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輝
摘 要:清代女性書家的師法風格隨著社會思潮和學術風氣、書法風尚的變遷而幾易其張。清初女性書家受董趙書風為主的傳統(tǒng)帖學影響,清中期后又多轉向碑版書法。不管風格如何變化,追求厚重豪放之美則是多數(shù)清代女性書家共同的審美傾向,貫穿了清代每一個階段。那么,對其形成原因有必要稍作探究。
關鍵詞:女性書家 女性解放 陽剛之美
有清一代,女性書家人才輩出。據(jù)《中國古代女性書法文化史》中統(tǒng)計,『清代有明確工書記載的女性達一百七十余位』,[1]其陣容之大數(shù)倍于前朝,這在古代男權社會實屬不易。在傳統(tǒng)文人看來『婦女之德,在幽嫻貞靜』,而『文辭更不足言』,[2]就更不用說書畫這種風雅余事了。清代女性在『幽嫻貞靜』之外又書家輩出,從某種程度上講是社會的一大進步。
女性天資溫柔細膩,常理來講她們的書法追求更多的應該是陰柔婉轉之風。然而從清代女性書家的群體特征來看,事實恐未必如此。我們在梳理清代女性書家文獻資料和書法作品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不管書法師法風格如何轉變,她們的作品中更多的透露出雄渾豪放的陽剛之美。
中國古代文學藝術理論中,對女性作品的評價往往是重『丈夫之美』而輕『閨閣之病』。據(jù)厲鶚《玉臺書史》所錄《金石文字志》載元代都虎郡王巴達太夫人有『長清縣靈巖山寺中碑,至治元年(一三二一)巴達氏有詩二句云:「巖前松檜時時綠,殿上君王歲歲春」大字刻之,不類婦人筆』。[3]
所謂『不類婦人筆』,就是沒有柔美纖弱之病,有大丈夫氣魄。諸如此類對女性書畫作品的評價,在明末清初以后則更為常見。如《玉臺書史》所載清初膠州姜淑齋『善臨《十七帖》,筆力矯健,不類女子』。[4]
鄭逸梅《<玉臺書史>補編》載張綸英書『沉穩(wěn)稍腴,古樸茂實』又『大氣磅礴,不斤斤計較于一點一畫的得失』;鍾若玉則『腕力蒼老,不類閨閣人書』。[5]
《<玉臺書史>補編》對所錄書家的書法風格及審美傾向的記載往往語焉不詳,但所載清代女性書家八十四人中,明確的評論『無閨閣之氣』和師法漢魏碑刻而書風豪放的就有二十七人之多。而且,在清代名噪一時,影響深遠的女性書家又多在二十七人之列。清代女性書家的審美風尚由此可見一斑。
姜淑齋(一六五二—一七〇七以后),名如璋,在清初閨閣書家中負有盛名。濟南市博物館藏有一件她早年的絹本長卷。[6]
該卷是姜氏早年臨王的行草書之作,卷尾有周伯鼎長跋。姜氏在筆觸上盡管還沒有擺脫稚嫩的用筆,但字里行間已能夠看出其在師法上受到了晚明豪放書風的影響,已經(jīng)有了王鐸等人連綿大草的奔放氣息,這一點在其風格成熟以后的作品中可以得到印證。
姜淑齋之父姜長植,字季直,是晚明豪放書風影響下的書法家,尤其受到王鐸的影響,當時在山東一帶影響很大。濟南市博物館藏有姜長植臨李世民《枇杷帖》絹軸。前之論者,多言其書宗二王,而更受董趙書風影響。而就此作來看,他與王鐸之間的淵源關系則更為緊密。在這樣的家學淵源之下,姜淑齋受豪放之風的影響而『不類女子』便不足為奇了。此外,姜淑齋的公爹宋可法(一六一〇—一六七五),字蘊生,與王鐸還有一定的交往。
張綸英(一七九八—?)是清代道、咸時期極負盛名的碑派女書家,其剛勁渾厚的魏碑楷書在當時影響非常大。當然,張綸英的價值不僅僅在于書風的方峻與剛勁,更重要的是她開啟了女性書家?guī)煼ū北南嚷暋?/p>
按照康南?!稄V藝舟雙楫》所論,『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際』。嚴程先生根據(jù)對張綸英《肄書圖》題辭的整理,認為『道光中后期,北碑書法于士林已經(jīng)獲得較高的評價與較廣的接受,甚或可以看作北碑(書風)的萌芽階段?!籟7]即便北碑被廣泛接受是在道光中后期,張綸英也是碑派書家的先行者。道光初年,張氏隨其父習書,入手便是《鄭文公》《張猛龍》等北碑名品,而此時崇碑風氣尚在發(fā)軔之始。張綸英楷書完全以《鄭文公》的結體為根基,用筆化圓為方,整體則表現(xiàn)出方峻陽剛的氣息。她這種風格特征與創(chuàng)作方式是趙之謙楷書書風的主要來源。而晚清書壇的碑派群體中,影響最大者無過于趙之謙。從這個角度上看,張綸英應該是晚清魏碑楷書時代風氣的開拓者。洪丕謨先生將他們以『王羲之之于衛(wèi)夫人』作比并不為過。[8]
