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依文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漳州 363000)
郁永河,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字滄浪,中國清代地理學家,字滄浪,生卒年不詳。性好遠游,遍歷閩中山水。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奉命前往臺灣采硫,回歸后所作的旅行日記《裨海紀游》,又名《采硫日記》,共三卷,并附《鄭氏逸事》《番境補遺》《海上紀略》《宇內形勢》各一卷,是一部有關臺灣的最重要的行役記。書中記載郁永河從福州出發(fā),南下經廈門,渡臺灣海峽,循西部海岸北上由淡水坐海舶進入臺北盆地,到大屯山麓北投一帶采辦硫磺的經過。這部著作不是單純記述采硫過程,其內容十分豐富,涉及地質學、生態(tài)學、民俗學、文學等很多領域,對臺灣的歷史變遷、山川形勢、氣候特征、禽獸物產及風俗民情等做了詳實描繪,是一部具有多方面價值的歷史文獻,成為后世纂修臺灣地方志的最重要參考著作之一。郁永河采硫臺灣,耗時七月之久,跋山涉水,歷經艱辛,經受身體與心理的極度考驗,以堅韌不拔的毅力與不妥言敗的精神,完成采硫任務。
郁永河于福州做幕僚期間已游遍閩中山水??滴醵辏?683),清廷收付臺灣,設立“臺灣府”,編入福建。喜好旅行的郁永河早就對這片土地心生向往。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冬天,福州火藥局爆炸,典守需賠償,聽聞臺灣北部淡水一帶出產硫磺可以制火藥,朝廷決定派吏前往采辦。但因土地尚未開發(fā),水土險惡,無人敢去。此時生性好游的郁永河爽朗應允,慨然請行。與明代曾踏游臺灣的陳第一樣,郁永河也將近年邁才踏上這片土地?;蛟S,正是歷經炎涼世態(tài),游走萬千山水的耄耋之年才有克服旅途艱辛的勇氣,才有對未知海域熱切的探求,對陌生土地博大的包容,也才懂得在自然與生命的較量中欣賞沿途的風景。郁永河身上特有的文人氣息與文人情趣在《裨海紀游》顯現(xiàn)無疑,分別體現(xiàn)在詩人之心、生動之態(tài)以及窺奇尚險的浪漫精神三方面。
郁永河在《裨海紀游》流露出古代文人游歷山水、吟詩作賦的共同雅好。例如其上卷描述渡烏龍江的景象:“二十五日,天稍霽,行三十里,渡烏龍江,宿霧初收,江光如練;望海口羅星塔影,如一針倒懸水中”[1],遠望馬尾外海港口羅星塔,將之倒影比喻為懸乎水中的銀針,既而賦詩道:“浩蕩江波日夜流,遙看五虎瞰山頭;海門一望三千里,只有羅星一塔浮”[2],似乎在優(yōu)美的景色面前,臨行的恐懼都一掃而光了。繼日在越相思嶺時,作者回憶自己入閩七載至今已渡嶺六次,吟詩感嘆時間已逝,自己兩鬢斑白,年華老去,故賦詩道:“閩中七載作勞人,六染相思嶺上塵;獨有蒼蒼雙鬢色,經過一度一回新”[3]。途中于晨光薄靄中看見農民牽牛悠然行走的景象,又感慨吟詠出:“山色曉逾潔,溪聲靜自流;人言隔隴阪,犬吠出村陬;細雨沾衣濕,輕寒動客愁;白云真可羨,舒卷在峰頭?!盵4]這樣一首五古田園小景詩,讀來頗有陶淵明田園詩的淳樸、自然之韻。但仔細品讀該詩,郁永河在上卷采硫臨行的各色愉悅心境的背后,是普通游子共有的客愁思歸之情。出發(fā)前夜,郁永河在窗邊整宿無眠,倚靠懸窗,望著整座漆黑山夜,直到天色逐漸明清,而相隔的山坡與遠處的村落傳來村民言語聲和犬吠聲,細雨微寒,曉霧微光,即將啟程的郁永河望著舒卷在峰頭的白云,不禁生發(fā)羨慕。一羨,白云可一直留蜷于鄉(xiāng)土;二羨,白云之自由無憂。但此時,作者登島心情之謎團還未揭曉,我們需進一步跟隨作者的游途記錄,再探“詩心”。
二十八日,經行莆陽道,目之所及是一片涌動的金色麥浪,此刻屬四月時令,已是嶺南早春,郁永河再次提筆賦詩:“曉起籃輿逐隊行,今朝差喜得春晴;翻畦早麥初成穗,遶徑寒流自有聲;隴阪云移青嶂合,郊原風蹴綠波平。年來已識躬耕樂,何事勞勞又遠征?”[5]讀來可知詩眼為:“年來已識躬耕樂,何事勞勞又遠征?”作者意愿前往的“采硫之行”為何又愁苦萬般?對于臺灣行,郁永河既期待又忐忑,心情是矛盾的。惡劣的環(huán)境氣候,條件的限制,工具單一,古人的出游有太多的不定因素,生命在洶涌的海浪中變得渺小,而未開化的原始部族更是充滿著危險與血腥。
