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哲
摘 要:明代嘉靖、萬歷年間,徽派篆刻出現并逐漸興起,出現了何震、朱簡、汪關等代表人物。到了明末清初,程邃參合青銅器銘文與大小篆入印,開風氣之先,把徽派篆刻推向高峰,并引領當時的篆刻風尚。程邃篆刻藝術的特色主要表現在融合六書的篆法新舉,朱文寬邊的形式創(chuàng)造和富有筆意的刀法突破等幾個方面。
關鍵詞:徽派篆刻 藝術特色 影響
程邃在篆刻藝術上『力變文、何舊習』,融合鐘鼎古文入印,在清初印壇可謂是一種震古爍今的創(chuàng)舉,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和創(chuàng)新精神給后人在篆刻創(chuàng)作上帶來了極大的啟發(fā)。程邃的篆刻線條斑駁,結體參差自然,章法疏密得宜,刀法樸厚蒼渾,所刻邊款喜用行草書,亦顯厚重有力,別具一格。
程邃篆刻藝術的風格特征主要表現在他融合六書的篆法新舉,朱文寬邊的形式創(chuàng)造和富有筆意的刀法突破等幾個方面。
融合鐘鼎的篆法新舉
程邃篆刻藝術的創(chuàng)新首先是在篆法上的突破,在篆法方面,程邃早年亦受晚明尚奇之風的影響,治印喜以古文入印,『后歸繆篆正派』[1]。清人馮泌曾明確指出程邃『朱文宗修能而又變其體』,程邃能變其體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能融合六書,參合鐘鼎古文入印,誠如黃易言:『程邃融合六書,用意深妙,學其者寥寥。曲高和寡,信哉!』[2]馮泌所指的『修能』即朱簡,朱簡和程邃為同門,二人都是明末大學者陳繼儒的學生,不過朱簡從學于陳繼儒要比程邃早得多。二人既為同門,又是同鄉(xiāng),程邃的篆刻藝術受朱簡影響也是自然的事。
程邃『江東布衣』印,今藏歙縣博物館,雖然還有朱簡的痕跡,但是在篆法上已經具有自己的特點,已經和明末的印風相去甚遠。黃賓虹講:『道人深究鐘鼎古文,摹入篆刻?!籟3]在篆刻的章法和篆法上程邃開創(chuàng)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詭、新穎,小中見大的印文風格。
『床上書連屋,階前樹拂云』『少壯三好,音律、書、酒』『竹籬茅舍』等印是程邃朱文印的代表之作,篆法汲取青銅器銘文,融大小篆于一爐,堪稱古亦奇,變亦新,形成了他『古穆蒼凝』的印風特色,于文、何之外別樹一幟。他的朱文印『宗修能而又變其體』,古峭奇奧,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小篆類:『秀野亭』『宸英』等;大篆類:『心德和身』『畦風閣』『程邃』『穆倩』『可入梅窗』等;還有復合大小篆類:『垢道人程邃穆倩氏』『小心事友生』『竹籬茅舍』『東?,樼鹑耸稀弧赫谟幸鉄o意之間』『泰山嵩岳以立身,青天白日以應事』『葦間姜宸英西溟氏別號湛園』等。韓天衡在《篆刻三百品》中曾對程邃的『垢道人程邃穆倩氏』一印評賞道:程邃在這方印中,文字已經成了表達藝術思想、藝術技巧的載體,即便你不能辨識,也可以感受到這種藝術之美。程邃篆刻的這種『畫境』,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繪畫渴筆意境的滋養(yǎng)。他是新安山水畫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畫中有金石味,印中有畫風,同臻一流境界。[4]
