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木古郎路過巴德瑪家的氈房時,西日嘎草原正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黃驃馬像是懂得主人的心事,站在濕漉漉的草地上,與主人一同望向套瑙上冒著炊煙的氈房。阿木古郎彎腰下馬,牽著黃驃馬來回踱步。這時,氈房門從里面被推開,呼斯楞跑到狗窩邊,領(lǐng)著小黑狗走進了氈房。呼斯楞在關(guān)門前看到了阿木古郎,他握住門把手,向屋里轉(zhuǎn)動小腦袋。巴德瑪?shù)纳碜撕芸斐霈F(xiàn)在油燈的黃光中。阿木古郎頓時感覺不好意思,跨上馬背朝家里走了。
草原上的秋雨,使下午和黃昏界限不明。當阿木古郎回到自家的土房,喝下一碗額吉煮的奶茶后,才發(fā)現(xiàn)掛鐘的時針和分針同時指著五點鐘。他自言自語:“走了兩個鐘頭?!鳖~吉挑亮燈芯,問:“是不是去巴德瑪家了?”阿木古郎的臉一下子紅了。他從帆布包內(nèi)取出磚茶、粗鹽和白糖,放在木桌上,說:“額吉,這次買得不多,等初冬的雪沒下來前,我再去一趟巴鎮(zhèn),到時給您定制的袍子也該做好了。”額吉縫補著阿木古郎舊袍子的裂口,說:“不要總想著給我買,倒是你自己從頭到腳也該換一身新衣服了,這周圍十幾個村子的姑娘,哪個喜歡穿舊袍子的小伙子呢,即使沒了丈夫的巴德瑪也……”
額吉還想進一步說,可木桌那頭卻傳來阿木古郎均勻的鼾聲。額吉嘆了一口氣,兒子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兩年前跟鎮(zhèn)上的一個姑娘分手后,再沒找過對象。去年額吉不說什么,但今年村里又有三對新人結(jié)婚了,額吉開始催促兒子的婚事。村里有幾個不錯的姑娘,似乎愿意跟阿木古郎交往,有的甚至主動托過媒人,卻都被他冷漠的態(tài)度嚇退了。阿木古郎有一張冷峻的臉,加上他本就話少的性格,不了解的人容易誤以為他是個無情的人。額吉有些難過地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是個晴天,太陽一大早就照亮了西日嘎草原。阿木古郎吃過早茶,喂完羊群和兩匹馬后,開始清理羊圈。大米粒兒粗的汗珠不停地從他額頭向下流淌。村里的幾個孩子從木柵欄外面喊:“阿木古郎哥哥,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啊?我們等著吃喜糖呢?!卑⒛竟爬赏蝗幌肫鹗裁?,走進土房,從帆布包里掏出了一個裝滿奶糖的塑料袋。幾天前,他去打草時,路過巴德瑪家的氈房,聽到呼斯楞正向巴德瑪撒嬌,小孩子想吃奶糖,而他的額吉要照料十幾頭牛和幾十只羊,根本沒有時間去巴鎮(zhèn)。阿木古郎到巴鎮(zhèn)后,第一件事就是買奶糖。
阿木古郎想把奶糖送過去,可他昨天沒有勇氣,今天依舊不敢。他把奶糖重新放進帆布包,繼續(xù)到羊圈干活兒。幾個孩子還在嚷著吃喜糖,他真想把奶糖分給他們,再借機讓他們給呼斯楞帶過去??伤幌肫饻厝岬陌偷卢敚词挂粋€人時也會臉紅,更別說讓孩子們傳話了。
阿爸離世后,阿木古郎跟額吉相依為命。他們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干凈,無論羊圈和馬棚,還是院子和屋子,都打理得井然有序。每次旗里領(lǐng)導(dǎo)來視察工作,村干部總是帶著領(lǐng)導(dǎo)們來他們家轉(zhuǎn)一圈。有人開玩笑說:“小伙子這么能干,應(yīng)該娶媳婦了。”這時阿木古郎的臉上就現(xiàn)出尷尬的笑容。
阿木古郎心里有些矛盾。有時村里的幾個男人結(jié)伴去巴鎮(zhèn)時,會在行駛的摩托車上邊笑邊喊:“路上去巴德瑪家喝茶。”村里也有過謠言,這個謠言是高尼楚斯傳開的,他是個多嘴的老人。今年夏天,阿木古郎和高尼楚斯在山腳放羊時相遇,他們坐在樹蔭下午休,高尼楚斯點燃一根手卷煙絲,迫不及待地說:“我今早趕羊時遇到了扎那,我問他從哪兒來,他笑著說從巴德瑪家來,看來巴德瑪是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啊!”