清代學人王芑孫(一七五五—一八一八)繼妻曹貞秀(一七六二—一八三四以后)亦是著名才女、書法家,亦無『金粉之好』,其書『娟秀在骨』,被《鷗陂漁話》推為『本朝閨閣第一』。就傳世書作來看,其師法無非是以鍾王與歐陽詢楷書為主,尤好《磚塔銘》之銀鉤鐵畫。雖沒有跳出傳統(tǒng)帖學的藩籬,確無『柔弱』之病,內涵陽剛之美。因為其夫王芑孫與清中期文人士大夫如法式善、翁方綱、玉棟、羅聘等多有交往,使得曹氏在當時文人圈中倍受推重,影響盛極一時。這從陳文述《謝曹墨琴夫人書雪鴻小影畫冊》一詩中可以見其大概:
紗幔傳經(jīng)閱歲年,更勞柔翰燦霏煙。仙人嘯樹聲何遠,美女登臺態(tài)最妍。筆陣圖精推衛(wèi)鑠,蘭亭名重掩郗璿。飛鴻乞得簪花格,紫石香溫手自鐫。[9]
晚清豪放一派的女性書家當首推秋瑾。秋瑾(一八七五—一九〇七)是晚清民主革命和女性解放的先驅,其書名往往為其一生的英勇所掩蓋。秋瑾的書法既有李北海的剛毅勁健,又有黃山谷的開張氣勢,內在氣質中又帶著一種『經(jīng)營恨未酬同志,把劍悲歌涕淚橫』的悲壯之情。她的英雄氣概與書風完美結合,自成晚清一時之典范。清代追求豪放風格的女性書家,除上述諸家外還有很多,譬如張紜英、吳映瑜、顧蘊玉等,只是在當時的影響稍有不及之處,此亦無須一一列述。
如上所列清代追求陽剛之美的女性書家,既是成就之佼佼者,也是一時聲名影響之廣泛者,在有清一代極具代表性。當然,清代女性書家中崇尚婉轉柔美者亦大有人在,這并不影響一時之普遍風氣。正如清中葉以后碑學興起,漸成風氣,而堅守傳統(tǒng)帖學陣地者也不乏其人。
清代初年的女性書家追求豪放的風氣,若究其原因,首先是與晚明以來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在新思潮的影響下,晚明以來出現(xiàn)了女性獨立與自我解放的意識。晚明進步女性顧若璞就曾經(jīng)以古代才女班昭、左棻自比,主張『彤管』與『箴管』并陳。溫柔細膩是女性的天賦秉性,而在古代男權社會,通過書法表現(xiàn)出陽剛之美是女性尋求獨立和解放的一種表達。
女性的自我解放意識,尤其知識女性,使得女性對男性的依附關系開始了微小的松動。此時文人士大夫的傳統(tǒng)婦女觀念也在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下有了新的轉變。他們普遍對知識女性有了更多的認同感,并一時視女子負『豪氣』為奇。故而,此時的詩論與畫論中,對才女詩畫具有陽剛之美多有褒獎。譬如對管道昇的畫,董其昌曾贊之『不類閨秀本色,奇矣,奇矣!』嘉興項鼎鉉之妻沈無非是清代著名女書家,其評朝鮮許景樊詩曰:『若文秀色,逼人咄咄,無脂粉氣』。[10]
這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追求陽剛的勇氣。
滿族入主中原以后還保留了善騎射崇尚弓馬的習慣,統(tǒng)治者尚武之風的引領,對整個社會風氣有很大的影響,所以清代文人士大夫及上層社會對具有陽剛之美的女性青睞有加。
鐵保(一七五二—一八二四),字冶亭,被譽為清季『四大書法家』『八旗第一』,他的妻子如亭婦人(一七五四—一八二八),寧古塔氏,名瑩川,也是清代著名的閨閣詩人、書法家。根據(jù)鐵保對其妻的記述,她是在乾隆三十五年(一七七〇)年嫁給鐵保后『始識字,讀四子書及唐宋人詩』,并『喜大草書《十七帖》,素師《自敘帖》日不離手』。鐵?!蹲灶}臨榆望海圖》詩序中記載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嘉慶四年(一七九九)鐵保由盛京刑部侍郎兼奉天府尹調補吏部侍郎,歸京途中,曾于山海關前觀海,因車騎塞途,鐵保本人尚未至,如亭夫人已攜其長子瑞元策馬于云影天光之外。鐵保曾感慨其『義氣豪邁,乘風破浪之想,竟成之閨閣之中』。[11]
瑩川本人也曾有《郊外試馬》詩云:『幕霞影里添神駿,月下嘶風玉鐙斜』,其性情可見一斑。[12]
從這一例證也可以看出清代女性書家的陽剛與豪放,當與清人崇尚弓馬和文人士大夫對女性陽剛之美的欣賞密不可分。
