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錦平
上了和諧號5186,林羽夕糾結(jié)的心還是安定不下來。她的座位是六車廂六排靠近窗戶的A 座,視野的可見度足可以保證她不被打擾,讓自己的思緒融化在窗外的藍天里。
陸續(xù)上車的旅客提挎著大包小包,在狹窄的過道擁擠著,對著票號尋找各自的座位,忙亂嘈雜。這一切都與林羽夕無關(guān),她側(cè)臉透過車窗望她的天空,看小站熟悉的風景和忙著上車下車的路人甲乙丙丁。
這里是嘉木鎮(zhèn)通向外面世界的交通驛站。
五年前,她是在這里送走南通的。那時候嘉木鎮(zhèn)還沒有高鐵,南通上了綠皮老火車?;疖噯拥臅r候,南通從敞開的車窗探出頭,沖著她大聲喊:“等我回來!”南通的話,掉落到林羽夕的心上,變成了一粒種子,生了根,發(fā)了芽。
南通走的那年,林羽夕20 歲,職高畢業(yè)后,留在嘉木鎮(zhèn),在母親的“一碗香”面館幫忙。南通帶走了她的魂,留下她的軀殼在嘉木鎮(zhèn)一等五年。
第五年開始,母親的話隔三岔五在她耳邊打轉(zhuǎn)兒:女孩子的青春就那么幾年,得抓緊找個好人家嫁出去。人生又有幾個五年?這么等下去,啥時候是個頭,別傻了……林羽夕聽不進去,等南通回來成了她的心病,無藥可治。母親勸不動,暗地里四處托人給她安排相親對象。她一聲不響地逃到了和諧號上。
一股熏雞味兒,伴著有節(jié)奏的“吧嗒吧嗒”聲,鉆進林羽夕的鼻腔、耳膜。她扭過頭,發(fā)現(xiàn)旁邊的兩個座位已被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占據(jù)。那女人一條腿搭在靠近過道的座位上,正擼胳膊挽袖子大口吃雞。一整只雞已被她吞掉一半,雞骨頭的碎渣不斷從她肥厚的嘴唇間滾落到前座靠背椅的橫板上,油膩膩的,一片狼藉。
林羽夕皺皺眉,剛要轉(zhuǎn)回頭去,卻看見過道站著一對老人,在交頭接耳地低語。老爺子從老太太手里拿過票,瞇著眼睛看了又看,又伸長脖子望向林羽夕這邊的車窗壁。“沒錯,是這里。”他跟身旁的老太太說,然后又對胖女人說:“這是我們的座位?!?/p>
胖女人白了他一眼,繼續(xù)吃雞?!按竺米?,這是我們的座?!崩蠣斪右詾榕峙藳]有聽見,聲音抬高了8 度。
“喊什么?我聽得見,誰證明這就是你的座?。俊迸峙孙@得很不耐煩,把啃了一半的雞爪子丟在塑料袋里。
老爺子把票伸到她眼前,“你看,我有票,這就是我們的座兒?!?/p>
“這座誰坐就是誰的,一邊去,挺大歲數(shù)了,別礙我的眼。”胖女人的囂張讓林羽夕也看不過去了,她說:“大姐,這座位都是有票號的,不能說誰搶著了就誰坐?!?/p>
“關(guān)你什么事兒,跟著瞎嗆嗆。”胖女人瞪了林羽夕一眼,眼里放射出狠光。
林羽夕的火也被勾了起來。“你這是不講理,搶別人的座,還那么理直氣壯的?!?/p>
“臭丫頭,你媽沒告訴你,出門少管閑事嗎?你是沒事找抽?!迸峙酥刂嘏牧艘幌聶M板,霍地站起,像面墻把林羽夕擋在車窗一角。
林羽夕被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震起身,與胖女人四目相對,僵持在那里。
正這時,一個高個子的列車員剛好經(jīng)過,他伸手分開兩人?!拔艺f兩位,文明出行,注意身份。先都坐下,怎么回事?”
