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琳
胡大鉤子剛剛送走看牙的人,拔下來的牙掛在鉤子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猛聽門外有人喊“護礦隊抓人啦”,街上腳步紛亂一陣躁動。胡大鉤子走到門口,探頭一望,卻被人迎頭推了回來,剛要說話,只見那人手指豎在嘴上“噓”了一聲,快步走過去在躺椅上躺下來,又指了指嘴。
胡大鉤子立馬明白了,手腳麻利地戴上嘴捂子,迅速揭開一帖膏藥,“叭”一下貼在那人左腮上,又用竹撐子把那人的上下牙一撐,那人的嘴便張得像瓢一樣,臉都變了形。
日本護礦隊松尾隊長帶著兩個護礦隊員闖進牙館時,胡大鉤子正全神貫注地把剛才沒來得及收拾掛著牙的鋼鉤子從那人嘴里提溜出來,放在眼前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對那人說:“看看,看看,早叫你拔你不拔,牙根都壞了不是?!闭f完,將掛著牙的鉤子朝瓷盤里“當啷”一扔,撕下一塊棉花,團吧團吧塞進那人嘴里,又用鑷子使勁朝后槽牙那里摁了摁,生怕淌出血來似的。
兩個護礦隊員圍著躺椅轉了一圈,看看氣定神閑的胡大鉤子,又看看腮幫子上貼著膏藥嘴里塞著棉花團臉都變了形的那人,朝松尾隊長搖搖頭。松尾惱怒地說:“快快去找,快快去找,別讓蘇二橋跑了。”說完,帶著兩個護礦隊員匆匆走出牙館。沒走幾步,松尾猛然抱著半邊臉“哎喲哎喲”叫喚起來。
胡大鉤子見松尾和兩個護礦隊員走出牙館大門,連忙拿下那人嘴上的竹撐子,朝掛著布簾的里屋努了努嘴,忽聽門口有人叫喚,轉臉一看,見松尾抱著半邊臉蹲在地上直“哎喲”,一時間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胡大鉤子看了那人一眼,然后朝門外走去。趁這工夫,那人立馬從躺椅上跳下來,三兩步閃到布簾里,轉眼不見了蹤影。
松尾見胡大鉤子出來了,捂著半邊臉,嗚嗚嚕嚕地說:“快快的,牙疼;快快的,牙疼?!?/p>
兩個護礦隊員攙扶著松尾又回到牙館,胡大鉤子從里屋提出來一個黑瓦罐,打開封口,用打油端子從壇子里舀出來半端子黃澄澄的水,倒在碗里,讓松尾含在嘴里,然后漱口。松尾含了一袋煙的工夫,咕嚕咕嚕漱過口,牙疼立馬減輕了許多,豎著大拇指對胡大鉤子說:“你的,大大的高?!?/p>
胡大鉤子一邊收拾著剛才拔下來的牙,一邊說:“治牙疼,是牙匠的本分?!?/p>
松尾拍拍胡大鉤子的肩膀,說:“大大的高?!倍?,帶著兩個護礦隊員上街去找蘇二橋了。
這天煙鎮(zhèn)逢集,買賣聲、吆喝聲、驢喊聲、馬叫聲、牛羊哞哞聲,一街兩巷沸沸揚揚。胡大鉤子看著人來人往的大街,心想,二橋早走了,到哪里去找?
