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碎的鳥鳴
女兒曾寫過一首童詩,關于鳥鳴的有兩句:枕著銀河睡的天使,曾把夢話拋下,一半化作枝上的鳥鳴,一半化作漫野的花朵。
鳥鳴,是被揉碎的囈語吧。
若放在春日,被東風揉碎;放在夏日,被梧桐的葉子揉碎;放在秋日,被秋水揉碎;放在冬日,被檻外梨花雪白頭揉碎。
一次在嶗山留宿一夜。我頭天晚上喝了點米酒,一夜無夢,酣暢得緊。次日,竟然被漫山的鳥鳴喚醒。
鳥鳴,這天然的鬧鐘。山坳里,太陽升起來,合抱的山巒,換算成合抱的鳥鳴,合抱人的耳鼓,醒神得很。
起來,泡了一杯嶗山綠茶,開了窗,透一透新鮮的空氣,也讓鳥鳴緩緩流淌進來。沖了個澡,擦身回來,發(fā)現(xiàn)一只鳥正在探著身子到玻璃杯中飲我那杯茶。所謂“青鳥殷勤為探看”,當下終了然。只不過,這只青鳥是誰派來的呢?不可知,亦不敢知。
孔夫子的七十二弟子之一公冶長,據(jù)說能懂識鳥語。閑暇無事,便邀來麻雀、燕子、黃鸝、貓頭鷹等諸鳥開會,奇的是這些鳥會把自己聽到看到的事情說予公冶長來聽。以鳥的視角來看世事,感知這浮生,想必一定有很多秘聞,很多趣事,只可惜,這技能一般人哪能了然?羨慕公冶長一副好技能。
密林之間,不知道是不是有交通警察,來維持一下鳥鳴的秩序。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就是秩序,沒有規(guī)則不成方圓。轉念一想,有了規(guī)則反倒無趣,凡事被規(guī)條章程鉗制,失了風雅。還是靜下心來,聽得一山群鳥亂唱的好。
群鳥,你一言我一語,或者干脆是合唱。這一套,似乎喜鵲最精通。黃鸝一般是此起彼伏,喜鵲之鳴,似群龍無首,野野地,雜亂無章地唱和,倒也有些野趣。
吾鄉(xiāng)有一種佐料,用芝麻、花生、孜然、八角、胡椒等物炒而粉碎成末,青瓷碟盛放,用來蘸著炙肉來食,你不知道有多香。萬千的鳥鳴,被揉碎了,在山間,在林間,在曠野,也能把人聽得陶醉。
有人會認為鳥鳴是香甜的嗎?恐怕公冶長先生會。
周末,市郊的鳥市上有各色籠中鳥在售。也有所謂的先生,專門幫鸚鵡和八哥捻舌。鸚鵡和八哥能言,并非所有的都能,不能言怎么使其能呢?這時候,就有人蹦出來,說,捻舌。所謂捻舌,即手動捻鸚鵡的舌頭,使其柔軟;或是用香灰燙一下,使其舌表皮那層苔軟化;或者干脆就是刀片手術。懂行的人都知道,捻舌不足取,說不定會害了鸚鵡。
鸚鵡本身的啼鳴不好聽嗎?非要其說人言!