針對明末清初印壇陳陳相因之習氣,周亮工曾指出:漳海黃子環(huán),沈鶴生出以《款識錄》矯之,劉漁仲、程穆倩復合《款識錄》、大小篆為一,以離奇錯落行之。[5]
程邃的朱文印復合《款識錄》與大小篆在當時是一種新舉,又以離奇錯落的分朱布白手法來組織印文章法,有人認為這樣的印章詭怪不經,姜宸英在《湛園集》卷二《題摹古印譜》中記載了當時的情況:余最愛近時程山人穆倩所作,而時輩競嘩之,以為鬼怪不經。穆倩已矣,百世而后,當必有識子云者。[6]
姜宸英認為現在雖然程邃被人們認為鬼怪不經,百世而后,當必有識子云者。果然,不出百年,程邃的印章就流行開來,一時『名冠南國』。程邃在篆法上敢于破除陳規(guī),融合青銅器銘文與大小篆等各類篆法靈變運用,既顯活潑生動,又有古奧之趣,而且面目一新,豐富和發(fā)展了篆刻的藝術表現力。
寬邊朱文的章法超越
程邃的印風多樣,尤以寬邊朱文印風最具代表,而他對朱文印里寬邊的『殘破』與印文的『錯落』是其篆刻藝術作品的特色。寬邊朱文印是篆刻審美由明入清的一次重大轉變。戰(zhàn)國古璽中朱文印大都配以寬邊,印文筆畫細挺有神,且大都出于鑄造。程邃寬邊朱文印的邊框往往故意做殘,而印文線條精整秀麗,不做任何殘破,如此強烈的對比,應和明末文藝領域的尚奇之風有一定關聯。
首先,程邃朱文印邊框常采用人為殘破。在程邃的寬邊朱文篆刻作品中,如『穆倩』『宸英』『畦風閣』『少壯三好,音律書酒』『西溟』『小山陰』等印中皆有體現,力追青銅器銘文與古璽之古拙氣韻,配以故意敲殘的寬框,古韻中透出樸厚之氣。魏錫曾認為程邃的朱文印『蒼潤淵秀,雖修能、龍泓、完白皆不及。』程邃把古代的官樣印,加入具有自己風格的印文和對寬邊的人為殘破之美,將這種對比強烈的印章形式加入文人篆刻的元素,同時,又不失古意,形成了鮮明的風格特色。程邃之后,這種風格的篆刻作品依然屢見不鮮,足見其影響。
篆刻上的人為殘破于明代文彭已有先例。明人沈野《印談》對文彭的篆刻創(chuàng)作有以下記載:『文國博刻石章完,必置之櫝中,令童子盡日搖之?!籟7]何震認為:『古印存世,難得皆好,不可以世遠文異漫而稱佳。』[8]在文人篆刻興起前,印章的殘破并非是人為的,而是自然造化賦予的神奇魅力,是因歷經了千百年的自然風化、剝蝕而成。文彭之后,程邃在尚奇之風的影響下,不謀而合地踐行了傅山『四寧四毋』的美學思想,即『寧支離毋輕滑』。楊亮在《程邃寬邊朱文印摭遺》一文中講:
程邃確實在篆刻創(chuàng)作中一洗晚明舊習,他的用『殘』技巧純熟高妙,不露痕跡,對于古印璽的認識也超越前人,開啟了清代篆刻的新起點。[9]
程邃印章比他之前的篆刻家多了一層『剝蝕』,增添了荒率、蒼莽之感。篆刻中剝蝕感的獲得要借助殘破手法。明清印人中,最善用,也最常用殘破手法者為吳昌碩,他幾乎無一印不破。程邃則是最早自覺借用殘破手法來造境的印人。程邃之前的何震與蘇宣,主要是刀走石上的自然崩裂,并不像程邃這樣對殘破有著自覺理性的追求。如程邃『企天』一印,邊欄與印文均多殘破。粗朱文最易笨重滯塞,而程邃如此一破,則變得靈動空闊,有一種蒼莽之意。