阿木古郎本不相信高尼楚斯的話,可到了黃昏,他在村里的小路上碰到了扎那。扎那穿著拖鞋往外面跑,他媳婦在后面追著喊:“有本事以后再也別回來!”阿木古郎想起高尼楚斯白天說的話,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他一夜未眠,第二天騎著黃驃馬,故意從巴德瑪家的氈房路過,巴德瑪正一邊擠牛奶,一邊聽呼斯楞背誦課文。巴德瑪看到他,轉(zhuǎn)過臉沖他露出特別純真的笑容。
2
阿木古郎第一次去巴德瑪家是在今年的春夏之交。那天早晨,他還沒來得及放羊,看到牧民烏力吉手拿電推正往東走。阿木古郎問:“烏力吉大哥這是去哪兒啊?”烏力吉停下腳步說:“去巴德瑪家剪羊毛……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她畢竟是寡婦,我一個人去怕有人說閑話。”烏力吉是個熱心腸,誰家需要幫忙,總有他的身影。阿木古郎心里除了隱秘的愉悅以外,還有種很踏實的感覺。他轉(zhuǎn)身進倉庫,找出電推,跟上了烏力吉。
兩個人來到巴德瑪家的羊圈時,巴德瑪正壓住一只羊,滿頭大汗地擺弄著電推。烏力吉推開木柵欄的門,說:“巴德瑪,你回氈房給我們煮奶茶吧,這幾十只羊我們一上午就解決了?!卑偷卢敋獯跤醯卣酒鹕恚f:“烏力吉大哥,阿木古郎弟弟,幸虧你們來了,不然我得忙上好幾天呢。”巴德瑪走出羊圈時,正趕上阿木古郎走進羊圈,兩人的身體從狹窄的柵欄門擠過,阿木古郎聞到一股淡淡的體香。而這一切被烏力吉看在眼里。
巴德瑪走進氈房后,烏力吉笑著問:“弟弟,是不是有想法了?”這句半正經(jīng)半揶揄的問話,把阿木古郎弄得滿臉通紅。不過烏力吉接著很認真地說:“巴德瑪是個好女人,可惜命不好,她現(xiàn)在需要一個能照顧她和呼斯楞的男人?!卑⒛竟爬上嘈琶?。但他更多時覺得,人們口中的“命”是無力改變現(xiàn)狀時自我安慰的說辭。他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牧民,但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哪里不好,他只是很不善于表達。有時,他羨慕烏力吉這樣的人,不僅能跟村民們相處得好,跟村領(lǐng)導(dǎo)說起事來也是頭頭是道。有時,他也會羨慕高尼楚斯這樣的人,別看天天油嘴滑舌的,但從不吃嘴上的虧,還能把自己的想法很自如地說出來。而他,心里有千萬個想法也不會說出來,只是一味地沉默。
兩人干了一上午,不僅剪完了幾十只羊的絨毛,還收好了羊絨。他們在巴德瑪家吃午飯時,阿木古郎的眼睛始終游離在哈那上貼的獎狀上。只有烏力吉和巴德瑪在說話。烏力吉說:“呼斯楞的學(xué)習成績可真好啊,將來肯定是個大學(xué)生,不像我兒子,成天嚷嚷著要從巴鎮(zhèn)回來,跟我一起放牧?!卑偷卢斦f:“現(xiàn)在呼斯楞是我唯一的寄托和全部的希望了?!睘趿獑枺骸昂羲估氵€在自己走讀嗎?”巴德瑪說:“是啊,我脫不開身。”烏力吉說:“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啊,不過你沒有想過在村里蓋個新房嗎?你家離村子是遠了點兒?!卑偷卢斦f:“也想過,但我現(xiàn)在沒有錢,而且在這邊放牧更方便些……”