胡大鉤子放跑的那人正是蘇二橋。
煙鎮(zhèn)西山發(fā)現(xiàn)金礦的第二年,那還是光緒年間,胡大鉤子就來煙鎮(zhèn)開了牙館。剛開牙館時,胡大鉤子的醫(yī)術一般般,只能混口飯吃。為了提高醫(yī)術看好牙病,他很想找個人頭骨回來研究人牙。那年馮壽堂不是鎮(zhèn)長還是當鋪老板,他在護礦隊當翻譯的兒子馮森的無頭尸身在北山溝里被發(fā)現(xiàn)以后,胡大鉤子就背著馮壽堂和鎮(zhèn)上人,把煙鎮(zhèn)南山、北山、西山的溝溝坎坎找了個遍,還劃著小船,帶著滾鉤,在窯匠楊老三家燒窯挖出來的窯池里滾了好幾夜,想找馮森的人頭回來研究牙。后來,才知道自己白費了不少勁,金匠秦老疤把馮森的人頭割下來,涂金抺粉當狗頭金當給了他爹。胡大鉤子沒找到人頭骨,就拾些狗頭骨、牛頭骨、驢頭骨、馬頭骨、豬頭骨回來,沒有生意的時候,就抱著狗頭、牛頭、驢頭、馬頭、豬頭研究牙,幾年下來,練就了一手修牙、補牙、拔牙的好手藝,成了煙鎮(zhèn)有名的牙匠。煙鎮(zhèn)方圓百里沒有第二家牙館,又加上胡大鉤子手藝精湛,牙館的生意還不錯,大錢賺不著,小錢長流水,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胡大鉤子也心滿意足。
胡大鉤子原來叫胡春明,經(jīng)常用鋼鉤子拔牙,鎮(zhèn)上人后來就不叫他胡春明了,都叫他胡大鉤子,連鎮(zhèn)上的孩子也叫他胡大鉤子。他既不生氣,也不惱,還笑著對那些喊他胡大鉤子的孩子說:“牙壞了,離了我的大鉤子你拔不下來!”
胡大鉤子肯動腦筋研究狗牙、豬牙、牛牙、驢牙,提高醫(yī)術水平,修修補補治人牙,這一點鎮(zhèn)上人都夸他,不滿意的是他看牙病不分好壞人。不論誰的牙,只要是人牙,他就治。前年,鎮(zhèn)上保安隊長二公雞牙疼半邊臉腫得發(fā)亮,他竟然把二公雞的牙給治不疼了。殺豬匠吳二嫂聽說他給二公雞治牙疼,專門去牙館,沒頭沒臉地數(shù)落了他一通,說他不應該給二公雞治牙,應該疼死二公雞個狗日的。胡大鉤子慢聲細語地對吳二嫂說:“二嫂,好人壞人都是人牙,我是牙匠,人牙有病我不能不治,是不是?”氣得吳二嫂當街直跳腳,指著他的額頭說:“你連半個蘇二橋都不如!”之后,烀豬頭拆豬頭肉賣,豬頭骨再也不給胡大鉤子搞研究了。
蘇二橋原來是鎮(zhèn)上的劁豬匠,跟寡婦劉蘭英相好,因為當時的護礦隊三村隊長欺負劉蘭英,他一怒之下劁了三村隊長兩個卵子,逃進山里,現(xiàn)在成了黑風寨游擊隊大隊長,經(jīng)常帶著人半夜三更跟日本護礦隊干仗。后來,三村的腿又被接骨匠徐九接成直棍不能彎了,海州城日本礦業(yè)株式會社調走三村,又派松尾來當護礦隊長,蘇二橋帶著游擊隊一樣鬧得他雞犬不寧,恨得他天天要抓蘇二橋。
已是深秋天了,眼看著頭場雪快下了,蘇二橋趁著煙鎮(zhèn)逢集人多,下山來想買點布匹和棉花,給游擊隊員添件棉衣過冬,沒想到,竟遇到了松尾。
其實,松尾沒見過蘇二橋,雖說打過幾次仗,連人影也沒見過,就是頭頂頭走對面也認不出來,但他手下的護礦隊員見過蘇二橋,見了蘇二橋的影,一聲喊,街上人就亂了,松尾和兩個護礦隊員追得緊,蘇二橋在人空里鉆來鉆去走得快,急忙中躲進了牙館。胡大鉤子跟蘇二橋都是煙鎮(zhèn)上的老人,過去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不認得誰?蘇二橋躺在躺椅上又指嘴,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又貼膏藥,又撐竹撐,把臉撐變了形,又假拔牙,救了蘇二橋。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蘇二橋知道,鎮(zhèn)上沒有其他人知道,也沒人說,倒是他給松尾治牙疼的事鎮(zhèn)上人都知道,恨得一鎮(zhèn)人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松尾沒抓住蘇二橋,夜里帶著護礦隊和二公雞的保安隊,在山里跟蘇二橋的游擊隊干了一仗,又被游擊隊打死兩個護礦隊員,天快明時,才狼狽不堪地回到鎮(zhèn)上。中午的時候,鎮(zhèn)長馮壽堂在迎春樓擺了幾桌,給松尾和護礦隊壓驚,整整喝了半下午。
太陽給西邊的大山一擋住,煙鎮(zhèn)的天就黑了,街上的店鋪,關門的關門,上燈的上燈。胡大鉤子的牙館,一天也沒來個看牙的人。胡大鉤子就抱著狗頭骨、豬頭骨、牛頭骨、驢頭骨研究狗牙、豬牙、牛牙、驢牙。中午吃過飯,他從狗頭骨上撬下來一顆牙,琢磨了一下午,磨磨銼銼,又用精細砂布打磨得光滑圓潤,到太陽給西邊大山擋住時,終于把一顆結滿黃垢的狗牙打磨成了人牙模樣,放在從海州城買來的藥水里泡上。心想,泡上一夜,過兩天取出來,又白又亮,留著好給有錢人鑲牙用。胡大鉤子很為自己的聰明高興,哼著小曲上門板。
門板剛上好,就聽有人咚咚敲門,還有人喊:“大鉤子,快開門!”
