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最中國
芭蕉是懂雨的。
江南初夏,雨開始下了??諝庵须硽柚惋柡投鹊幕遥睗櫟乃?,茉莉香。撐著傘,慢慢地走,慢慢地走。心里真安靜,像走在一場夢里。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抹綠,飽滿的、舒展的,綠。是芭蕉。
然后就停在這里,看芭蕉新展開的一片,聽雨。原來這里一直是有株芭蕉的啊,沒下雨的時候,怎么就看不到呢?這好像是一種在雨中才分外有存在感的植物,讓人年年恍惚,芭蕉和雨,到底是哪個先來的呢?是芭蕉邀來了雨,還是雨中長出了芭蕉?
倒不必太糾結(jié),反正它們就在這里。芭蕉葉子高高低低,形成錯落的節(jié)奏,雨就順著這節(jié)奏滴下來,滑落,清越有聲。那種充盈又開闊的綠啊,遠(yuǎn)看,像小娃娃在酣暢地喝水,又像高士狂飲。楊萬里寫“芭蕉得雨便欣然”,為了這份欣然,多少人懷著期待種下一株芭蕉,等雨來。
芭蕉是離人近的植物,常設(shè)庭院窗前。《群芳譜》中說“為窗左右,不可無此君”,“此君”就是指芭蕉。造園藝術(shù)經(jīng)典之作《園冶》中也幾次提到芭蕉,“半窗碧隱焦桐”“窗虛蕉影玲瓏”,光線的明暗,綠的深淺,芭蕉梧桐的搖曳,皆在窗前,目目成景。
也可植于山石間,形成動與靜、剛與柔的對照?!都t樓夢》里,賈寶玉的怡紅院就是這樣的造景:院中點(diǎn)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芭蕉數(shù)株,一邊是西府海棠。山石、芭蕉跟海棠的色彩、質(zhì)地、姿態(tài)發(fā)生著關(guān)系,甚至可以創(chuàng)造出情節(jié):“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憑欄垂絳袖,倚石護(hù)青煙”,這背后是有寶玉的趣味在的。中國園林空間營造跟主人志趣的關(guān)系,由此可見。
古代文人喜歡在庭院里種植芭蕉,跟竹、梧桐一樣,能為住所營造清雅之氣。清人張潮《幽夢影》有云:“蕉與竹令人韻。”李漁《閑情偶寄》說:“蕉能使人免于俗,與竹同功?!?/p>
但芭蕉跟竹又有不同的姿態(tài)。竹更含蓄些,適合風(fēng)。風(fēng)來,成片的竹順著風(fēng)的方向不失風(fēng)度地倚著,葉子發(fā)出沙沙聲響,是“欲說還休”的感覺。芭蕉更爽利,跟雨最配。蠟質(zhì)闊葉的芭蕉,雨落其上有鏗鏘聲,似明快的鼓點(diǎn),情感充沛。
蘇州拙政園有“聽雨軒”,主要種的就是芭蕉。文征明《拙政園詩三十一首》中記載了造園之初,園內(nèi)“芭蕉檻”的景色:“新蕉十尺強(qiáng),得雨凈如沐。不嫌粉堵高,雅稱朱欄曲?!边@景色多少年沒變?,F(xiàn)在去,齊墻的芭蕉一如當(dāng)年,映在墻上,疏朗有致。若是正好碰到了少人的雨天,站在窗前,就進(jìn)入了雨打芭蕉的聲色里?;腥婚g,自己也好像成了一株芭蕉,酣暢飲雨,不知今夕何夕。
聽芭蕉最好的時候,其實(shí)是夜里?!案舸爸褂?,芭蕉先有聲”,看不到芭蕉的時候,聽覺反而最清晰。芭蕉比其他植物更適合聽雨,不只因?yàn)橛甏虬沤兜穆曇翮H鏘明快,還在于這聲音里充滿變化起伏。《小窗幽記》寫:“夜半松濤驚颶,蕉園鳴瑯,窾坎之聲,疏密間發(fā),愁樂交集,足寫幽懷?!鼻楦杏谑且苍诤诎道镫S著變化的雨聲起起落落,聽芭蕉,何嘗不是在聽自己。
是孤獨(dú)漂泊的自己。杜牧寫:“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倍嗪唵蔚囊痪涓袊@,好像什么都沒說,但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夜晚的人都懂。有心事的時候,夜晚是很難挨的,雨打芭蕉的聲音也顯得分外清冷,李清照寫“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那是南渡之后了,故人和故鄉(xiāng)在雨里夢里,無法觸達(dá),那一晚的芭蕉,滴落了多少復(fù)雜的心思。
也是閑適自得的自己?!叭嗽谖鞔扒逅扑羁奥犔幱邪沤??!边@是讓人羨慕的境界。種芭蕉的人,大都有閑情,也有顆豁朗的心。夏日里,翠綠明亮的芭蕉足以隔開外面的嘈雜,造出一個幽靜的小空間,是物理上的,更是心境上的?!缎〈坝挠洝防铮袀€舒服極了的畫面:
檐前綠蕉黃葵,老少葉,雞冠花,布滿階砌。移榻對之,或枕石高眠,或捉塵清話。門外車馬之塵滾滾,了不相關(guān)。
這是很懂享受的人,也是很懂人生的人。應(yīng)該是經(jīng)歷了車馬滾滾的光鮮,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小小的庭院,一個無事的下午才是最珍貴的,于是獲得了真正的自洽,也擁有了像芭蕉一樣舒展的心情。
一直覺得芭蕉是種長情的植物,能跟人建立深度的關(guān)系。從你栽下它開始,這種陪伴就開始了。它接受你每天窗前的注視,陪你度過有心事的夜晚,也會在某個雨天,幫你把紛雜的念頭清洗干凈。
“關(guān)心多少事,一一付芭蕉”,芭蕉是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樣的托付的。窗外的雨聲時密時疏,時急時緩,不管怎么變化,芭蕉一直都在。它能細(xì)膩,也能闊達(dá),像一位話不多的老友,陪你度過起伏的日子。
日本俳句大師松尾芭蕉的名字就來自一株長情的芭蕉。那年他隱居江戶郊外,門人送他芭蕉一株,植于庭院后,長勢喜人的芭蕉遮掩了庭檐,于是把自己的居所改名“芭蕉庵”,也把自己的俳號從“桃青”改為“芭蕉”。十年間,因?yàn)橐馔夂蜕钴壽E的變化,芭蕉庵兩次重建遷移,最后一次搬家,松尾芭蕉把那株芭蕉樹也移到新居,還專門寫了俳句紀(jì)念。
如今翻開松尾芭蕉的俳句集,經(jīng)常能看到那株芭蕉的蹤跡。芭蕉邊新長出的雜草,芭蕉在月夜的新影,芭蕉滿庭的喜悅之嘆……松尾芭蕉一生生活簡素,浪跡四方,這株芭蕉于他,恐怕早已超越了植物的意義,成了家之為家的理由,成了知己。
《小王子》里有句話:“守護(hù)好你的玫瑰。正是你在玫瑰上投入的時間,讓她變得如此珍貴?!卑沤队趾螄L不是如此呢?那些每日投注的眼神和心事,那些快意人生的時刻,那些相伴無眠的夜晚,你記得,芭蕉也是記得的。不然又怎么會邀來這樣的雨,敲出這樣深深淺淺的情緒,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