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虎林

摘 要：本文通過梳理卓定謀的章草理論成果、學術(shù)活動，結(jié)合文字改革中的章草方案，綜合考量卓氏理論與實踐層面的貢獻，探究其在新舊交替時代，面對西學沖擊時如何看待傳統(tǒng)書法，對章草書體賦予怎樣的現(xiàn)實意義，進而揣摩其文化心態(tài)。

關(guān)鍵詞：卓定謀 章草 文字改革 文化心態(tài)

民國期間，書寫章草成為民國追求書法復古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言：『若欲復古，當寫章草』。[1]『民國期間，大凡善書者，都能寫章草，而章草名家輩出……京上文人還結(jié)成草書社，提倡章草。其中，以羅復勘、林志鈞、卓定謀尤為積極推動。』[2]除了眾多書家及章草作品外，民國時期對于歷代章草的資料作了系統(tǒng)地收集、整理與研究，這一時期的章草學術(shù)成果在數(shù)量質(zhì)量上均取得重大發(fā)展。

理論建構(gòu)及書學貢獻

卓定謀（一八八六—一九六七），字君庸，福建閩侯（今福州）人。于日本高等商業(yè)學校畢業(yè)，曾任中國實業(yè)銀行經(jīng)理、全國農(nóng)商銀行講習所教務長，著有《銀行論》《家庭簿記》等。卓氏出生于詩文世家，擅長經(jīng)濟學，又精研書法，一生立志于章草資料的收集、整理與研究工作。卓定謀的章草理論著作主要為《章草考》《補訂急就章偏旁歌》；學術(shù)論文《用筆九法——章草》《用筆九法是用科學方法寫漢字》《章草與中國字體之改革》《章草之研究》等發(fā)表于當時的報刊上，對章草的研究、推廣發(fā)揮重要作用。此外，他將自己收集的章草資料公開出版，如《章草草訣歌》《明章草大家書用筆十法真跡》《明章草大家宋仲溫急就章真跡》《卓君庸章草拓片》《卓君庸真草縮印》《卓君庸章草墨本》等，為當時人學習、研究章草提供了圖像資料和文本依據(jù)。

通過對卓定謀的學術(shù)體系的研究，將其對民國的書法理論的貢獻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對章草歷史的梳理、考訂、完善與研究。在卓定謀的學術(shù)成果中，《章草考》是其理論核心，通過廣泛搜尋歷代章草著述，分緒論、名稱、字體、源流、省變方法、歷代盛衰、書家小傳、參考資料和歷代收藏九章，對章草歷史的源流脈絡進行細致地梳理與研究。

陳滯冬《中國書學論著提要》對其評述到：『除收羅材料豐富之外，「省變方法」及「歷代盛衰」兩章代表了作者本人的研究心得，為研究章草者的重要參考資料?！籟3]其中『省變方法』一章可看成是其為文字改革做的理論鋪墊，『歷代盛衰』站在整個章草書發(fā)展的歷史脈絡中進行考量，是對章草史做的整體性反思?！堆a訂急就章偏旁歌》是在李濱《玉煙堂帖本急就章偏旁歌》的基礎上，指出其錯訛之處，并予以修訂和完善。

二是為章草學習研究提供豐富的文獻與圖像史料。

卓氏收藏并出版的章草的重要資料如《宋仲溫急就章真跡》《宋仲溫書唐張懷瓘論用筆十法墨跡》等，為研究學習章草提供了第一手材料，集結(jié)在這些資料上的當時章草名家的題跋，集中體現(xiàn)民國期間章草書學觀念，并反映出當時欣賞和研究章草的濃郁氛圍。梁啟超在跋《宋仲溫急就章真跡》中對于卓定謀評價到：『比年朋輩中，頗有以興復章草相淬厲者，宰平、越園、復堪皆勤勤有事焉。君庸愿力尤偉且摯，廣搜善拓而不以自私，汲汲景印流布，有難讀者，時復為之釋文，思以沾溉藝林，光大斯學，甚盛也?！籟4]其中，梁啟超的評價專指卓氏在刊印章草資料方面的貢獻，這與卓定謀自身銀行家的身份是分不開的。

三是科學觀念影響下對章草用筆的研究。新文化運動以來受『科學』思想的影響，卓定謀對章草筆法的研究呈現(xiàn)相應特點。《用筆九法是用科學的方法寫漢字》一文為規(guī)范章草的寫法，主要針對『永字八法』而闡發(fā)。他認為章草同樣可以總結(jié)出一套具有概括性的筆法，通過參照歷代章草資料以及不同歷史階段各種書體的寫法總結(jié)出『九法』。簡單來說，就是將章草的寫法規(guī)范化，用楷書的方法寫章草。如其中的『左旋』『右旋』是針對章草書的曲線總結(jié)而成，該『九法』成為一套體系完備的技法規(guī)范。在『用筆九法』的實際推廣過程中，卓定謀為了使章草易于識記，他將九種筆法制作成圖案，使習字者識認和練習更為方便。

