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佑
“我仿佛看見車窗外換了季節(jié)/在這一瞬間忘了要去向哪里的深夜/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相聚分別/就像這列車也不能隨意停歇/匆匆錯過的又何止是窗外的世界”
—— 李健《車站》
已經(jīng)“陽康”一周,卻還不時泛起一陣莫名的昏眩,我試圖放空大腦,靜默地與世界對視。天空還是鉛灰色的,讓我懷疑那層云翳是一抹化不開的灰。外頭的世界正緩慢蘇醒,如暗流涌動,汽車的哀鳴聲越發(fā)頻仍。我在屋中來回踱步,肥大的睡衣竟讓我感到無法伸展,灰色拖鞋發(fā)出“嗒嗒”的聲響,悵然若失的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對新年的企盼。2022,2023,好像只是徒然增長的數(shù)字罷了。
不久前,班主任跟我通過電話,說我的線上自主練習做得都不理想,而后反復叮嚀中考的重要性。我想說些“我會好好努力”此類的話,但仍是語塞,最后只能用“嗯”“好”這樣會讓聽者感到厭惡的單音節(jié)代替。我明白中考意味著什么,但總是害怕自己會在埋頭苦學中失去憧憬,陷入一種浮躁的悲傷,因此我寧愿將自己擱置在一種矛盾的狀態(tài)下,仿佛在海面與海底來回浮沉。
這時母親從廚房出來,她把手往圍裙上揩了揩,對我說:“今天你去圖書館吧,那兒的學習氛圍好?!闭f完,她把圍裙解下,掛好,若無其事地走開。大概半年前我去過圖書館,記憶中那里是一處幽靜的所在,圖書管理員面容清瘦,舉止優(yōu)雅,從不大聲說話。我記得我喜歡在那里讀詩,也記得要乘117路公交坐上五六站,在市民廣場站下車。
我這樣邊走邊想,發(fā)現(xiàn)前面就是站臺了。站臺上實時提醒到站時間的屏幕已經(jīng)壞掉,我將視線在瀝青馬路上遠近游移。好在117路公交很快進站,我徑直走向末排的靠窗座位,慵懶地向后一靠,扶著窗看天空下潮濕的城市。無故想起了《開端》,我開始思忖自己是否也會在公交上遁入循環(huán),在真實和虛無里來回游走,但隨后又覺得這是極大的荒謬,努力要求自己不去想亂七八糟的哲學問題。
“前方到站——花園菜場,下車的朋友……”
抬頭的瞬間,我的目光定格在剛上車的青年身上。他斜挎著與身材不符的深灰色帆布包,上衣和長褲是復古樣式,這種土黃與藏青的搭配,不太符合當代人的審美。我能夠記得清楚,是因為這是我熟悉的面龐,昔日我們總在圖書館里相遇,會坐在同一張?zhí)茨緯狼耙黄鹱x詩。他姓謝,有個詩意的名字,靈運。我喜歡用“客兒”稱呼他,這是他不太為人所知的小名。
梳理記憶的間歇,發(fā)覺他已經(jīng)挨著我坐下,我們很快如見了故交一般寒暄起來。我邊抱怨功課太忙不再讀詩,邊把書包的拉鏈往下拉,露出里面滿滿的練習冊。
“不喜歡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詩,想尋找一個誠實的回答,最后還是輕描淡寫:“無所謂了?!?/p>
客兒看向我,目光誠摯,說他這次坐公交車是想回老房子看看,并邀請我一起?!斑€記得這里從前的樣子嗎?”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起身,沖我指了指倒數(shù)第二站的標識,說在那里下車。我說“當然”,思緒沿著記憶的舊址返回——我在那里長大,從前的大宅青磚黑瓦,房間多為純木結(jié)構(gòu),容易生霉。臨近黃昏時,院子里的人家喜歡把桌子搬出來,坐在橘紅色的晚霞下悠閑地聊天吃飯,晚風會吹去孩子們自由的喧鬧,吹去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和男人們的吆喝。過節(jié)時總會請戲班,我還記得母親最愛看越劇《山河戀》。這都是我們南方人獨有的歡喜勁頭。我這樣想著,開始對客兒的老房子產(chǎn)生了一種奇特的向往。
