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1991年12月25日傍晚,美國CNN的工作人員正扛著攝像機,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的紅毯上來回跑動,望去他們好像在主場作戰(zhàn);美國和蘇聯(lián)兩個超級大國持續(xù)近半個世紀的冷戰(zhàn),即將以一方主流媒體進入另一方首都核心直播其最高領導人的辭職演講宣告結束。
劉香成(Liu Heung Shing),時任美聯(lián)社駐莫斯科首席攝影記者,這個戴著眼鏡、身手敏捷的美籍華人,1990年初被派往蘇聯(lián)之前,已在中國、印度、韓國及南亞多地工作了十幾年。
這一天,劉香成挎著相機,走進那個即將上演重頭戲的房間,在戈爾巴喬夫發(fā)表講話的桌子正對面,巨大的三腳架支撐著一臺老式電視攝像機,劉香成不慌不忙坐在三腳架下。旁邊的克格勃提出警告:待會直播,不許拍照。
“親愛的同胞們、朋友們:鑒于最近獨立國家聯(lián)合體已經形成的局面,我宣布辭去我作為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總統(tǒng)的職務?!睌z像機電流低鳴,時間分秒流逝,“一些錯誤完全可以避免,很多事情可以做得更好……”演講接近尾聲,劉香成早已算好快門和光圈參數,他悄悄撥動相機旋鈕,只等戈爾巴喬夫手中最后一頁稿紙落向桌面。
——咔嚓。
一個時代落下帷幕。
劉香成用鏡頭捕捉到了這一“決定性瞬間”,為此,他后背挨了克格勃一拳。
第二天,這張戈爾巴喬夫扔下講稿的照片,幾乎覆蓋了全球各大媒體頭版頭條,拿下新聞人眼中“最昂貴的地皮”。1992年,劉香成因對蘇聯(lián)解體的出色報道贏得普利策現場新聞攝影獎。
2023年6月9日,“劉香成 鏡頭·時代·人”大型攝影回顧展于上海浦東美術館啟幕。展覽現場,戈爾巴喬夫手中稿紙呈虛邊動態(tài)的代表作旁,劉香成并列展出了他同年拍攝的另一張照片:1991年,在基輔,擔心通貨膨脹的人們到當地銀行提取存款,畫面中神色憂慮的烏克蘭老人顫巍巍的雙手和捏著的鈔票同樣呈虛晃狀。
美國時裝設計師羅伊 · 侯斯頓和他的模特游覽長城。北京 ,1980 年
“我剛去到那里,一塊美金才拿到9毛錢盧布,等我1993年離開時,一塊美金能換差不多4800盧布?!眲⑾愠上虮究浾呋貞?,“那個年代,蘇聯(lián)一個核子工程師連10塊美金薪水都拿不到,但在最困難的時候,蘇聯(lián)有一千多個國營農場都是中國人在種田。我就問這些中國農民,他們怎么付錢給你們?他們笑嘻嘻道,他們沒錢,但他們給我們拖拉機和卡車,我們就開回去?!?/p>
步入浦東美術館四樓展廳,觀眾仿佛走進一條時空隧道,展覽以“面孔”、“姿態(tài)”、“時機”、“刺點”、“人群”、“風土”、“后記”七個單元,呈現了劉香成近兩百張珍貴攝影作品,這是他迄今為止體量最大的一次展覽,首次為中國觀眾帶來他攝于中國之外、擴至全球視角的多件經典作品。
中國、美國、印度、韓國、阿富汗、蘇聯(lián)……自1970年代以來,劉香成用鏡頭記錄下許多耐人尋味的瞬間,其中,有些是宏大的歷史敘事:帝國崩潰、戰(zhàn)爭爆發(fā);有些是細微的溫情日常:平民換上時髦新裝,明星卸下光鮮妝容……這些浩然洪流中的光陰切片,層層疊疊拼貼出歷史行進的方式。
72歲的劉香成為人謙和、語速平緩,娓娓道出自己近半個世紀游走世界的拍攝心得:“每個人都有苦有痛、有酸有甜,攝影師應該平視鏡頭前的任何人,懷著深切的empathy(同理心)尊重每個人,不要俯視或仰視?!?p>
法國服裝設計師皮爾 · 卡丹在他的馬克西姆餐廳開業(yè)儀式上。北京 ,1983年。圖/劉香成
劉香成掐指一算,自他舉起相機將鏡頭對著中國,今年已是第46個年頭。生于香港的他,其實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講述“中國人與世界”的故事。
夜深忽夢少年事,1960年代在香港,劉香成趴在報館里學英文,父親常把一摞美聯(lián)社電訊稿拍給他:“想知道世界是什么樣子,答案在這里面?!?/p>
1951年10月,劉香成生于新中國成立后的香港,他父親劉季伯是湖南邵陽人,曾活躍于香港新聞業(yè)并從事國際新聞編輯一職。1949年開國大典那日,香港《星島日報》一篇題為《春天來了》的熱誠社論,執(zhí)筆者就是劉季伯。