四是關(guān)注到章草的實用價值。受當時『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影響，卓定謀的章草研究還關(guān)切到社會現(xiàn)實。民國時期，章草是簡化漢字的方案之一，卓定謀提倡章草的思想與章太炎、錢玄同等人簡化漢字的主張相呼應，其觀點也得到文字改革者的認同。林志鈞對卓定謀《章草考》評價到：『君庸之為此書，與章草之當加厘正，并宜考訂偏旁，組合成字，稗得應用今后簡筆字體者，尤致意焉。精識宏愿，非專講書法，守古不變者所能及?！籟5]《章草與中國字體之改革》一文通過論證章草簡便的特點，認為章草書是當時字體改革最好的選擇。

『字字有區(qū)別，字字不牽連，定體有則，省變有源，草體而楷寫?！籟6]在《用筆九法——章草》一文，卓氏指出章草書幾方面的特征符合簡體字的要求：『一，筆畫少者；二，易認易識者；三，運筆容易者；四，可作橫寫者；五；有歷史的兼美術(shù)的者。』正是卓定謀在章草字形省變等方面基礎性的研究，并關(guān)注到章草雖為草體，但具有易寫、易認的特點，為章草作為通用字體提供了可能性，而草體楷寫的觀點為后來漢字簡化提供了一定思路借鑒。

卓定謀的書法活動及章草方案

卓定謀對章草復興的貢獻還體現(xiàn)在他對書法活動的組織。他憑借自身銀行家的身份優(yōu)勢，為章草研究提供豐富的材料。據(jù)統(tǒng)計，卓氏收集到的章草書作品有一百多種，對只字片紙都不放過，購入時不計其價。他積極利用當時的社會團體、媒介等新興事物極力推廣章草，如當時的宣南畫社、冰社等，對章草書的推動功不可沒。這些社團集結(jié)了各界精英，包括遺老群體、達官學閥、商界巨子等，如章草主力羅振玉、羅復堪、林志鈞、周肇祥、徐世昌、余紹宋等，他們通過社團活動研討章草書，營造了濃厚的學術(shù)氛圍，如《宋仲溫急就章真跡》就有社員姚華、羅振玉、羅復堪等作的跋文，見證當時的學術(shù)交流。卓定謀收錄的章草碑帖中，有同為冰社成員馬衡贈送的拓片《殘石急就章》及《殘石章草千文》，其他社員如羅振玉、姚華等均在考據(jù)、辨?zhèn)?、拓制及收集新資源等方面曾給予幫助。卓氏主導的一系列章草成果及出版物，會在第一時間與這個交友圈分享，增進了學術(shù)交流。據(jù)卓定謀《自青榭酬唱集》以及收藏碑帖的題跋等，可以看出其研究推廣章草的背后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支持群體。

卓定謀還積極利用現(xiàn)代媒介，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在《申報》上，連續(xù)五天刊登由海上停云書畫社舉辦的卓定謀書畫展，同時刊載《關(guān)于章草源流答客問》的文章。另外，高校也是卓定謀推廣章草書的重要場所，他先后在北京大學、北平國立師范大學、北平藝術(shù)專門學校、北平女子文理學院等學校講授章草源流課程，同時推廣其『用筆九法』，并在北京大學成立的北平研究院字體研究會擔任常務委員，推動章草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的傳播。

在民國文字改革中，章太炎認為：『一欲使速于書寫，則人人當兼知章草?！蟮质掠芯徏?，物有質(zhì)文，文字宜分三品。題署碑版，則用小篆；雕刻冊籍，則用今隸。至于倉卒應急，取備事情，則直作草書可也?！籟7]并且提出『在普通應用上，則廢除楷書，采用草體，以期便于書寫』的主張，其對章草的認識可說是簡化漢字的濫觴。之后錢玄同成為文字改革的主將，他提到：『章草實為至便至分明之字體，在漢字范圍以內(nèi)，章草確已登峰造極了……字畫分明如章草者，實為最適用之字體?！籟8]雖然其后來對簡化漢字的觀點有所變化，但彼時對章草的推崇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為楷寫章草造勢者除錢玄同外，還有林志鈞，林氏在《章草考》序中指出章草有三美：『筆下有來歷，而結(jié)體變化皆合法度，一美也；向背分明，起止易辨使轉(zhuǎn)隨意而不傷狂蔓，二美也；為隸楷蛻化之中樞，而筆畫視隸與楷皆簡，平正流速，兼而有之，三美也?！籟9]他對章草這三美的贊賞從合乎法度、筆畫簡潔的角度提出。卓定謀是之后對章草的有力推動者，他在《字體研究工作會報告中》提到：『蓋楷書雖易識而未必易學，筆畫有過多者，運筆慢，橫寫亦不相宜。行書與今草，固然較之楷書簡單，動筆亦屬甚易，惟連筆太多，識讀困難，且絕不能橫寫……而章草既合乎美術(shù)上之條件，筆畫簡單，運筆容易，結(jié)構(gòu)姿勢最便橫寫。字字獨立，不相連綴，每字筆畫，起伏分明，容易認識。雖有字畫較為繁難及連筆之字體亦屬不少，但可參考各法帖加以變通，此種改作即吾人今日應努力者。』[10]一再論證章草作為簡化漢字的種種優(yōu)勢。在此過程中，卓定謀主持與領(lǐng)導的字體研究會從章草書跡中篩選出三千余字，再從六朝碑板的俗體中選錄六千余字，一一并編成字譜，希望能夠作為簡化后的通行文字。[11]