胡大鉤子一聽門外的公鴨嗓子,就知道是保安隊長二公雞,心想,這小子牙又疼了?上回給他治牙疼,惹得殺豬匠吳二嫂找上門來數(shù)落一通,連豬頭骨也不給了,這回要再給他治牙疼,吳二嫂還不把殺豬刀拿來剝了自己?讓他疼一夜,明天再說。胡大鉤子一邊想著,一邊躡手躡腳走進里屋,然后,高聲說:“二隊長,天黑了,明天再來吧?!?/p>
二公雞還是把門板踹得咚咚響,說:“大鉤子,快開門,是松尾隊長牙疼?!?/p>
胡大鉤子一聽是松尾牙疼,這才走過去下門板,門板還沒下完,兩個護礦隊員就架著松尾擠進屋來。
松尾帶著護礦隊幾次進山跟游擊隊干仗,都沒打死蘇二橋,這次又損失了兩個護礦隊員,心里十分惱火,在迎春樓跟馮壽堂喝了一下午的煙鎮(zhèn)老燒,還沒回到護礦隊,內火就上來了,牙疼得要命,立馬叫二公雞帶著來找胡大鉤子。松尾捂著半邊臉,哼哼嘰嘰一屁股坐在躺椅上。一個護礦隊員拿著槍捅著胡大鉤子說:“快快的看,快快的看?!?/p>
胡大鉤子為難地說:“天黑了,咋看牙?”他看看二公雞,想讓二公雞幫他說句話,讓松尾明天白天再來。誰知,二公雞也催他:“快給松尾隊長看?!焙筱^子無可柰何,只好點了油燈,豆粒大的火苗一晃一晃的,哪里看得清松尾嘴里的牙?
二公雞說:“快看!”
胡大鉤子說:“看不見。”
二公雞接過油燈,在松尾臉上照來照去,伸著頭,睜大眼,朝松尾嘴里看。松尾嘴里黑咕隆冬的,朝外噴著一股一股的惡臭,熏得二公雞差點閉過氣去,手一抖,燈頭上掉下一?;鹦?,落在松尾臉上,燙得松尾一激靈,一腳踹在二公雞肚子上。二公雞被松尾猛踹一腳,兩手一揚,一屁股坐在地上,油燈“叭啦”一聲也摔了個粉碎,牙館里一團漆黑。
胡大鉤子嚇得心驚肉跳,連忙到鍋屋,摸黑找碗倒了點油,又找了一截棉繩,在油里浸了浸,然后,噼啪噼啪打火鐮,打得火星子亂濺,終于打著火繩,點燃了一把柴火,又拿柴火棒點著了棉繩,牙館里這才有了光亮。
胡大鉤子對抱著肚子坐在地上 “哎喲”的二公雞說:“二隊長快起來,端燈?!倍u這才爬起來,端燈碗的手一直在抖,火苗亂晃,人影在牙館的墻上也亂晃。
胡大鉤子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朝松尾嘴里看,還是黑咕隆冬看不清。他歪著頭呼出一口氣,又喘了口氣,說:“松尾隊長,我先給你止住疼,明天白天再給你好好看看。”
松尾兩眼睜得牛卵子那么大,一看二公雞手里的那豆燈火,只好依照胡大鉤子的意思辦。
胡大鉤子從里屋抱出黑瓦罐,揭開封口,舀出半端子漱口水,讓松尾含在嘴里,過一會再漱口。沒承想,松尾一咽唾沫,“咕咚”一聲把漱口水也咽進了肚里。
松尾又要胡大鉤子舀來半端子漱口水含在嘴里,過了半天,仰著頭咕嚕咕嚕漱口,“咕咚”一聲又把漱口水咽進肚里。
胡大鉤子急忙說:“松尾隊長,這是治牙疼的漱口水,不能喝?!?/p>
二公雞討好地說:“松尾隊長夜里牙疼怎么辦?”