雪天里,北風凄厲,鳥鳴如喚。你在那個枝端唱一句,我在這個枝上鳴一聲。有吾鄉(xiāng)老者,會說,這些鳥在撂話。撂,很有意思,你撂給我一句,我撂給你一句。鳥的話會有幾斤幾兩?從形式上來說,鳥聲如梭,有些山歌互答的意思,這樣的場景,吾鄉(xiāng)曠野鄉(xiāng)村皆常見。只是,皖北無山,兩只鳥,互生情愫,山自然而然就在心間聳立了,攔都攔不住。
鳥影撲窗
一只鳥,從窗前飛過。一抹黃,似乎是裹挾了陽光,翅羽熔著金,撲棱棱飛過,金光乍現(xiàn),攪碎一窗光景。
我推窗去望,一只黃鶯,正落在樹枝上,那棵高大的泡桐樹,泡桐花開得正好,小喇叭式的花朵,朝天吹,黃鶯再次振翅,瞬間飛向高空里,也許有一朵云在等它。
想起舊時,每逢臘月,母親都要用紅紙剪一張松鶴圖貼在窗戶上。那只鶴停棲在窗上,一般要大半年,直至紅鶴鳥變成了淡白色,雨水、風雪慢慢侵蝕掉窗花的光彩。
那是一只被封存在窗上的鳥。窗,多好的取景框!若窗外有梅花,會招喜鵲來,喜鵲登枝,千百年來備受熱捧的吉祥意象,隔著窗子看,多了幾許典雅。沒有人希望看到烏鴉,胡竹峰在《過日壇記》中有云:“空中鳥鳴不絕,有烏鴉有喜鵲,喜鵲報喜,烏鴉報憂,人生本就喜憂參半。”是的,盡管如此,在吾鄉(xiāng),每有烏鴉噪窗,重重關窗的婦人居多,恐有晦氣進來。鳥,只是信號發(fā)布者,關鳥什么事呢?說不定,聽鳥幾聲提醒和叮嚀,能規(guī)避不少風險亦未可知。
有一年清明在蘇州,住在一處宅院里,舷窗搖動,窗外恰有大片竹林,有一只錦雞,眼神炯炯如炬,一身紅,如風騷的紳士,優(yōu)雅地在竹林中漫步。那一刻讓人看呆了,不料是涼風絲絲入窗,我不小心打了個噴嚏,煞風景,錦雞亮翅而走。一縷紅,在眼前如朱砂墨暈染一般,迅速散去,美好的事物總是轉瞬即逝。
鳥影撲窗,總讓我想起家鴿。鴿子,應該是幾近家養(yǎng)的生靈了吧。它們最善于在窗前咕咕咕咕地叫個不停。鴿子樣子好看,尤其是脖頸間的羽毛,能有規(guī)律地簇起來,很是驚艷,鴿羽是帶熒光的,在陽光下更加明顯。少年時,我曾養(yǎng)過一只鴿子,終日扒窗要進屋來,后來,在外面為其筑巢,總算好一些,到了冬日,仍是扒窗,要登堂入室。再后來,這只鴿子飛到了別家,據(jù)說,那家有很大的閣樓。我們不能埋怨向往美好生活的鴿子,求美心切,人與鴿子大抵相當。現(xiàn)在再想起鴿子脖頸間簇起的羽毛,堪稱“抖擻”有神,倒是醒目的。
鳥抖擻,是求偶的意思。在春天,一只鳥抖動羽毛,要么是舒展筋骨,要么抖掉一身塵?;蚣纳x,要么是要與另一只鳥決斗。我還是覺得最后一種可能大,鳥雀都是小的,卻要挖空心思強大自己,制造假象,其目的,和孔雀開屏一個意思,無外乎求偶。男女皆為悅己者容,鳥雀亦如此。
在春天求偶的鳥雀,羽毛華麗。我曾借過做設計的同事的色卡,厚厚的一本子,素色、酡顏、水綠、墨灰、海棠紅、胭脂、綰色、朱青、緇色、茶白、黛藍、藕色、牙色、漆黑、柳黃、霜色……但是,和鳥的羽毛比起來,就差多了。鳥的羽毛,是大自然的調色板調出來的,是行走的色卡,是再高級的顏料也調不出來的色調。
于是,我們看到,春日里穿梭在林間的鳥雀,子彈一樣,或紅、或藍、或粉、或黑、或漸變色,嗖嗖地在林間飛行,停棲以后,振翅,抖擻,在春天的舞臺上炫耀自己的美。春天的林梢,是鳥雀們的走秀場,抖擻羽毛,是它們擺pose的方式之一。
讀孟浩然的詩句“開軒面場圃”,總覺得應有布谷鳥颯颯從窗前掠過。布谷聲聲谷漸黃,舊時,每有布谷盈窗,豌豆就在豆莢中按捺不住了。剝開來,煮粥,有山野氣,亦有清爽氣,山間之明月,碗中之清風,全被一聲聲布谷喚醒。豌豆老得快,布谷鳥不叫了,豌豆由青轉黃,就只能做豌豆糕了。窗前鳥、盤中饈、樽前酒、眼前友,都是要珍惜的,一旦失去錯過,打馬難追。
千山如黛,在似雨未雨的午后,此刻窗前若有電線桿,會看到一排燕子,在電線桿上集會,等待一場雨。最美的是清晨,推開窗,電線上垂著羊乳一樣的凸點,那是晶瑩的露珠,每當此時,會有調皮的鳥雀振翅引頸去啜飲,鳥銜露珠,用慢鏡頭看來,一定有與眾不同的驚喜……
認識一位畫家,他最喜以鳥為素材作畫,看過他一個挺詼諧的作品:一扇窗子,窗外枝頭一樹鮮艷的鳥,或引吭高歌,或低頭沉思,或啄食,或育雛……這位畫家朋友的題款是——一窗好鳥。初聽很滑稽,細想很高級,若開窗舉目皆好鳥,豈不快哉?
