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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

2014-08-15 00:43曹玉鳳
四川文學 2014年13期
關鍵詞:楊萬里劉家孩子

◇曹玉鳳

春雷驚百蟲。

在一個叫做驚蟄的節(jié)氣里,西河邊的野菜還沒來得及開花就沒了。不是被人挖去,就是被蟲子吃了。剩下的幾棵薺菜,開著慘白的小花,奄奄一息的,發(fā)出淡淡的血腥味。

那天,西河邊上又在活埋人。一個叫盧六的年輕人正被人一點點地掩蓋掉。埋他的人,叫楊萬里,跟盧六是一個村子的。他們兩家是鄰居,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

楊萬里也不想埋他,但是沒有辦法,劉繼美讓他埋的,他要是不埋盧六,自己就得被埋掉。

劉繼美是誰?他可是方圓百里有名的人物,個子不高,眼睛很小但是放著賊光,手拿雙槍,跨著日本人的大洋馬,走到哪里搶到哪里,見人抓人,見豬抓豬??摁[的小孩子們那時候不怕狼,也不知道怕鬼子,但是只要聽說劉繼美來了,再倔強的孩子,也立刻跟掐死的小雞一樣,哭不出聲來。劉繼美手下幾百號人,都是附近投奔的鄉(xiāng)民。他有個龐大的隊伍,人稱“劉家軍”。

什么是“劉家軍”?說白了,就是土匪,響馬。但是,他們跟土匪響馬又不一樣,他們專搶自己家鄉(xiāng)老百姓的東西。餓極了的人們,走投無路地奔了“劉家軍”,然后,再根據(jù)劉繼美的指示,夜里帶著“隊伍”,打回村子,搶村民的東西。當然,他們也不只是搶東西,還搶壯勞力,強迫他們加入“劉家軍”。若是遇到既沒有東西奉獻給他們,又不愿意加入“劉家軍”的,就會被活埋,然后點天燈。

活埋好理解,點天燈就有點難度了。其實,點天燈是緊跟著活埋的另一個程序:當把土埋到人的脖子時,全身的血已經(jīng)積聚在了頭部,無法循環(huán)。埋人的人看到被埋的人臉上發(fā)青,說明火候已到,就在他的頭頂俗稱 “天靈蓋”的地方戳一刀,然后就會看見鮮血如柱,直噴入天,猶如紅色的火焰,朝著天空的方向燃著。不一會兒工夫,被埋的人就會因為失血死掉,臉上煞白如鬼。

盧六是個鐵錚錚的漢子,他沒東西交給劉繼美,也不愿意加入劉家軍。

他被抓住時,劉繼美惡狠狠地問他:“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他也惡狠狠地看著劉繼美說:“當然想活!可是你們給我們活路了嗎?鬼子來了你們走了,鬼子走了你們來了,你們明天走了,鬼子不知哪天又還得回來。我要是手里有槍,一定把你們這些沒心沒肺的惡狼都給弄死!”

劉繼美見他不好對付,就準備活埋了他。楊萬里是他的鄰居,這次隊伍進村當然是他引進的,為了殺一儆百,劉繼美讓楊萬里埋了盧六。

“試試身手吧!”劉繼美瞪了楊萬里一眼,意思很明確,讓他練練。畢竟,剛加入“劉家軍”,劉繼美對他不是很信任。

幾天沒吃飯的楊萬里使勁勒緊了腰帶,挖了個剛好填進去一個人的坑,將五花大綁的盧六埋了,最后還點了天燈。

盧六死了,臨死的時候就是不閉眼,白眼珠瞪得大大的,被噴出的鮮血染紅了,一起染紅的還有旁邊慘白的薺菜花。土腥味加上血腥味,逼得幾天沒吃飯的楊萬里直想惡心。

這次劉繼美收獲不少,因為高興,他分了點東西給弟兄們,還特別給楊萬里多分了五斤高粱米。并且還特許楊萬里在家里多待十天,因為他媳婦在看活埋盧六的時候嚇得昏倒了,醒來時氣若游絲,估計需要調(diào)養(yǎng)幾日。