其次,程邃寬邊朱文印印文常用錯落形式。周亮工講程邃的印文『以離奇錯落行之,欲以推倒一世』,程邃印文刻意把每個字的大小錯落開來,以別于古代官用的寬邊朱文印那種刻板、嚴肅的風格面貌,在印章的章法經營上,程邃苦心經營,下足功夫,周亮工有言云:予最好雉皋黃濟叔、黃山程穆倩印,兩君年近七十,蒼顏皓首,苦攻此道,數十年始臻妙境。[10]
程邃苦攻此道,他自己在致顏光敏信札中也談到,于此道慘淡經營,用盡一生:
昨別后,偶有五岳方寸之感,遂復大醉。今日幸勒成二章,先以稿呈教。此道不能如古人運斤成風,覺前賢所謂慘淡經營,用盡一生心,差近之。先生必以為然乎?刻下落款,竟躬上之,不敢塞責,負安德兩君子也。[11]
程邃與顏光敏為忘年交,為其刻印時已經是晚年,還『先以稿呈教』,力求完美,可見程邃治印中經營章法的用心良苦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嚴謹認真。清初休寧趙吉士在《寄園寄所寄》中也有對程邃治印態(tài)度的記載:銳意篆刻,每作一印,稍不得意輒刓去更為之。如是者數次,必求得當,方以示人。其末年所篆印章,醇古蒼雅,一時篆家不可及。[12]
數百年后的今天,寬邊朱文印風格仍然是印人們熱愛趨從的一種篆刻藝術形式。
富有筆意的刀法突破
程邃的朱文印刀法圓潤婉轉,刻意隱藏刀痕;白文印刀法沉郁頓挫,更加強調筆意。自文人介入治印以來,刀法中筆意的引入大大地豐富了治印的表現手法,篆刻中的刀法發(fā)展到了文彭、何震時代已經相對成熟,而從刀法里尋求筆意應始于明末清初的程邃,程邃用刀如筆,澀暢有度,淳樸凝練。
王澤弘在《題程穆倩石言冊子》中描述程邃執(zhí)刀刻印的情形:思君匠心石一片,落腕如有鋼百煉。雙目凝神結構時,有時會心翻手戰(zhàn)。[13]
程邃刻印如寫字、作畫,凝神構思,大膽落刀,轉折處方中寓圓,有意增強了筆畫的流動感和書寫性,顯得既古樸又生動。馮泌在《東里予論印》認為其白文印清瘦可愛,刀法沉郁頓挫,無懈可擊:程穆倩名冠南國,以余所見不過數十印,不足概其生平。以所見論之,白文清瘦可愛,刀法沉郁頓挫,無懈可擊,然未脫去摹古跡象也。朱文宗修能而又變其體,近日學者愛慕之。[14]
縱觀程邃的篆刻作品,往往最能代表他刀法特點的就是他的白文印了,其白文印直追秦漢,清梁清標說:『近時程穆倩氏獨得秦、漢遺意,而變化出之,號為卓絕?!怀体涞陌孜挠∽畲蟮某删瓦€是在刀法上的突破,刀法凝重,富有筆意,讓人感受到方寸之內是筆畫在流動,與晚明其他篆刻家拉開了距離,他的仿古印居多,正如馮泌所言『未脫去摹古跡象』。其白文印大致可以分為:仿漢鑿印類,如:『鄭簠之印』『廷麟之印』『程邃之印』等。
仿漢鑄印類,如:『畦風吹馨』『王士驪字貤西號幔亭圖書』『一身詩酒責,千里水云清』『闕下完人』等。
仿漢私印類,如:『程邃』『江東布衣』『黃道周印』『西溟』等。
仿古璽印類,如:『蟫藻閣』『安貧八十年,自幸如一日』等。
我們仔細分析程邃的這幾類白文印,刀法上無論是沖、切、鑿,都有幾分筆意,這樣的印面凝重而不失活潑,生動而有韻致,有自己鮮明的個人風格。如仿漢鑿印類的『程邃之印』。
渾古流媚的內美追求
鄭燮在《垢道人印譜序》里談到程邃的印章風格用『渾古流媚』一詞:周櫟園先生《印人傳》,八十余人,以何雪漁、文三橋為首,而往復流連,贊不容口者,則為垢道人,可謂知人特識矣。其《賴古堂印譜》近千顆,分為四冊,然皆方硬板重,如道人之渾古流媚者,百不得一。想道人亦深自貴重,不輕為人捉刀耶?
