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墨

早期的城市公共空間燈光，一般都作為基礎設施而存在，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夜間景觀也有了更多需求，多元且常態(tài)化的燈光秀成為城市夜經(jīng)濟的一部分。而燈光秀所附著的超強影響力，也促使更多的人開始思考將燈光秀從突出燈光，轉向涵蓋更廣泛內容的公共藝術，真正將城市的夜晚交給藝術。當夜幕降臨，有關城市經(jīng)濟生活、文化生活、藝術生活最真實的一面便會顯現(xiàn)出來。

華燈初上：城市景觀照明

1959年，新中國成立10周年前夕，為配合天安門廣場擴建工程與新建的首都“十大建筑”，國務院特組織北京建筑設計院和清華大學建筑系等多家單位聯(lián)合設計天安門廣場“華燈”。雖然新中國成立后北京的大街小巷就已慢慢建起了路燈，極大改善了百姓的夜間出行生活，但是在天安門廣場設立照明設施關系到國家形象等問題，需要特別重視，最終由周恩來總理在上報的17種方案中親自選定了天安門廣場“九球蓮花燈”、長安街兩側“13球棉桃燈”?！熬徘蛏徎簟?，由九個燈球組成，底托設計為蓮瓣造型，一圈燈球圍繞著燈桿仿佛是一朵盛開的蓮花；設置在東西長安街兩側的華燈又稱“棉桃燈”，由13個燈球組成，寓意著四面八方的人民共同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圓形燈球與四方底座則象征著天圓地方、盛世太平，因此球形華燈和四方底座沿用至今未作過任何改動。

華燈造型60余年始終如一，但華燈的光源卻隨著技術進步不斷更新。華燈最早使用的是白熾燈，功率達到1000瓦，實際使用壽命不到1000小時，因此華燈燈泡每年要更換數(shù)次，工作量較大。1984年，新中國成立35周年，華燈光源經(jīng)歷了第一次革新，球體內白熾燈更換為450瓦自鎮(zhèn)流高壓汞燈，并在球燈下加裝了投光燈適應日漸密集的車流、人流，天安門廣場和長安街的照明效果得到大幅度提升。在2006年到2008年期間，照明中心又分兩次對華燈的燈具、光源進行了升級改造。這兩次改造將華燈內的450瓦自鎮(zhèn)式汞燈換成了85瓦的電磁無極感應燈（無極燈），將八角亭內的500瓦特制自帶反光的應急白熾燈更換為100瓦無極燈，華燈的照明質量和可靠性再次得到提升，并且節(jié)能效果更加顯著。每當日出國旗升起之時，華燈熄滅，燈桿與周邊建筑組成靚麗景觀；每當日落國旗降下之時，華燈亮起，將天安門廣場與長安街裝扮得流光溢彩。

如果說華燈是新中國成立之初，塑造國家形象的一環(huán)，那么1986年上海外灘的亮燈工程，則是應改革開放后觀光旅游的極大需求而建。最開始只是以數(shù)萬只燈泡連成線，將建筑裝點起來，并且只有重大節(jié)日才會點亮。1995年以后，外灘的燈光改由電腦遠程控制，燈光開放時間逐漸拉長，可以做到每天亮燈。2018年，在黃浦江兩岸景觀燈光提升改造工作中，設計優(yōu)化了包括外灘一線歷史建筑、天際線建筑群背景、第五立面、濱水岸線、縱深街道立面、路燈、城市景觀、節(jié)假日特殊場景等在內的全方位夜景景觀照明。從繪畫角度來說，就像是在用光修復名畫。先前鈉燈的光色掩蓋住了原本建筑石材表面豐富的色澤與肌理，燈具的體積破壞了適宜的建筑尺度，參差不齊的光色讓建筑的主次關系凌亂。因此，“還原真實的外灘”就成為2018年改造提升工作的理念。泛光燈、霓虹燈、珠珠燈、美納燈、花式探照燈、禮花燈、商廈櫥窗燈、綠化庭院燈、廣場音樂噴泉燈以及彩繪燈箱、激光、LED大屏幕等燈具，為上海景觀照明的因地制宜提供了眾多可選的“化妝品”。

