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劉勰的祖上曾顯赫無比,有一位先輩曾是漢城陽王,但不幸的是,到了劉勰的父親這一代,家族沒落為庶民。雖然劉勰的父親發(fā)憤圖強當上了校尉,卻仍囿于底層,無論如何不能與祖上的榮光相比。祖上顯赫,通常會對沒落的后代造成壓力,讓后代陷入對比和向往中不能自拔。劉勰的父親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fā)憤圖強的,但他命運不濟,在中年染上大病,不久便遺憾地撒手人寰。
父親死后,劉家陷入困境。家里人為了省出一個人的糧食,便把劉勰送入寺廟當了一名小和尚。寺廟管飯,他從此不愁餓肚子了。他的運氣不錯,那座寺廟中藏書頗多,他十幾年內飽覽了經文史書,同時也熟讀了百家之書和諸多文學作品。他本來是為解決吃飯問題而不得已進入寺廟的,孰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居然得到很好的學習機會。這也是他在寺廟中一待就是十幾年,而且待得優(yōu)哉游哉的原因。當然,這一段在僧房中癡讀的經歷,也為他日后寫《文心雕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十幾歲的劉勰已經很懂事了,家族的變故和父親的去世,讓他體會到人生的艱難和困苦,同時也影響到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他之所以在后來表現(xiàn)出鍥而不舍的追求精神,實際上與他的家族變故有很大關系。
在寺廟中的十幾年,劉勰的人生由混沌轉為清澈,是書將他的心智逐漸打開。當他意識到在僧房中讀書只能止步于一介書生時,便毅然決然出走,去社會上尋求發(fā)展。產生這一想法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他經由癡讀覺得自己的學問已達到一定的境界,可以拿出來用一用;二是他于內心深處仍渴求入仕,而入仕的階梯能否找到,關鍵的前提是自己的學識能否得到肯定。
家族的影響,一直在他內心悄然滋生根須。
公元490年,齊武帝頒行一道詔令,讓劉勰覺得命運之神開始垂青于自己,他要時來運轉了。齊武帝之詔是這樣的:
公卿以下各舉所知,隨才授職。進得其人,受登賢之賞;薦非其才,獲濫舉之罰。
齊武帝可謂求賢若渴,這對有才能的人來說是難得的好機會。劉勰拿齊武帝之詔與自己一比較,覺得此詔簡直就是為他下的。于是,他不愿意再這樣待下去,他覺得以前的那種苦苦盼望是多么不合實際,只有勇敢地走出去推薦自己,方有出路。
劉勰滿懷信心地走出家門,抱著一定會被舉薦的希望,踏上去京都建康的路途。他沒有意識到,這一走便是與家鄉(xiāng)的永別。他被夢想帶入不可知的遠方,從此不再回頭。
到了京都建康,他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并非他所想的那么美好。他一介草民,根本無法攀識能推薦自己的權貴。齊武帝之詔中明確要求“公卿以下各舉所知”,也就是說,凡舉薦人才者,皆為朝廷高官。劉勰誰都不認識,又如何能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呢?無奈之下,他只好去了京都的定林寺。他之所以如此選擇,一是因為自己以前在寺廟待過,比較適應寺廟中的生活;二是定林寺乃當時建康的寶剎名寺,皇家宗室乃至皇帝都經常光顧,其盛名猶如皇家寺廟。劉勰想在定林寺中等待機會,向皇帝或朝廷高官推薦自己。
沒想到,他在定林寺中一待又是十幾年。他先前在另一座寺中待了十幾年,因為醉心癡讀,所以是充實而快樂的。而在定林寺中的這十幾年,他內心焦灼,時時盼望著能被權貴發(fā)現(xiàn),繼而被薦入朝廷委以重任,所以他是痛苦的。他內心的夢想像一只無枝可依的鳥兒,只為企盼而盤旋,卻因為不知道自己的結局而無一落處。
其實,他在這十幾年中還是做了一些事情的,只不過這些事情在他看來并非入仕之需,不能體現(xiàn)出自己真正的價值,所以不愿提及。他做的這些事情是,他的文章受到了京城朝野士人和定林寺中高僧的重視,經常被請到京師塔寺中為去世的名僧撰寫碑志。時間長了,他便成為京城著名的碑志撰寫者。如此這般,他便是名人了,其才華也人人可見,理應被朝廷發(fā)現(xiàn),用到能讓他發(fā)揮作用的地方去才對。但或許朝廷早已不再搞舉薦人才的活動,所以,他走背運了。
閱讀在這時變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讀書,一來可以慰悅心靈,二來可以打發(fā)沉悶漫長的時光。也就是在定林寺的這十幾年中,他經由閱讀大量文學作品,發(fā)現(xiàn)自魏晉以來,文學已發(fā)生很大的變化:曹操及兩個兒子曹丕、曹植使五言詩走向成熟;由阮籍、嵇康等人組成的“竹林七賢”、竟陵王蕭子良周圍的“竟陵八友”等文學集團的創(chuàng)作空前活躍,而且大家都在“新變”,如陶淵明實踐田園詩,謝靈運和謝朓成功轉變對山水詩的寫法,等等。劉勰覺得這些人在文學上的新變,是觀念和理論上有了變化,所以才使作品有了新的特色。但到了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文學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時的文風極其淫靡,文章的結構也逐漸喪失原有的縝密結實。文人們只注重語句的修辭,而忽略對文章內容的要求,使得整個文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劉勰看到了這些浮躁的文風,便生氣地把書扔到一邊,再也沒有了往下讀的心思。