阿木古郎把巴德瑪?shù)脑捰浽诹诵睦?。兩人頂著烈日,從山腳的牧場回村時,阿木古郎反復(fù)琢磨巴德瑪?shù)睦щy,同時假設(shè)一個美好的憧憬——向巴德瑪大膽地表白,如果幸運的話,跟她生活在一起,他負責放牧,巴德瑪和額吉操持家務(wù),他還要教呼斯楞騎馬……想著想著,他的臉上浮出了笑容。烏力吉用胳膊肘頂他一下,問:“喂,弟弟,你想啥呢?”阿木古郎撓著頭沒有說話。
整個夏天,還有未結(jié)束的秋天,阿木古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卻再沒有去過巴德瑪家,甚至跟巴德瑪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他心想,再這樣下去,巴德瑪可能就要跟別人結(jié)婚了。他一遍遍地騎上黃驃馬,夜里來到山腳的牧場打轉(zhuǎn)。
3
阿木古郎初中畢業(yè)那年,阿爸因病離世,他果斷放棄了高中。那年他十七歲,時光一晃而過,他已在西日嘎草原上放牧十年。他從一個瘦弱的學(xué)生,被鍛造成了一個強壯的蒙古漢子。他的幾個同學(xué),不僅讀了大學(xué),還在巴鎮(zhèn)有了工作。同學(xué)聚會時,有個在鎮(zhèn)中學(xué)當老師的同學(xué),把手搭在他的肩頭,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態(tài)說:“阿木古郎啊,你那時如果讀高中的話,差不多也能考上大學(xué),現(xiàn)在也許就有正式工作了?!卑⒛竟爬山柚屏?,說:“你當老師也沒能學(xué)會造句嗎?工作難道還分正式和非正式?”從那以后,他不再參加同學(xué)聚會,有時去巴鎮(zhèn),只叫幾個聊得來的同學(xué)或朋友出來喝點酒。額吉說:“兒子啊,你真是跟你阿爸一樣倔,什么事都太較真了?!?/p>
阿木古郎跟巴鎮(zhèn)的女孩分手,主要原因也是他的性格。他們逛街時,女孩希望阿木古郎換一身時髦的衣服。阿木古郎覺得只要穿得干凈利落就好,沒必要趕時髦。女孩希望他把羊群賣了,在鎮(zhèn)上買樓房和轎車。女孩在銀行工作,她在鎮(zhèn)里的女孩當中樣樣普通,但在阿木古郎面前總表現(xiàn)得很高傲。他猶豫了好多天,當女孩再次步步緊逼時,他拒絕了女孩的要求。
那年夏天,巴德瑪?shù)恼煞蜷_著拖拉機去巴鎮(zhèn)的路上,與一輛迎面駛來的大貨車相撞,不幸身亡。那時,阿木古郎剛從學(xué)?;氐酱謇?,他對大自己五歲的巴德瑪有種莫名的好感。但他因此常常責備自己,道德和理智讓這個情竇初開的男孩,就連在幻想里也不敢有妄想。直到過去一年,他看到媒人在巴德瑪家進出的身影后,心里才有了大膽的憧憬。他還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在鎮(zhèn)上的一個同學(xué)。同學(xué)說:“人啊,什么都能對付,就是感情不能對付,你喜歡就大膽地去說??!”阿木古郎的內(nèi)心備受鼓舞,可一到山腳的牧場,就沒了勇氣。
阿木古郎家后面有一座小山,早晨他經(jīng)常爬上山頂,向東望去。在朝陽下,呼斯楞背著書包,沿著土路向?qū)W校走去,那個樣子就像一頭歡快的小牛犢。有時呼斯楞會停下腳步向山頂望過來,阿木古郎想起呼斯楞叫他哥哥的樣子,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他心想:巴德瑪以后真嫁給扎那一樣的男人該怎么辦呢?