松尾一擺手,過去一個護礦隊員,把盛漱口水的小瓦罐提在手里。
胡大鉤子一看護礦隊員要提走瓦罐,連忙說:“松尾隊長,你提走了,明天給你看牙就沒有用的了?!?/p>
一個護礦隊員“嘩啦”一拉槍栓,胡大鉤子看看身邊的槍,叮囑松尾說:“松尾隊長,這是止疼藥水,只能漱口,不能喝?!?/p>
松尾和兩個護礦隊員還有二公雞走了半晌,胡大鉤子還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想,漱口水提走了,明天有人來看牙用什么止疼?他嘆口氣,搖了搖頭,這才去一塊一塊上門板,門板還沒上完,忽聽身后有人說話:“大鉤子,又給松尾治牙疼?”。
胡大鉤子轉臉一看,是窯匠楊老三。楊老三是給殺豬匠吳二嫂家送瓦罐盆的,回來路上,正好看到松尾一伙人從牙館里出來,躲在街邊黑影里,待松尾一伙走遠了,這才過來跟胡大鉤子說話。
胡大鉤子看看楊老三,說:“三哥,我開的是牙館,有人牙疼,我不能不治。你看看,就剩幾口漱口水了,都給松尾提走了。再有人來治牙疼,怎么辦?”
兩個人在牙館門口站了半晌,楊老三說:“大鉤子,就叫三哥站在街邊說話?”
胡大鉤子連忙說:“三哥,快到屋里說話?!鄙碜映赃呑屃俗?,把楊老三讓進牙館。
“大鉤子,二橋兄弟叫我?guī)г捊o你,改天他要過來感謝你?!?/p>
“三哥,你知道了?”
“二橋兄弟都跟我說了。”
“你和二橋有聯(lián)系?”
“也沒什么聯(lián)系,前幾天我在山里賣窯貨碰見了?!?/p>
聽楊老三這么一說,胡大鉤子點點頭,懸在喉頭的心也放了下來,說:“護礦隊抓人,街上亂哄哄的,二橋兄弟一進門,我就認出來了?!?/p>
“虧你急中生智救了二橋,要是給松尾抓去,咱不就少了一個兄弟?”
“那是,那是。”
楊老三跟胡大鉤子又說了許多話,見夜深了,才回鎮(zhèn)西窯場。楊老三走了,胡大鉤子半夜沒有睡著,想著楊老三的話,覺得十分有道理,咱好好的西山金礦怎么就成了日本人的金礦了呢?想得頭疼,也沒想出個一二三來,天快明時,才朦朦朧朧打了個麻眼。
天亮以后,胡大鉤子一邊等松尾,一邊想心事,漱口水給松尾提走了,別人來治牙疼怎么辦?漱口水用完了,松尾的牙還疼怎么辦?他連天天跟著他的二公雞都踹,沒法給他治牙疼,他還不一槍崩了我?胡大鉤子在牙館里走來走去轉了半天,一咬牙,從里屋箱底拿出一包藥粉來,摻了少許山芋干面,和成細條,用刀切開,在手里團來團去,團成一粒粒綠豆大小的藥丸,用藥篩子盛了,踩著高腳凳,放在山墻的窗洞里陰干,留著治牙疼。胡大鉤子心想,有了這些藥丸,松尾的牙天天疼,也不怕啦。
松尾一直沒有來找胡大鉤子看牙。他提走了胡大鉤子的漱口水,牙一疼,就喝口藥水漱漱口,咽了幾次到肚里,覺得挺爽快,也不漱口了,牙一疼,就喝一口,很是方便。牙不疼,松尾還找胡大鉤子干什么?
