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黃河是從天上來的。
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那時候,李白與岑勛、元丹丘兩位好友登高宴飲,借酒放歌。三個人就這樣,在盛唐的天空下,在離黃河不遠的一座山上,成就了絕世佳作。
太陽剛剛落山,它的下緣部分被遠處的山坳削齊,李白酒意正酣,連連向兩位好友勸酒。他拿起酒壺在好友的身邊盤桓著,雖然腳步有些零亂,還是為他們把手中的酒杯斟滿了,三個人隨即一飲而盡,然后開懷大笑起來。那時候,不遠處的黃河水似乎也被他們的豪情所感動,流淌得格外歡騰雀躍,用自己的滔滔之聲來應和這絕美的詩句,以及三顆滿懷信念的心靈。
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天上之河,就這樣出現(xiàn)在李白的眼前,而當他從時空中仰起臉來,奔流不息的黃河水已經沿著霜花飛濺的季節(jié),沿著無調性的吟唱,一路走過原野、樹林和山崗,一路攜帶著寂靜、喧囂、悲傷甚至喜悅,把李白遠遠地拋在了身后。那時候的山,不過是黃河的一種經歷,不過是讓人們對黃河有了更多的期待。黃河,日復一日地流淌著,從遙不可及的陌生,變成了親切熟稔的故人。
——你是去看黃河嗎?
坐在我對面的中年男人再次和我攀談的時候,我正出神地望著車窗外那一輪夕陽,它熾熱,瑰麗,金色的睫毛扇動著萬丈光芒?!伴L河落日圓”,當這個詩句從我的腦海里跳脫出來的時候,夕陽的筆觸已經跟隨著時間的腳步,去到了那一年的塞外。那一年,王維作為朝廷的特使,輕車簡行,去西北邊塞慰問守關的將士,當他在黃河邊上看到一輪渾圓的落日時,不禁被眼前壯闊雄奇的景象所震撼,寫下了王國維眼中“千古壯觀”的名句。
那么,是一個夕陽從無數個夕陽里翩然而至,還是有限的黃河從無限的歲月里奔騰而來?夕陽下的黃河唇黃齒白,黃河上的夕陽眉清目秀。所以詩人李瑛說,等了五千年。所以,時空里的一些枝蔓和觸角正在穿越我的視線。
曾經讀到過詩人伊沙的《車過黃河》,他在乘坐的火車經過黃河的瞬間,沒有像很多人那樣坐在車窗前或是站在車門邊去眺望。黃河不知不覺地流遠了,加入到火車身后眾多的時間和場景之中。接著,是一段秋風四起,落葉飄零的日子,直到我驀然地發(fā)現(xiàn)曾經的詩句已然變得一片模糊,而黃河卻依然在崇山峻嶺之間蜿蜒地流淌著。
很多人因為《神雕俠侶》而知道風陵渡,金庸先生筆下的兩個至真至性之人,在風陵渡口的不期而遇,讓那一刻湯湯而過的黃河水有了幾分萌動的情感,更有了幾許仗劍衛(wèi)國的俠義?!耙凰帜媳保性瓪庾匀?。云山連晉壤,煙樹入秦川?!苯鹑粟w子貞的這首《題風陵渡》,又展現(xiàn)了風陵渡地勢的險要,以及繁忙的運輸景象。那時候的風陵渡口,有一種古典的輝煌,一種別致的風度,更是一首唯美的史詩。
如今,飽經風霜的渡船,已經消失在歷史的歲月里,那聲嘶力竭的號子聲,已經融進黃河遠去的波濤里,唯有等在岸邊的石階,還在孜孜不倦地聆聽著黃河東去時獨有的旋律。如果時間是一面鏡子,風陵渡至少被它映照了千年,鏡子里的黃河滾滾流淌,似乎一切都在流逝著,但若從中回過頭來,仿佛可以看見一條柔韌有力的繩索長長地伸展著,緊緊地拽著行將逝去的時間,并且沿著河岸留下了一些淡紅色的痕跡。
——我希望這次可以看到黃河。
話音剛落,我還沒來得及收回有些黯然的微笑,車窗上浮現(xiàn)的面孔就被擦肩而過的一節(jié)節(jié)車廂截斷,又迅速恢復了原來的樣貌。這多像黃河,在一個個轉彎處響起激越的和弦,而后再以悠揚的主旋律繼續(xù)向前奔流。這多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此刻正在鋼琴上彈奏,而我的耳朵恰好聽到了。那是宇宙的聲音,夢的聲音,植物和四季的聲音,當然還有黃河的聲音。