在一旁嚇呆了的老爺子,這時才緩過神來,跟列車員說明了情況。
列車員從老爺子手里接過票,看了看,對胖女人說:“這位大姐,這座位不是你的,你得讓出來。”
“你們合伙欺負人,以為我會怕?票,我也有。”胖女人從褲兜里翻出一張票,在列車員眼前晃了晃。列車員拿過票看了一眼,“大姐,你這票是站票,把座位還給老爺子?!?/p>
“我有票,憑啥站著。我就不走,你能把我咋樣?”胖女人聲嘶力竭地叫嚷,整個車廂被她震得搖晃。
“霸占別人的座位就是你的不對,你再這么胡攪蠻纏,根據(jù)列車管理治安條例,我們將要對你進行扣留教育的。”
“憑什么,你敢?”胖女人伸手來抓列車員的頭發(fā)。列車員向后閃身,和聞聲趕過來的兩個保安扭住胖女人的手,架著她走。胖女人的辱罵聲被關(guān)在車廂外,車廂里才又恢復(fù)了平靜。
和諧號駛出嘉木鎮(zhèn)時,林羽夕把臉朝向車窗,看著那熟悉的被叫作家鄉(xiāng)的地方,一點點后退,被甩在無法回頭的身后,不爭氣的淚珠順著眼角滾落。
剛才若不是列車員及時趕到,她的臉或許會被那個胖女人抓花。前面的路很長,還會遇到什么都是未知,五年前南通說去上海,上海那么大,她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就算找到,他還會記得讓一個女孩兒在嘉木鎮(zhèn)等他的承諾嗎?想到將要面臨的種種未知,孤獨與焦慮包圍了林羽夕,她聳動肩膀,低眉垂淚。
“姑娘,你怎么啦?謝謝你剛才幫了我們,世上還是好人多?!卑ぶ钟鹣ψ睦咸崧晢?。
“我沒事兒,大娘?!绷钟鹣ο蛏涎鲅瞿?,努力不讓眼淚再掉下來。
“姑娘,就你一個人出門???可要當心點。我這是頭一次坐高鐵,還是你大爺硬拉著我來的。我們到了終點再坐返程車回來?!?/p>
“你們出門來回就是為了坐車?”
“是啊,聽鎮(zhèn)里人說,這個和諧號開得又快又穩(wěn),像火箭,你大爺就帶我來坐了。姑娘,我給你看張照片?!?/p>
老太太把頭探過來,打開手機,在圖片庫里找到一張照片,放大給林羽夕看。照片上是和諧號的雪雕作品,火箭式的車頭,一節(jié)節(jié)游龍似的車廂,十分逼真。車頭前用胡蘿卜拼成的“和諧號”三個字,在通體白雪的映襯下尤為醒目。
“這是去年冬天,你大爺看了電視后,在我家院子里用雪堆起來的和諧號,像吧?”
“像,太像了。大爺這水平不是一般的高?!绷钟鹣@訝于這老兩口對和諧號的癡迷,人老了,也有自己的小愿望。他們看起來不可思議的舉動,竟然充滿了情趣。普通人的幸福很簡單,隱匿在市井煙火的日子中。坐上和諧號,在這對老夫妻心里無異于實現(xiàn)了一個偉大的夢想。此時,他們側(cè)頭極力把目光投向窗外,老太太的上半截身子幾乎貼合在林羽夕的身上。林羽夕急忙主動站起身,讓出自己的座位。
“大爺大娘,我們換換座吧,靠近窗戶的位置視野寬,看得更清楚?!?/p>
“謝謝你啊,好心眼兒的姑娘。”老爺子扶著老太太坐在最里面,用肥大的衣袖在玻璃窗上蹭了蹭,指著外面說:“老伴兒,你看,我說田地會跑,沒錯吧?”
“是,跑得還挺快,嗖嗖的?!崩咸颜麖埬樁假N在玻璃上。
“嗖嗖的,是風,傻不傻?”
