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鄭三炮失蹤了。在酒桌上接到沙金的電話,我說沙金兄你別去聽謠傳謠,以訛傳訛,他鄭三炮憑什么人間蒸發(fā)?他滿屋子的奇石,死沉死沉的,蒸發(fā)得了嗎?
鄭三炮真的失蹤了!沙金再次在電話里說出這句話時,聲音虛虛的,有些發(fā)顫。我正為黃金價格下跌而發(fā)慌,沙金的話讓我心里開始發(fā)毛??跓o遮攔的兄弟,沒遇上大事,不至于這樣?;氐阶?,因為有外客在場,我悄悄與合伙開金店的老何說了一句,有急事,得先走一步。老何看我急著要走,碰了碰杯,打著飽嗝說,打架還在乎割耳朵,有事也要把這杯酒干了再走。
社會上有一句流行語是這樣說的,關(guān)系鐵的人有三: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一起嫖過娼。我和鄭三炮不僅同過窗扛過槍,還一起與沙金按摩推油,就差一起去嫖娼了。三人關(guān)系鐵到什么程度,不講也心知肚明。鄭三炮與沙金是經(jīng)我介紹認(rèn)識的。一個石癡搭上另一個石癡,簡直無藥可救。
鄭三炮和沙金,都是綽號。在社會上混,似乎綽號比名字重要得多。鄭三炮與我都是1981年的兵,他在福建漳州服役,我在福建泉州服役,同期轉(zhuǎn)了志愿兵才走到一起。鄭三炮長我兩歲,后三年探過三次家,一次生一個兒子,最后生到差點工作都泡了湯。于是,就有了鄭三炮的由來。戰(zhàn)友們一個個對鄭三炮羨慕得很,他總是一臉的無辜,沒辦法,一肚子的兒子。唉,每晚在被褥上畫地圖,洗被還不知道淹死了多少呢。鄭三炮轉(zhuǎn)業(yè)回家,幾經(jīng)周折,才分配到縣商業(yè)銀行搞保衛(wèi)。平時沒事,鄭三炮開一輛昌河車去四處晃悠。幾年下來,鄭三炮不僅撿了不少奇石,還結(jié)交了不少石友。千禧年的時候,鄭三炮在大鄣山臥龍谷的河中撿到的一塊黃臘石,形如一尊玉佛,六十八萬賣給了浙江老板,在婺源縣甚至周邊縣奇石界炒得沸沸揚揚。
沙金呢,在星江河里淘金起家,后來做茶葉生意與投資房地產(chǎn)。他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畷r,石迷心竅,隱身而退,迷上了奇石收藏,據(jù)說投在奇石上的錢不下千萬。沙金不僅收藏本地本省的奇石,外地的雞血石、田黃石、黃河石、洞庭石、凍石、火山石也收藏。用沙金自己的話說,他是從高樓回到了平地,有石頭接地氣,以石怡情,賞石養(yǎng)性,心里踏實多了。沙金停了房地產(chǎn)項目,只保留了妻子名下的投資擔(dān)保公司,開展一些小額貸款業(yè)務(wù)。我當(dāng)年與沙金打交道,其實與奇石無關(guān),是因為和老何在步行街開上海城隍廟老金店差了錢。而沙金能夠順順利利把錢借給我,不能不說是我收藏奇石的緣故。之后,沙金每一次收奇石,有機會都會拖上我去幫他打眼。算起來,我玩奇石前后還不到十年,卻寫過一些有關(guān)奇石方面的文章,甚至對白居易、杜甫、蘇東坡、米芾等等文人墨客嗜好收藏奇石的典故還進行了研究與考證,在圈子里就成了所謂的專家。雖然我喜歡奇石,卻從不做奇石交易。這一點,是我區(qū)別于鄭三炮與沙金的地方。沙金經(jīng)常笑我是抱著金飯碗討飯,何苦!我打嘴仗說,我撿石頭是旅途中的偶得,純屬興趣,不像有的人財大氣粗。我之所以這樣和盤托出我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除了純粹的能夠掏心掏肺的哥們感情,還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對奇石的愛好。