劉繼美帶著隊伍,別著手槍,騎著大洋馬先走了,衣衫襤褸的隊伍也睜著木木的眼睛,跟著走了,村子暫且安寧下來。剩下被藏得嚴實沒被搶走的幾只雞,仍然執(zhí)行自己的任務,一早起來跳上幾欲坍塌的土墻扯兩嗓子,千古不變地唱白天下,唱醒泥土。

“過了驚蟄節(jié),春耕不能歇”,短暫平安的村子還是有人在雞叫一遍的時候就去地里干活,逃掉一劫的種子藏在瓦罐里,給村子留下最后一線生機。

回到家里的楊萬里,不知道是因為劇烈的惡心而吃不下東西,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竟然病了。他拖著病怏怏的身子,來到村頭一塊歪倒的石頭面前。村里人喊這塊石頭為 “石婆婆”, 楊萬里癱坐著,嘴里念念叨叨的,像驅(qū)鬼喊魂的道士,說著秘密語言。

“六兄弟,你原諒哥吧,哥也是沒辦法呀。我知道,你們一家都餓死了,就剩下你一個獨苗苗。我也不想絕了你們盧家的后,可是,劉繼美不依?!彼f著說著就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像個女人一樣抽泣了起來。

“要怪就怪你爺爺,你打小就被他慣壞了。他舍不得吃喝,餓死自己,留下你,你就被慣成了這樣一個犟脾氣。沒糧食給劉繼美沒事兒,讓你參加劉家軍多好啊,有吃有喝的,你非不參加,這倒好,被活埋了吧?被點天燈了吧?”他埋怨著,沖著石婆婆說著盧六的不是。

他看了一眼石婆婆,不知怎么的,突然像被嚇到一樣,往后爬了幾步,驚恐地說:“別看著我,別那么看著我,不是我要害你!我不參加劉家軍不行,我的爹娘還有媳婦會餓死的,就算是我不參加劉家軍,還是有人會參加,還是有人會帶著劉繼美來村子搶東西。到時候,我有可能會跟你一樣的下場,你看看……多少人餓死……多少人被殺死啊。我……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

說完這些,他干脆趴到了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像一條被繩子勒住脖子的狗。這一趴下,鼻涕眼淚混著泥土,抹了一臉,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過了好一陣子,他的眼神略略有了些生氣,便又開始了絮叨:“好兄弟,這都是命。你的命不好,別怪哥。這幾晚,我天天晚上睡不著啊,一閉眼就看見你淌著血的眼珠子直瞪著我,說是要報仇。你報得了哪門子仇?……你沖我報得哪門子仇?。俊?/p>

說完這些,他顯然有了些底氣,仿佛一切錯誤都自有原因,不是他的過錯。可是,究竟是誰的錯呢?他咬牙使出一點力氣,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什么也沒想明白。

天外還有天嗎,神仙的日子好過嗎,天上有神仙嗎?我以前從來沒有拜過神,他們是不是故意來折磨我了?他心里不知道怎么就像跳蚤一樣蹦出這么一個問題??墒牵@只跳蚤跳來跳去的,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他的腦子一下子空白起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又想起自己是干嘛來了,他趕忙對著石婆婆磕了幾個頭,咬牙切齒地說:“石婆婆,要是盧六再到我的夢里用他的死眼瞪我,你就讓他轉(zhuǎn)世投胎的時候變成瞎子。如果不聽我的,我就讓劉繼美再打回來,把你敲成碎塊塊。我可是劉家軍的人,說到做到……”

這幾句狠話說得興許太用底氣,話音一落,他就閉過氣去了。半個時辰后,路過的兩個村民下地回來,看見不醒人事的楊萬里,掐了人中給救了。就在他爹娘邊喊著他的名字邊找來的時候,那兩人卻罵罵咧咧地走了,他恍恍惚惚地聽見一個人說:“原來是那個挨千刀的楊萬里呀,要不是楊老頭兩口子找過來,我還真沒認出來?!?/p>

“就是啊,這才幾天工夫,怎么就瘦脫了形???”另一個聲音也跟著說。

“報應唄!估計是盧六陰魂不散來纏他了?!?/p>

“嗯,老天還沒瞎定眼珠子呢,他怎么就干出這樣的事情來。死不好死!”