冷雨又下了兩場,接著天氣驟冷。在西日嘎草原上,初冬的到來,會給人步入嚴冬的錯覺。村民們早已準備好干牛糞。阿木古郎心里擔心,漫長的冬季,巴德瑪家的牛糞夠不夠燒呢?這時烏力吉找到他,說:“弟弟,我家有多余的干牛糞,我們給巴德瑪送過去吧?!卑⒛竟爬哨s緊說:“我家的牛糞也很多,我在凹地里堆的牛糞根本用不上了,一并送過去吧?!睘趿俸僦毙?。
拖拉機開到凹地邊,烏力吉看著高高堆起的牛糞,驚訝地說:“得再走一趟。”
當他們干完活兒,坐在巴德瑪家的氈房里喝茶時,烏力吉笑著說:“阿木古郎秋天沒干別的,凈準備牛糞來著?!卑偷卢斆蜃煨ζ饋?,面頰緋紅。阿木古郎更是羞得不敢抬頭。烏力吉拍打著阿木古郎的手臂,說:“我這弟弟是個實在人,誰嫁給他誰享福?!卑偷卢斦f:“你們都是好人,以后我給阿木古郎介紹個好姑娘?!睘趿獙Π⒛竟爬烧f:“還不快點謝謝巴德瑪姐姐……”
回家的路上,阿木古郎有些悶悶不樂。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烏力吉三番五次地去幫助巴德瑪,并不是單純的熱心腸。烏力吉的妻子在鎮(zhèn)上賣化肥,孩子在鎮(zhèn)上讀書,聽人說他們要離婚了。不管這個消息是真是假,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而且烏力吉面對風言風語,不僅不生氣,還會美滋滋地笑起來。他再聯(lián)想到,巴德瑪招待烏力吉時的那種熟絡(luò),心里就越發(fā)的難受。
4
阿木古郎焦灼的心情,很快被另一個消息打破了。他在巴鎮(zhèn)遇到了高尼楚斯。高尼楚斯把他拉到路邊,問:“你猜我看到誰了?”阿木古郎一臉茫然。高尼楚斯指著路對面一家飯店,說:“巴德瑪跟一個男人喝酒呢。”高尼楚斯走后,阿木古郎呆呆地望著那家飯店。過了好一會兒,從飯店里走出一男一女,女人正是巴德瑪。他們沿著馬路牙子走遠了。
阿木古郎把買好的物品和新袍子裝入帆布袋時,摸到了那包奶糖,他嘆口氣,背上包走出了巴鎮(zhèn)。他的舅舅住在挨著巴鎮(zhèn)的小村里。每次來巴鎮(zhèn),他都會把黃驃馬拴在舅舅家的院子里。這次與往常不同,他的心情很是低落。午后,天下起雪來,雪粒很大,看樣子是要下大雪,但阿木古郎沒在舅舅家停留,直接騎上馬走了。
雪越下越大,阿木古郎回村時,大地一片蒼茫。天很快就暗下來,在雪光的折射下,視線既模糊又清晰。晚上,阿木古郎在油燈下跟額吉一起聽收音機時,突然傳來大鐵門被推開的聲音。巴德瑪冒著風雪跑過來,著急地說:“呼斯楞不見了!”阿木古郎問:“是不是去同學(xué)家了?”巴德瑪喘著粗氣說:“整個村子都跑遍了,沒有找到,派出所的兩個警察和幾個村民也正幫著找呢……他們往西邊和南邊去了,聽高尼楚斯說,你從巴鎮(zhèn)騎馬回來……看來……你也沒有見過呼斯楞。”
風雪吹亂了巴德瑪?shù)念^發(fā),阿木古郎轉(zhuǎn)身進屋,快速穿上厚袍子,手里拿著兩頂帽子和兩副手套,接著牽出了兩匹黃驃馬。他說:“我們先去你家看看,也許孩子已經(jīng)回家了?!边@時,額吉站在門口,不停地念叨:“可憐的孩子,長生天保佑……”
兩人到達山腳的氈房后,不見孩子的身影。阿木古郎在氈房后面的雪地上,看到了被雪覆蓋的腳印。他說:“我們往北走。”此時,雪已經(jīng)完全覆蓋了西日嘎草原,而且絲毫沒有停止的樣子。兩匹黃驃馬馱著他們向北出發(fā)。他們從兩座山的半山腰切過去,等到了第三座山,有些難了。這是一座陡峭的山,山體的大部分是垂直下去的巖壁,最高的地方數(shù)十米,最低的地方也有十幾米,巖壁下面的深溝,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深不可測。巴德瑪看著黑乎乎的巖壁,放聲哭起來。阿木古郎說:“呼斯楞是個聰明的孩子,肯定不會有事,我們再往北走走……”