說起鄭三炮賣了六十八萬的黃臘石,我還是要多說幾句。那尊玉佛似的黃臘石,鄭三炮實際是99年夏天在大鄣山臥龍谷的河中撿到的。當(dāng)時,他撿回來的時候,泥垢還沒有洗清,并不顯眼。嗨,一洗一刷,不得了,又潤又透,活脫脫的一尊玉佛,栩栩如生。我一看,也跟著鄭三炮沙金激動起來,拍了一組圖片,寫了一篇五千多字的文章傳給《中華奇石》雜志的編輯朋友,稿子很快刊了出來,網(wǎng)上更是引來一片嘖嘖稱奇。
眾所周知,婺源出產(chǎn)硯石,也出產(chǎn)玉石。說起中國的硯史,無法繞開南方的婺源。文人墨客對龍尾硯的鐘愛,把龍尾硯推向了世之珍寶。與蘇軾、黃庭堅、米芾,并肩為宋代 “四大書家”的蔡襄,將龍尾石價值與 “和氏璧”相比:“玉質(zhì)純蒼理致精,鋒芒都盡墨無聲。相如聞道還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
歷史上,宋代書法家米芾是個 “石癲”,他能夠把奇石呼之為 “兄弟”,每次看到奇石還要三拜九叩。我、鄭三炮、沙金說是石癡,充其量只能算石迷,跟米芾比起來,真的是小巫見大巫。沒辦法,誰叫我們文化、性情都不在一個層次呢。鄭三炮看到雜志,激動地邀我和沙金去 “朋來聚”吃了清燉土鱉再吃龍鳳湯。平時,三個人一起,不管誰提議,吃喝娛樂消費的事,基本上是沙金承包了的。習(xí)慣成自然,沙金埋單似乎順理成章,沒人覺得不好意思,誰叫他腰包比我和鄭三炮鼓呢。飯后,沙金去埋單,讓鄭三炮攔住了。結(jié)果,鄭三炮一結(jié)帳,老熟客八折優(yōu)惠,三個人一餐飯,吃了他一個月的工資。
過了一個星期,鄭三炮的手機被浙江義烏吳老板打爆了,纏著他要買黃臘石玉佛。吳老板在電話里三十八萬元起價,三番五次跑到婺源。中間,還有一個插曲,溫州的一位老板又?jǐn)D了進來,二位老板咬著熗價,價格蹭蹭地飚了上去,最終以六十八萬元成交。一塊撿來的石頭賣六十八萬元,在千禧年對一位小縣城拿工資的人來說,既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也是一個天方夜譚似的故事。黃臘石賣了,鄭三炮卻像失魂落魄似的,一天沒著沒落的。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要采訪鄭三炮,他悶屁都不放一個,扭頭就走了。記者不死心,緊追不舍,終于撬開了鄭三炮的嘴。面對鏡頭,鄭三炮最后感嘆道,自古是文人賞石,文化鑒石,如今卻是商賈當(dāng)?shù)?,人性瘋狂,這叫什么世道?不理解鄭三炮的人,都說他是撿了個大寶,得了便宜又賣乖。
沒等鄭三炮緩過勁來,銀行幾位同事死纏著要跟他去撿石頭。鄭三炮出于好心,說你們這不是瞎起哄嗎?怎么說呢,撿石頭只是一種愛好,一種情趣,實話告訴你們,十年都不一定能撿到一塊好石頭。同事不高興了,說鄭三炮你這人怎么能這樣呢?切,自己撿了那么多石頭,一塊石頭弄了幾十萬,跟我們就說撿不到石頭了,一點階級感情都不講,還同事呢,真沒意思。說著,一個個悻悻地走了。
沒過幾天,單位分管人事的副行長找到鄭三炮,說市行有一位領(lǐng)導(dǎo)非常關(guān)心下屬,他一直想去你家看看,今天剛好在縣行檢查工作,我看這樣吧,你先回家,一個小時后領(lǐng)導(dǎo)就去你家慰問。鄭三炮納悶了,在銀行工作十多年,從來沒有領(lǐng)導(dǎo)到家里去慰問過,真的自己是走運了?但一想,以前沒有,并不表示現(xiàn)在和將來沒有。或許,現(xiàn)在上邊領(lǐng)導(dǎo)真的重視關(guān)心下屬了呢。