這兩個聲音隨著他爹娘腳步聲的越來越近,就越走越遠了……遠到再也聽不見的時候,他爹娘就伏到他身上,嚶嚶地哭了起來,斷斷續(xù)續(xù)地,好像怕人聽到。那聲音真像從地底下傳出來的啊?楊萬里心里默默尋思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仿佛已經(jīng)滲透到身底下的土里去。

人要是一粒種子多好,可以睡在地里,只要外面不好,就可以不長出來,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慢慢地,他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一粒細小的種子,幸福地躺著,沒有一絲顧慮??墒牵恢涝趺?,他覺得自己又被人從土里摳了出來,背到背上,扛走了。

“這是要到哪里去?”一個聲音從心里問道。

“不知道呢,也許是扛到閻王爺那里去吧?”一個聲音若有若無地回答著。

楊萬里本來迷糊著,聽到這句話,突然掙扎起來,大聲喊道:“我不去,我不去,快把我放下來!”

……

等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看見昏暗的燈光下,他爹娘老淚縱橫的臉模模糊糊的在油燈的影子里閃著,像是要融化了似的。

他媳婦也在燈影里閃著,像仙女一樣。

仙女啥樣啊?他問自己。

也許就是這個樣兒吧,猶如隔著千山萬水似的,看不清楚。那燈影里微寒的目光,遠遠的,有些清冷,讓他禁不住打了個激靈,便又在輕輕的顫抖里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臘月里,西北風刮得滿地沒有一根草棒子。一年到頭,風不調(diào)雨不順的,收成不行,還有地主催著交租子。趕到這個時候,大雪屯門,路上干凈得連個野兔爪子都看不見,人們只有貓在家里苦挨日子。有些會唱拉魂腔的,喝點地瓜清水粥之后,干癢的嗓子眼里就爬出幾句《薛剛反唐》的段子來,可是原來挺好聽的調(diào)調(diào),被吹進房門的西北風刮得撞到墻上,比餓昏了的人還暈乎,可憐巴巴的味道,讓人越聽越冷清,越冷清就越餓,最后實在聽不下去就罵唱曲的人,讓他打住自己的破鑼嗓子。

劉繼美的所謂劉家軍在十一月里來了兩次,沒搶到多少東西,只得又埋了幾個人解氣。臘月里,他們就一次也沒來了。老百姓心道:窮就窮點吧,只要劉繼美這個惡鬼不帶著隊伍過來,就是餓死,也是好的。

劉繼美一直沒帶走楊萬里,這小子,瘦成一把皮了,還在床上轉(zhuǎn)著兩個眼珠子,怪瘆人的??礃幼涌焖懒?,帶走他干嘛?給他送終啊!

楊萬里不想死,她媳婦眼看著就快生了,他想知道自己的孩子長個啥模樣呢。再說,他得的這個怪癥候,雖然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可只要能咽下去一口飯,就又能喘上來兩口氣,一時還死不了。他爹娘守著他,倒還是很高興的,不像鄰居老王頭,連個兒子都沒有。

其實,老王頭是怕劉繼美搶了自己的兒子去當土匪,他總是說,盧六年紀輕輕的就死了,真是不值,好死不如賴活著,所以就偷偷砸斷了他兒子的一條腿,他知道劉繼美是不要殘廢人的。本來以為養(yǎng)兩天就可以不疼的,誰知道砸斷了大筋,血灌滿了腿肚子,先是淤青疼痛,后來就壞掉,最后,連人都死掉了。老王頭天天悶在屋里唉聲嘆氣,直說沒有活路了,只是還是不想死。