我和同學們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把一部關于黃河的聲音之書,傳遞給臺下的每一位觀眾。那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一個小劇場,美麗的音樂老師如往常一樣坐在鋼琴旁。于是,一條幻想而又現(xiàn)實的黃河開始流淌在她的指尖。那時候,我們在音樂里歌唱黃河,我們從那些激昂的旋律和深情的詞句里,認識了黃河,記住她黃色的皮膚,黑色的眼睛。我們歌唱她的寬廣與澎湃,歌聲里的往昔一點點伸進耳朵,沿著軀體游走,然后,慢慢滲入骨髓,直到把黃河歌唱成所有人。
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到了殷承宗演奏的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從此就愛上了那個聲音。我可以從他的琴聲里聽見來自黃河的風聲、雨聲、馬蹄的噠噠聲以及波濤的怒吼聲,即使沒看見到過黃河,也能聽出她的蒼涼深沉和悲壯昂揚。當最后一個音符停止,掌聲響起。這漫長的,短暫的,一分鐘或一小時的掌聲,只要你在聽,就一定能聽到掌聲最深處的黃河,了解那些清晰的歷史和豐富的情感,不至于像倒持的望遠鏡那樣越看越遠,直到看不清黃河本身。
后來,我得償所愿,搜集到殷承宗先生演出的一些影像資料,也聽過很多其他演奏家的版本,有些盛開,有些凋零,但都不是我最初聽到的1970年首演那個版本的味道。當我開始撫摸“味道”一詞的時候,黃河正從我的視野向大海消失,大海在我的視野之外,卻在黃河的視野之內。
這時候,一路奔流不息的黃河來到了東營,用匍匐的姿態(tài)與滔滔海水深情相擁,黃色的河水遇上湛藍的海水,交匯之處就像一條蜿蜒的長龍,延伸到遙遠的大海深處。這時候,一簇簇翅堿蓬暈染出黃河詩意的顏色,一桿桿蘆葦用飛絮裝點著黃河多彩的夢境,而鳥的羽毛也開始在不遠處忽明忽暗,振振有辭。
曾經看到過的一張照片,就在這時候毫無征兆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照片上,年輕的詩人們站成一排,挽起褲角,手拉著手,在黃色的河水里笑著,他們的身體生機勃勃,他們的笑容干凈坦然,他們的身后就是碧藍的大海。這是一次關于黃河的詩歌筆會,第一站在蘭州,最后一站是東營。
那么,是黃河借助詩人們的筆在吟唱自己的純粹和堅毅,還是詩人們從黃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柔弱和感傷?我們棲身的這個世界過于喧囂、茫然和塵土飛揚了,而黃河就是那些非比尋常的瞬間,她攜帶著泥沙毫無雜念地直奔浩瀚澄澈的大海,她用最簡單的旋律,達到了形式和內心的完美。
然而,不可忽略的事實是,那時候我只在電影《黃河絕戀》中看到過黃河,看到過壺口瀑布的影像地址。在這部影片中,用美麗的愛情和對光明的向往進行的訪問,在一個個畫面里完成了抵達,從而讓我對黃河保持了長久的情感:美麗的秋天,純真的年代,以及從舊時邁向新世界的奔赴。我知道,這是一部我可以看一輩子的電影。我喜歡壺口瀑布的絕妙,喜歡《夕陽山頂》這首曲子在黃河上漫過時的凄美搖曳,喜歡簡單美好的愛情和舍身奮戰(zhàn)的堅毅。我知道,它或許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一部電影,卻是和我最有緣分的一部。
果然,當我再一次看完《黃河絕戀》走出影院,路過不遠處的一個報刊亭時,在一本雜志的封面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一個曾經反復出現(xiàn)在我書信里的名字,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悄然走散的名字。