童年時期,劉香成隨母親陳偉雯回福州生活。他外叔公陳璧是清末任期最長的郵傳部尚書,政績包括收回京漢鐵路的運營權、創(chuàng)辦交通銀行,以及用福建馬尾船廠的部分經費為慈禧太后修建頤和園。
劉香成父母結婚時,陳家送給新婚夫婦一座宅院,取名益香亭。1957年,劉香成入讀福州鼓樓一中小學,在幼稚園當園長的母親帶著他搬回益香亭大宅,但這里已不是劉家私產,他們住在后院,前院陸續(xù)住進許多人?!拔視@么長時間一直有興趣將鏡頭對著中國,想來這是個選擇和傾向。如果當年我在福州沒有經歷過‘大躍進、‘除四害那些,就不會對這個社會有這種記憶和感情,許多海外華僑其實并沒有真正進入這里的興趣?!?/p>
1960年,劉香成回到香港生活,從小在迥異的環(huán)境中切換身份,他漸漸養(yǎng)成習慣:觀察周圍人的肢體語言,他們的微表情和衣著打扮,都在向外界傳遞信息。12歲那年,父親的朋友送給劉香成一臺相機,“當時那就像是新奇的玩具,但我還沒有閑暇去看或去理解攝影,學英文學粵語占據了我太多時間?!?/p>
1969年夏,劉香成前往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修讀國際政治。平日他也去城中看些展覽,接觸到戴安·阿勃絲(Diane Arbus)等人的作品后開始關注攝影。大學最后一學年,他憑興趣選修了攝影課,課余拍攝了紐約街頭無家可歸的女人和猶太教機構中的智障兒童等社會邊緣群體。這組頗具同理心的街拍吸引了攝影大師基恩·米利(Gjon Mili,1904-1984)的注意,他邀請這個東方小伙子到自己所在的《生活》雜志實習。這次相遇,開啟了劉香成此后傳奇的攝影生涯。
“米利從不跟我說快門、光圈那些技術問題,他教我如何‘閱讀圖片。每天下班后,我們喝一小杯威士忌,切點水果,他就指著滿墻圖片給我講,這張好在哪里,那張如何構想,這里頭也有很多他好友布列松的照片。什么樣的畫面會變成一張經典?它跟觀者一定要有情感聯(lián)結,他可能是個陌生人,也可能是認識的人,但要在這張畫面里找到共情和對話,要讓觀者進入你的畫面。他不是在看圖,而是在讀圖,這就是恩師米利教導我的。”
北戴河度假區(qū)沙灘上擺拍的女子,河北,1982 年
解放軍士兵,北京,1980 年。圖/劉香成
在大學圖書館里,劉香成發(fā)現了小冊子《中國新聞分析》,那是定居香港的一位匈牙利牧師編輯的英文出版物,當時是西方人獲知中國動態(tài)的一扇窗戶。劉香成每期都讀得入迷,由此萌生回中國的念頭。此外,他還找到了馬克·呂布的影集《中國的三面旗幟》,“我深受觸動,因為我也參與過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p>
1976年秋,劉香成還在巴黎左岸準備采訪新當選的法國總理,9月9日,搭乘地鐵回家時,他看到地鐵報攤上到處是頭版印著毛澤東肖像的報紙。他意識到,是時候回中國了,那里必將發(fā)生巨變。
這年9月中旬,劉香成作為美國《時代》周刊特約攝影師,憑借“港澳華僑回鄉(xiāng)證”抵達廣州。他在廣州住了十來天,抓拍了些照片:街頭晨練的老人,左臂縛著黑紗,邊打拳邊同旁人聊天。他發(fā)現,人們臉上的表情不再緊繃。
1979年中美建交后,劉香成在北京正式住了下來。“北方的冬天只有大白菜,要吃黃瓜或西紅柿,你得有證,去王府井某條胡同里的特殊供應店才能買到,所以北京整個冬天陽臺和樓梯上都擺著大白菜,我就好奇,大白菜從哪里來?他們怎么收割的?”1981年,劉香成拍攝了首都四季青人民公社農民采收大白菜的照片,“當我看到農民把大白菜扔上大卡車,我也嘗試去扔,結果發(fā)現根本扔不動,因為大白菜剛割下來,里面都是水分,很重,但那些農民在卡車兩邊一個個扔上去,我發(fā)現,大白菜在天上飄,好像一個個樂譜音符:do、re、mi、fa、sol、la、si,滿天都是大白菜,我就等著它們形成一條長虹,拍下來既詩意,又說明了老百姓的需求。我好多圖片都跟當時的社會產生關聯(lián)。”
外國記者身份與華人面孔,讓劉香成能順利展開工作。據統(tǒng)計,1979年至1981年,西方媒體關于中國的報道,65%的圖片都是劉香成拍攝的。他的照片保存了中國那個年代的記憶,畫面中既有國家領導人,也有平民百姓;既有進行中的農村經濟改革,也有城市里逐漸增多的巨幅商業(yè)廣告和現代化設施。