老楊頭兩口子眼看著就快抱孫子了,嘴里雖然不說,心里可歡喜著呢。他們默默等著,仿佛等著無限的希望破土而出,繼而開枝散葉,遮風擋雨,可以救他們一家脫離苦海。

“給孩子起個什么名兒好呢?”老楊頭那幾天一直尋思著。

“叫狗牙子吧,堅實,好養(yǎng)活。”老婆子說。

“那怎能叫那么個名呢?狗牙稀稀拉拉的,不好。咱們還得讓兒媳婦多生幾個呢。不能讓她跟你學,一輩子就只生了一個萬里,還瘦巴巴的,不像個漢子?!崩蠗铑^氣呼呼地埋怨老婆子。

老楊婆可是不高興了,但是不敢使勁頂嘴,只是嘴里咕咕嚕嚕地說:“跟我學?我是跟誰學的?你娘還不是就生了你?你們家的祖墳就沒安好,生不出來,沒絕后就不錯了!我也想多生幾個兒子啊。每天守著這一棵獨苗苗過,提心吊膽的,生怕他有個什么閃失。我心里苦著呢……”

她想想自己受的那些苦來,打算大哭一場的,可眼淚還沒出來,就被老楊頭劈頭蓋臉地頂了回去。

“你說誰絕后呢?我扇死你個老娘們兒!”老楊頭平生最忌諱女人胡言亂語了,他覺得,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女人,說起不吉利的話來,總是特別準。他這輩子沒過好,就是娶了這么一個絮絮叨叨的女人。

“我這輩子,家都讓你給說敗了,女人,真是不吉利的東西!”他越打越有氣,隨手抄起的一把掃帚都打散架了。老楊婆知道自己又說多話了,趕忙縮在屋子的一角,任其打罵,不敢還言。

屋外的風還在肆虐,毫不留情地折斷冰凍的樹枝,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這種無趣的事情,應該是它最愛的,那個冬天,它像一個冷血的野獸一樣,露出尖利的牙齒,樂此不疲地在貧瘠的村莊里吹過,一遍又一遍。它并不關心窮苦的土屋里發(fā)生的狀況,比如一個嬰孩的出生。

臘月中旬的時候,寒冷的小屋里傳來了熱氣騰騰的哭聲。孩子生出來了,是個瘦瘦的男孩,在刺骨的冬天里,他瑟縮著來到人間,不停地哭鬧。老楊頭給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就叫楊群。

“這名字多喜興,一群小羊羔?!睏罾项^自顧自地說著,兒子楊萬里好像也比以前精神了許多,仿佛再多喝一碗高粱粥就能下地干活了似的。

萬里媳婦也在月子里養(yǎng)得不錯,黃瘦的臉上也稍微有了點血色,滿月的時候已是正月十五,她帶著孩子回娘家拜晚年,人人都說她嫁了個好人家。

正月里的時光過得慢,青黃不接的,人們空空的肚子找不到填補的東西,楊家僅存的一點糧食也快消耗殆盡了,野菜和樹枝都還沒發(fā)出芽來,空空的田野讓人們害怕得心里發(fā)慌。

還有眼前的孩子,楊萬里越看越不對勁,無論他拿什么引逗孩子,這孩子就是沒反應。黑黑的眼睛,空曠無底似的。后來,鄰居家菜花嫂過來瞧瞧孩子,竟然說,這孩子長得很像盧六?

自打那以后,楊萬里就一天到晚地瞅著這個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越看這孩子就越像盧六。

老話說,無仇不結父子,難不成,真是盧六投胎來了?