以外灘2號——上?？倳髽堑木坝^照明為例。首先在色彩方面，2號樓的石材色彩偏淺，在陽光下更是呈現(xiàn)出出挑的白色，而中間四根愛奧尼亞柱卻偏暖黃，因此整個燈光的色調抓住了這個特性，讓外灘2號在夜晚也呈現(xiàn)與白天近似的色澤。其次，從頂部貫穿至基座的瞭望亭讓整個建筑顯得十分挺拔，光的設計也旨在強化這種挺拔與豎向感。從前的外灘因為傳統(tǒng)燈具配光的限制，光烘托的更多是橫向的建筑語匯。但只有在此基礎上，通過光的設計強調一些豎向的維度，才能讓建筑在水平與垂直維度渾然一體，烘托出建筑的神圣與力量。此次照明設計，真正通過光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出建筑之美、外灘之美、上海之美。月光里，外灘之光在律動、在呼吸，在訴說著它更新迭代的故事。

冬夜經(jīng)濟：城市光影嘉年華

中國的元宵節(jié)、泰國的水燈節(jié)、印度的排燈節(jié)、日本的竿燈節(jié)……不同傳統(tǒng)不同文化的民眾都會借由燈燭感恩祈愿。1852年，里昂人重建大教堂的鐘樓，并重塑圣母瑪麗亞的鍍金銅像。原計劃在當年9月8日即圣母誕生日舉行紀念活動，但是索恩河突然漲水，紀念活動不得不推遲到12月8日。結果12月8日上午，里昂又下了一場特大暴雨，正當大主教準備宣布再次推遲紀念活動時，大雨終于停下來，興奮的人們紛紛在窗前點起蠟燭，并走上街頭載歌載舞，滿城的燭光直到次日天明才漸漸熄滅。自此，12月8日就正式定為“里昂光之節(jié)”，成為全球最早設立的燈光節(jié)，也因其歷史悠久、創(chuàng)意新穎，逐漸成為世界光影舞臺上的獨特亮點，每年有超過400萬游客到里昂觀賞燈光節(jié)。

無獨有偶，無論南北半球，眾多燈光節(jié)都選擇在冬季啟幕，這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燈光節(jié)首先是一個市場行為，是要通過燈光來打造一場“城市秀”，是狂歡的、娛樂的、動員式的，要借此讓大家走出門、走上街，從而促進消費。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城市燈光節(jié)大都會選擇地標建筑、城市廣場、濱水景觀、街區(qū)節(jié)點等空間位置，當然也是考慮到了這些地點的承載量、知名度與人流量。

十余年前，當3D建筑投影剛面世的時候，里昂燈光節(jié)將樓宇建筑作為新的投影體曾轟動一時，十余年間，建筑投影逐漸成為全球各地燈光節(jié)的一個重要設計形式。2022年里昂燈光節(jié)的出圈作品——《里昂美術館大合唱》，正是一件建筑投影作品。里昂美術館素有“小盧浮”之稱，以收藏14-20世紀的歐洲繪畫作品為主，重要藏品包括16世紀威尼斯畫派畫家丁托列托的《達娜厄》、17世紀意大利畫家圭多·雷尼的《圣母升天》、19世紀法國畫家德加的《舞臺上的芭蕾舞者》等。伊諾克工作室的光影作品《里昂美術館大合唱》，選取了里昂美術館中的著名肖像畫，讓這些古典美術作品中的人物從美術館出逃，并在美術館外墻上組成了一組組合唱團，甚至還邀請了布蘭妮·斯皮爾斯、尼諾·費雷爾等歌壇大腕一齊唱了15首歌。一成不變的建筑表皮，成為了具有豐富可能性和表現(xiàn)張力的媒介。一場燈光秀，將大家從日常呆板的時空，帶入到一個更具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世界。燈光秀最有魅力的地方，就在于城市成為表現(xiàn)的媒介，過去的主流媒介是報紙、是電視、是網(wǎng)站，而今天的媒介，會不會就是城市自身？