歷來對程邃印章風格的品評有『蒼潤淵秀』『古穆蒼凝』『雅致平和』『醇古蒼雅』,甚至還有『荒率』『奇古』等等,筆者以為在眾多品評中鄭燮評價最為準確,鄭燮認為程邃之前的印人皆『方硬板重』,少有筆意,程邃之后的印人們則開始注重學養(yǎng),擅于融匯各種學問于篆刻之中。程邃治印『渾古流媚』得古而能秀,有賴于他的文化積淀和綜合修養(yǎng)。
陳鼎在《垢區(qū)道人傳》講程邃『論篆刻,則思入風云矣。』程邃的篆刻能『思入風云』絕不是僅僅表現在形而下的技法純熟上,他的篆刻藝術水平得益于其綜合的藝術學養(yǎng)和深厚的文化功底,他不只是把治印作為一種謀生手段或一門技藝,更重要的是把它作為一種學問來做,不斷提高自己的知識水平和道德修養(yǎng),印外求印,把目光投向印章以外各方面的知識積累。時人講他『善識古文奇字』『善鑒別法書、名繪及古器舊物』等都是對程邃注重印外功夫的記載和評述。如果說程邃在篆法、章法和刀法上的探尋是對形式美的追求,那么,他在文化上的積累則完成了內美上的提升。黃賓虹認為學習篆刻要注重學養(yǎng),不斷自我完善,不要輕率奏刀,他說:夫書契精華,具存金石,曲藝雖微,今古印人,茍非浸淫萬卷,壚橐百家,率爾鼓刀,鮮無歧誤。后有作者,欲師往哲,不求勝于筆,而求工于刀,不亦惑乎。[16]
黃賓虹講篆刻不在于刀,而在于筆,筆之何來?來自『浸淫萬卷,壚橐百家』,有了萬卷書的知識積累,有了對百家印人的全面了解,這樣才能與眾不同。程邃不僅長于詩文、書畫,他在古文訓詁、金石考證、音律醫(yī)術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另外,他還兼擅收藏,震鈞在《國朝書人輯略》講程邃『精于醫(yī),而尤邃于嗜古,家藏歷代碑本及秦漢印章、名、畫法書甚富?!籟17]陳鼎《留溪外傳》里記載:焦山有一古鼎,傳周時物,上有篆書,人皆不識。
穆倩一見,即釋為今文,遂深相敬服。[18]
程邃還著有《蕭然吟》《會心吟》詩集,與郭礎合著有《畫紀》一卷。因此,他的印外修養(yǎng)全面而深厚,其『渾古流媚』的印風在冷寂的明末清初印壇獨樹一幟,也讓時人眼睛一亮,進而很快引領清初印壇風尚。
明中后期,文人篆刻藝術得到了蓬勃的發(fā)展。到了明末清初,徽州人幾乎一統印壇天下,『程邃繼起,參合鐘鼎古文,出以離奇錯落的手法,對印學更有所發(fā)展?!凰淖趟囆g無論是技法還是創(chuàng)作理念在中國篆刻史上都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不僅對當時的徽州與揚州地區(qū)印人影響深刻,也對后世的揚州八怪諸家,皖派的鄧石如和浙派的丁敬、趙之琛以及近代的吳昌碩、黃賓虹等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注釋:
[1]馮承輝輯.歷朝印識[ A ] .遯庵印學叢書[ C ] .民國九年(一九二〇)刊本.
[2]黃易.小蓬萊閣金石文字:五冊[C].清嘉慶刻本.
[3]黃賓虹.垢道人軼事.黃賓虹文集書畫編(下)[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323.
[5][10]周亮工.印人傳·續(xù)印人傳[M].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8:162-165.
[4]韓天衡,張煒羽,張銘等編著.篆刻三百品[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142.
[6]姜宸英.湛園集[C].清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刊本.
[7][8]沈野.印談一卷[ A ] .吳隱輯.西泠印社木活字本[C].1918:63.
[9]楊亮.程邃寬邊朱文印摭遺[A].首屆陸維釗書學研討[C].2015:118.
[11]顏光敏.顏氏家藏尺牘五冊[C].道光丁未(一八四七)刊本:101.
[12]趙吉士.寄園寄所寄[M].合肥:黃山書社出版,2008:914.
[13]王澤弘.題程穆倩石言冊子[A].鶴嶺山人詩集卷一[C].清康熙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14]馮泌.東里予論印[M].民國十年(一九二一)刊本.
[15] 卞孝萱,卞岐編.鄭板橋全集[C].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285-286.
[16]黃賓虹.黃賓虹文集書畫編(下)[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323.
[17]震鈞. 國朝書人輯略[ M ] .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11.
[18]陳鼎.鐵筆公傳.留溪外傳卷六[C].武進盛氏刻本.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刊.
作者單位:安徽省書畫院
本文責編:張 莉 王 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