劉香成的鏡頭也常潤物細無聲地探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哪怕是青年男女依偎著“軋朋友”的私密畫面。他提及自己1981年拍攝北京月壇公園里的情侶,“我最初被這對情侶對視的樣子打動了。我注意到他們的腳交叉在一起,男人溫柔地握住女孩放在膝蓋上的手。這個形象大聲地講述著這個時代。他們的求愛方式與歐洲人的公開親吻和擁抱截然不同。對我來說,這張照片揭示了東方人如何用非常微妙、特別的肢體語言來表達他們的情感?!?h3>那個年代的文人,這個時代的明星
2023年6月14日,劉香成發(fā)了條朋友圈:“昨天我十分尊敬的藝術家朋友黃永玉先生走了,我永遠懷念并記得他慈祥地告訴我:‘香成,你隨時想吃我們家鄉(xiāng)的豆豉炒辣椒,你就過來……先生一路走好。”
走進劉香成攝影回顧展“面孔”板塊,黃永玉先生揮毫的老頑童肖像照迎面映入眼簾。1996年,黃永玉曾為劉香成的影集《毛以后的中國:1976-1983》(第四版)作序,稱贊這冊影集“是一種歷史和情感的焊接劑”,“把我們當年再錯過、再忽略也毫不足惜的生活余痕準確地捕捉住,成為珍品”,“用但以理式的預言、伊索的雋智告訴我們,不要絕望,歷史并非到此結束”。
黃永玉親切地稱呼劉香成“老弟”,“我多么珍視他對人民和土地的脈脈深情。他的作品樸素得像面包,清澈如水,有益如鹽,新鮮如山風,勇敢如鷹,自在如無限遠云?!?/p>
回望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劉香成曾登門拜訪過黃永玉、黃苗子、吳祖光、侯寶林等多位藝文界前輩,這些老人家在特殊年代飽經滄桑,他們同年輕的劉香成聊成了忘年交。
劉香成30歲生日那天,黃永玉、侯寶林都贈他墨寶,還教他怎么吃大閘蟹,吳祖光夫人新鳳霞畫了一幅桃子送給他?!坝卸螘r間我常去吳祖光先生家,新鳳霞下廚做菜,但他們遵循傳統(tǒng),男女分桌吃飯,我們在外吃飯聊天,新鳳霞都不出來的。”劉香成在與這些前輩談笑風生之際,不動聲色按下快門,為那個年代的文人保存了一幀幀生動的肖像。
“面孔”是劉香成進入陌生環(huán)境的一把鑰匙。拍攝一張面孔,或捕捉一個表情,意味著鏡頭要貼近對方。展墻另一側:“笑容可掬”的阿城、《有話好好說》片場“橫眉冷對”的張藝謀和姜文、列車上略顯憂郁的鞏俐、望著晶瑩雨滴若有所思的周迅、在氤氳的荷花池邊埋首作畫的曾孝濂……面對劉香成的鏡頭,他們卸下防備,展現出自己純任自然的狀態(tài)。
“我跟阿城比較聊得來,他父親是中國很有名的影評家鐘惦棐。阿城跟我說,他受到的教育主要是中學時代趴在琉璃廠那家中國書店的地上,讀了很多新華書店沒有的舊書?!眲⑾愠稍谝徊靠谑鲎髌分刑岬剑斑€有一次畫家吳冠中找我,希望《時代》周刊介紹一下他的作品。我也沒看大明白,現在他的畫變得無比昂貴?!?/p>
進入21世紀的中國,劉香成的鏡頭也聚焦當代的明星藝術家:蔡國強、劉小東、張曉剛、曾梵志……他拿起相機拍下他們的高光時刻,有時只用眼睛觀察,閱讀他們身上獨特的時代氣息。
有一次劉香成跟蔡國強回他故鄉(xiāng)泉州,到家后蔡國強先去祭祖,這時劉香成注意到蔡國強奶奶在看向另一邊。后來蔡國強告訴他:“你成功地拍到了我兩個祖母在一起的照片,而她們兩個一輩子從沒說過一句話?!?p>
人民公園長椅上的青年情侶,上海,1978 年
一名士兵在火車站與女友吻別,愛沙尼亞,1990 年。圖/劉香成
展覽開幕前一天,劉香成為朋友邁克爾·萊維特(Michael Levitt,2013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夫婦做了次私人導覽,我們幾人行至劉小東的肖像前駐足討論起來。“劉小東會趁著模特休息的空當檢查自己的繪畫。”照片中的劉小東身穿蘋果綠襯衣,裹著牛仔褲的雙腿隨意地“掛”在沙發(fā)椅扶手上,頭頂懸著他的畫:席夢思上的女子斜倚著,雙腿伸去的角度和他的坐姿相映成趣。我忍不住問:“這是擺拍的吧?”劉香成搖搖頭,他身邊的太太、藝術評論家凱倫·史密斯卻較真道:“但我記得是你讓他那樣坐的?!眱扇硕喝に频臓幤饋?,一旁的大科學家邁克爾朝我調皮地眨眨眼:“我也不信(他沒擺拍)?!?/p>
當我們走進“姿態(tài)”板塊,看見展板上放大的經典照片,邁克爾興奮起來,舉起手機,熱情邀請劉香成站在作品下“擺拍”。那是劉香成頗負盛名的一張代表作:1981年,大連理工大學一名男生在練習滑旱冰。這是個生機勃勃的年輕人,身姿優(yōu)雅得像在跳芭蕾,他振臂高飛的瞬間,青春氣息撲面而來。
面對老友的手機鏡頭,年過七旬的劉香成非常配合地“蹦跶”了一下,可惜我們誰也沒抓拍到,邁克爾不依不饒,“再跳一下!”劉香成大笑:“Come on!作為攝影師,你只有一次機會!”