阿木古郎下馬往前走,巴德瑪跟在后面。他們順著一條小路下到深溝,再沿著溝底繞著山走。他們邊走邊喊呼斯楞的名字,山溝里流動著寒冷的空氣。他們走到山背面也沒有找到呼斯楞。巴德瑪情緒激動,不停地哭喊。阿木古郎說:“這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這座山,這條溝,既然不在這里,呼斯楞就是安全的,我們再找找?!卑偷卢攩枺骸吧夏睦镎夷兀俊卑⒛竟爬膳e起手電筒,向周圍觀察了一會兒,說:“那邊有一條路?!?/p>
這條路很陡,人只能爬上去,馬沒法上去。阿木古郎先把兩匹馬拴在大石頭邊,然后跟巴德瑪堅定地說:“你踩著我的肩膀往上爬?!卑偷卢敍]有猶豫,擦拭眼淚,打起了精神。兩個人費了很大的力氣,一前一后地爬了上去。眼前是一片平坦的原野,他們只能憑感覺慢慢向前走。冷風呼嘯而過。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終于聽到了呼斯楞的回應(yīng)。呼斯楞抱著一只小山羊坐在雪窩里。巴德瑪抱住呼斯楞,喊:“你真是急死我了!”呼斯楞哽咽著說:“我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一只小山羊跑出了羊圈,就跟著腳印一直追……”
5
阿木古郎先把呼斯楞凍得發(fā)麻的雙腳放進自己的袍子里,用體溫給他捂熱,接著背上他往回走。巴德瑪不停地用手揉捏著兒子的雙腳,而那只小山羊“咩咩”叫著跟在后面。他們原路返回深溝。呼斯楞的雙腳逐漸恢復(fù)了正常。阿木古郎把呼斯楞抱上馬背,讓巴德瑪騎上另一匹馬,還時不時抱起陷進雪里的小山羊……
這是呼斯楞第一次騎上馬背,戴上手套的小手,緊緊抓著鞍橋。他在阿木古郎的安撫和鼓勵下,不再感到害怕。兩匹黃驃馬穩(wěn)穩(wěn)地馱著三個人。
他們回到氈房時,恰好烏力吉和一個警察從另一邊騎馬趕來。警察得知情況,便調(diào)轉(zhuǎn)馬頭,要回去給村里人報信。烏力吉拉著阿木古郎說:“弟弟,累了吧,我送你回去。”這時巴德瑪說:“烏力吉大哥,我現(xiàn)在生火做飯,您幫我請一下大夫,再叫所有人過來吃飯,真是太辛苦大家了?!睘趿吆?,阿木古郎想牽著馬回去,巴德瑪攔住他,說:“今天太感謝你了,沒有你,我的呼斯楞不知道會怎樣,我現(xiàn)在做飯,要不……你再幫幫我吧?!?/p>
阿木古郎很快點燃了鐵爐,呼斯楞躺在棉被里看著阿木古郎,學(xué)著大人的口吻說:“今天謝謝大哥哥!”巴德瑪和阿木古郎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兩個大人快忙完時,烏力吉領(lǐng)著大夫走了進來。此時,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呼斯楞吃了點熱面,大夫邊給他輸液邊說:“沒什么大礙,明天就好了,不過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這大雪天在野外凍上一夜,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