回到家,我又一次找出了所有的信件。我發(fā)現(xiàn),它們被我保存得很好。我把它們攤開放在桌子上,然后開始閱讀。不,確切地說,是這些書信反過來在讀我,讀我的一舉一動,讀那些愉快或心酸的秘密,讀夜色里無處遁形的欲言又止。那時候,剔除了白日里噪音的修辭之后,許多故事都在夜的靜謐中瘋長。
那時候,在壯麗的壺口瀑布,雄渾的黃河水噴涌而下,“就像一個壯士,在風塵仆仆的途中痛飲一碗烈酒”,然后繼續(xù)以后的征程。而我卻在飲下這杯酒以后,與書信里的那個名字漸行漸遠,遠到他可以隨時站在黃河邊去看“黃河遠上白云間”,而我只能借助地圖上的藍色線條去想象“黃河入海流”。
——我是去看黃河的。
對面的男人說,他每年都會選擇一個有黃河流經的城市,去那里住上幾天,看看或平靜流淌或洶涌澎湃的黃河水,聽聽那里的鄉(xiāng)音,感受那里的鄉(xiāng)情。然后,把這些拍成照片和視頻,再拿著這些影像,給年邁的老母親講關于黃河的故事。
他說,母親出生在東北一個離黃河有上千公里的小城,從小就聽闖關東的爺爺給她講黃河的故事,印象最深的就是大禹治水了。在她心中,黃河就是她的同伴,她的姐妹,她的親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去到黃河邊,和黃河說說話。后來她嫁給了一個名字里有黃河二字的人。她覺得離黃河越來越近了,可是陰差陽錯,卻始終都沒能真正看見黃河。現(xiàn)在,母親老了,走不動了,卻越來越殷切地想要在黃河岸邊走一走,看一看,哪怕一分鐘也好。
一個金色的早晨,老母親喜笑顏開地說她夢到自己站在黃河邊看日出了。一輪朝陽緩緩升起的時候,她居然看到了黃河里騰空躍起的魚,有方的,圓的,長的,短的,三角的,四棱的,各種形狀。接著,這些魚排成了三排,托著她飛到了云彩上。她說,從云彩上看黃河,黃河就像一條黃色的絲帶,在大地上飄然舞動著。
這時候,他的聲音有些喑啞了,隨即陷入了沉思。我看到,沉思中的他凝望著車窗外的景致,而那一片片風景也好像趕著要去什么地方。
一個在蘭州求過學的朋友,說那一年他初到蘭州,剛安頓好,就迫不及待地跑去看黃河。他說,黃河并不黃,河水烏沉沉的,在黃昏落日的襯托下,有一種久違的滄桑感。站在黃河岸邊,幾個同學就像約好了似的,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點上一支煙,在明明滅滅的光亮中,安靜地聽著水流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黃河水已經這樣默默地流淌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其他人會想些什么,或者和黃河說些什么。他只記得自己在心底說我來了!后來他和女朋友也經常去黃河岸邊坐坐,陽光很好的下午,他甚至有一種想要游過黃河的沖動。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曾經無數次在夢里回到了蘭州,回到了黃河邊。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黃河情結呢?這個問題我沒有問過別人,或許是需要一種挽歌式的撫慰和情感上的提煉吧。就像聽音樂,有的時候我會把音量調到最大,讓它充滿整個空間,有的時候又會放到最小,宛如一只蜜蜂落在粉紅色的花瓣上,而那朵花恰恰生長在沒有人去過的地方。
多年以后,去魯院學習,我有幸和甘肅的一位詩人成了同桌,我問他蘭州的黃河是什么樣的。他說,黃河經過蘭州的時候,水面不寬,水流平緩,就像一個剛剛學步的孩童,牽著母親的雙手,每一步都走得輕松,走得舒暢。
——我是去看朋友的。
這句話,我說的聲音很小,有點像自言自語。對面的男人依然看著窗外,不轉頭,也不說話,好像在自己的沉思中已經出走很遠了。車窗外是杏黃色的秋天,車窗內是驚人的寂靜,仿佛這節(jié)臥鋪車廂里只有我一個人,仿佛在我松軟的記憶里,真的有一個朋友在火車停下來的地方等著我。