對于劉香成而言,“姿態(tài)”是解鎖人在某些歷史時刻精神處境的密碼,使用膠卷拍攝黑白照片的年代,劉香成必須抓準時間點,他常表示,“時機”并非運氣,而是舉起相機前準備和研究的結果。
早年在北京生活,劉香成幾乎每天都經過天安門廣場,這是他觀察中國人生活的重要場域。1981年初夏某晚,他看到許多青年席地而坐,借著廣場華燈刻苦閱讀。那時剛恢復高考不久,對于求學饑渴的青年而言,最重要的是:路燈是免費的。劉香成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型萊卡相機,悄悄蹲在一個捧讀書本的女孩面前,按下手控快門,心里默數,直至完成此生最長的23秒曝光。
“我的照片抓取的是重新燃起人文精神的中國和中國人。這段轉變時期中充滿了急切與新奇。經過這一時期,中國真的開始融入了世界?!?/p>
1981年,劉香成以“銳眼”捕捉到天安門廣場上專心備考的莘莘學子,也隨愛新覺羅·溥杰回到故宮,在空蕩蕩的紫禁城為老人家拍下一張意味深長的肖像。
溥杰是末代皇帝溥儀的弟弟,溥儀1967年病逝,溥杰和他的日本皇族妻子一直生活在北京,劉香成在西城一所小院子里見到他時,他已年逾古稀。劉香成好奇:“你家里還有什么是過去留下來的?”溥杰告訴他,“院門口那只瓷狗,是德國皇帝送給我們的?!?/p>
劉香成提議去故宮為溥杰拍照。到了約定那天下午3點半,故宮博物院已停止售票。“最后一批游客離開了紫禁城,身材矮小、戴著大眼鏡的滿族人溥杰引導我緩步走向午門,門衛(wèi)微笑著招呼我們進去。夜幕漸漸籠罩紫禁城,溥杰和我一起走向太和門。”
溥杰告訴劉香成,自己曾因穿著佩有黃色飾物的袍子遭到哥哥呵斥。在壯觀的深紅色皇家大道上,他又比劃道,“哥哥曾和我在這里學騎自行車?!比缓螅赶蛞蛔ぷ?,兄弟倆曾在那里跟隨蘇格蘭老師莊士敦學英語,莊士敦給溥儀取了個英文名“亨利”(Henry),溥杰則是“威廉姆”(William)。
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灑滿空曠的大殿前廣場,劉香成為溥杰找到一把椅子,老人雙手環(huán)抱胸前,笑盈盈面對鏡頭……結束拍攝后,溥杰建議劉香成也坐過去,以相同背景為他也拍了張肖像,這或許是劉香成最珍貴的一次“擺拍”?!霸谖腋袊蚪坏赖穆L歲月中,這是一個無法忘卻的瞬間:有那樣一位老先生,給我當導游,參觀他從前的家?!?h3>美聯(lián)社有個“多彈頭導彈”
當年在審判“四人幫”的新聞爭奪戰(zhàn)中,每天上午11點庭審休息,12點美聯(lián)社的稿件就發(fā)布到了全世界。路透社北京分社社長逢人就說,美聯(lián)社有個劉香成,簡直就是個“多彈頭導彈(MIRV)”,隔三差五“放火箭”(新聞行業(yè)搶先發(fā)布獨家新聞叫“放火箭”)轟炸我們,搞得我們很被動。
作為新聞攝影師,劉香成和其他記者一樣與時間賽跑,常常是負重奔波。此次展覽現場,浦東美術館特意留出一方空間,復古模擬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上海錦江飯店的衛(wèi)生間,實景再現了劉香成當年獨特的照片沖印經歷。他說,差旅途中,每到一處,首先要做的就是改造出一個“暗房”?!拔以谌驘o數的酒店衛(wèi)生間里洗過膠卷?!?/p>
開幕前一日布展時,劉香成和年輕助手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拆開包裹,取出兩臺笨重的信號發(fā)射器,“左側為模擬信號發(fā)射器,右側為數字信號發(fā)射器Leafax(底片傳真機)。Leafax技術是一種數字無線傳輸系統(tǒng),為新聞攝影師提供了輕便、緊湊且易于使用的解決方案,可以實時傳輸圖像?!?/p>
藝術家陳逸飛在工作室作畫,上海,1996 年。圖/劉香成
1990年代初,劉香成已開始使用彩色膠卷拍照,洗彩色膠卷需要把藥水加熱到38.4攝氏度,過冷過熱都不行。膠卷洗好,他用打字機打出圖片說明,貼在下面,再放入傳真機發(fā)稿?!爱敃r傳真機發(fā)送一張彩圖需24分鐘,1小時只能傳3張,遇到信號斷線還要重發(fā),耗時更久?!?/p>