領(lǐng)導(dǎo)仿佛是核準(zhǔn)了時間來的,除了市行的領(lǐng)導(dǎo),還有縣行行長、副行長、行長助理、總會計、辦公室主任。市、縣行的領(lǐng)導(dǎo)一進門,噓寒問暖,鄭三炮受寵若驚,站在堂前很不自然。市行領(lǐng)導(dǎo)看著墻上相框里的全家福,微笑著對鄭三炮說,喲,一家其樂融融的,你好福氣呀。在領(lǐng)導(dǎo)面前,鄭三炮沒必要隱瞞,實話實說,領(lǐng)導(dǎo)見笑了,要不是超生那點事,興許部隊回來也不會在單位看門,同期的志愿兵都比自己安排得好。市行領(lǐng)導(dǎo)十分幽默,說能有三個兒子,你這是能力強的表現(xiàn)嘛。工作崗位沒有高低,只是分工不同,分工不同呀??h行領(lǐng)導(dǎo)趕緊匯報說,老鄭愛好廣泛,還是一位當(dāng)?shù)赜忻氖詹丶摇?h行領(lǐng)導(dǎo)向鄭三炮遞了個眼色,說,老鄭,機會難得,還不快拿些藏品讓領(lǐng)導(dǎo)鑒賞鑒賞。鄭三炮謙虛地說,談不上什么家,這樣說就笑話我了,只是多撿了幾塊石頭而已。鄭三炮家二樓的樓道上,地板上,博古架上,陽臺上,到處堆滿了奇石。黃臘石、米粒石、臘肉石、水墨石、水晶石、瑪瑙石……有的隱隱約約呈現(xiàn)人物、山水、花鳥、蟲魚等物象,有的宛如美目盼兮,有的一如飽滿的雙乳,有的光潔如膚,有的紋理妍麗,奇形怪狀,琳瑯滿目,栩栩如生,引發(fā)領(lǐng)導(dǎo)一片嘖嘖之聲。鄭三炮一邊介紹石頭的來歷,一邊說如果領(lǐng)導(dǎo)喜歡就拿走。領(lǐng)導(dǎo)遲疑了一下,說這樣不好吧,怎么能夠奪人所愛呢。領(lǐng)導(dǎo)若有所思,站在一尊形似獼猴的黃臘石前看了許久許久。
領(lǐng)導(dǎo)的一次慰問,讓鄭三炮心痛了幾天。形似獼猴的黃臘石,最后還是讓市行領(lǐng)導(dǎo)搬走了。
拒絕是需要勇氣的,鄭三炮做到了。鄭三炮家二樓,能夠上去的,除了他和家人,只有我與沙金。正因為如此,鄭三炮的生活開始變得一團糟。鄭三炮所在的銀行推行人事制度改革,進行人員分流,雖然工資不打折扣,但分流了,七補八補就沒有了,那是耳朵大于豬頭,誰也不肯離崗,最后投票產(chǎn)生,結(jié)果得票最多的是鄭三炮。鄭三炮虧吃得,這樣的氣受不得,跑到行長辦公室大吵了一場。人怕出名豬怕壯。鄭三炮的家三天兩頭還有梁上君子光顧,弄得他日夜不得安寧。鄭三炮一不做二不休,花了二萬多裝了一套視頻監(jiān)控聯(lián)網(wǎng)報警系統(tǒng),把家里弄得像個保密單位似的。鄭三炮黑著眼圈,無精打采地說,沒有裝監(jiān)控睡不安穩(wěn),裝了監(jiān)控也睡不安穩(wěn)。心里老是想著監(jiān)控警報,監(jiān)控警報不響,反而睡不著覺哩,這叫什么事?我調(diào)侃說鄭三炮,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小偷再笨也不會到你家二樓去搬石頭吧。
