看不慣,現(xiàn)在變成了氣,變成了恨。芬華平時裝作看啥都不在乎,對啥都漫不經(jīng)心,清高得很,誰都不看在眼里,其實呢,滿腦子的封建思想,這都什么年代了,還這么自私自利,一點政策都不顧,就會關(guān)鍵時候搗亂,太落后了。可恨歸恨,罵歸罵,除了等著芬華的出現(xiàn),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天,有人悄悄告訴她,芬華昨天半夜回來了。她晚上帶著一個人就蹲在芬華家?guī)鈮?,聽著動靜,但聽了半夜,也沒一點動靜。后來終于聽見有人出來上廁所,她悄悄爬上墻頭確認那個人是芬華后,連忙派跟著她的人去通知村里來人。芬華可能覺察到了啥,她在門外守著的時候,芬華抱著包袱突然打開門,被她逮個正著。她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見過芬華,她的臉瘦得嚇人,一雙眼睛顯得格外大,往外凸著,雖然是在黑夜中卻閃著亮光,眼睛里面先是驚嚇,然后就變得黑沉沉的,眼珠一點不挪地瞪著她。她從來沒見過芬華用這樣凌厲的眼神看過人,她心里先是有了幾分膽怯,但是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畢竟理虧的是芬華。她正要張口說話,只見芬華手扶著門,身子慢慢往下挪著,突然跪在她面前,頭發(fā)都撲散在臉前面,泛著水光的眼睛充滿了無助,一句話都沒說。她被嚇了一跳,往后看看,一個人都沒有。已經(jīng)是深夜,四下里安靜極了,只有不遠處的幾聲狗叫。她見慣芬華平時打扮齊整,昂著頭,不緊不慢的模樣,這樣頭發(fā)蓬亂、滿眼無助跪在她面前的樣子讓她吃驚不小,她一時不知道是該攙起她還是趁機抓住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平時掛在嘴邊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勸導(dǎo)別人的現(xiàn)成話,現(xiàn)在居然一句都想不起來。這時,村里的五六個人從后面打著手電筒趕來了。
這件事三十多年一直在她的心里潛藏著,時不時在夜里像蛇一樣鉆出來咬她一口。尤其是生病的這幾天,她總是不斷回想那天的場景,想著自己咋就愣住神了呢,或許她應(yīng)該把芬華先攙起來,而不是眼睜睜看著芬華在那里跪著。
從那件事以后,她見了芬華都躲著走,她不知道怎么面對芬華。而芬華呢,似乎沒什么變化,除了去地里就是守著她的家,守著她的丈夫和兩個女兒。十幾年前,芬華的丈夫心臟病死了,前幾年,兩個女兒先后出嫁了,嫁得都遠,家里就只剩下芬華一個人。由于她去城里后回來得也少,這幾年就沒見過芬華了,關(guān)于芬華的消息也都是從別人的嘴里打聽來的,聽說芬華耳朵不好使了,聽說芬華不咋出門了,聽說芬華兩個女兒一年也難得回來,聽說芬華還是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芬華似乎離得她很遠,卻又像從來沒有從她生活里離開一樣。她總是覺得她和芬華之間有一條剪不斷又看不見的線,在牽扯著她。
這次病倒之后,她白天睡覺,晚上卻總是清醒著。她夜里望著腦袋頂上灰突突的天花板,覺得自己一肚子的話要找一個人說出來,否則就得把她的胸憋炸了。這些話她慢慢咀嚼著,才發(fā)現(xiàn)竟是幾十年來累積下來的,已經(jīng)一層一層越積越多、越積越厚,只是以前她沒發(fā)覺自己身上居然一直背著這么多想說的話??墒沁@些話又能找誰去說呢?很多話說了又能怎么樣,別人就能理解嗎?理解不了就是空惹別人恥笑。想到這些她就感覺自己一輩子活得很失敗,話都沒法找到一個人說出口。這時一個像謎一樣模糊的身影總是出現(xiàn)在天花板上面,這個人一輩子不慌不忙,似乎一成不變,這個人她躲了這么多年,躲著和她說話、和她見面,可是卻是唯一讓她覺得這些話能說出口的人。想和芬華說話見面的沖動一旦發(fā)酵,就脹得她滿心滿腦,一夜不眠。