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胡大鉤子正在給人看牙,二公雞帶著兩個護礦隊員來了,說松尾隊長要他立馬到護礦隊去。胡大鉤子要把那人的牙病看完再去,兩個護礦隊員不愿意,一人一邊架著胡大鉤子就走。
胡大鉤子喊:“你們不能這樣,我的病人牙還沒看完?!?/p>
兩個護礦隊員把胡大鉤子架到門外,被二公雞喊住了,要胡大鉤子帶上用具再去。兩個護礦隊員松開胡大鉤子,胡大鉤子甩甩被拉疼的胳膊,回到牙館里,對看牙病的人說:“你在這兒等一會,我回來接著給你看,順便幫我看一下店門。”胡大鉤子老婆懷了孩子要生產,他天天研究狗牙、豬牙、牛牙、驢牙的,伺候不了月子,老婆回十里外橫溝村娘家生孩子去了,大女兒也跟去了姥姥家。
護礦隊員催胡大鉤子:“快快的,快快的?!?/p>
胡大鉤子緊忙收拾了一下拔牙用的鉤子、鑷子、鉗子等用具,踩著高腳凳,從山墻窗洞里的藥篩子里拿了幾顆藥丸,就隨二公雞和護礦隊員匆匆去了護礦隊。
松尾正在護礦隊等胡大鉤子,見胡大鉤子姍姍來遲,十分不滿意,嘰哩咕嚕說了幾句什么。二公雞對胡大鉤子說:“松尾隊長嫌你來晚了?!?/p>
胡大鉤子朝松尾點點頭,急三步走過去,讓松尾仰起臉來張大嘴,松尾頭一歪,罵了一句“八嘎”,猛地抽了胡大鉤子一個大嘴巴。
“叭啦”一聲脆響,胡大鉤子半邊臉一麻就失去了知覺,隨即天旋地轉兩眼刺刺直冒金星,兩腿一軟,眼看要跌倒,二公雞上前一把拉住才沒倒下去。胡大鉤子晃了幾晃才站穩(wěn)當,想,狗日的松尾手這么重。
胡大鉤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是給松尾看牙,那是給誰看牙?正納悶,松尾拍拍身邊蹲著的大狼狗的頭,說:“給它的看牙?!?/p>
大狼狗兩眼睜得溜圓,伸著大舌頭“哈達哈達”喘氣,胡大鉤子小聲說:“松尾隊長,我只看人牙,沒看過狗牙?!?/p>
松尾眼一睜,又罵了一句“八嘎”,護礦隊員的槍管就頂在了胡大鉤子的后脊梁上。
兩桿槍頂著后脊梁,胡大鉤子不敢不給狼狗看牙。胡大鉤子朝前走走,大狼狗嗚嗚亂吼,掙得拴狗鏈“嘩啷嘩啷”響。胡大鉤子看看二公雞,又看看松尾,松尾叫過兩個護礦隊員,一人逮住狗腿,一人掰開狗嘴,二公雞也連忙上前,幫忙摁住狼狗兩條后腿。
胡大鉤子看一眼狼狗的血盆大嘴,兩腿索索發(fā)抖,手里的鉤子嚇掉在地上,趕忙拾起來在衣襟上擦了擦,兩眼發(fā)花,看不見狗牙了,只看見一個深深的黑洞……胡大鉤子揉揉眼,還是看不清,在工具包里找到一個鏡片裂了紋的眼鏡戴上,這才看清楚兩排又尖又硬的狗牙。
胡大鉤子的臉貼在狼狗嘴邊,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終于看到狼狗后槽牙的牙縫里塞了個東西,牙齦腫得通紅。胡大鉤子抖抖索索抻進鋼鉤,撥拉撥拉牙縫,手一抖,鋼鉤戳在牙齦上,疼得狼狗亂甩頭,四蹄亂蹬,尖利的狗牙把胡大鉤子的手劃了一道口子,頓時鮮血淋漓。
胡大鉤子擦擦手上的血,顧不上疼,放下鋼鉤拿起鑷子,夾住塞物朝外拔,鑷子打滑,拔了幾次也沒拔出來,又換了尖嘴鉗,夾住塞物,用勁一拔,這才將塞物拔出來,仔細一看,是一小塊又尖又硬的骨頭。
狗又掙得拴狗鏈“嘩啷嘩啷”響,直朝胡大鉤子身上撲,嚇得他連連后退。
狗牙縫里的塞物拔出來了,松尾卻突然捂著半邊臉叫了起來,一個護礦隊員連忙去瓦罐里舀漱口水,端子刮得瓦罐吱吱響,也沒有舀出來,抱著瓦罐朝松尾嘴里倒了最后幾滴,松尾呱嘰呱嘰嘴咽下肚去。
胡大鉤子急忙說:“漱口水不能喝?!?/p>
松尾瞪了一眼胡大鉤子,指指狼狗,說:“給它也止止疼。”
胡大鉤子只好從工具包里,取出一粒小藥丸,兩個護礦隊員和二公雞,掰狗嘴的掰狗嘴,抓狗腿的抓狗腿,胡大鉤子這才把那粒小藥丸塞進狼狗牙縫里。
喝了幾滴漱口水,松尾的牙也不疼了,對胡大鉤子說:“你的,手藝的腰細。”
胡大鉤子說:“我腰細,是人瘦?!?/p>
二公雞拉了一把胡大鉤子,說:“松尾隊長是說你手藝好?!?/p>
胡大鉤子說:“那他還說我腰細?”