我身子往后靠在被子上,半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四周開始不斷重復回響著一種水流的聲音,聲音里隱隱約約浮現(xiàn)出一些眺望的人群,褐色的山脈和一些變化萬千的河水。這突如其來的畫面,讓我想起了曾經看到過的一些描繪黃河的油畫,那是以黃河為主題的畫展,展出了一百位畫家眼中和心中的黃河,在遙遠的銀川。
那些畫是朋友在畫展上拍到的,然后發(fā)給我。當畫布上流淌著不同地點不同視角的黃河時,我們能做什么?看,去除了所有溶解在顏料里的線條,小小的畫框,框不住黃河的源遠流長。就像現(xiàn)在,我在一片寂靜中感知到了黃河的生生不息,這種深不可測的突然到來的天啟,對面的男人一定也聽到了,可他并沒有說出來,他只是任憑自己陷入沉思,或許他已經是黃河的一部分,正在用不斷前進的腳步與黃河一起到來。
就像此刻車廂里回蕩著的《黃河謠》一樣,沒有樂器,沒有伴奏,野孩子樂隊用樸素,莊嚴,甚至神圣的演唱,只一瞬間,就闖入了我的時間之夢。這種遼闊感,純粹而深遠,一個原生的蘭州和一條思念的河流,就這樣從歌聲里撲面而來。
這時候,遙遠的黃河正從蘭州穿城而過吧?我仿佛聽到了遠處細小的水聲,潮濕的感覺像風一樣拂過我的臉龐。那些草木、卵石和沙灘散落在風中,和風一起潮濕著,還有水面上由遠及近飄來的蘭州花兒。順著歌聲的方向,我看到一位中年模樣的筏子客劃著十五只羊皮做的筏子剛剛停泊在岸邊,兩個年輕女孩隨即站起身,走下了羊皮筏子。她們的雙腳剛一踏上岸,就如釋重負般地露出了美麗的笑臉。
這時候,一張笑臉,許多張笑臉,開始漸漸模糊了,而濱河路的棧橋竟然清晰起來,我看到橋上站滿了人。他們站在橋上,身子微微地斜靠著橋欄桿,目光望著橋下的黃河。接著,他們慢慢地閉上眼睛,開始聽黃河,也是在聽自己內心的河流,聽它的濤聲,也是聽它的訴說,聽生活的低音或者顫音。
無可否認,這是一次與黃河的美麗邂逅,而我卻沒有如期到達。我不知道我與黃河的距離到底有多遠,中間是否被加入了太多的不確定,也許那些寧靜的或是咆哮的黃河水,已一一道盡了所有的答案。
現(xiàn)在,已經是冬天了,雪開始簌簌地下著。這個冬天,這個夜晚,這一些寫滿了黃河故事的稿紙,一張與另一張的追逐,就像此刻我腦海里閃過的一個又一個畫面,有一點迷蒙,有一點縹緲,有一點迷人或不迷人的寂寞,有一點隔世相望的傾心,有一點隱約的小心翼翼。而在一場雪的時間里想象黃河,黃河就變得遠在天涯又近在咫尺了吧?
透過窗子望出去,我看到有人正穿過路燈昏黃的大街,他的周圍是紛紛揚揚的白。風在這個時候開始凌亂起來,而我腦海里的黃河卻已經有了她應該有的樣貌。剩下的時間,更適合去計算一下從松花江到黃河的距離,或者是從哈爾濱到蘭州需要的時間,如果乘坐老式綠皮火車,那么一路上花費的時間,就是屬于黃河的時間嗎?
是的,我還沒有真正看到過黃河,我有限的游歷足跡還沒有走到她的身邊。而“黃河”這兩個字,那種內在的召喚力量竟然如此濃烈,以至于我經常分不清,這條屬于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到底在我的想象里發(fā)了芽,還是在我的血液中生了根?或者,所有的問題,都只是另一種方式的回答吧。
現(xiàn)在,是2022年11月18日的午夜,雪依然下著,與人無約,卻也如期而至。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里,膝蓋上放著一本白日里剛剛收到的新書,書里的所有章節(jié)都完好如初,細節(jié)和場景也令人充滿了期待。而對于黃河的想象,需要另起一行。
(閆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大家》《山花》《散文海外版》《人民日報》《文藝報》等,散文集《你自己就是每個人》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