不在單位上班了,鄭三炮交友圈子反而擴大了,經(jīng)常買賣些奇石,也換些奇石,說是收藏有個互補,他一天腳板打滑,盡往外溜。有買有賣,有人就在縣城試水開起了奇石店。三家奇石店店堂雖然不大,但博古架上柜臺里盡是稀奇古怪的石頭,琳瑯滿目,有的品相石質(zhì)都不錯。開店的老板三天兩頭往他家跑,都想拉鄭三炮入伙。鄭三炮一家都沒有答應(yīng),說你們一月不開張,開張吃一年,叫我去做什么哩。想找鄭三炮入伙的,當(dāng)面不說什么,背后有意見了:說你鄭三炮是飽人不知餓人饑,望著餓人笑嘻嘻;說你鄭三炮是有貨不愁貧,說你鄭三炮是橫眼之人心不足……舌頭無骨,調(diào)進調(diào)出,說什么的都有。最煩人的是,鄭三炮的老婆懷疑他在外面有了人。原因很滑稽,說什么家里少了石頭,沒看到有錢交賬;說什么別看他在外面活溜鮮,回家死豬一個。起先,鄭三炮和老婆鬧矛盾,我與沙金調(diào)和調(diào)和還管用。后來,鄭三炮老婆淚眼婆娑地說,你們就別把我當(dāng)傻子了,三個人一窯的貨,都是共穿一條褲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nèi)ジ鑿d抱小姐唱歌去賓館找小姐按摩的事早傳到我耳朵了。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鄭三炮老婆講話語速快,嘴角上沾滿了口沫。
聽話聽音,鄭三炮和老婆的矛盾,癥結(jié)并不在錢上。鄭三炮老婆這樣說,我們也無可奈何。沙金嘀咕道,女人自己不見自己形,別人看見桐油瓶。女人到這個年紀(jì),根本不是因為錢吵。說不知道鄭三炮老婆怎么想的,自己都到更年期了,還以為鄭三炮年年十八歲。男人到了五十,三天打漁兩天撒網(wǎng),有時上面有想法,下面沒辦法,得過且過。鄭三炮怪不了別人,要怪就怪自己年輕的時候火力太猛了。其實,鄭三炮應(yīng)該算是老實人。一次,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按摩,第三天他就神秘兮兮地找到我和沙金,說小腹脹得厲害,拉尿拉不出來,怕是中標(biāo)了。我問,三個人一起按摩的,你中什么標(biāo)?你有沒有單獨行動,有沒有事瞞著,自己心里不可能不清楚。到縣人民醫(yī)院一檢查,結(jié)果是尿道結(jié)石。從此,鄭三炮在我和沙金嘴里,有了中標(biāo)的笑柄。
自從鄭三炮昌河面包換了吉普城市獵人,見面就疏了。我和沙金經(jīng)常打電話問,鄭三炮總是說在山里撿石頭。一天上午,我去旅游公司辦事,遇到了春風(fēng)旅行社的大頭扁。大頭扁講話沒頭沒腦的,說鄭三炮不聽勸,落得一樣的下場。我說歪嘴和尚,什么下場不下場的,把話說清楚點。大頭扁嘴一歪,說你還不知道吧,前些日子山上 “二八杠”的莊家,叫鄭三炮的車順便捎人,一趟五百,后來又叫他幫忙看場,一天一千。是人,很難經(jīng)得住那種場面。鄭三炮覺得場上的錢好賺,沒忍住,輸了幾十萬。大頭扁講話語速快了,口沫紛飛亂濺:我呢,還勸他,結(jié)果比他輸?shù)酶鼞K。我說,歪嘴和尚,話不可亂講,講話要負(fù)責(zé)任的。當(dāng)著大頭扁的面,我打電話給鄭三炮。鄭三炮在電話里遲疑了一下,說輸是輸了點,輸?shù)貌欢啵斄藥兹f塊錢,就算打了水漂,不傷皮不傷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歪嘴和尚的為人,怎能聽他瞎掰呢。
我想,憑鄭三炮在部隊和地方上這么多年的磨練,這些都不能成為他失蹤的原因吧。
從天然居酒店開車趕到沙金的投資擔(dān)保公司,我用了不到十五分鐘,在文公路十字街口還差點闖了紅燈。我說,搞什么搞,鄭三炮不會躲了我們?nèi)フ蚁嗪昧税桑可辰鹫f,屎都拉到褲襠里了,你還有閑心開玩笑,鄭三炮家里人都報警了。剛剛?cè)チ肃嵢诩依铮掀畔仁怯种溆至R,然后哭得一塌糊涂。我說,鄭三炮老婆管得緊,沒有夜不歸宿的習(xí)慣。借他一個膽,也不會長時間關(guān)機。