“芬華,芬華,那我走了呀?”她試探著問,如果芬華是盼著她走肯定會搭腔的??墒?,芬華還是在那低著頭不緊不慢地繡。
現(xiàn)在她確定芬華是聽不見的。
她剛才說了半天,一點也沒個回音。她沒想到,芬華聾得這么厲害,恐怕她得像沒進屋時那樣大聲吼著,芬華才能聽見,可是有些話是沒辦法吼叫著說的呀,尤其是壓在心里幾十年的心里話。
窗外的那棵小石榴樹上飛來了兩只麻雀,在樹枝間來回跳躍,光禿禿的樹枝一顫一顫,她的心也跟著顫抖了幾下,顫抖完,心反而比之前任何時候都安穩(wěn)了,輕松了。
“芬華啊,你聽不見也好,要不然有些話我也不知道咋說出口。這么些年過去了,我知道你還在怪我,也該怪。其實吧,前些年看著我熱熱鬧鬧,跑東跑西,為大家忙里忙外,被大家伙捧著信任著,我心里清楚,我也得罪了不少人。當然,我也不是圖人家念我好,只是圖個心安吧,可是我現(xiàn)在晚上總是睡不好覺啊,以前亂七八糟的事總來攪亂我。想得最多的還是你,我總想著當時你看我的那個眼神,那是從骨子里發(fā)出來的,雖然那天天黑,我卻看得清清楚楚。這么些年,那眼神總是像刀子一樣在夢里時不時剜我一下……我對不起你啊,這話我憋了大半輩子……”她也沒想到自己能一口氣把這么些話都說出來,她的淚也隨著這些話一起汩汩往外冒。她說話時一直低著頭,現(xiàn)在更是不敢抬頭了,趕快用手呼嚕了一把臉上的淚,歇了口氣,又說:“尤其是現(xiàn)在,我更是覺得心里難受。我當時覺得是為了大家好,那時候的工作勁頭多大,能半夜不睡就在人家門口堵著??墒悄?,過了一些年,說變咋就突然變了呢?現(xiàn)在回頭看自己,咋覺得那么可笑呢?我這幾天躺在床上想,我是要強了一輩子,為別人活了一輩子,自己究竟剩下啥了呢?我這輩子到底活了個啥?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是拽著別人往前走,最后不也成了個落后分子?”
眼淚這東西奇怪得很,越是想讓它憋回去的時候,越是往外冒得快。她忙把身子背了過去,用袖子猛擦了一通,然后用手用力壓著眼睛,想把眼淚壓回去。她這輩子沒哭過,再苦再難的事也沒能讓她哭出來過,今天這是怎么了呢?她覺得丟死人了,真是越老越?jīng)]用了。
當她讓眼淚終于平息下來,轉(zhuǎn)身過來時,發(fā)現(xiàn)芬華正伸著手遞過來一個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白底紅花的手絹。她猶豫了一下,把手絹接了過來,沒擦臉,在手里絞著這團手絹。她不知道怎么和芬華解釋,突然在人家家里哭起來實在太奇怪了,尤其是她剛才說的話芬華還聽不見。
她想,真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芬華把她面前的茉莉花茶,重新?lián)Q了一杯,新的葉子在熱水中翻滾后慢慢舒展,濃郁的茉莉花香又在房間內(nèi)飄散。
“想哭就哭吧,誰還沒有個想哭的時候?!?/p>
她費力擠出了一團笑,大聲說:“越老越?jīng)]出息了。”
屋里靜得出奇,她和芬華似乎都不知道接下來該說啥了,尤其是她,芬華耳朵不好,她又咋和芬華解釋自己突然在人家家里哭起來呢?她一邊想著,一邊把手里團著的手絹慢慢展開,這才看見里面的紅花是石榴花,紅得扎眼。
芬華突然開口,聲音不小,嚇了她一跳,“我這個人吧,心里是喜歡熱鬧的,喜歡一大群孩子圍在身邊熱熱鬧鬧、嘰嘰喳喳?!狈胰A手摸著自己已經(jīng)繡完的鞋墊,“就像這石榴籽,擠在一起熱熱鬧鬧,紅紅火火,多好!”