20世紀最后25年里,劉香成背著裝有“相機、鏡頭、衛(wèi)星電話、暗房設備、打字機和傳真機”的超重行李,常年穿梭于國際新聞現場,記錄下中國的改革開放、好萊塢的名利場、南亞地區(qū)的軍事沖突,再到橫跨歐亞大陸的蘇聯(lián)解體,“拖著這100公斤東西,在各地海關填表、蓋章、安檢,流程無比熟悉,身心確實疲憊。”
駐印度和南亞的4年,是劉香成職業(yè)生涯中最忙碌的時期,經常一天要開八九小時車,行駛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坝袝r一只猴子跳到你車上,有時前邊又被一群牛擋住。”即便如此,他也不忘用鏡頭記錄下沿途風光與市井百態(tài),正如他在回顧展“風土”板塊所呈現的新德里農村景象,在全球化視角下,這些照片反映出一個民族對待自身傳統(tǒng)的態(tài)度。
在中國的拍攝,劉香成依憑的是他洞察世情的智慧,但在那些危險地區(qū),他也從不缺乏勇氣和膽識?!爱斘以诎突固沟目ɡ婧退估锾m卡的科倫坡拍攝騷亂時,我就已經知道了要避免去看暴徒的眼睛,那是對襲擊的邀請?!?/p>
在先后為《時代》周刊和美聯(lián)社服務的17年里,劉香成見證了20世紀諸多里程碑式的歷史事件,曾于1989年和1992年當選美聯(lián)社年度最佳攝影師。展覽現場,在以細節(jié)觸動觀者的“刺點”板塊和以群像鋪陳現實的“人群”板塊,一系列或冷或熱、或硬或柔的攝影作品,在方寸之間講述著畫面背后更大的故事。
冷戰(zhàn)后期,美聯(lián)社將劉香成派往蘇聯(lián),對于新聞工作者而言,這是一份風口浪尖上的工作。1991年“八一九事件”發(fā)生時,劉香成正在加勒比海邊休假,美聯(lián)社一個電話打來,通知他立刻趕回莫斯科。當時,四千多名蘇軍士兵和數百輛坦克堵在街頭動彈不得,劉香成拍攝紅場上的示威人群,一些樸素優(yōu)雅的俄羅斯老太太正大聲朗誦普希金的詩歌。
街頭爆發(fā)了小規(guī)模武裝沖突,但很快平息下來。對政變保持觀望的人群里有39歲的克格勃中校軍官、日后接替葉利欽的普京,政變發(fā)生的第二天,他就辭去了情報機構的職位。
女演員瓊·柯林斯與藝術家安迪·沃霍爾聊天,手里拿著一張沃霍爾為她創(chuàng)作的肖像快照,洛杉磯,1985年。圖/劉香成
劉香成說,他在中國拍攝的對象,很多后來都成了朋友,“但在蘇聯(lián),我拍攝的是一種社會現象?!?992年,劉香成還獲得了美國海外記者俱樂部柯達獎,他將自己在蘇聯(lián)拍攝的照片整理成書——《蘇聯(lián):一個帝國的崩潰》。
劉香成記得,蘇聯(lián)解體后,有一天,那個打了他一拳的克格勃竟來到美聯(lián)社駐莫斯科辦公室,這位前特工已“下海”賣起防彈衣,他向劉香成比劃介紹,AK-47步槍近距離可射穿14個人的身體,但克格勃造的防彈衣能擋住它的子彈。
劉香成掏錢買下了那件防彈衣。
“我以攝影的形式表達我對中國、對中國人的看法,我與西方攝影師、與中國國內的攝影師視角都不相同……如果不是早年在福州生活,如果不是在性格形成時期有西方生活的經驗,我絕對不會看到新中國這些細微的差別。在中國早年的生活使我了解了制度的必然性,而同時,我在美國和歐洲的生活經歷又讓我接受了人文主義精神的影響?!?/p>
早在美國求學期間,為完成關于法家和韓非子的畢業(yè)論文,劉香成曾花大把時間閱讀李約瑟的書籍,尤其是《中國的科學與文明》,“它給了我一種看待中國的新方式,以一種遠距離的、超脫的方式描述中國的過去和文化成就。”
1990年代初,他在巴黎圣日爾曼一家舊書店里又與林語堂的文字重逢,賽珍珠對《吾國與吾民》的一段評價讓他深表贊同——“它寫得驕傲,寫得幽默,寫得美妙,既嚴肅又歡快,對古今中國都能給予正確的理解和評價?!边@與他最終確立的鏡頭語言,形成了某種映照。
劉香成坦言,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做“翻譯”工作——翻譯東西方兩種文化和價值觀的差異,把一方的真實想法,用另一方能夠聽懂的語言傳達過去。早年,他用的是鏡頭語言,后來任職時代華納和新聞集團的高管,他仍在溝通不同的思想,嘗試以視覺敘事打破各種認知壁壘,在各種關系中重建互信。