夜里,阿木古郎、烏力吉和大夫都喝了酒,巴德瑪也喝了一點兒。身心放松下來后,阿木古郎感覺到了疲憊,他用手撐了一會兒身體,接著慢慢仰躺在呼斯楞的腳邊睡著了。當他被輕微的洗碗聲吵醒時,氈房里只剩下他一個客人。鐵爐里的火燒得很旺,氈房里暖暖的。阿木古郎坐起身,不好意思地問:“他們……都走了?”巴德瑪說:“都走了,今天真是太辛苦你了,看你睡得那么香,我沒讓烏力吉大哥叫你起來?!焙羲估闼炝耍_邊的小黑狗也睡熟了。阿木古郎沒有了任何睡意,他輕輕摸一摸呼斯楞的棉被,活動活動筋骨,說:“我還是回去吧?!?/p>
阿木古郎解開了兩匹馬的韁繩。他的動作很緩慢,巴德瑪看出了他不舍的樣子。巴德瑪問:“你是不是一直對我有話要說?”阿木古郎沒有回答,牽著馬韁繩站在原地。巴德瑪接著問:“你是不是介意我比你大,還有孩子……”沒等她說完,阿木古郎就說:“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卑偷卢斦f:“對不起,那就是我誤解你了,因為……我有很多次看到你騎著黃驃馬在不遠處……還有你看我的眼神……”阿木古郎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有……”
雪停后的黑夜格外寧靜,能清晰地聽到黃驃馬甩動尾巴的聲音。突然,巴德瑪從身后拽住阿木古郎的胳膊,把臉貼在阿木古郎的后背哭起來。她說:“這兩年我活得很辛苦,但是活得也很知足,舅家的表哥昨天來巴鎮(zhèn)開會,他想把我和呼斯楞接到城里,我沒有同意。我和呼斯楞都喜歡草原上的生活……我也知道烏力吉大哥的想法,他經(jīng)常過來幫忙,我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如果你對我真有愛意的話……算了,你走吧,這可能是我的錯覺……”巴德瑪用力推開阿木古郎,跑進了氈房。
阿木古郎牽著兩匹馬,踩著松軟的白雪往村里走去。等他到家時,額吉正在油燈下給一件棉馬甲縫扣子。額吉露出祥和的笑容,問:“淘氣的呼斯楞已經(jīng)沒事了吧?”阿木古郎躺在炕上,說:“沒事了?!鳖~吉接著問:“那……巴德瑪也沒事吧?”阿木古郎說:“額吉,您還不睡嗎?”額吉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兒,熄滅油燈,笑著說:“好好好,我這就睡?!?/p>
阿木古郎想著巴德瑪說過的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他醒來時額吉煮好了早茶。阿木古郎看著外面的雪,若有所思地喝了兩碗茶,吃了兩個油餅。額吉說:“孩子啊,你去巴德瑪家?guī)椭謇硌蛉Π?,她是一個沒了丈夫的女人,一個人照料牛羊,一個人帶孩子,多可憐,多不容易??!”
阿木古郎早就想過去了,就是不知道怎么跟額吉開口。額吉把夜里做好的棉馬甲放進阿木古郎的帆布包,說:“孩子啊,這是我給呼斯楞做的馬甲,你帶過去吧,就說是奶奶給他做的?!?/p>
阿木古郎心里流淌著暖意。他背起帆布包,拎著鐵鍬走在白茫茫的西日嘎草原上,不遠處的氈房頂上冒著炊煙……
(阿尼蘇,本名趙文,蒙古族。作品見于《民族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長江文藝》《文匯報》《草原》《作品》《綠洲》等。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出版散文集《尋根草》,短篇小說集《西日嘎》。)
篇名題字:馮杰
插圖:肖家云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