她驚訝地看著芬華,疑心剛才她說的話,芬華都聽見了。她的臉上一陣火燒。可既然說了,她又覺得,有些話還是說出來的好。要是芬華今天不說,她怎么也不會知道芬華為啥這么喜歡石榴。太陽已經(jīng)漸漸西沉,光線也在漸漸變暗,屋子呈現(xiàn)出了冷冷清清的本來樣子。是啊,這屋子要是熱熱鬧鬧的多好!
“這個你要是不嫌棄就拿走吧。”芬華從炕柜上又拿出一個鞋墊,和手里新做完的配成一對,兩個大紅的石榴嘴,左右歪著,正好對著。
“真好看。我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咋會嫌棄?”她接過鞋墊,在手里不停摩挲著,翻過去看,背面的針腳也都緊密工整,她心里著實佩服芬華。
“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你別嫌棄啊,現(xiàn)在這些都不時興了,可我除了這個也不會別的。不像你,會的那么多,這么些年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熱氣騰騰,多好呀!”芬華像孩子一樣低頭揉搓著自己干枝一樣的手。
“我?我有啥好的?外面的熱鬧和自己有啥關(guān)系?不管是村里,還是家里,最終全是一陣白忙活……”
“你看,多熱鬧?!边@時,芬華伸出了手指,眼睛里一片亮光。
她順著芬華的手指往外一看,可了不得,窗戶外那一小棵光禿禿的石榴樹上密密麻麻、擠擠挨挨地立著許多的麻雀,說密密麻麻一點都不夸張,她從來沒見過哪棵樹上能有這么多麻雀,每根樹枝上都有,就像結(jié)出的胖大果子一樣,一個挨著一個,沉甸甸的,把樹枝壓得顫顫巍巍。那些肉乎乎的麻雀在樹枝上靜靜地立著,偶爾會有幾只在樹枝間跳躍一下。
芬華從墻角拿出一小碗麥子玉米走到外面,輕輕撒在石榴樹下,一樹麻雀開始還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先是一兩只,然后是三四只,越來越多的麻雀撲棱棱飛下來了,搶著吃,地上立刻烏壓壓一大片。
“多吧?”芬華拿著空碗進屋里來,臉還朝著窗外。
“哪來的這么多的麻雀?”
“多吧?你猜這有多少呀?不下三十只。我聽不見,但肯定叫起來很熱鬧,你聽聽?!?/p>
窗外的麻雀因為爭奪吃食嘰嘰喳喳叫著,熱鬧得很。
“一開始只來了幾只,后來我經(jīng)常在樹底下撒點糧食,慢慢就越來越多,每天還有時有晌的,一到下午四五點就飛來這么一大群。”芬華看這群麻雀時眼神里的光亮都是柔和的,襯得她的臉也舒展了許多。
她看了一下墻上的表,差兩分四點半。
“這擠擠挨挨多熱鬧,比長一樹紅紅火火的石榴也不差吧?”芬華回頭看了她一眼,笑了。
她見芬華笑,也跟著咯咯笑了起來。
“哎,你—能—教—我—繡—花—嗎?”她現(xiàn)在明白了,按照平常說話的音量芬華是聽不到的,她拍了拍芬華的肩膀,看著芬華的眼睛,大聲地、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
“繡花?這有啥可學(xué)的?”
“好—看—呀!”
畢竟上了年紀,眼睛有點花了,再加上她一拿上針就笨手笨腳的,學(xué)得就有點慢。她心里有點著急了,手心里也出了汗,芬華倒是一點都不著急,一遍一遍耐心地演示著。她耳邊一直有麻雀的叫聲,嘰嘰喳喳個不停,看來這群麻雀吃飽了也不著急飛走。一束暖黃色的陽光正好照在她的眼睛上,她又抬頭看窗外的這棵石榴樹,一樹原本灰突突的麻雀一只只好像被鑲了金邊,真好看呀!突然,兩只麻雀帶了個頭,緊接著,一樹麻雀撲棱棱飛了個干干凈凈。
她不小心被針扎到了指頭,疼得手明顯回縮了一下。
“別急,明天還來呢。”芬華繡花的手一上一下,不緊不慢,一刻沒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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