鳥雀的方言
浙江的友人送給我一袋小胎菊,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珍惜它。
我很納悶,這袋小胎菊有什么特別之處嗎?燒水沖泡,黃燦燦的一小朵,杯中立起來,清香四溢,花粉和花瓣中多種看不見的微量元素在杯中起舞,輕啜一口,芳香沁人心脾,連飲三日,神清氣爽。老實說,鄙人故鄉(xiāng)是藥都,各種各樣的小胎菊都能買得到,這一袋卻是我的至愛。
我問友人,你這袋子小胎菊果真香醇,它到底是哪里產的,特別在哪里?
電話那頭哈哈大笑說,這些小胎菊就產自我家茶園附近,茶園附近茂林修竹,惠風和暢,鳥雀翔集,終日鳴唱不絕于耳。小胎菊們也許是聽了這些大自然的鳴唱,有了些許靈性吧?
我趕緊打趣道,我家這邊的小胎菊也不差,菊園中也有鳥語,為何與你家的不同呢?
友人繼續(xù)搞怪地說,那也許是鳥雀的方言不同,小胎菊們聽不懂吧……
鳥類也有方言嗎?
有人把南方和北方地區(qū)麻雀的“口音”做了分析,發(fā)現(xiàn)這些麻雀在波形結構、音節(jié)組成、聽覺、音節(jié)頻譜特征等方面都有著不同程度的差別。這真是一個有意思且略顯詼諧的調查,麻雀的這些“口音”,決定了它們生活的區(qū)域,它們會因為口音的問題,自然而然地劃分地域界限,在自己的“領地”內“結婚生子”,繁衍生息。
是什么導致鳥雀的方言差異呢?
動物學家們分別做了鳥雀所在區(qū)域的環(huán)境、人文分析,發(fā)現(xiàn)因為地域環(huán)境不同,人文條件的差異,才導致鳥雀的鳴叫聲各有分別。也正是這一原因,導致了部分鳥類擁有多種鳴叫聲,這就類似于我們人類會多國或多地的語言。
其實,方言能夠瞬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無論是身在天南海北,但凡聽到一個熟悉的鄉(xiāng)音,頓覺親切,進而搭訕,如果機緣足夠巧合和美好,還能開始一段奇妙的緣分——這都是方言帶給人際交往的力量。我在想,對于鳥雀來說,方言或許就是它們的另一種羽毛。鳥雀們通過自己鳴叫的音頻、聲調、聲音的洪亮程度,能夠迅速地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聲音的影響力是無處不在的。
語言對于鳥雀乃至人類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有人說,方言是每個人都曾攜帶的一種胎記,這胎記最具辨識度,對于鳥雀,也是一樣,不管是啁啁、啾啾,還是哇哇、咻咻;無論是啞啞、嘎嘎,還是嘰嘰、喳喳……抑或是最細微的聲波長短、赫茲高低,它們,總能找出自己的“老鄉(xiāng)”來。
(李丹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亳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章見于《散文》《青年文學》《滇池》《安徽文學》《文學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出版有散文集《芳草未歇》《草木恩典》《胃知的鄉(xiāng)愁》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