泡茶,抽煙,續(xù)水,打電話,打電話,抽煙,泡茶,續(xù)水,周而復(fù)始,一次次得到的只是手機語音提示,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我和沙金冥思苦想,搜腸刮肚,把鄭三炮能夠去的地方都電話搜索追尋了一遍,無功而返。二人還是不死心,撥打了鄭三炮手機,得到的依然是語音提示: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沙金遞過一根煙,看了我一眼,把想要說的話又吞了回去。我說,我服了你了,這個時候還沉得住氣。沙金說,也沒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事,你說鄭三炮會不會跟金碧輝煌坐臺的小徐走了呢?我吐出一個煙圈,又吐出一個煙圈從之前的煙圈中穿過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說鄭三炮和小徐有一腿偷偷情我相信,鄭三炮是夾著尾巴做人的,年紀(jì)又那么懸殊,二人私奔可能嗎?我把鄭三炮上山打 “二八杠”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沙金說,這事鄭三炮跟他說過,載客看場,據(jù)說是大頭扁搭的線。鄭三炮說過,十賭九詐,就算花錢買了個教訓(xùn)。前幾天,他到我這里拿了十萬去還放 “高炮”的,還把我民國版的縣志借去看,應(yīng)該不會再去賭了吧。再說,那個場子前些日子公安局不是查抄了嗎?
正說著,蚺城信用社的大戶部經(jīng)理羅偉拿著一個手包晃悠晃悠進來了。蚺城大部分投資擔(dān)保公司與金融單位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沙金的也不例外。沙金笑盈盈地對羅偉說,來得早還不如來得巧,兄弟幾個一起去鳳凰樓喝酒,解解乏。不過,酒我準(zhǔn)備,“花”得羅經(jīng)理自帶。
羅偉叼著煙,嘴上說客氣客氣,手卻在撥手機了。
酒桌上,來了三個女的,其中一個長得有幾分姿色的叫胡麗,是羅偉的相好。胡麗看人一瞟一瞟的,她的眼神透出些許的嫵媚,也透出些許的輕佻,便有了 “狐貍”的綽號。記得第一次羅偉介紹胡麗是表妹時,我和沙金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在職場上,男女之事,隔著一層紙總比沒有東西隔著好。有幾次,沙金喝到興頭上,冷不丁會冒出一句,羅經(jīng)理到底有幾個表妹呀?羅偉在這方面是高手,說表妹只有一個,小姨倒是不少。
這些年,我對羅偉雖然沒什么好感,但也沒必要去得罪他。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剛起步開商場的時候,我找羅偉貸過款。一百萬的貸款,手續(xù)正常,他擠牙膏似的,讓我去了兩瓶飛天茅臺,兩條軟中華,一幅沈鵬的字。我不心疼煙酒,卻心疼沈鵬的字。后來,我就沒找過他。2001年6月,鄭三炮撿到一塊豬肉石,像豬蹄膀,品相不錯,羅偉硬生生地二萬從他手上買走,放在家里還沒有捂熱,轉(zhuǎn)手八萬賣給了沙金。我覺得,這不是市場的殘酷,而是利益帶給人性的欺騙。沙金找我給豬肉石起名字,我說沙金兄,如果要給某人戴上巧取豪奪的帽子,你是心甘情愿的幫兇。不過,這樣的事有的人做起來就像家常便飯。婺源有一句俗話,說窮莫丟書,富莫丟豬,你說對這樣天然的奇石,還有起名字的必要嗎?