就書法藝術本身而言,其傳統(tǒng)的審美追求就是『筆力勁健』,而以『纖弱』為病。再加上清代初年以來,隨著學術風氣的轉變,部分文人士大夫的審美眼光開始轉向漢魏碑刻與三代吉金。從朱彝尊、鄭簠對漢碑的青睞,到鄧石如小篆的革新,再到阮元《北碑南帖論》《南北書派論》的問世,清代書法崇碑傾向漸成風氣。
碑派書法在傳統(tǒng)帖學的籠罩中撕開了缺口,并且形成了分庭抗禮之勢。這對清代書法整體的審美風氣有著巨大的影響,崇碑書法風尚整體追求陽剛之美,以豪放為依歸,渾厚、粗獷的『金石氣』從根本上拓寬了書法藝術的審美視野。清代的女性書家同樣是在崇碑書法風氣的影響之下,他們在創(chuàng)作審美傾向上追求豪放的陽剛之美當然是在情理之中。
明代以來,西方傳教士開始進入中國,帶來西方科學與觀念。到清代晚期,西方的近代思想和異域見聞給中國女性帶來了很大的影響。正如夏曉虹先生所言:在西學東漸的背景下,晚清的婦女觀念開始出現(xiàn)與傳統(tǒng)背離的若干傾向。這些新意識作為支持女性生活中所有新事物的根底影響與改變了近代以來中國婦女的社會狀況。三綱五常、男尊女卑的舊禮教,在這個時代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與挑戰(zhàn)。[13]
時至晚清,在『新意識』的影響下,中國女性尋求徹底的解放與獨立。一八四四年,英國傳教士在寧波開設女塾,女性教育作為女性獨立解放的重要途徑開始進入新的階段。一八九五年,上?!禾熳銜坏某闪酥局袊詮慕夥烹p腳開始,徹底走向了獨立之路。
一八九八年,《女學報》的創(chuàng)辦,進而『將女學精神推廣到全國』。晚清女性書家作為這一時期進步知識女性的一部分,必定受到這種『新意識』的影響。在書法藝術的審美上,她們追求厚重奔放的陽剛之美必在情理之中。
此外,書論評價導向的作用亦不可忽視。如前所述,中國古代文學藝術理論對女性作品的評價常重『丈夫氣』,對柔美的『閨閣』之風則多有批判聲音,明末清初以來更是如此。這對清代女性書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審美傾向總會有一定的『指導意義』。[14]
所以,即便沒有西方思想的影響,她們在創(chuàng)作中也會或多或少的有意回避陰柔之美而追求陽剛之美。
注釋:
[1]常春.楊勇等.中國古代女性書法文化史[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28:243.
[2]胡曉明.彭國忠.江南女性別集初編(下)[M].合肥:黃山書社,2008:859.
[3][4][10]厲鶚.玉臺書史[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115,139,140.
[5]鄭逸梅.《玉臺書史》補編[J].書法,1981(2):23-27.
[6]姜淑齋.臨王行草書卷,并周伯鼎跋,絹本,縱30cm,橫491cm,現(xiàn)藏濟南市博物館,二級文物。筆者倩侯存龍先生之緣,得濟南市博物館館長何民先生襄助,為我提供閱覽之便,謹表謝忱。
[7]嚴程.清道光年間書法的北碑風尚——以張綸英《肄書圖》題辭為例[J].藝術評論,2018(02):175-181.
[8]洪丕謨.古代女書法家掠影[J]書法研究,1985(3):41-50.
[9]陳文述.頤道堂詩選[M].嘉慶十二年刻本,卷十七:25.
[11]鐵保.梅庵詩抄[M]//續(xù)修四庫全書(一四七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333.
[12]瑩川.如亭詩稿[G].道光八年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13]夏曉虹.晚清文人婦女觀[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64.
[14]常春. 清代女性書法交流略考[ J ] . 中國書法,2017(3):174.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
本文責編:張 莉 王 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