他還記得自己曾在石婆婆面前說過,要是盧六投胎,就讓他變成瞎子。想到這里,再看看孩子茫然的眼睛,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好歹挨過了正月,二月的雨說來就來了。陰冷陰冷的,還夾著雪花小冰雹,砸得人臉生疼,出門的時候沒有蓑衣,就不得不捂著。

日本人也來了有些年頭,一直沒被打跑。聽說,八路軍,游擊隊跟他們在城里的鐵道上正打得激烈。劉繼美的 “劉家軍”最初算是抗戰(zhàn)的部隊,因為他們見到鬼子的大米洋面眼紅,所以打了幾次仗。后來,八路軍打算收編他,被他拒絕,因為八路不讓搶東西,不搶怎么能是 “劉家軍”呢?因此,八路打鬼子,他就打八路,最后被八路軍的一個部隊圍困在一個小山坳里,全部俘虜。

可是,人們都說劉繼美沒死。當所有人都被圍住的時候,他化成了一股煙跑了。他的護兵在被俘后交待,他還見過在劉繼美睡覺的地方躺著一條大青蛇。

“原來他是蛇精,難怪那么狠毒呢!”村民們紛紛傳說著,這話傳出的速度,比蛇跑得還快。

話傳到楊萬里的耳朵里時,他本來稍有平復的心情又開始雜亂起來。夜里,他又夢見了盧六,用眼睛死死瞪著他!白天,清湯寡水的高粱粥,可以當鏡子照,三頓飯見不到一顆高粱粒,楊萬里病弱的身體越發(fā)支撐不住。還沒等到楊群學會管他叫爹的時候,就撒開人世間的無力的手,沒有盡頭地走了。

老楊頭兩口子哭得死去活來,這唯一的命根子去了,他們心里的支柱也就垮了。就像那些被雨水泡塌的老屋一樣,成了一堆泥水。

老兩口又病又餓,相繼離世,楊群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他和他娘了。后來他娘也改嫁而去,他娘怕人家嫌他是個累贅,就狠心丟下他,自己嫁出去了。臨走的時候還騙楊群說是出去挑水,讓他好好在家里等著。結果,這一等,就沒有了個時日。剩下他自己,東家給一口,西家舍一碗的就這么養(yǎng)大了。寒來暑往對于他來說沒有什么具體的樣子,只是感覺太陽冷冷熱熱地從身上不停地踩過,悄沒聲的,不說一句話。

他年幼的記憶里,聽到最多的就是“報應”兩個字。什么報應,報應誰?他想問,但是也不好開口。只要一問,說話的人就不吱聲了,好像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一樣。

直到后來長大了,他被一群人拉出去批斗時才明白,原來他爹楊萬里參加過“劉家軍”,還活埋過一個叫盧六的人。

哦,報應,報應是啥樣的呢?楊群沒見過,他什么也看不見。

那場浩浩蕩蕩的洪流把楊群沖出了村子,聽說他是被一個路過的瞎子領走的,老瞎子說自己會算命,走街串巷地謀營生挺孤單的,帶著他也好有個伴。他究竟吃了多少苦,沒有人知道,大家只是知道在那些走街串巷的日子里,被狗咬,被人欺負應該是常有的事情。

在外流浪的楊群有時會想,連在地里生活的小蟲子都有自己的家,他卻一直這樣流浪著,總不是辦法。老瞎子活著的時候一聽楊群說回家就生氣,拿起拐棍敲他的腦袋,說自己救了他的命,教了他糊口的本事,他怎么能忘恩負義離自己而去呢?直到老瞎子死后,楊群才摸索著回到村里,改革開放后的一個驚蟄天里,楊群跟著雷聲找回了村子。

聽說楊群跟著瞎子師父學了些本事,能掐會算,所以村里人就經(jīng)常找他來試著算算。

一天,東頭老李家丟了一件寶貝。好像這寶貝還很稀罕,所以他們家人不敢聲張,偷偷來找楊群。

楊群聽說了丟東西的時辰后,掐算了一番,說:這東西不在上,也不在下,很好找,也很難找,你們回家找找看吧。

老李頭幾乎是掘地三尺了,最后終于在自家床沿草苫子的縫隙里找到了。話說他在找累了后,躺下休息時被什么東西硌疼,翻開草苫子一看,果然在!

這可不是不在上,也不在下,很好找,也很難找的地方嗎?楊群神了!