“你當我真傻啊,車里沒有風。嗖嗖快的是高鐵?;厝ノ腋阌⒄f,和諧號那速度真是快?!?/p>
林羽夕微閉雙眼,聽他們說話,嘴角掠過一絲微笑。
“姑娘,大爺真心謝謝你。你大娘沒有多長時間了,我?guī)哞F,你看她多高興?!倍厒鱽砝蠣斪訅旱偷穆曇?,有點嘶啞,但林羽夕聽得清。她吃驚地睜開眼睛,老爺子微笑地看著她,他旁邊的老太太趴在窗戶上,還在向外望。
同情與憐憫忽地占據(jù)了林羽夕的心,她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來安慰這老兩口,只是微微搖頭,讓老爺子不用放在心上。
老爺子便又轉(zhuǎn)過身去,把老太太散落下的一縷灰白頭發(fā)掖回她耳后,動作熟練而輕柔。
這便是愛最好的模樣吧?林羽夕心里一熱。兩位老人讓她的眼前忽然閃現(xiàn)出母親那張溫柔又充滿怨懟的臉。林羽夕一驚,像是剛從夢中醒來一樣,忙從背包里翻出手機,重新打開。她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告訴母親她去上海找南通,找不找得到,都給自己一個交代。她會回來的,不讓母親擔心,滿世界里找她。
林羽夕離開座位,走向六車廂的車尾。兩個車廂的交接通道站著那個高個子的列車員,他正低頭收拾一個黑色垃圾袋。
林羽夕剛要繞過去,那列車員抬頭看見了她?!懊米?,是你啊,胖大姐沒有傷到你吧?她在車長室老老實實接受教育呢,不要怕,有事找我?!?/p>
林羽夕念著列車員剛才的仗義公正,正要開口表示感謝,眼光落到他的臉上,愣在那里。
剛才人多,事發(fā)突然,在嘈雜的吵鬧聲中,她沒有注意列車員的長相,現(xiàn)在面對面,她看得清楚。列車員額頭上的那顆黑痣,一字眉下那雙明亮的眼睛,那么熟悉,一直在夢中,在五年時光的每個日子里。是他,沒錯。
“南通——”林羽夕呼出聲時,眼淚撲簌簌滾落。她上前緊緊抓住列車員的胳膊。
“妹子,你認識我?我是叫南通??晌也⒉挥浀梦艺J識你?。俊?/p>
“我,林羽夕,你不記得了?”
南通從林羽夕手里抽出胳膊?!懊米樱以谶@工作剛半年月。你認錯人了吧?中國這么大,重名的人可不少?!?/p>
“我怎么會認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林羽夕再次抓緊南通的胳膊,含淚的眼睛要把南通吞沒。
“妹子,你別激動,先放手,弄撒垃圾臟了你的衣服可不好辦?!蹦贤ㄏ蚝笸肆艘徊剑瑨昝摿钟鹣Φ氖?,轉(zhuǎn)身奔著七車廂而去。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被他扛在肩上,留給林羽夕一個負重前行的背影。
林羽夕呆愣在那里,掐了掐自己的臉,疼,不是夢。她趕緊追過去,穿過七車廂、八車廂,在九車廂被一個梳馬尾辮的女列車員攔住。
“美女,請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不要亂竄,請您配合?!迸熊噯T橫在林羽夕面前,表情嚴肅。林羽夕只好往回走,走兩步回一下頭,直到六車廂的拉門被女列車員關(guān)上。
南通怎么會不認識自己了呢?林羽夕低垂著頭,落寞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六神無主。
“姑娘,你去哪了?這么長時間。你的背包我?guī)湍憧粗??!崩蠣斪影驯г趹牙锏谋嘲f給林羽夕,又掉過頭去給睡著了的老太太掖了掖蓋在身上的老頭衫。
“謝謝大爺,你對大娘可真好?!?/p>
“好什么呀,這輩子你大娘沒少跟我吃苦。日子好了,她又得了這病,跟我就沒享過什么福。都說有錢難買老來伴兒,以后沒有她,日子我都不知道該怎么過了。”老爺子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眼睛望向窗外。人生難得圓滿,林羽夕輕輕嘆了口氣,也側(cè)臉望向車窗外。
