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毛澤東和周恩來，是二十世紀中國的兩顆巨星。曾經有太多的比喻，形容他們的“天作之合”，諸如“湖南辣椒”與“紹興黃酒”，“航海家”與“水手長”，“理論家”與“實行家”。人們對毛周二人的豐功偉績、光輝思想、默契關系、個性差異等進行了大量的分析與比較。毛澤東是獨領風騷的大詩人，周恩來也擅長寫詩，但人們對此知之甚少。細數(shù)毛周之間詩詞交往的珍聞趣事，可以真切感受到兩位偉人詩藝精湛、詩心相通的儒雅氣度，領略到毛周二人攜手并肩、優(yōu)勢互補的革命情誼。

大江歌罷掉頭東

在紀念周恩來誕辰120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中，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周恩來同志決心‘為了中華之崛起而讀書，誓言‘險夷不變應嘗膽，道義爭擔敢息肩，立下‘面壁十年圖破壁的遠大志向?！焙兔珴蓶|一樣，周恩來誕生于19世紀90年代，對國家危亡充滿憂患，為救國救民而上下求索。周恩來在青少年時代曾寫過不少激情滿懷的青春詩作。

1914年10月，在南開學校讀書的周恩來在《敬業(yè)》雜志創(chuàng)刊號首次發(fā)表《春日偶成》（二首），這是迄今所見周恩來最早的詩歌作品。其一為：“極目青郊外，煙霾布正濃。中原方逐鹿，博浪踵相蹤?！逼涠椋骸皺鸦t陌上，柳葉綠池邊。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眱墒自姳磉_了周恩來對袁世凱獨裁統(tǒng)治的痛恨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1916年春，周恩來同窗張蓬仙退學回吉林長春，4月，他以筆名“飛飛”在《敬業(yè)》雜志第四期發(fā)表《送蓬仙兄返里有感》（三首）。其一為七律：“相逢萍水亦前緣，負笈津門豈偶然。捫虱傾談驚四座，持螯下酒話當年。險夷不變應嘗膽，道義爭擔敢息肩。待得歸農功滿日，他年預卜買鄰錢。”此詩抒發(fā)了奮斗向上、為國立功，革命勝利之時再相會的無畏樂觀精神。

1916年，面對軍閥張勛倒行逆施的復辟行徑，南開學校教師張皞如憤然賦詩《傷時事》：“太平希望付煙云，誤國人才何足云；孤客天涯空涕淚，傷心最怕讀新聞?！敝芏鱽黼S即奉和一首《次皞如夫子〈傷時事〉原韻》，并一同刊登在《敬業(yè)》第五期上：“茫茫大陸起風云，舉國昏沉豈足云。最是傷心秋又到，蟲聲唧唧不堪聞。”周恩來視張勛之流如秋日之蟲，盡管其聲唧唧，亦不過是最后的悲鳴罷了。

1917年9月，周恩來東渡日本留學前，作了一首氣魄非凡的七絕《無題》：“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绷羧掌陂g，周恩來寫了一系列優(yōu)美詩歌。其中，《游日本京都圓山公園》寫道：“滿園櫻花燦爛、燈光四照，人聲嘈雜。小池邊楊柳依依，孤單單站著一個女子。櫻花楊柳，哪個可愛？冷清清不言不語，可沒有人來問他?！贝嗽?920年1月20日發(fā)表于《覺悟》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1922年8月被收入上海東亞圖書館《一九一九年新詩年選》。

1919年4月回國后，周恩來積極投身五四運動。當年年末，他寫了新詩《死人的享?！?，控訴剝削階級的“食人”本質，流露出對底層人民的深切關懷。該詩以“伍豪”的筆名發(fā)表于1920年1月20日出版的《覺悟》創(chuàng)刊號。這年6月8日，周恩來給遠赴法國勤工儉學的李愚如寫了一首送別詩《別李愚如并示述弟》，其中寫道：“磨練你的才干；保你的天真爛漫。他日歸來，扯開自由旗；唱起獨立歌。”