這老李頭家這么個稀罕的寶貝,是他們在破四舊時舍命保住的,他們慶幸至今。因為聽說是清朝慈禧的物件,估計能賣兩個錢,所以,他們還指望這個寶貝賣了錢給兒子蓋房娶媳婦呢。這楊群真是幫了他們家大忙了。

楊群跟老瞎子不只是學了算命,他后來根據(jù)陰陽五行八卦的原理指導,還學會了開方拿藥。

他自己看不見草藥的模樣,就只是說了方子,讓病人的家里人去地里自己挖,或者去醫(yī)院買一些現(xiàn)成的。他開的藥雖然有點邪乎,但是效果好,尤其是治療蛇咬傷,那簡直就是一絕。

村西頭老顧家的大兒子被一種叫做三角頭的毒蛇咬傷了,因為病情發(fā)展迅速,被咬傷口上的肉都腐壞了,白森森的骨頭看著嚇人。醫(yī)院的大夫說,別治了,這個人廢了。顧老婆子一聽兒子沒救了,當時就坐到地上掏心掏肺地大哭起來。

人被抬到楊群家的時候,顧老婆子還是呼天搶地地大哭大喊著。楊群擺了擺手說,別哭了,有招。

哭聲戛然而止,問,什么招?我們給你磕頭!

他說,拿土鱉和蜘蛛網(wǎng)一起搗碎,敷在傷口上,再加上一種他自制的藥引,可以以毒攻毒。半信半疑的人們也別無選擇,只能按照他的指示來做。結果藥膏敷在傷口上,沒過幾天就看見原來腐爛的地方開始長肉了,過了有一個多月光景,所有的傷處都恢復原樣,這讓村里人都佩服得不得了。都說他是神仙,他也因此得了個 “瞎先生”的名聲。

農(nóng)村人對于 “瞎先生”這個稱謂是帶著褒義的,在知識貧瘠的年代,凡是有一點能力的人,都會被尊稱為 “先生”。楊群看不見東西,所以為了區(qū)別正常的 “先生”,他就被人們客氣地稱為 “瞎先生”了。

有了這么一個明白人,村里人的日子就越過越順了,人們對于楊群的尊敬,也與日俱增。看好了病的人隨意給點錢,積少成多,楊群的日子也好過了起來。

他有些錢了,鄰居那些曾經(jīng)接濟過他的老人更是過上了好生活?!爸鲌D報才叫人,你們就是我的親爹娘!”他總是這么跟老人們說。

不過,有件事倒是楊群的心病,那就是眼下自己年近不惑,仍然無妻無子。并不是他自己多么想討老婆生兒子,主要是老百姓們偶爾的一句無心話讓他心里隱隱不悅。

“那么能掐會算的,怎么就沒算算自己什么時候娶個媳婦呢?”

是啊,他自己也在尋思,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娶個媳婦呢?楊花能開,柳絮能飛,到處開滿薺菜花的日子,沒有人說說話,倒也是空落落的。他看不見的東西,要是有人看見,并且告訴他都是什么樣的,該有多好?。靠勺约旱氖虑?,不知道就怎么老也算不清楚。反正著急也著急不來,那就等吧。有吃有喝的日子過得很快,眨眼的工夫,他就等來了兒子,不久后又等來了媳婦。

楊群的兒子是個棄嬰。一次趕集路過一片麥地,他聽見了哭聲。那聲音真小,嗡嗡的像蚊子叫喚。路過的人都說說笑笑地走過去了,沒有人在意,只是楊群的耳朵好使,歪歪斜斜的步子一下被這奇妙的聲音給絆住了,他順著聲音尋摸過去,找到了那個被扔在麥苗深處的孩子。孩子餓了,以為有人來喂自己,一口含住楊群摸索過來的手指,拼命地吸吮著。

活著,真的活著!楊群激動得有點說不出話。他好像挖到了千年人參一樣的高興,手腳都禁不住哆嗦起來。不能讓他再待在這里了,這有氣無力的哭聲也許是他最后的生機呢?若是等到明天他哭不出來,一定會餓死的。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這時想到了自己的娘,那個扔下他走遠了的人。她走的時候回頭看過自己沒有?他那時真傻,怎么不知道她是要離開呢?如果知道,他一定會哭的,就像這個孩子那樣哭,哪怕聲音再微小,也要哭,那是他的權力!