紛紛倒退的田野、村莊像白駒過隙的時光,轉(zhuǎn)眼成為飄忽的影子。和諧號的速度再快也終究趕超不了時光的速度,有些東西抓不住,就會變成一聲嘆息。林羽夕若有所思,突然間有了主意,南通在和諧號上,她也在和諧號上,他們頂多隔著幾節(jié)車廂的距離,再相遇不是難事,不怕南通會跑掉。一定要搞清楚在南通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
想到這兒,林羽夕收回目光,打開手機,在攜程上購買和諧號的回程票。沒有坐票,她就買了張站票。
做完這些,林羽夕的心安定下來。此時,她感到渾身疲軟,發(fā)澀的眼皮不由自主地黏合在一起。
六車廂的后車門唰地被打開,接著卷進一股人聲與腳步聲混合的潮流。林羽夕猛然驚醒,她看見那個梳著馬尾,攔截她的女列車員走在前面,嘴里不停地說:“過道的旅客,請避讓一下,有位孕婦待產(chǎn),請大家不要來回走動。”
她的后面跟著一副行走的擔架,擔架上躺著痛苦喊叫的大肚子女人。抬擔架的是兩個男人,前面的是南通,他的臉憋得通紅,汗珠子順著鬢角流下,仿佛這副扛在肩上的擔架像巨石,要把他壓垮。擔架的后面,一個矮胖的男人如滾動的圓球。他大概是孕婦的丈夫,正焦灼地沖著擔架上的孕婦喊話安慰。林羽夕還沒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南通已經(jīng)像風一樣從她身邊刮過,沖到前面的五車廂去了。
他們大概是去一車廂了,一車廂是一等座位倉,間距寬,座位舒適度高,可即使這樣,座位不是產(chǎn)床,又沒有醫(yī)生陪護,孕婦該怎么生產(chǎn)呢?林羽夕正在胡亂猜測,為產(chǎn)婦揪著心,車廂擴音器里傳出馬尾女列車員的聲音。
“各位旅客,乘坐本次列車的一位孕婦急產(chǎn),十分危險。我們臨時決定在前面的香蘭站停車,送孕婦就近入院。和諧號原本從起點站到終點站中間不經(jīng)停,但事發(fā)突然,為了孕婦和她腹中寶寶的安全,只好在前面小站暫停。若給大家?guī)聿槐?,敬請諒解?!?/p>
六車廂一片嘩然,從后面冒出一個罵罵咧咧的聲音。“這天上下不下雨不知道,自己生孩子還不知道嗎?快生了,不在醫(yī)院老實待著,還出來瞎溜達啥?這下好,老子的時間給耽誤了,要是丟了單子,損失誰賠?”
“小伙子,話不能這么講,那可是兩條生命,咋能見死不救呢?單子丟了可以再找下一單,人要是沒了就什么都沒有了?!绷钟鹣ε赃叺睦蠣斪由狭司髣艃?,霍地站起,轉(zhuǎn)身向后,跟那人理論。老太太扯著他的衣袖,讓他少管閑事?!袄习閮海銊e拉我。人不能太自私,誰出門能保證都順當啊,互相將就點就過去了?!?/p>
“老爺子說得對,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就是坐在車里多等一會兒嗎,也不算個事兒。”
罵聲戛然而止,接連涌出同情、理解的各種聲音,匯成一股浪潮,在整個車廂里撞擊回蕩。
香蘭站到了,林羽夕透過車窗看見一輛120 救護車已在站臺上等候。南通把擔架移交給從120 下來的幾個醫(yī)護人員,蹲在軌道邊大口喘著氣。馬尾走到他身邊,解下脖子上的絲巾,給他擦汗。然后,兩人互相攙扶著往回走。午后的秋陽斜射在他們的臉上、肩頭,閃著耀眼的光。這原本溫馨的一幕卻變成了針,扎在林羽夕的心上,接著疼痛漫過全身,又凝聚回胸口。她的臉色蒼白,感覺呼吸都痛。
傍晚,和諧號抵達省會哈城。林羽夕像個游魂一樣,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地走出站臺,抬頭看見如血的夕陽在對面的高樓頂上,慢慢沉落。離返程時間還有四個小時,不能待在候車室,她須要透透氣。夕陽賦予思念的情緒,饑腸轆轆的林羽夕突然就想起了母親和母親常說的那句話,“人生四季不過一碗香?!蹦赣H的一碗香是她作為大廚娘的招牌,到了飯口,經(jīng)常是店里坐滿了顧客,店門外還有一溜排號等待的鐵粉。