1924年2月1日，周恩來在中共旅歐組織和旅歐共青團合辦的《赤光》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赤光的宣言》，用詩歌寫出了中國革命的宣言：“革命的赤光，從北俄騰起，驚醒了冬蟲般蟄伏的被壓迫階級，震動了春蠶般繭縛的世界殖民地，封建余孽，國際的強盜，更被他照得原形畢露。”

趙樸初曾經指出：“周恩來在‘五四前寫的傳統(tǒng)舊體詩，風骨開張，才氣橫溢；‘五四后轉向新體詩，也是卓有成就，不同凡響?！薄皬倪@些作品上看，周總理對于詩道不僅具有極高的天賦，而且還下過很大的苦功，再從周總理創(chuàng)辦刊物并與師友頻頻酬唱情形來看，他對于以詩文言志抒情的活動也懷有很濃厚的興趣?！?/p>

聯(lián)句贈詩傳佳話

1945年7月1日，黃炎培和幾位國民參政員由重慶飛抵延安。7月2日，黃炎培一行到楊家?guī)X訪問毛澤東。毛澤東會客室墻上掛著一幅沈叔羊的畫作，畫中有黃炎培題寫的一首七絕：“喧傳有客過茅臺，釀酒池中洗腳來。是假是真我不管，天寒且飲兩三杯?！蹦鞘?943年黃炎培為駁斥國民黨對紅軍過茅臺鎮(zhèn)時的污蔑宣傳而作的題畫詩。會談之后，毛澤東用茅臺酒招待黃炎培一行，周恩來、陳毅作陪。席間，陳毅提議聯(lián)句助興。毛澤東起首句：“延安重逢喝茅臺?！敝芏鱽斫泳洌骸盀橛屑钨e陜北來?！秉S炎培念了自己的詩句：“是假是真我不管?！标愐阋材盍恕睹┡_》的句子：“天寒且飲兩三杯?！薄睹┡_》詩在延安廣為人知，毛澤東聽后連說：“不算！不算！從頭再來。”他又起首句：“赤水河畔清泉水。”周恩來接句：“瓊漿玉液酒之最。”黃炎培接著吟誦：“天涯此時共舉杯?！标愐憬Y尾：“惟有茅臺喜相隨?！币髁T，大家相視，撫掌而笑。

1960年5月中旬，毛澤東與周恩來一起在湖南視察。一天，他們同車察看長沙市容。車子行至橘子洲，目睹湘江水面帆影點點、百舸競渡，毛澤東興致勃勃，提出與周總理作對聯(lián)互娛。他即景詠出上聯(lián)：“橘子洲，洲旁舟，舟行洲不行。”周恩來因對長沙景物不熟，一時沒有應對。汽車行至天心閣時，毛澤東介紹說這是他以前與同學常來聚談的地方。周恩來忽見一群鴿子從閣中飛出，立即對出下聯(lián)：“天心閣，閣中鴿，鴿飛閣不飛?！泵珴蓶|感到詫異，說：“詩人同心。我說出的上聯(lián)與你應對的下聯(lián)，實為一副古聯(lián)。相傳這副對聯(lián)曾懸掛在天心閣楹柱上?！敝芏鱽頃牡匦α?，兩人心心相印，想到一起了。

周恩來的祖籍是浙江紹興，紹劇是他的家鄉(xiāng)戲。1961年9月28日，周恩來在民族文化宮用紹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招待緬甸貴賓奈溫將軍。10月10日，在周恩來的推薦下，毛澤東在中南海懷仁堂觀看了這部戲。10月18日，郭沫若也看了這部戲，并應劇團同志的要求寫了一首《七律·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咒念金箍聞萬遍，精逃白骨累三遭。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圣毛。教育及時堪贊賞，豬猶智慧勝愚曹?！泵珴蓶|看了郭沫若的詩后，認為對受妖精蒙蔽的唐僧應該批評教育，不能一棍子打死，并于11月17日寫了《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泵珴蓶|與郭沫若之間的這次唱和，周恩來起到了直接紐帶作用。