二公雞說:“松尾隊長說的是日本話?!?/p>
胡大鉤子點點頭,收拾好東西拿在手里還是不走,看著松尾隊長。松尾說:“你的可以走了?!?/p>
胡大鉤子還是沒有走,又看看二公雞,小聲說:“二隊長,給狼狗看牙,這錢怎么算?”
松尾也聽到了胡大鉤子的話,眼一睜:“八嘎?!?/p>
二公雞小聲說:“大鉤子,給松尾隊長的狼狗看牙,你還要錢?”
胡大鉤子說:“二隊長,牙館這個把月生意不行,老婆在她娘家生孩子,我沒錢買東西。前幾次給松尾隊長看牙,連這次給狼狗看牙,我只收兩塊大洋?!?/p>
兩個護礦隊員把胡大鉤子朝外推,胡大鉤子還想要錢,被護礦隊員一把推出門外,跌倒在大街上,半天沒有爬起來。狼狗掙脫了拴狗鏈,躥出門外,“哇嗚”一口,在胡大鉤子的腿肚子上咬下一塊肉來,疼得胡大鉤子滿地打滾。
看著抱著腿又喊又叫的胡大鉤子,松尾和兩個護礦隊員哈哈大笑。
胡大鉤子是被街上人架去大藥房的,藥房先生看過傷,為胡大鉤子下了猛藥,用“五步倒”蛇毒配藥,糊在傷口上,以毒攻毒又治傷又防瘋狗病。
胡大鉤子還沒回到牙館,他為護礦隊狼狗治牙的事,就在煙鎮(zhèn)傳講得沸沸揚揚了。
胡大鉤子剛被人送回牙館,泥水匠黃老斜氣勢洶洶地來了,當街一站,立馬圍了一圈人看景。黃老斜喊道:“看千看萬,從來沒見過給日本狼狗看牙的牙匠。活著丟人,找根燈草,吊死算了?!?/p>
黃老斜的小孫子是被護礦隊的狼狗活活嚇死的,他不光恨護礦隊,更恨護礦隊的狼狗,早想弄死那條作惡多端的大狼狗了。沒承想,大狼狗到現(xiàn)在也沒弄死,啃死人骨頭塞了牙,胡大鉤子還去給狼狗看牙,他哪里能受得了,找上門來,要砸牙館的牌子。
胡大鉤子扶著門框,喊黃老斜到屋里說話,黃老斜朝前走了兩步,氣呼呼地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耽誤我砸你牙館牌子。”
胡大鉤子說:“老斜兄弟,你知道的,原來喬八爺不是也被護礦隊逼得給狼狗修腳拔刺嗎?接骨匠徐九也給狼狗接過腿骨,我自己愿意給東洋狗看牙么?”
黃老斜指著胡大鉤子的鼻子說:“你不能跟喬八爺比,也不能跟徐九比,八爺和徐九都是俺煙鎮(zhèn)的大英雄,你算什么東西!”