北京申奧成功后,凱倫建議劉香成為外國友人了解中國做點什么,于是便有了2008年出版的厚重影集《中國:一個國家的肖像》。劉香成以攝影家和歷史研究者的視角編選圖片,幾年時間里,他和凱倫篩選出88位攝影師的上千幅作品,展現了從1949年到2008年中國發(fā)生的不可思議的變化。
劉香成在展覽現場。圖/本刊記者 李乃清
“1977年,我第一次來到上海,這座城市在晚上7點以后天就黑了,某小區(qū)里的數百名居民,每人帶一張硬木凳,圍坐著看6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如今的上海是一座不夜城,位于世界性城市的前列?!?010年世博會,劉香成編著完成影集《上海:一座偉大城市的肖像》,呈現了“一部關于近2500萬人口城市激動人心的敘事”?!?0世紀初,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分別根據倫敦、巴黎等城市,將‘何為最佳建筑設計的想法帶到上海。但卻少有人意識到這座城市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以及未來我們會居住在一座怎樣的世界性城市里?!?014年,他與凱倫從北京搬到上海,并于2015年5月創(chuàng)辦上海攝影藝術中心。劉香成表示,自己上世紀70年代在紐約,正是在那些藝術中心受到啟發(fā),才有此后幾十年的攝影生涯。“好照片能讓觀眾開闊視野、啟迪心智?!?/p>
北京奧運和上海世博后,2011年10月,辛亥革命百年,劉香成又編著了影集《壹玖壹壹:從鴉片戰(zhàn)爭到軍閥混戰(zhàn)的百年影像史》?!斑@100年里中國人吃了很多虧,我想用這些圖片,讓大家看到事實的細節(jié)?!庇凹饷嬲帐菂⒓有梁ツ昶鹆x的一個新軍軍官,他穿的軍裝衣領扣子不見了,改用一枚別針別住?!皬倪@個小細節(jié)就能看到,新軍財政狀況不妙?!边@張照片是劉香成從意大利一位神父的收藏中找到的,“我給他寫了好多封信都沒回應,又給他打了三四次電話,終于說服他簽下合同,把這張圖片給我們?!?/p>
為了編輯這本影集,劉香成滿世界搜集圖片,“跨越中國大陸和臺灣,橫穿歐洲和美洲,遍訪各地的公共展館和私人藏品”。他還遠赴澳洲,尋找擔任過袁世凱政治顧問的老莫理循家族遺留的資料,順藤摸瓜找到了關于八國聯(lián)軍和義和團的兩組珍貴圖片,“百年恥辱”的歷史細節(jié),在海量圖片里漸漸浮現。
“重要的是,這些照片為當今讀者提供了那個時代的視覺影像,促使人們思考百年之前中華民族的海外形象,彼時中國不曾料到會在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劉香成在影集序言《通往一九一一的動蕩之路:一部看得見的歷史》中寫道,“中美重新打開外交大門40周年之際,亨利·基辛格在其新著《論中國》(On China)中說道,在中國尋求與外界溝通的過程中,很多中國當代自由派國際主義者仍然認為西方對待中國特別不公正,而中國正從曾經的劫掠中重生。我希望這本影像集可以用看得見的方式,為研究現代中國史的歷史學家所提出的觀點作一點補充?!?/p>
在東西方雙重經驗交織影響下,劉香成既是“融入者”,又是“中間人”,多元的教育背景培養(yǎng)了他對文化的敏銳度,讓他得以對中國抱有深刻的理解?!盁o論你來自何方,如果對新中國前35年的歷史不夠了解,那對于后35年直至今天的認識也會產生偏差。在這個深入了解的過程中,我希望大家都少交點學費、少走些彎路。今天,無論中國人還是西方人,想要理解這個復雜的國家,都不要忘了,那些已經永遠成為歷史的圖片,曾經就是幾億人真實的生活方式。”
秘魯攝影師馬里奧 ·特斯蒂諾在今日美術館舉辦的中國首展“私視角”開幕式上的觀眾北京,2012 年。圖/劉香成
人:人物周刊 劉:劉香成
人:這次你的大型攝影回顧展“鏡頭·時代·人”中,除了早年在《中國夢》等影集中常見的那些描繪中國的代表作,我們還看到了你在其他國家拍攝的作品,可否也做些分享?有何特別的行旅見聞?