“這個孩子真有福!”他心里哭出了聲音,哽咽地說道。

他把孩子抱回家的時候,天也快黑了。

鄰居聽說了這事都過來看孩子,大家一看孩子就都皺起了眉頭,原來孩子是個兔唇。

“難怪人家扔掉,原來有殘疾!”

“光是兔唇也不至于扔了,你們看看,還是個男孩兒,他的爸媽怎么舍得,是不是還有其它毛病?”

“這孩子看上去也養(yǎng)了有兩三個月了,要是沒有毛病,他父母也不會扔了吧?”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說得楊群六神無主。

還是顧家老嫂子心眼兒好,擠了些羊奶送過來,一勺一勺地喂飽了孩子。直到把孩子哄睡下,她才踮著小腳離開了。臨走時,她撂下一句話說:“得給孩子找個媽?!?/p>

這時,稀里糊涂的楊群才明白過來,一個家,要是沒個女人,還真不像個樣啊!孩子吃著羊奶倒是沒耽誤長,就是時不時地犯病實在讓人著急。

孩子雖然才幾個月大,卻得了一種難纏的病,犯病的時候就聽見一陣很小的“吱吱”聲,像小豬的叫喚。有經(jīng)驗的鄰居們見了,知道這是 “羊角風”,都勸楊群,扔了吧,看這手腳抽巴的,嚇死個人,孩子要老是這么犯病,恐怕活不長。可楊群說,這個病是可以醫(yī)好的。

晚上,楊群閑下來時,就守著煤油燈,喂孩子一些藥。他以前自己不點燈,可自從有了孩子之后,他每晚都點亮煤油燈,他覺得孩子既然能看見,要讓他睜開眼時就看見光,看清眼前的一切。他自己好像也跟著孩子一樣,可以看見那煤油燈的火焰,多么溫暖啊。這溫暖是他感覺到的,他的孩子卻可以用眼睛看到,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過了有些日子,楊群又從街上領回來一個女人。女人年齡不大,摸樣俊俏,就是眼睛呆呆的,說話時而清楚,時而含糊。這個女人鄰居們都認識,趕集的時候經(jīng)常見,不知道是從哪流浪來的,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住了有些時日。沒吃沒喝,臉上抹得跟鬼畫符似的,很可憐。有時候心里清楚的那會兒,也跟來往的人打招呼。聽口音,家鄉(xiāng)很遠,不知道怎么就流浪到這里了。

甭管怎么的,楊群覺得還是把她領回家比較好,可以給照顧一下孩子。她不是一直糊涂,一天還可以清醒一小陣子,應該可以照顧小孩兒。她不清醒那會兒,自己也可以照顧她。都是可憐人,互相照應一下也不錯。要說,這主意也不知道是誰給出的,把她領回家的也不是楊群本人,他沒那個本事,因為他看不見。

門前的楊樹不停地春綠秋黃,這個看似不像個家的家,在楊樹的注視下一年一年喘息著。孩子雖然還是犯病,卻在女人的照顧下慢慢長大了,到了牙牙學語的時候,竟可以時不時地喊出一句 “爸爸媽媽”了。楊群聽了,別提有多樂呵。只是女人時哭時笑的,讓人摸不著頭腦。

女人的家是哪里?要是能幫她找到家就好了。楊群有時候也問,可即使精神稍微正常一點,她也想不起來。她只知道照顧孩子,哄孩子睡覺的時候會唱歌,歌聲好聽得不得了。麥收時布谷鳥的叫聲也不如她唱得好。有人來家里時,楊群會忍不住在人前夸夸女人,仿佛那會唱歌的人是他自己一樣。

有一天,女人突然清醒了,她說她想起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楊群趕忙高興地問她家是哪里,女人笑笑說,就在門前的那棵楊樹下面。她還說,自己以后哪兒都不去,就守著楊群和孩子在自己家里好好過日子。