羅偉酒興正濃,從鳳凰樓出來,嚷著要去KTV唱歌,我和沙金心里惦著鄭三炮失蹤的事,都沒有應(yīng)聲。沙金笑呵呵地說,即便有女人左擁右抱,也是要講時間和心情的,今天確實有事,就不陪羅經(jīng)理瀟灑了,改天一定盡興。此時此刻呢,我們就不去做電燈泡了。羅偉晃著腦袋說,人生苦短,該干嘛還得干嘛,你說是吧?等到哪天干不動摸不動了,后悔就遲啰。
鄭三炮失蹤六天后,準(zhǔn)確地說是他家人向公安局報案125小時后,一位農(nóng)民在野龍溝大峽谷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我與沙金隨公安民警爬山越澗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遠(yuǎn)遠(yuǎn)看去,鄭三炮像累著了,趴在溝澗邊歇氣。走近看,我就瘆得慌。鄭三炮下身泡在澗水里,那張平日嘿嘿笑的臉,有一半貼在沙上,另一半腫得不成樣子了,右手還緊緊地拽著一只裝奇石的編織袋。鄭三炮的脖子上,還掛著他不久前請外地玉雕師傅雕的黃臘石吊墜。吊墜雕的是一只金蟬,一公分大小的樣子,清潤,玲瓏,通透,栩栩如生……警察說,在公安部門結(jié)案之前,疑似他殺自殺都有可能。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讓我猜上十次百次,都猜不出鄭三炮失蹤是這樣的結(jié)局。然而,現(xiàn)實是不可回避的。當(dāng)沙金吞吞吐吐把噩耗告訴鄭三炮老婆,她嗚嗚地哽咽著,一聲也哭不出來。
安撫好鄭三炮家里人,已是晚上十點。我與沙金都累得夠嗆,到了他家院前,兩個人坐在車?yán)镆矐械孟萝?,一根接一根賭氣似地比著抽煙。沙金說,別吵著你嫂子,還是去書房喝杯茶吧。
我到沙金家里走得比較勤,去得多的是藏石軒,進書房卻是第一次。剛坐下,紅木佛座上形如玉佛的黃臘石,讓我的心跳到了嗓子口,莫非……沙金看出了我的疑惑,說奇石天然,每一件都是絕無僅有的。唉!你是否相信宿命呢,他鄭三炮的黃臘石我前幾天花九十八萬從浙江老板手里買來了,他卻撿狗屁的奇石把命撿沒了。當(dāng)初我有個想法,打虎不離親兄弟,在奇石界只要我們?nèi)齻€人共條心,黃土也能變成金。沙金猛地吸了一口煙,擺擺手說,不說了,說著痛心,沒意思,喝茶,喝茶。
擺黃臘石的紅木佛座做工考究,雕刻精細(xì),座沿刻有禪語: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佛顏長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趁沙金續(xù)水,我又點上了一根煙。
我說,雖然佛還有一句禪語,一切皆為虛幻。但是,鄭三炮怎么就這樣死了呢?
沙金說,弄不懂,鬼迷心竅,鬼曉得他哩。
我嘆了一口氣,說不定鄭三炮是老鼠鉆進牛角尖,一頭鉆進了傳說中的玉帶溝了。問你借縣志,向我打聽玉坦村,他傻不傻呀?我說了,玉坦村歷史上跟玉石沒關(guān)系,玉坦過去叫箬坦,只是地方口音混淆促成的。他呢,不死心,還是去了玉坦野龍溝呀。也不對,看樣子,他編織袋里的石頭并不重,袋里的石頭也不怎么樣呀,你說是不是?
沙金有些倦怠,說,水清魚自現(xiàn),粥冷自然稠,具體死因不好亂猜,不好亂猜的,只有等公安部門出結(jié)果了。
等我開車到家,應(yīng)該是過了子夜。
不眠知長夜。好不容易睡去,就墮入夢中,我夢見了鄭三炮,夢見了沙金,夢見了鄭三炮老婆的哭泣,還有傳說的玉帶溝。
在夢里,一切都似是而非。我一腳踩空,驚醒時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