南通是一碗香的鐵粉之一,他經(jīng)常光顧母親的店,總是選靠近窗戶的那張小餐桌。每次要兩碗面,不緊不慢地小口品嘗,再把湯喝個精光,然后輕拍小腹,站起身,滿足地離開。林羽夕好奇,一個瘦瘦的小伙子胃口夠大,人又很執(zhí)拗,每次吃面只要靠窗的那個位置,如果位置被先到的顧客占據(jù),他就一直等下去。時間長了,林羽夕便自作主張,把那個位置留給他專享。
南通跟一個遠房叔叔在嘉木鎮(zhèn)的鋼材市場開了個建材商店,離母親的一碗香面館不算遠。南通第一次吃了母親做的一碗面,又要了第二碗,以后每天必來,他說一碗香的面好吃,有兒時的味道。
“總吃一種面,不膩味嗎?”林羽夕問過南通。
“不會呀,正宗的面味道醇香,吃一輩子都吃不夠的。吃好飯才有精力做好事……”
那時候的南通健談、風趣,常把林羽夕逗得開懷大笑。他成了面館的一束光,他來,明媚;他不來,暗淡。林羽夕便主動跟母親學做面,南通來時,她親自下廚,煮兩碗面端過去。這吃貨居然沒有分辨出有什么不同,依然一臉的滿足。從那以后,南通的面都由林羽夕來做。
有一次,南通去外地進鋼材,一個星期后,才風塵仆仆地趕回嘉木鎮(zhèn)。卸完鋼材,他便直奔一碗香飯面館報到。
“我回來了,上兩碗勾魂面,就想這一口了?!彼麑α钟鹣πΓ档? 天的面館忽又明亮起來。這面真能好吃到勾魂兒?林羽夕走向后廚時,臉頰上莫名其妙地升騰起兩片火燒云,心也跟著砰砰亂跳。這是初戀的感覺嗎?一句話,一個眼神足以亂了滿腹心事。女孩子特有的矜持讓林羽夕把這份情愫埋在心中,融入面里,任由它在堆積的日子一點點發(fā)酵。
林羽夕離開哈城火車站,走向?qū)γ娴囊粭l上坡街。她在上坡街一百多米處發(fā)現(xiàn)了一條胡同。胡同里各種小吃店敞開著門,交替竄出的誘人香氣,直往鼻孔里鉆。
林羽夕選了臨近主街的家常餛飩館,找個角落坐下,點了一碗素三鮮餛飩,然后給母親回電話。電話那頭,母親的語氣帶著哭腔,林羽夕跟著哽咽。媽,你別擔心,我今晚坐九點的高鐵回家。掛了電話,餛飩上來了。15個餛飩,她吃了一個小時。從餛飩店出來,上坡街兩邊的路燈亮了,商店櫥窗內(nèi)閃爍的霓虹燈,把暗夜裝扮得光怪陸離。
想到要站好幾個小時才能回到嘉木鎮(zhèn),林羽夕須先找到一個地方休息,儲備體力。她無處可去,只好又回到火車站的候車大廳。毫無懸念,她又遇到了老爺子夫妻倆。老爺子一臉的驚喜,“好心眼的姑娘,你也坐這趟車回嘉木鎮(zhèn)?”
“嗯,你們一直在候車大廳,沒出去?”
“不能出去,人生地不熟的,出去會迷路。耽誤了回程,可就糟了?!?/p>
老太太接過老爺子的話,“姑娘,看看你的票,我們還是不是挨著。”
“不能挨著了,我只搶到了一張站票?!?/p>
“這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哪能受得了。這樣吧,你和我們一起,咱們換著坐?!?/p>
“不了,大爺大娘,我年輕,沒問題的?!?/p>
在候車大廳,林羽夕無心刷微信,目光在來去匆匆的人流中漫步,恍惚中南通向她招手,正分開人群大步奔她而來。她站起身剛要迎過去,卻發(fā)現(xiàn)迎面過來的不過是路人甲,從她身邊經(jīng)過而已。林羽夕有些尷尬,用力搓了搓臉,保持清醒。8:45 分,和諧號5186開始檢票。林羽夕陪在老爺子夫妻倆身邊,把他們送到了座位上,轉(zhuǎn)身奔向九車廂與十車廂的交接過道。這種“守株待兔”,有點蠢,可現(xiàn)在似乎也只有這樣,她才有可能再見南通一面。
在夜幕中奔馳的和諧號如巨型搖籃,乘客大都被搖到睡夢中,鼾聲四起。
生物鐘作怪,林羽夕終究撐不住,把背包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屈膝抱頭,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子一歪,險些倒在地上。她本能地伸出雙手,抱住了什么人的大腿。
美女,你怎么回事?一個男人的聲音。林羽夕循著聲音,抬頭睜開迷蒙的大眼睛,一怔,困意全無。南通正低頭奇怪地注視著她。
林羽夕慌忙松開手,站起身,難為情地捋捋散落的長發(fā)。
“怎么是你?沒買到坐票?”