當其他城市的燈光節(jié)大量聚焦建筑外立面的時候，阿姆斯特丹的克魯斯水上游船公司早已與阿姆斯特丹燈光節(jié)達成合作。只有乘坐游船，才能完整觀看這一以運河為主要媒介的燈光節(jié)上的所有作品。或許我們完全可以將其視為借助燈光節(jié)的商業(yè)營銷行為，這也再次讓我們看到燈光節(jié)所具備的商業(yè)、品牌收益能力。

在展示媒介和展示形式都發(fā)生巨大變化的當下，城市燈光節(jié)的舉辦，無疑在活化城市空間、提升城市國際影響力、激發(fā)城市夜間經(jīng)濟新活力等方面具有非常強勢的能力，畢竟它面對的是為數(shù)驚人的觀眾。

環(huán)保、社交：城市公共燈光藝術

目前國內很多城市都積極發(fā)展夜經(jīng)濟，把燈光節(jié)或燈光秀當作是可以促進旅游發(fā)展、刺激消費的重要手段。但是很多地方缺乏長遠的規(guī)劃和目標，過于注重表面的燈光照明表現(xiàn)形式，缺乏自身的文化內涵和鮮明的主題。而燈光設計的手法又過于單一、雷同、能耗大、缺乏藝術創(chuàng)造性，并且很少有藝術家參與，同時元素過于簡單和具象，很容易形成視覺審美疲勞。

只是用光來把城市打亮，其實沒什么意義，這個“亮”可能是空洞的。當前，全球范圍內有較大影響力的燈光節(jié)，更多強調的是一種場域性的氛圍、光在空間中的語境，以及人在其中的處境，會拋出一些社會性的問題，讓大家能夠對所處的環(huán)境有一點感受和體會。

縱觀近些年全球各地的燈光節(jié)，“節(jié)能減排”“環(huán)境保護”成為當之無愧的熱點選題。里昂市市長曾在新聞發(fā)布會上特別強調，2022年燈光節(jié)秉持對生態(tài)環(huán)境負責任的原則，許多作品都使用了LED燈，來降低電力消耗?？傆秒娏靠刂圃谌腥暾彰饔秒姷?.1%左右，總電力預算不超過3500歐元（約合人民幣2.56萬元），可謂是在內容精致的前提下，也不忘節(jié)能環(huán)保。哥本哈根燈光藝術節(jié)更是在其官網(wǎng)上公布了燈光節(jié)期間的能耗量：一整天的節(jié)日用電量相當于三輛充滿電的電動汽車的總用電量（75千瓦時×3=225千瓦時）；三周內用電量相當于在哥本哈根奧胡斯體育場舉行一場職業(yè)足球比賽所用電量的3/4。讓人們關掉家里的電視和電腦，走出來，聚集在一個個藝術燈光裝置下，哥本哈根通過燈光藝術節(jié)，不僅沒有產(chǎn)生大的能耗，甚至還對降低電力支出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作為亞洲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燈光節(jié)，“I light singapore照亮新加坡”在2023年以“新浪潮”為主題，以藍色為基調的燈光節(jié)期間，依舊以沉浸式燈光體驗，鼓勵人們選擇更環(huán)保的生活方式。來自八個國家的22位藝術家不僅在作品中選取可持續(xù)使用的材料，還融入了有趣的互動元素，邀請觀眾走進作品，通過與作品互動思考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共生關系?！稛o水淋浴》是詹姆斯·庫克大學和南洋美術學院學生的裝置作品，他們在公共區(qū)域模擬了一處無水淋浴環(huán)境。當觀眾沉浸在平靜的藍光中，放松身心，聽著沉穩(wěn)的音景和虛擬水滴，會很自然地去思考如何珍惜水資源。南洋理工大學學生用回收塑料制作了栩栩如生的珊瑚礁和海藻燈光作品《死神》，讓前來的觀眾有在海底行走的感覺。這些由回收塑料所制成的珊瑚礁在感覺到移動和接觸時會暫時變白，暗指全球變暖導致的珊瑚白化，這也讓觀眾親眼目睹了受人類活動影響的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命運，進而重新思考應該如何保護海洋生態(tài)。與此相類似，2023年悉尼燈光節(jié)上也有一件反映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作品《最后的海洋》。這件藝術裝置就像是鋪在沙灘上的巨大棋盤格“冰蓋”，它由回收的海洋塑料制成。白天，人們在藍色和白色之間旋轉，夜幕降臨，紛至沓來的觀眾攪動了大海，使腳下冰的顏色逐漸改變?！蹲詈蟮暮Ｑ蟆凡蹲降搅四蠘O洲的壯麗之美，也提醒我們，南極洲正因人類活動導致的海水變暖而融化和移動。除此之外，還有回收木材制成的燈光作品《燈光森林》，樹干中透出的隱隱光線，也在提醒我們寄存在樹干中的微小生命也需要我們的保護。