我驚訝于自己竟然會答應(yīng)他的請求,于是我沒有去圖書館,在倒數(shù)第二站跟他一起下了車。我們徒步幾千米,我發(fā)覺周圍的一切開始變幻,起先路邊還有零星分布的商鋪,到最后只剩下一條芳香流溢的小徑。小徑兩側(cè)是我只在詩里讀過卻從未目睹的蠟梅,枝條割刮著天空,我感到目眩神迷,不禁發(fā)出溢美之詞??蛢盒χf前面就是他家了,我舉目張望——南邊是一條大河,有婦女在浣衣,空氣里充盈著水草浮游的淡淡腥味;北邊三兩條黃狗正緩慢地奔跑,正中謝頂?shù)睦先耸刂籂t窩做炊餅,露出焦土色的胸膛,我想這應(yīng)該是他的祖父。早在孩提時,我家的宅子就被拆掉,一切都開始改造。而今我對這種生活竟感到陌生,甚至懷疑時光在異常運轉(zhuǎn)。
客兒示意我稍等,隨即他從老房子里拎出兩雙登山鞋。
“爬山?”我接過他遞來的一雙登山鞋。
他不說話了,只是把眼睛瞇成細縫,嘿嘿地笑。我望著東方遙不可及的山頂,心生一種久違的憧憬。不知道攀登信心是來自登山鞋,還是應(yīng)接不暇的美景,我總是用大跨步趕在客兒的前頭。他連連擺手,那是在說“歇一會吧”,隨即我們找一塊平坦處坐下。我感嘆這是世外桃源,他說大自然就和詩一樣,它的寓意從來都無窮無盡。我調(diào)侃他還是那么喜歡詩,將來會是個大詩人。
我們緩步而行,快到半山腰的時候,我發(fā)覺云翳已經(jīng)褪去,樹影幢幢,西風彌望,偶爾有不知名的鳥鳴清脆響起,如影相隨。此時我們已經(jīng)完全脫離村莊??蛢喊焉ひ衾煤荛L,仿佛能穿越高山:“決飛泉于百仞,森高薄于千麓?!?/p>
“好詩”二字從我的唇間蹦出,而他指向周圍的山,說這才是真正的詩。
“這跟詩有什么關(guān)系?”
“詩絕非意象堆砌成的駢文散句,它會在生命的某一刻,呈現(xiàn)出理所當然的花好月圓。我們總是急于趕路,而詩能密密補綴我們的傷痕?!彼f到這里,我怔住了,內(nèi)心似有一種沉靜的感傷。我想上前擁抱他,卻看到眼前白霧蒸騰,他被白霧一圈一圈地圍住,隨風而去。
這個叫謝靈運的詩人以這樣的方式和我告別。雖然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曾一起登山。
我伸手在虛無中捕捉,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沖擊著我的神經(jīng),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坐在公交車上。我努力地把身體從座位上撐起,語音提示我,下一站就是市民廣場了。我想不通自己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奇怪的夢,或許是前幾天默寫時把“腳著謝公屐”的“屐”寫錯了多次,又或許是老師在講“八斗之才”時,我把關(guān)注點放在了那位獨占一斗的才子身上。
下車時,我抬頭凝望公交站牌,覺得也許中考就是路上的一個站點,我們總是不堪疲憊地奔赴下一站,再下一站。
不過我想,幸好還有詩呢。
指導老師:顏培茹
文章點評
金瑞奇:《車站》的旋律響起,作者的意識流暢,自由生長,以至于出現(xiàn)一個古怪的夢也似乎是必然的,其實還隱含著作者對人生站點的思考。不少句子比較長,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寫作習慣。有一點可以肯定,本文構(gòu)思還算得上巧妙。
張怡微:文章具有生動的個性和才情,“我”的文學特質(zhì)和情感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完成得較為出色。作者具有很強的調(diào)度文學場景和運用多元文體的能力,有些口語化的表達還可以再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