雖然這些努力最終沒有實現(xiàn)，但其中的觀點為后來簡化漢字提供了思路，客觀上充實了民國書法理論體系。

在文字改革過程中，卓定謀的章草方案及于右任的標準草書最終都沒能實現(xiàn)。究其原因，皆因二者將書法的藝術(shù)性與實用性混淆，他們一方面極力論證草書的藝術(shù)之美，另一方面，卻轉(zhuǎn)而將草書規(guī)范化、標準化，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抹殺了草書的藝術(shù)性。藝術(shù)性與實用性是藝術(shù)中經(jīng)常遇到的兩難問題，正如朱光潛在《談美》中指出：『藝術(shù)一方面要能使人從實際生活牽絆中解放出來，一方面也要使人能了解，能欣賞，「距離」不及，容易使人回到實用世界，距離太遠，又容易使人無法了解欣賞?！籟12]可見藝術(shù)不能和實用等同起來，而應保持適當?shù)木嚯x。因此，卓定謀和于右任的兩種方案均以藝術(shù)性替代實用性，導致最終的接受群體有限，無法在全社會普遍推行。盡管兩種方案最終未能成功，但相較于漢字拼音化、廢除漢字等過激方案來說有可取之處。

卓定謀的文化心態(tài)

卓定謀的書法理論成果及書法活動體現(xiàn)其對待傳統(tǒng)書法堅定的認同感，他不像錢玄同那樣對章草作為漢字簡化方案持搖擺態(tài)度，始終堅定地將章草的推廣作為畢生的志業(yè)。卓定謀《章草與中國字體之改革》一文中，將漢字改革者分成三派：『一、主張廢除漢字，代以羅馬字或世界語者；二、主張以原來楷書特為刪改其筆畫，使成簡易字體者；三、主張以吾國原有章草字體，加以整理補益，俾資實用者?！凰械诙N方案『無歷史根據(jù)，隨意增減，不可取』，而從他的章草理論著作來看，其書學觀念具有書法史的觀照，對傳統(tǒng)極為深入。因此，在面對文字改革的選擇時，他不冒進而持審慎態(tài)度，尊重傳統(tǒng)而又不拘泥于傳統(tǒng)，這正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的精神所在?！墩虏菘肌沸蜓蕴岬剑骸荷瞎潘讟闶潞?，其用字也約，故其造字也亦略。其后人事漸繁，世故日紛，古字之數(shù)，勢不能曲盡情意以供使用，故歐美時有造字之舉?！籟13]可見，卓氏將中國字體與歐美字體進行對比觀照，在比較不同文明的同時，仍然保持對自身文化清醒的認識。

卓定謀早年留學日本，擅長經(jīng)濟學，對西學有很深的研究，但對于中國傳統(tǒng)書法，他表現(xiàn)出個人獨到的認識和智慧。與卓定謀交往密切的錢玄同曾一度提出『廢除漢字采用拉丁文字』的過激言論，而卓定謀始終對傳統(tǒng)書法表現(xiàn)出堅定的擁護立場，但又不固步自封，對古老的章草書進行系統(tǒng)地挖掘和整理，結(jié)合文字改革推動章草實用化，他畢生所追求的書法事業(yè)是民國期間『整理國故、再造文明』文化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

結(jié) 語

林志鈞在卓定謀《章草考》序言中預言道：『余三年前跋君庸所藏《草訣歌》，謂默察時會，章草必將再興無疑?！籟16]的確如他所料，章草在民國以來得到復興。卓定謀的章草理論建構(gòu)及書法活動是這一時期章草復興的代表?？v觀卓定謀畢其一生為章草書所做的事業(yè)，正如梁啟超先生所言『愿力尤偉且摯』，他在新舊交替、中西碰撞的文化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書法堅定的擁護立場，為推動章草作為簡化漢字方案的實施竭盡所能。雖然漢字簡化中的章草方案最終未能實現(xiàn)，但其章草理論建構(gòu)無疑在建構(gòu)民國書法史，以及承繼書法文化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注釋：

[1]康有為.廣藝舟雙楫[C].//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859.

[2]侯開嘉.章草復興百年巡禮[J].中國書法，2014（6）.

[3]陳滯冬.中國書學論著提要[M].成都：成都出版社，1990：366.

[4][13]卓定謀.章草考[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8：1.

[5][9]林志鈞.章草考·序[M].//卓定謀·章草考.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8：1.

[6]卓定謀.章草與中國字體之改革[M].北平：國立北平研究院，1931：11.

[7]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章太炎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601.

[8]錢玄同.錢玄同文集：第4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57.

[10][11]北平研究院.國立北平研究院五周年報告[M].上海：書林書局，1934：132-133.

[12]朱光潛.談美[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6.

作者系四川大學藝術(shù)學院中國畫與書法二〇一九級博士研究生

本文責編：范國新 馬 ?。▽嵙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