黃老斜眼斜人不斜,一番話,說得胡大鉤子滿臉通紅張嘴結舌。
鎮(zhèn)上的修腳匠喬八爺,早年挑斷護礦隊重九隊長的腳大筋,一把火與重九同歸于盡;接骨匠徐九把三村隊長的腿骨接得不能彎,煙鎮(zhèn)人至今還在傳講??伤澜澈筱^子算什么呢?治松尾隊長的牙疼,拔護礦隊狼狗牙上的刺,不光沒拿到一個銅板,還給大狼狗咬下一塊肉來當街“哇嗚哇嗚”吃了。丟死人了,祖宗八輩的臉都丟盡了。
胡大鉤子泄了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任憑黃老斜吆三喝四噼哩叭啦把牙館的牌子砸了,黃老斜砸了牌子還不解氣,找來一抱柴火,打著火鐮,當街點火把牙館牌子燒了。
胡大鉤子覺得沒臉在煙鎮(zhèn)住下去了,思來想去,準備去海州城開一家牙館討生活。
這天晚上,胡大鉤子悶在家里,忽聽有人 “咚咚”敲門,從門縫里一看,是窯匠楊老三,連忙卸下門板開開門,把楊老三讓進屋來。
“二橋叫我?guī)г捊o你,說你給護礦隊狼狗看牙,那是被松尾逼的。他說,他會找人再給牙館做塊牌匾的?!?/p>
胡大鉤子聽了,心里驀然涌出一陣酸楚,眼窩潮乎乎的,撩起衣襟搌了搌,說:“謝謝二橋兄弟。”
“二橋想請你進山一趟,有幾個游擊隊員啃樹皮把牙啃壞了,你去看看,能修就修,能補就補,沒有牙不能吃飯,不吃飯沒有力氣,沒有力氣怎么跟護礦隊干仗?”
“游擊隊沒有糧食吃?”
“糧食不多,原來摻野菜,這都老秋后了,沒有野菜,就摻樹皮吃?!?/p>
“沒想到二橋兄弟日子過得這么苦?!?/p>
“新糧食早下來了,護礦隊看得緊,送不進去。我這幾天正想辦法,不送糧食進山,二橋兄弟和他的人這個冬天怎么過?”
兩個人說了半夜的話,決定三天后的夜里進山。
三天后的后半夜,是楊老三帶著胡大鉤子進山的,一人背了一口袋糧食。天快晌午時,胡大鉤子就把幾個游擊隊員的牙修修補補看完了,他沒有留給狼狗止疼的藥丸,而是留了一包止疼的膏藥,當晚,趁著夜色和楊老三又回到鎮(zhèn)上。
泥水匠黃老斜砸了牙館的牌子,牙館就沒有人來看牙了,胡大鉤子又想去海州城開牙館。這天下午,他關起門來,拾掇這拾掇那,整理行裝,準備雇一輛車連夜離開煙鎮(zhèn)。誰知,松尾又找上門來看牙。
護礦隊員端著槍在屋里屋外站著,胡大鉤子不能不給松尾看牙,一旦看,他又不能不認真看。不管是給煙鎮(zhèn)人看牙,還是給什么人看牙,都不能壞了手藝,叫人說聲“孬”。這是胡大鉤子當牙匠的原則。
狼狗咬的傷還沒有好利索,胡大鉤子圍著松尾瘸過來拐過去,叫松尾張大嘴,伸著頭使勁朝里看也沒看清,用布條拴了個小鏡子戴在腦門前,鏡子的反光照亮了松尾嘴里的槽牙,他看了看說:“牙壞了個洞?!庇终f,“最好是拔了,壞牙不拔還疼?!?/p>
松尾聽說要他拔牙,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給拔。
胡大鉤子想,是呀,長了幾十年的牙,誰也不愿說拔就拔掉。他用鉤子鉤鉤,又用鑷子扒拉扒拉,疼得松尾直吸溜涼氣。胡大鉤子說:“這牙不拔沒辦法,疼了,就用漱口水漱口止疼。”說完了,才想起來漱口水給松尾喝完了。
這時,松尾的牙又疼起來,兩手捂著半邊臉,說:“快快的,快快的?!?/p>
胡大鉤子見松尾牙疼得受不了,思想了半天,這才一瘸一拐地到里屋拿來藥丸,塞到松尾的牙洞里,說:“我給你放了止疼藥,過幾天牙要是還疼,就把壞牙拔了吧,我給你鑲一顆好牙?!焙筱^子想到了他用狗牙制成的那顆牙。
