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文
1896年某天的上海城西關帝廟中,海上畫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虛谷和尚悄然離世,不久,他的弟子恬庵將其回葬蘇州光福石壁山中。至此,一代繪畫大師隕落,留下的是殘缺的史料和一幅幅意境雋永的作品。
談到虛谷的作品,多數(shù)人都被他的獨特個性所折服,楊逸在《海上墨林》中評價虛谷繪畫“落筆冷雋,蹊徑別開”,非常精辟地概括了虛谷繪畫的風格特點。風格面貌的建立離不開筆墨這一基本表現(xiàn)元素,品讀虛谷的作品,線條方筆直線居多,見棱見角,時斷時續(xù),給人一種殘缺美感。說起“殘缺美”可能大家并不陌生,最為著名的作品是古希臘雕塑《米洛斯的維納斯》,每一個觀賞它的人都可以將自己心中最美雙臂賦予給它,殘缺的雙臂給人們留下了太多的美的想象空間,這便是殘缺美的意義所在。
“殘缺美”這一詞雖然是由西方美學家所提出,但本身卻不是西方人的專利,在中國繪畫中,許多作品都帶有意猶未盡的“殘缺美”感受。追溯緣由,道家思想“無中生有”是中國藝術“殘缺美”的文化根源之一。中國畫中的空白不正是老子所說的“無”嗎?中國畫雖不畫天,天自高遠;雖不畫水,水自潺潺。畫者通過“無”(畫中空白)落筆而出現(xiàn)“有”(所畫物象);觀者通過畫中的“有”對畫中的“無”進行想象?!盁o”當中生成了“有”的意象,誠如古人所言“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觀者在心靈中將作品進一步完善,使藝術品更加的意味深長,這不正是“殘缺美”的真諦嗎?
中國畫的筆墨追求簡逸,以達到“筆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特別是在寫意繪畫中線條時常出現(xiàn)殘缺與殘破。虛谷用筆“筆斷意連”,蘊含了典型的“殘缺美”因素。虛谷擅長畫鶴,鶴的背部現(xiàn)實中看是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許多畫家畫鶴時也都這樣處理,而虛谷把鶴的背處理成幾根斷斷續(xù)續(xù)的粗線或圓點。這樣的處理方法不僅沒有讓人產生不適的感覺,反而帶有一種鶴背羽毛的蓬松感,勾勒羽毛和頸部外輪廓也都是斷而不連,而在鶴的嘴部、尾部和腿部用筆很實且墨色很重,整體看來既結實又不乏靈動。用筆在虛實之間轉換獲得了這樣的效果,看似“逸筆草草”,卻暗合中國哲學觀念?!兑讉鳌は缔o上》中講“一陰一陽之謂道”,如果我們將殘缺的線條視為“陰”線,將完整的線條視為“陽”線,在這種對立之中,虛谷的用筆達到了一種和諧。
除了對于形象表達的需要之外,虛谷的線條帶有大量的“殘缺”因素和他的用筆方式有關。虛谷用筆多是方筆,方筆多頓挫,虛谷用筆又喜枯墨逆鋒,很容易產生多變的飛白,這樣的好處是線條質感蒼澀老辣。這種求“澀”不求“滑”、求“毛”不求“光”的用筆使線條普遍帶有“殘缺”,又很美。例如他畫枝干用筆很有激情,毛筆側鋒快速行于紙面,飛白盡顯。有時線條過于殘破,就再用淡赭色側鋒補筆,也有先用赭石畫枝,再用濃墨干筆復筆,是為破墨法,產生了蒼潤相依的效果。殘缺的線條體現(xiàn)了道家“大成若缺”思想對于中國畫的深刻影響。
虛谷的殘破線條也與他“金石入畫”的審美思想有關,金石由于年代久遠風化殘破,反而產生古拙之美,虛谷的用筆中應該有意吸收了金石線條的風味。在隨意地震顫和頓挫的行筆中,筆與紙面產生了更強的摩擦,線條斑駁而靈動,每根線條都如刀刻一般留于畫面。他的金石入畫理念,使用筆在縱意揮掃中不乏骨力,線條古厚而空靈,作品意境更為深遠,風格更為獨特。
虛谷的風格帶有海上畫派雅俗共賞的共性,而其用筆方式卻又使他的風格與海上畫派的畫家拉開距離。他的筆墨“殘缺美”既遵從物理與畫理的規(guī)律,又在“筆斷意連”中產生了獨特的藝術個性,自然而不顯做作,給人留下想象的余地。畫如其人,作為清軍參將的虛谷在30歲“意有感觸”出家為僧,云游于江南山川,又徘徊在上海十里洋場。至今,虛谷的經歷大部分都是空白,唯有讓后人在殘缺的史料當中猜測想象,這仿佛又構成了某種歷史的“殘缺美”。
(作者系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與書法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