劉:這是我在國外報道的圖片第一次呈現,觀眾可能會覺得比較新鮮。我主要希望國內觀眾對我有種認識,他們會發(fā)現,我的拍攝構想其實是一致的,并非在中國這樣拍,在外國那樣拍。
作為文字記者,駐外特派員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但作為駐外特派的首席攝影師,美聯(lián)社給我創(chuàng)造了許多機會,從美國到中國、印度,然后又去了阿富汗、柬埔寨、尼泊爾、斯里蘭卡,之后是韓國,再之后去了蘇聯(lián)……
一般攝影師某國某地有突發(fā)(新聞),他可能去十天三個禮拜就回來了,很少有攝影師長時間待在當地。我去一個國家,住下來安了家,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在這過程中認識朋友、聆聽他們的智慧和故事,我覺得這會影響到一個人,在新的文化社會里面,有的給了你一些方向感,有的給了你一種可能性。
很多人問我你去了這么多地方,最喜歡哪里?我確確實實地說,我去什么地方都喜歡,尤其是做我們這種工作,我覺得這非常必要。我看到我太多西方同事在一個國家,一天到晚拉著臉、酸溜溜的,因為他在當地工作沒有展開,總是抱怨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我覺得這是非常致命的。如果你去做報道工作,一定要對對方有好奇,里頭潛臺詞就是你挺喜歡這地方,不然你不會有興趣。
特派員在長期駐地期間會有閑暇,我認為休閑對一個人創(chuàng)作的作用不可低估,尤其是攝影師,你有這個leisure(空閑)和興趣,到處去聽聽不同領域的人如何表述他的環(huán)境、他的觀點、他的見識,有很多的人會給你不同的想法。而當地攝影師,因為文化差異或習慣使然,他跟特派員很多關注點會有出入。
比如展覽現場還原了錦江飯店以前的衛(wèi)生間,那是我當年的“臨時暗房”,馬桶上面你會看到有張黑白作品:當年荷蘭女王到印度參觀甘地墓,有個印度最底層的赤腳賤民給她換鞋。印度攝影師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但你見到不允許穿鞋的賤民給女王換鞋,觀察他們的互動和表情,就會發(fā)現一些新的視角,原來印度這個社會對人進行了這么多的階層劃分,這就是外來者的視角。
我剛到印度新德里時,家里有5個傭人,由于印度那種階層系統(tǒng),這人不能進你的衛(wèi)生間,那人不能進你的廚房摸你的菜刀和砧板,園丁又是另一個階層……最后你發(fā)現5個人常在吵架,My God!一個家里要去處理5個傭人的矛盾,比打份全職工作還復雜!后來我在使館一個酒會上碰到一對夫婦,女的是美國白人,她跟我說,劉,如果你要真正地在印度有個美好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搞定家里的“阿姨”。后來我把5個傭人全換掉,只用一個藏族阿姨,所有事情才都順起來。等我5年后要走時,我發(fā)現一大堆外國記者在排隊,劉,求求你,把你的藏族阿姨轉給我們,可不可以?
所以,小到日常生活的安排,繼而進入這個社會結構、人與人的關系里,你再去看,北方的婆羅門和南方的有何不同,這些會不會影響你的畫面?我們相信你的健康和身體是由你吃什么來決定的,你的所見所思也是由你的知識結構形成的。再站遠一點看,你覺得劉香成是新聞記者?不對,整個展覽里面,新聞圖片占比可能就1%到1.5%,我對環(huán)境、社會和人感興趣,最后你會發(fā)現,我工作的邏輯和方式是切片層疊式的,圖片一張貼上一張再貼上一張,一個故事疊加一個故事再疊加,我在“講述一個更大的故事”。
1980年,北京,劉香成、美聯(lián)社同事維多利亞·格雷厄姆及翻譯為美聯(lián)社社長約翰·羅德里克( 右) 接風
1983年,北京,紫禁城中,末代皇帝之弟溥杰鏡頭下的劉香成。圖/受訪者提供
人:美國《新聞周刊》評價你是“中國的布列松”,不知你本人怎么看這種類比?如何評價布列松的影像風格?
劉:布列松早年學習美術,后在劍橋攻讀文學,他是帶著法國人那種特別的布爾喬亞式的情結來看世界的,也以此來拍中國、墨西哥、美國和英國等等,他的法式視角是有自己的偏好和解讀的。他這樣拍當然也很好,他的徒弟馬克·呂布也是類似的風格,所以中國人看到這些畫面會覺得充滿法式魅力,即便拍攝1949年前后的中國,當時中國很窮,處于混亂之中,但他還是能通過鏡頭發(fā)掘出某種特殊的審美。你會發(fā)現,美國人從來就不這樣看世界,英國早期也有約翰·湯姆森(John Thomson)這樣的攝影師過來,英國人和德國人也不會拍出這種畫面。我發(fā)現,布列松的作品投射出他作為攝影師的某種懷舊善感,這是非常法式的浪漫和詩意。
我70年代讀大學時就去過巴黎,認識了宋懷桂,當時她也剛從北京出來,前前后后我對這種東西也很敏感,因為我也帶著自己的童年記憶。1969年剛到美國,我一個中國人直奔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看到瓊妮·米切爾(Joni Mitchell)這些人,他們生動的肢體語言和表情讓我明白:這下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對人一直很感興趣,也隨著朋友去哈佛大學參加反越戰(zhàn)游行,我當時對越戰(zhàn)并不了解,但被周圍環(huán)境形塑:那些你遇見的人、聽到的事。
我覺得布列松展示的他對世界和人的興趣我也有,但我們的區(qū)別是很明顯的,我努力地去嘗試,使用切片層層疊加的方式,講述一個更大的故事、更大的vision(圖景)。不然,你說改革開放,不可能用一個畫面來講述,這就像剝個大洋蔥,要有“閑暇”一層層剝下去,要做到這點,我覺得我的優(yōu)勢比他大。
人:我發(fā)現你拍中國時鏡頭也常聚焦女性的美容、整形,除了1980年那張著名的雙眼皮手術照,你還拍了不少女性在理發(fā)店燙頭發(fā)的照片,1981年拍過,1996年又拍了溫州燙發(fā)女子,是在捕捉改革開放后的審美變化?