松尾和護礦隊員離開牙館的時候,松尾的牙已經(jīng)不疼了。夜里松尾帶著人護送車隊朝海州城碼頭運送金礦石,半路上又被蘇二橋的游擊隊打了埋伏,不光礦石給蘇二橋劫走了,還被游擊隊打死三個護礦隊員。
松尾一急,牙又上了火,疼得要命,又去找胡大鉤子。胡大鉤子沒辦法,只好再給松尾的牙洞里塞藥丸。他塞完藥丸,說:“松尾隊長,過幾天還是把壞牙拔了吧,這藥丸一時止疼,不能常塞?!?/p>
松尾吹胡子瞪眼,還是舍不得拔牙,天天來找胡大鉤子,朝牙洞里塞藥丸。
后來,松尾上午來一次,下午來一次,胡大鉤子哪里也不能去,天天在家等著給松尾牙洞里塞藥丸,到海州城開牙館的計劃也泡了湯。
蘇二橋果真給胡大鉤子的牙館重新做了一塊牌匾,是窯匠楊老三來給掛上的。楊老三剛走,黃老斜跟殺豬匠吳二嫂就來把新牌匾砸了個稀巴爛,吳二嫂還帶了一把殺豬刀,在牙館的門板上歪歪扭扭刻上“狗牙館”幾個字。之后,黃老斜跟吳二嫂一合計,牙館的牌匾是楊老三掛上去的,干脆,把楊老三家窯場的盆盆罐罐也砸了,半路上,被裁縫皮三攔了下來。裁縫皮三在迎春樓擺了一桌,又請來楊老三,幾個人邊吃邊喝說了許多話,聽說胡大鉤子曾進山給游擊隊送過糧食,還給游擊隊員看過牙,是蘇二橋給牙館做的牌匾,黃老斜和吳二嫂這才消了氣。
黃老斜跟殺豬匠吳二嫂一鬧騰,鎮(zhèn)上再也沒人來牙館看牙病了。胡大鉤子的牙館成了松尾的專用牙館,一天兩次朝松尾牙洞里塞藥丸。松尾不來的時候,胡大鉤子就忙忙碌碌在后院里挖地、整地、種東西。
轉眼間,已是第二年春暖花開的五月了。自從黃老斜和吳二嫂知道胡大鉤子上山給黑風寨游擊隊送糧食看牙的事后,牙館的生意比冬天的時候好了不少,鎮(zhèn)上人和周圍村里的人又來牙館看牙病了。
松尾牙疼原來一天塞兩次藥丸,后來發(fā)展到夜里有時也來找胡大鉤子塞藥丸,人也瘦了一大圈,一天不塞藥丸,松尾就急得跳墻爬屋。當松尾再一次牙疼,再一次流鼻涕淌眼淚,再一次上躥下跳跳墻爬屋時,被護礦隊員捆起來送到海州城大醫(yī)院一檢查,才知道松尾吸毒了。查來查去,查到了胡大鉤子治牙疼的藥丸。
護礦隊來人捉拿胡大鉤子時,胡大鉤子正在給一個鄉(xiāng)下老漢拔牙。
有人跑到牙館對胡大鉤子說:“大鉤子,還不快跑,護礦隊來抓你了?!?/p>
頭上戴著布條綁的小鏡子,嘴上戴著嘴捂子的胡大鉤子,正聚精會神地拿著鋼鉤子給老漢拔牙,根本沒聽到有人喊,他用勁拔下老漢的壞牙,在老漢眼前晃了晃,說:“這牙你早該來看了,都壞了大半個了?!?/p>
門口有人催促他:“大鉤子,再不跑就來不及了?!?/p>
胡大鉤子朝那人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收了老漢的幾個銅板,說:“我是給松尾治牙疼的。我說漱口水不能喝,他偏喝;我說止疼藥丸不能常塞,他非要一天塞兩次,后來塞三次。能怪我么?”然后,簡單收拾了幾樣東西,邁著方步撩開布簾進了里屋,穿過后門,走過院子,翻過墻頭,眨眼間消失在村舍樹叢里。
護礦隊把牙館圍了個嚴嚴實實,只見大門洞開,屋里屋外不見胡大鉤子的影,來到后院一看,全驚呆了,一院子的罌粟花,正開得鮮艷奪目紅紅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