在城市空間中，大尺寸和高參與度的公共燈光藝術，它的受眾和傳播影響力是傳統(tǒng)美術館空間難以相比的，這也對城市公共燈光藝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深圳，大家對光影藝術最初的了解，是“43棟樓”，2018年政府出資對福田區(qū)的43棟高樓外立面進行了改造，增加了上百萬顆LED燈。在深圳的城中心，以43棟高層樓宇作為媒介的公共燈光藝術創(chuàng)作，全城矚目，但它是否能夠激發(fā)城市的記憶和情感，是否能夠關注到城市里的生命個體，是否能夠推動城市的創(chuàng)造，這遠比技術的炫耀要重要得多。

2020年，深圳市重點打造的夜間文化品牌“深圳光影藝術季”開啟。深圳市政府特別強調，光影藝術季是不同于“燈光節(jié)”的概念，強調的是公共性，在城市的公共空間里激發(fā)更多人的回應。2021年深圳光影藝術季的金獎作品《五色光亭》，在視覺呈現(xiàn)和互動性上都體現(xiàn)了城市公共燈光藝術與大眾之間的超強聯(lián)結。《五色光亭》是大星吉子工作室在深圳大運中心創(chuàng)作的一組大型空間裝置，從中國燈籠中汲取造型靈感，在設計之初就考慮到了公眾，也考慮到了與戶外巨大而空曠的場地景觀進行結合。大運中心在深圳是具有地標性意義的公共設施，作為第26屆世界大學生夏運會的主場館區(qū)，公共空間的尺度非常大，除了具備不同功能的體育運動場所以外，還有路面、園林、景觀綠化帶、湖面等空間，沒有賽事的時候，公共空間的功能就顯露了出來?！段迳馔ぁ吩诖罱ǖ臅r候，周邊社區(qū)居民就對這樣一個空間感到很好奇、很期待。對于他們這些長期在這里休閑的人，這個地方突然有了一些藝術項目，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被歡迎的感覺。這個光亭每天18：30亮燈，很多大人、小孩會在那里等著，18：29就開始歡呼倒計時。白天的時候，還有很多游客與社區(qū)居民在這里乘涼。只有從廣場、街區(qū)到不同的社區(qū)空間，都參與進來，公共燈光藝術才會真正進入到這座城市的文化肌理和毛細血管里面，這才是有意義、有生命力的。

在社交媒體蠶食城市生活的今天，虛擬空間以碎片化的信息使人們封閉在自己的房間，如何讓人走出封閉環(huán)境與周圍進行聯(lián)結，如何讓人感知現(xiàn)實與自然的無限，以公共燈光藝術為核心的燈光節(jié)就為公眾提供了“近景社交”的空間，提供了光影與自然的交互體驗，提供了重新彌合、審視、思考和探索城市未來生活的可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