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
1953年,香港大南街,有家開了一年的武館,師傅來自沈陽。
香港青年高今粥前來踢館,入街后,感到身體不適,難道是餓了?拐進武館對面的炸醬面館。面館里有六張桌,沒有客人。
時值下午三點,高今粥說,如果灶上滅了火,就給個黃瓜或蘿卜。經(jīng)營面館的是對老夫婦,操著北方口音,說有火。
高今粥臨窗坐下,等面的時候,望見武館出來了人,領(lǐng)頭者氣派,像是師父,沖面館而來。高今粥問:“他們這鐘點吃飯?”
老頭作答:“趙師傅是沈陽人,習慣一日兩餐,上午十點起床,下午三點吃第一餐?!?/p>
老婦端面上來,高今粥請求進廚房避一下。老頭說廚房不進生人。高今粥說實話,自己是來踢館的,若先在面館碰上,實在尷尬。老婦開了廚房門。
伴趙師傅來的四人,是老學員升任的助教。習武人敏銳,發(fā)現(xiàn)桌上擺了面,問客人呢?老頭說沒動筷子,人就跑了,該是想起了什么急事,一會兒能回來吧。
“回來,面也坨了?!壁w師傅讓老頭把面端給他,“回來了,你再給他做。”
這是他怕人不回來,面館虧錢。開面館的該謝一句,但老頭沒說話,將面端去。趙師傅一伙吃完,付錢離去。
高今粥從廚房出來,感謝給方便,掏出一角錢,說不用再做面,容我在面館待會兒。趙師傅剛吃完,空半小時,再去踢館。
老頭說趙師傅三點吃過,就睡覺啦,趕在五點半前醒。那時勞工們下班來學拳,不耽誤第二天早起干活。
高今粥在面館里耗到五點半。1931年國考(全國武術(shù)對抗賽,短兵組比竹刀、長兵組比木槍)長兵組冠軍、1947年國考秘書長——想到趙師傅的資歷,高今粥又有些餓。
北方人啰唆,不會當天應戰(zhàn),至少約在十天后,除非被激怒。
待到正式約戰(zhàn),高今粥準備好的臟話,沒用上。趙師傅應答:“遞挑戰(zhàn)帖,咱倆找見證人,約在十天后打。沒準備帖子,想現(xiàn)在打,也可以?!?/p>
爽快至極,高今粥胃里一陣燥,有要輸?shù)念A感。他嘴硬:“現(xiàn)在打。”
趙師傅說:“好,關(guān)門論手?!卑幢狈揭?guī)矩,徒弟們沒有觀戰(zhàn)資格,趙師傅帶高今粥上二樓。
二樓臨街的一間,趙師傅開燈:“沒有見證人,比武前要拜兄弟?!边@是為保障雙方不下死手。
沒香火,以電燈泡代替,兩個人口稱“燈老爺見證”,磕了頭。起身后,趙師傅領(lǐng)高今粥到窗口:“兄弟間得說點兄弟的話,有件事重于你我比武?!?/p>
窗外是那家炸醬面館。
趙師傅將武館開在這兒,是因為面館在這兒。那對夫婦不是原配,老婦先夫是上代豪杰,1931年國考裁判長、沈陽國術(shù)館館長。
傳統(tǒng)教拳,磨煉徒弟很久后才傳口訣,一位師父一輩子教出的徒弟,一般就十幾個,效率低下。老婦先夫準備將本門歷代口訣整理成教材,入學第一天即發(fā)給學員,可培養(yǎng)出大批人才。
教材剛定稿,未及印刷,人便病逝了。次年起了戰(zhàn)亂,一晃二十年過去,那份遺稿應還在他夫人手里。
趙師傅說:“硬要,肯定不給。在她門前開武館,是為展示我人格。賭一把,她認可我,主動傳給我。”
高今粥聽暈了,問:“咱倆何時比武?”
趙師傅作揖,說等他拿到遺稿,此事關(guān)系重大。
“兄弟,我一點爭勝心都沒有,這樣的比武,對你也沒意思吧?”“那怎么辦?我畢竟上了樓,誰勝誰負,總得出個結(jié)果吧?!?/p>
趙師傅解釋“關(guān)門論手”——這么做就是為了讓比武沒結(jié)果。待會兒下樓,我說“承讓承讓”,你說“領(lǐng)教領(lǐng)教”,徒弟們聽不出輸贏,我把你送出門,事便過去了。
高今粥嘆息,香港武館三百家,你這兒打不了,我就找別人吧。趙師傅贊“好兄弟”,兩個人下樓,說過“承讓承讓”“領(lǐng)教領(lǐng)教”,高今粥出門離去。
休息一日后,高今粥尋到上環(huán)永利街,那兒新開了家武館,正要打名氣,應該不會拒絕挑戰(zhàn)。
報上名后,當助教的老徒弟拿出昨日報紙,說前天晚上你被趙師傅打敗,想比武,接著找他呀,跑我們這兒來干嗎?