待他生完悶氣,便覺得應該引導文人們從迷途中走出,讓大家認識到“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這樣一想,他產生了寫一部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書的想法。當時,劉勰對《文心雕龍》這部書的內容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覺,但此想法一經產生,便像開水一樣在他內心沸騰了。
想想自己這么多年一事無成,原來是因為理想和自己一介草民的身份構成了矛盾對立,使自己既不安于現(xiàn)狀,又不知道到底該干什么,所以才如此痛苦?,F(xiàn)在他終于明白,“君子處世,樹德建言”——既然自己當不了官,那么索性就著書立說,以饗后人。這個決心一下,他因為處于苦悶之中而始終覺得凄涼的內心,一下子溫暖了很多,并由此校正了自己的人生目標,準備去干大事。
劉勰用五年時間完成了《文心雕龍》。應該說,這是一部跑題的書。他本來想寫一部文學寫作指南,最初取名《文心雕龍》(意為“文章寫作精義”)時的目的即在于此。但寫著寫著,由于他偏重對文學本質的探討,在理論上提出了很多個人的見解,所以寫成了一部文學理論專著。劉勰在書中評論了晉宋以前二百多位作家的作品,論述了三十五種文體的發(fā)展變化及其特點。全書分總論、文體論、創(chuàng)作論和批評論四部分,共五十篇。
如此一來,《文心雕龍》便有了更好的精神質地。劉勰的思想像一道光芒一樣在書中閃爍,一一破解了長期讓人困惑的難題。如: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
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
劉勰非常自信,覺得自己的這部書絕非一般書籍,它有著空前的意義。這樣想著,他內心又像以前一樣產生了急切的念頭。多年前祈盼被舉薦的感覺像火苗一樣又躥升起來。他想讓自己的這部書得到賞識,以便讓更多的人讀到,甚至惠及文人作家。他為此坐臥不安,琢磨著如何去舉薦自己的這部書。
但他的遭遇和早年如出一轍,盡管寫出了《文心雕龍》,但他仍是一介草民,要想得到有話語權又有影響力的人賞識,又猶如當年一樣舉目無望。他有些傷心,想當年自己不能得到舉薦,入仕無望,把大好的青春年華白白浪費在了寺廟的孤寂歲月中?,F(xiàn)如今好不容易寫出一部書,難道又讓它沉寂無聲,被淹沒在時間的煙塵中?
痛苦了一段時間,劉勰決定出門去為《文心雕龍》尋找出路。他之所以還能夠打起精神,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充滿自信,他不信這么好的一部書就碰不上賞識它的人。好在他在京城待了十幾年,并通過在定林寺撰寫碑志了解到文壇的一些情況,所以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盲目。這次,他鎖定了一個人——當時的文壇泰斗沈約。沈約不僅文學地位很高,而且是朝廷高官,如果他能閱讀并肯定《文心雕龍》,就一定會有出路。
劉勰找到了沈約的家,但管家不讓他進去。無奈之下,他只好坐在離沈約家不遠的一塊石頭上等。好幾天,沈約都未出門,但劉勰矢志不移,始終在那塊石頭上坐著。直到他快坐成一塊石頭時,沈約終于出門了。劉勰無疑是聽到了久久企盼的召喚,他從石頭上一躍而起,撲到馬車前跪下,雙手高舉書稿,大聲請求沈大人一閱。
沈約見劉勰如此真誠,便收下他的書,晚上回去一閱,頓時大吃一驚,此劉勰乃天才,此《文心雕龍》乃奇書!他當即寫下“深得文理”的評價。之后,沈約便向文學界和朝廷推薦《文心雕龍》。很快,這部書便受人熱捧,文人們爭相傳閱。最被這部書感動的,則是沈約,他把《文心雕龍》作為枕邊書,幾乎每夜都看,每次看都覺得受益匪淺,對劉勰大加贊賞。一時間,劉勰作為突然間殺出的一匹黑馬,一下子引人注目,光芒附身,今非昔比。
文而優(yōu)則仕,“火”了的劉勰經沈約推薦,終于圓了多年的入仕愿望,被朝廷任命為奉朝請(閑散無官職官員的一種待遇)。如此看來,劉勰算是功德圓滿了,這一切都與他的不懈努力分不開。前后那么多年,他一直在努力,把那么多的痛苦壓制在內心深處,一步一步負重前行,為機會到來的那一天做準備。正如人們常說的,機遇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劉勰深知此理,所以在《文心雕龍》中早就寫出了兩句肺腑之言:“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
(趙 燕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名著小史:16部經典的生成與流傳》一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