1963年元旦，《光明日報》發(fā)表了郭沫若的《滿江紅·領袖頌——一九六三年元旦抒懷》。毛澤東在杭州讀到該詞后，于1月9日吟成《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初稿完成之后，毛澤東并沒有立即寄給郭沫若，而是首先想到了白天到達杭州、準備就醫(yī)的周恩來。他揮毫書寫詞的全文，特意題寫上“書贈恩來同志”，又細心地附筆：“郭詞見一月一日光明日報。”然后，親手用中式大信封將詞稿裝好，寫上“送交周總理”，派人送去。周恩來是這首詞的第一個讀者，也是第一個欣賞到該詞韻高千古的書法墨跡的人。手捧著散發(fā)墨香的詞稿，周恩來不僅感受到領袖創(chuàng)作的喜悅，胸中也激蕩著強烈的共鳴。

傾心推崇毛詩詞

周恩來詩才卓越，但在五十多年的革命生涯中很少寫詩，這是中國現(xiàn)代詩壇的一大憾事。但周恩來偶爾揮毫時，仍透出他善詩的才氣。特別是1941年1月17日，周恩來為痛斥“皖南事變”而寫的題詞：“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2月2日，毛澤東從延安致電周恩來：“收到來示，欣慰之至。報紙題字亦看到，為之神旺?！焙苌僮髟姷闹芏鱽?，始終對毛澤東詩詞格外推崇和喜愛。

1958年7月，呂正操和趙爾陸看到毛澤東1950年10月寫的《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傳抄稿將“長夜難明赤縣天”的“縣”字誤抄為“懸”字，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呂正操便去請教周恩來，周恩來也被問住了。事后，周恩來找到該詩的發(fā)表稿，始知是傳抄有誤。7月13日，他專門致信呂正操：“昨晚被你考住。今晨與范若愚同志（周恩來秘書，引者）談，將‘赤懸天勉強解釋為‘赤日當空‘赤日懸空的意思?，F(xiàn)取閱主席詩詞原本，方知為‘長夜難明赤縣天并非‘赤懸天。赤縣神州，大家懂得，自不費解。”

1961年，周恩來審看上海評彈團的《蝶戀花·答李淑一》的演出，并親切接見了作曲者和演員。他分析詞作的深刻寓意時說道：“對我們革命先烈寄予如此崇高的懷念之情，沒有比這首詞更深切、更激昂慷慨，因此就更動人心弦了?！疁I飛頓作傾盆雨，是嫦娥之淚？是吳剛之淚？還是作者之淚？是普天下革命人民灑下的傾盆熱淚。只有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文學藝術才能達到這樣高的境界?！边@是迄今為止對該詞主題思想闡述得最準確而又最深刻的評論。

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5周年，周恩來策劃了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他親自選定3首毛澤東詩詞：《西江月·井岡山》《七律·長征》《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并叮囑創(chuàng)作人員，一定要寫出最好的曲子，用最好的演員來演唱。在周恩來的悉心指導下，3首毛澤東詩詞歌曲深化了《東方紅》的創(chuàng)作主題，至今仍然廣為傳唱，成為深受人們喜愛的經典曲目。

1972年2月，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時，周恩來對他解釋毛澤東的詩詞《卜算子·詠梅》“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說道：“在這首詞中，毛主席的意思是說，那些開拓事業(yè)的人，不一定都是收獲成果的人。百花盛開之時，也是他們行將凋落的日子?！痹谂c尼克松最后一次會談時，周恩來再次引用毛澤東詩句：“在您樓上的餐廳里有一幅毛主席手書的《題廬山仙人洞照》，最后一句是：‘無限風光在險峰。您是冒著一定風險來中國的。然而，正如詩中所述，在危巖之上，正有著無限偉美的風光。”

1976年元旦，病情危重的周恩來從廣播里聽到毛澤東新發(fā)表的《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鳥兒問答》。他立即讓人買來印有這兩首詞的小薄本，當工作人員讀到《念奴嬌·鳥兒問答》的末句“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時，他的嘴角綻出了幾絲笑紋。周恩來讓工作人員把詩詞本放在枕下，此后每逢從昏睡中醒來，他都要撫摸詩詞本和聽讀這兩首詞。直到1月8日周恩來逝世時，這個詩詞本依然壓在他的枕下。

（作者系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教授、副院長，中國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副會長）

責任編輯/曾莎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