劉:其實我不是在看這一點,我的出發(fā)點是,因為我知道在中國,社會、經濟、政治,它的意識形態(tài),都會影響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我感興趣的是它如何在日常生活里出現?后來我去了蘇聯(lián),才知道這方面中國比蘇聯(lián)做得更到位。如果你拍攝日常生活,真相便自己在其中顯影。如果你想報道中國的社會政治,老百姓的生活給你提供了無比豐富的材料,從標語到運動,都會在這個日常生活里面顯現出來。
新聞是在馬路上、在里弄中,在方方面面的生活里,從對美的選擇到物質生活的追求,你會發(fā)現,這是一個報道的天堂。當然,首先你要有這種敏感度,體會這個事情它是怎樣深入生活的。工廠這邊也有政治學習,一幫工人坐在里面,那里的光線和燈光等等,但是這次展覽不可能把我的東西都展現出來,只是從某一個方面告訴你,攝影能給你提供這么多的可能性。
2009年2月,劉香成坐在北京家中的庭院里。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人:這次展覽中的“面孔”板塊,比較新的作品是你2021年拍攝的周迅和竇靖童。是怎樣的拍攝契機?照片背后有何故事?
劉:拍攝周迅完全是一個偶然,有次我們吃飯時,她說,我整天在熒光燈下,好像在一個泡泡里面,一舉一動都被看在眼里,卻感覺自己與世隔絕,生活很沒意思,我想回到跟大家一樣的生活,去一個地方生活幾個月。我知道她喜歡攝影,就說,那你應該拿著你的相機去拍你身邊的人,然后我來拍你拍這些人。過了幾分鐘,她對我這個想法開始有了各種反應。她拿出一張紙來,列出她演藝圈里的朋友,哪些喜歡攝影,哪個導演在她生命中有過啟發(fā)等等,列了好多。隔了一段時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但有意思的是,周迅最后說去她的老家衢州,去拍當時跟她在幼兒園、小學一起長大的童年伙伴。果然,她把那些朋友都找了出來,我從她和他們的互動態(tài)度中,漸漸找到周迅的character(性格、個性),在他們面前,她是沒有任何架子的。
拍攝過程中,我有好多其他畫面:她在河岸邊躺著,她在老家跟這些朋友一起去唱歌等等,她的個性在這些畫面中漸漸變得生動起來。后來又到北京,她說要去美術館,那天下著傾盆大雨,她靠著個玻璃窗,好多雨水一點一點地下下來,然后我拍她。我說,她仍在尋找某些莫可名狀、充滿無限可能的事物。
竇靖童也是周迅那個list里的人,她喜歡圖片,有次我就跟她去北京郊外她朋友的一個地方,她去那里沖洗膠卷,喚起她的許多回憶。
歌手、演員周迅,北京 ,2021年。圖/劉香成
人:我之前還看過你早年拍攝的瞿穎(1996)和陳紅(1997),這次沒有展出,那兩張照片讓我想起瑪麗蓮·夢露的經典造型,風情萬種又相當自然。你在怎樣的情境下拍攝,能讓女演員特別信任地展現她最性感的一面?
劉:1994年,我想從忙碌的日常工作節(jié)奏中出來休息一下,就去了巴黎,學了幾個月法語后,我說我還要回中國。那時去歐盟當個首席攝影師,或去白宮拍總統(tǒng),我都沒什么興趣,那種情況下,一切都在掌控中,你只是沖過去,然后等著拍攝名流政要。在洛杉磯我也拍過邁克爾·杰克遜等等明星,但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回到人文這個點上去觀察一個社會。
拍瞿穎、陳紅,是我又回到了中國,那時覺得媒體在中國發(fā)達,好像是一個奇跡,我想做一本華人的《Vanity Fair(名利場)》,拍這個世界村里有意思的華人。我當時做的第一個封面,找了加拿大的朋友、著名攝影師道格拉斯·科克蘭(Douglas Kirkland),他就是拍夢露的,我叫他去拍了陳沖,后來又拍了鞏俐。
我為什么要那樣拍瞿穎?我跟她交流,她是湖南人,我也是湖南人,我說你有湘妹子的辣味,所以我說要給她拍一張造型大膽的。陳紅也是一樣,我先是拍了陳凱歌,他那時來了我的四合院,房子剛弄好,什么東西都沒有,我說,你把鞋襪都脫掉,你就趴在我北房那里我給你拍。那次拍的時候陳紅也在,她就說,什么時候你也拍我?我去拍她的時候,她把她母親和身邊一些人都帶到王府井飯店的套房,他們帶著一大堆化妝品和衣服,我說這些東西都不需要,你可不可以讓你媽媽和這些人都離開,我希望拍攝時周圍沒人。她馬上就叫他們回家了。我說你坐下、躺著隨意,放松就好。她就躺在沙發(fā)上,我拿了個梯子爬上去俯拍了那張照片。作為攝影師,你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和對方建立一種基本的互信,那樣你才有戲。沒有這個東西,你就別干這一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