報紙解釋北方的“關(guān)門論手”——比武時回避他人,開門后會給個交代,說“承讓承讓”者是勝方,表示謙虛——“不是我贏了你,是你讓我”;說“領(lǐng)教領(lǐng)教”者是輸家,表示贊美——“我輸?shù)梅猓几咭换I,教會了我很多”。
跑回大南街,趙師傅不在,高今粥沖幾個助教動手,學員們齊上,一頓亂棍將他趕出門。街上人多,領(lǐng)頭助教高喊:“不是我們欺負他。這人比武輸了,報紙上一登,他面子上掛不住,故意來吵架,否認比過武。”
高今粥奪過一條長棍,奮力一拋,差點砸掉武館的招牌。
登時,十幾條棍子掄上來。
高今粥連滾帶爬,沖進炸醬面館。助教見狀攔住學員,門口罵幾聲,回了武館。老頭說,北方餐館做善事,施舍飯菜給流浪者,所以北方人不在飯館里打架。高今粥額頭腫著,想起趙師傅的話——老婦在武行里有大身份。
這口氣不能忍,高今粥發(fā)誓,要逼趙師傅真打一場。
老婦給洗臉盆里倒上水,喊高今粥擦擦。熱毛巾敷臉上,老婦說:“你花點錢,請上幾位武行有大身份的人當公證人,趙師傅沒法不應戰(zhàn)?!?/p>
高今粥感謝指點,問那些人住哪兒。老頭拿出個蒲團,放在老婦面前,說:“叫聲干媽吧,你磕個頭,我們給你引薦。”
高今粥一個激靈:“哎呀,我跟趙師傅拜了兄弟,又要拜您當干媽,北方人的事,我搞不懂,就不參與了?!?/p>
方才街上群毆,引來巡警。高今粥剛出面館,即被帶走。
趙師傅趕來保釋自己的學員,也將高今粥保釋出來,高今粥說明日還錢。趙師傅紅了臉:“咱倆在燈老爺跟前磕過頭,你別說這話?!?/p>
趙師傅接著講開武館的不容易,得應付多少來踢館的人,動手,動不過來,盡量口頭解決。登報是意外,沒想到夜間班學員里有個人是記者。
他嘆息:“北方教拳,查清你家三代才教;到了香港,收了錢就能教,不知誰是誰?!备呓裰嗬溲?,問“承讓承讓”“領(lǐng)教領(lǐng)教”,是不是報紙上解釋的意思。
趙師傅拍胸表示,就是客套話,絕沒有輸贏含義,他還說:“當哥哥的,有辦法恢復你的名譽。你遞帖子,向我正式挑戰(zhàn),商定比武日期,得擺宴招待公證、裁判、監(jiān)場。這時候,請一位武行前輩到場,把比武的事給勸開,宣布咱倆上次沒有輸贏,不用再比?!?/p>
“擺宴花費四十元,給平事前輩的禮金二十元,公證四人、裁判三人、監(jiān)場三人,每人紅包五元至十元不等,一百三十元之內(nèi),保你恢復名譽。”
高今粥感嘆:“太貴了。”
趙師傅說:“事由我起,錢由我出?!?/p>
高今粥紅著臉,沉默片刻,表示炸醬面館的老婦看自己順眼,拿教材的事,興許能幫上趙師傅。
趙師傅說:“老哥我道歉,騙了你?!崩蠇D手里沒有教材,那是為了不比武編的故事。自從武館門口開了面館,他拿這故事,勸退了六七位挑戰(zhàn)者?!斑@故事講到你為止,我得再想新的了?!?h3>三
平事的前輩,是1931年國考的名譽主席。連續(xù)敬酒后,高今粥想起一事,拉趙師傅離桌,問是否請了記者,好明日見報更正。
趙師傅笑道:“你的名譽,這桌人說了算。報紙?沒我們的話重。”言畢帶高今粥回桌,請平事前輩發(fā)言。
平事前輩起身說:“記者沒寫對,‘承讓‘領(lǐng)教是客氣話,不代表什么,你們倆上次既然沒有勝負,平局就是結(jié)果。已有結(jié)果,不需再打?!?/p>
眾人鼓掌。
包廂門突然打開,是炸醬面館的老婦,向平事前輩鞠躬,報上先夫名號。
老婦請大家評理。先夫借鑒西方學校,注重教材,不料未付印刷即病逝。這位趙師傅,是先夫的接班大徒弟,他開館打的是先夫名號,卻沒延續(xù)先夫遺志,扣下底稿,不印教材,還是以傳統(tǒng)口傳的方式教學。
一位公證人起身:“您是他師娘,可以召集同門問罪。我們是外人,您跟我們說不著?!崩蠇D說:“二十年戰(zhàn)亂,我又嫁了人,沒了身份,只能請您幾位主持公道?!?/p>
老婦說剛才講先夫遺志沒講完,他打算先在沈陽國術(shù)館施行,證明切實有效,第二步向全武行公開,與各門各派分享本門秘訣。
平事前輩向左右言:“這位女士的先夫,管我叫大哥,其實他該是我大哥,這份心胸,我自愧不如?!庇忠幻C人起身,向空中燈泡作揖:“燈老爺見證,涉及全武行,我們得管了?!?/p>
眾人望去,趙師傅靠著椅背,垂頭低眼,似心中有愧。
四位公證人商議出結(jié)論:“我們老幾位,講個公道話,違背師命,失了責任——要繼續(xù)扣著教材,你的武館便不能再用師父名號了。”
趙師傅起身:“您四位就能代表全武行?”語畢作揖離桌。老婦以身擋住去路,趙師傅無奈停步。
“武人的對錯,由拳頭判定?!崩蠇D一指高今粥,“這是我干兒子,你們倆比武,他打贏了,你武館的牌子得摘下來?!?/p>
“她不是我干媽。”高今粥解釋。
眾人望來:“現(xiàn)在是了?!?/p>
趙師傅有些煩躁:“明天他來武館遞挑戰(zhàn)帖,我等著。”請老婦讓路。高今粥說:“南方踢館,是上門就打;北方啰唆,要拖延十幾天。咱倆按南方規(guī)矩還是北方規(guī)矩?”