過了幾年,一個彎腰老太婆拄著棍來到村里,打聽楊群的家。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如霜打的草,枯瘦的手指跟粗糙的拐棍分不出來。一開始,人們以為是其他村子里來找他看病的人,后來一些眼尖的老人認出了她。

“那不是楊群他娘嗎?”老人們竊竊私語道,耳背的人,拉長了脖子。

“可不是咋地,就是那個狠心的女人!”老槐樹下,人們白眼對著白眼,誰都不想搭理她,卻又忍不住過去招呼。

招呼的人過去了,剩下的還在小聲嘀咕著。

“她來找楊群干嘛來了?這么些年,她還記得有這么個兒子???”

“興許是在那邊被老頭打罵,日子過不下去,來找他這邊的兒子養(yǎng)老了。”

“這會兒想起他還有個瞎了眼的兒子了,也不想想楊群是怎么熬過來的!”

……

人們踮起腳尖,看著彎腰老太婆上午被朝霞送進楊群家里,下午又被晚霞迎了出來,她還去了西河邊上轉(zhuǎn)了一圈,最后紅腫著眼睛在暮色里離開了村子。

楊群也在家里躺了好幾天,不吃不喝的。他看不見他娘,那個狠心離開他,讓他想念了那么久的親娘,他真想看一眼啊。哪怕是恨,他也該看看,恨也該有個恨的根源吧?他不知道他娘長得什么樣,怎么恨?恨不起來啊。

什么恨不恨的,恨誰呢?

自己現(xiàn)在也用不著娘了??墒牵镎f過的那些話,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怎么會,怎么會呢?

想不通的問題在楊群的腦子里轉(zhuǎn)悠了好幾年,像太陽月亮圍著村子畫出的線,死死纏著他,想忘都忘不掉。

實在忘不掉就不要忘了,日子還得像轆轤那樣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轉(zhuǎn)得人們暈暈乎乎的,有點喝多了高粱酒的感覺。

數(shù)年后的一個驚蟄,天晴得跟人心一樣敞亮。西河邊的野花,開得絢爛無比的,有點不知深淺。

楊群帶著兩個兒子跪倒在一個土堆前,磕了又磕。他空曠的眼神摸索著墳頭的方向,對兩個兒子說,孩子啊,記住嘍,你們是盧家的后人,以后就姓盧了。

孩子們不懂得許多年前發(fā)生過些什么,那些噴灑了盧六鮮血的地方也已經(jīng)郁郁蔥蔥,沒有絲毫痕跡了。他們眼里,看到的只是新奇,是新鮮的空氣,新鮮的草木,還有新鮮的事情。

有些舊事,應該沉到西河里去了。水流嘩嘩的,混雜了楊群娘的哭腔訴說著:“群兒,要是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要讓他認祖歸宗??!孩子要姓盧,不能再姓楊。你親爹在西河邊上埋著呢,是楊萬里害死了他,他死得有骨氣,你身上淌著他的血,跟他一樣有骨氣!”

再細聽時,那哭腔竟越傳越遠了,就像當年他娘越走越遠的腳步聲。楊群不禁伸長了脖子,想好好看一眼這聲音離開的方向??墒?,空曠的眼睛里,留不住任何東西。他哭了,那個咬著牙過日子的人,想起了一個叫血脈的東西,縱橫的老淚肆意流淌在臉上,很歡暢的樣子。

“爹,你想什么呢?”兩個兒子看著他怪怪的樣子齊聲問道。

楊群心里使勁穩(wěn)了一下腳跟,高興地說道:“兒啊,驚蟄之后,這日子就越來越好過了?!?/p>

“什么是驚蟄?”孩子們不解地問。

“驚蟄是一個節(jié)氣,每年都有一個,就跟河水一樣,前腳趕后腳地往下傳著,沒完沒了?!?/p>

一只黃鸝鳥突然從樹林里飛了出來,帶著風聲,楊群感到這鳥把他剛剛說的話銜走了,飛到很高很遠的地方,也許已經(jīng)飛到天上的日頭那里了,那里是讓人心溫暖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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