“臨時決定趕這趟車,坐票被搶光了?!?/p>
“哦”,南通點頭,邁步走向九車廂,忽又轉(zhuǎn)過身說,“這樣吧,我反正得來回巡查,你去十車廂和十一車廂交接處,那有一個小凳子,是給列車員休息用的。我的小凳子給你坐了?!?/p>
林羽夕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拎起背包跨進十車廂,魚兒似的穿過去。她剛在兩個車廂間的小凳子上坐下,正盤算著等南通過來時,怎么跟他訴說這些年來自己對他的思念。那個馬尾竟然又像影子似的跟到這里。
“是你,你怎么又跑到這里來了?這是列車員的專屬座位,不能隨便坐的。”這個馬尾真是陰魂不散,想到她用絲巾給南通擦汗那一幕,林羽夕心里就不舒服,說話的語氣也跟著強硬起來。
“我知道啊,是南通讓我來的?!?/p>
“南通?你們認識?”
“當然,認識好多年了?!?/p>
“你等等,我好像在哪見過你?!瘪R尾瞇著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林羽夕,又從上衣兜里摸出手機,快速翻看,最后停下來,放大一張照片遞給林羽夕,“這個是你吧?”
那是一張林羽夕在一碗香面館吧臺為顧客下單的照片,眉宇間洋溢著笑。五年前自己被偷拍了?林羽夕疑惑地望著馬尾。
“你怎么會有我的照片?你是誰?”
“原來,你就是我哥要找的那個人啊?!瘪R尾歪著頭細看林羽夕,本人比照片還漂亮,怪不得我哥念念不忘。
林羽夕越發(fā)糊涂。馬尾則十分興奮,打開話匣子,崩豆似的一股腦向外滾落。
“我哥的命運可夠坎坷的。小時候走丟了,很多年后,被我爸找到,認祖歸宗。他是我們家族里唯一的男孩,我爸要把家里的幾個商店都留給他打理??伤豢?,說答應(yīng)了一個女孩,要回到一個什么小鎮(zhèn)去。我爸很生氣,罵他沒出息,跟他約定三年。三年后,我哥要是初心不改,就同意他回小鎮(zhèn)找那個女孩。我爸那是緩兵之計,在上海見了大世面,他篤定三年的時間,足可以讓我哥忘記那女孩??晌腋邕@個人天生的執(zhí)拗,認準的事,十頭老牛也拉不回來。三年期限到了,他仍然堅持要回小鎮(zhèn)去。我爸沒有辦法,只好放他走。你說我哥這命啊,在回小鎮(zhèn)的路上出了車禍。人是搶救過來了,他卻失去了一段記憶。這張照片是我哥手機里的,只有一張。我哥說他要和我一起到和諧號上工作,經(jīng)過嚴格培訓,他被錄用了。我猜想,他潛意識里希望能遇到照片上的那個女孩。他太苦了,好人應(yīng)該好命才對……”
聽馬尾講南通的遭遇,林羽夕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兒的抹淚。
“你們什么情況?”不知什么時候,南通出現(xiàn)在馬尾的身后,不解地看著她們。
“哥,沒什么,我和她投緣,跟她聊聊天。”
“你是不是欺負人家了?你看她哭的。”
“沒有,南通,你記得嘉木鎮(zhèn)嗎?那兒的一碗香面館特色是勾魂面。為了感謝你們兄妹倆對我的照顧,到了終點站嘉木鎮(zhèn),我請你們吃面去?!?/p>
林羽夕淚眼含笑。
“好啊,我們可以交個朋友,先互相加個微信?!瘪R尾搶先答應(yīng)。
“行,就這么定了?!?/p>
南通看著她們一會兒哭一會笑兒的,搖搖頭說:“女孩心,海底針,不懂。你們隨意,我要去巡查了?!?/p>
和諧號離嘉木鎮(zhèn)越來越近,林羽夕悲喜交加的心情終于恢復(fù)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