趙師傅嘆氣:“南方?!?/p>
公證、裁判、監(jiān)場是現(xiàn)成的。相互試探十幾秒,之后兩個人對攻四次,均防守嚴密。第五次互中,高今粥左肋受拳,趙師傅被打出鼻血。三名監(jiān)場沖上去,隔開二人。
北方的規(guī)矩是“見血即收”,只要流血,比武即停。三名裁判檢查二人傷勢,肋下中拳疼徹骨,高今粥無表情、腰桿直,似乎不重。
趙師傅以餐巾堵血,說:“我打他那拳是擦個衣邊,沒打著。讓他贏吧?!?h3>四
躺了半月,高今粥再次出門踢館。
走出永利街,身后來了幾輛雙人座三輪車,趙師傅坐前一輛,第二輛坐老婆孩子。
在香港待不住了,趙師傅一家今日乘船去馬來西亞,在岔路口瞄見高今粥,他讓車夫拐過來。“咱倆在燈老爺跟前磕過頭,不送送我嗎?”
高今粥替老婦出頭,不為主持公道,只因平生最討厭被人騙。比武,實際該趙師傅贏。肋下一拳,打透了高今粥,當時不覺得,之后四天尿血。高今粥問為何贏局認輸,趙師傅說:“畢竟是師娘,直接管我要,我給,算計我,也給?!币荒昵?,老兩口來武館對面開炸醬面館,老婦認為趙師傅沖著亡師,會照顧她。果然,面館沒受過一天地痞騷擾,生意冷清時,趙師傅會帶學員們來吃飯。
老頭也是武人,名頭不響。趙師傅判斷,老婦奪先夫名號,應是起了自己開武館的心。
高今粥說:“以他們倆的歲數(shù),教拳做示范都費勁,更沒法應付踢館。打不了,教不了,怎么開館?”趙師傅答:“入秋后,南下香港的武人越來越多。老頭該是來了徒弟,有幫手?!?/p>
高今粥最后一問:“你把教材還給你師娘了嗎?”趙師傅表示,根本就不在自己手上,那天眾人逼迫,交不出,只好比武。
大南街,炸醬面館招牌已摘,鎖了門。武館換了嶄新招牌,名號依舊,一位年長的師傅在指導學員,正是面館老頭,眼神很亮,沒了庸碌相。發(fā)現(xiàn)高今粥進門,讓上二樓,說:“你干媽在?!?/p>
跟趙師傅拜兄弟的房間,被布置成茶室,有收音機,有躺椅。老婦服飾講究,油頭淡妝,似年輕了十歲。她對高今粥說:“你于建館有功,留在武館當教員吧?!?/p>
高今粥說自己拳術(shù)未成,教不了人。老婦說:“不留人,這里也每月有你一份工資。先給你開半年?!闭f罷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包。
高今粥退開,問她會把先夫的教材印刷,公開給學員,進而公開給全武行嗎?
老婦語氣果斷,說不會。
“比武那天,那么多人給你撐腰,這是你對大家的承諾,不兌現(xiàn),武館還能開下去嗎?”
老婦解釋,二三十年前,習武之人每日談的都是為國為民,如今,各自討生活?,F(xiàn)實什么樣,大家都有數(shù),“他們會原諒我”。
高今粥望向窗外,說可惜了炸醬面館。老婦說付的租金未到期,粉刷后改賣燒鵝。炸醬面,香港人不愛吃,做的是來香港的北方人的生意。
“北方人到了香港,也不愛吃炸醬面了。”
(入 凌摘自《芙蓉》2023年第3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