一路文情,一路賦詩,郁永河的出游籠罩著“文者情動而辭發(fā)”的深深詩意。《稗海紀游》上卷末記錄有郁永河所作的12首竹枝詞,描述他于臺灣的所見所聞。竹枝詞“志土風而詳習尚”,以吟詠風土為其主要特色,郁永河借竹枝詞格調寫出的七言絕句,狀摹臺灣世態(tài)民情與風景物植,在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之外,仍保有文人氣質。如“臺灣西向俯汪洋,東望層巒千里長;一片平沙皆沃土,誰為長慮教耕桑?”[6]臺灣西部,俯臨大海,與中國閩廣相對,東部層巒疊嶂,是野番部族居住之窟穴,荊棘叢生,無法輕易進入,故而景觀物態(tài)便無從得知。眺望臺灣西部與東部以后,作者又將視線橫闊至山外平壤沃土,如此肥沃之地卻無人躬耕,對此蠻荒落后之景,不禁發(fā)出“誰為長慮教耕?!钡脑娙酥畱n,郁永河“詩人之心”不是單單抒發(fā)旅途之感,還有詩人身上共生的社會責任感,他心系臺灣民族,為百姓生存之擔憂,而對于整個臺灣地區(qū)發(fā)展,郁永河始終有自己的思考。
在《裨海紀游》中,讀者無時無刻不感知到出游人那細膩而豐富的內心世界,既敏感又坦然地接受著時間的流逝,變與不變的深層是作者每個深夜的冥思苦想的法理,而往往這樣的作者都擁有一顆“詩人之心”,郁永河就是攜著這顆“詩人之心”,透過其“詩人之眼”毅然奔赴這場“采硫之旅”。
游記是散文中最自由的文體之一,作家可以靈活地采用筆記、日記、書信、詩歌等種種不同的形式去記游。重游蹤、重地理記載,是地學游記的重要文體特征。不同的游記或以文學描寫為主,或以地理考察為主,但不論游記的具體形態(tài)如何變化,游蹤、景觀、情感仍然是游記文體的三大基本要素。郁永河《裨海紀游》重游蹤,重地理記載,顯示出地學游記的重要文體特征。重客觀之景與重主觀之情,又使游記分為再現(xiàn)型與表現(xiàn)型兩大部類。郁永河以日記體形式記載游蹤,在記游的過程不僅注意記載地理知識,做地理考訂,也十分重視描摹自然景色、表現(xiàn)作家審美情趣,使《裨海紀游》更偏向表現(xiàn)再現(xiàn)型的美學特征。
臺灣歷來有“閬苑”“蓬萊”“瀛洲”所謂神仙之島的美譽,讓人心生向往,但路途的遙遠與艱辛,又將許多好游者拒之于寬廣海域之外。對海外旅游之癡迷,使郁永河此番“采硫之行”有極大的熱情。即便身臨險境,郁永河也不放過一幀讓人拍手稱奇的畫面。如停留澎湖時,一段有關鯊魚的趣味描寫:
有罟師鬻魚者,持巨蟹二枚,赤質白文,厥狀甚異,又鯊魚一尾,重可四五斤,猶活甚,余以付庖人,用佐午炊。庖人將剖魚,一小鯊從腹中躍出,剖之,乃更得六頭,以投水中,皆游去,始信鯊魚胎生。[7]
鯊魚是海魚,體積之巨大,已實屬罕見,但作者接著描繪從鯊魚腹中剖得小魚,又將之放生的過程,文字十分生動有趣,讀來有活靈活現(xiàn)之感。郁永河用優(yōu)美生動的文字紀游,使讀者同郁永河一起進入到這場奇域之旅,了解臺灣這片原始島嶼的區(qū)域疆劃、地理方位、山脈走向、水流聚分等地理知識的同時,也在郁永河生動趣味的文字中流連忘返。北宋杰出畫家、繪畫理論家“郭熙”認為要把自然山水的“奇崛神秀”充分表現(xiàn),畫作者必須真正領略山水的“奇崛神秀”,真正設身地觀察,才能使神奇山水“歷歷羅列于胸中”[8]。而在郁永河生動有趣的文字表現(xiàn)里,我們可知郁永河對旅途之所見深入心胸。關于“海吼”,即海嘯,文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小吼如擊花鞚鼓,點點作撒豆聲,乍遠乍近,若斷若連;臨流聽之,有成連鼓琴之致。大吼如萬馬奔騰,鉦鼓響震,三峽崩流,萬鼎共沸;惟錢塘八月怒潮,差可彷彿,觸耳駭愕。余嘗濡足海岸,俯瞰溟渤,而靜靜淵渟,曾無波濤,不知聲之何從出;然遠海云氣已漸興,而風雨不旋踵至矣。海上人習聞不怪,曰:‘是雨征也’。若冬月吼,常不雨,多主風。[9]
郁永河文字語言準確,鮮明而又富有情趣,如果沒有對所覽海嘯景象進行一定廣度與深度的“窮奇要妙”[10],不可能會有如此生動的畫面表現(xiàn)。
根植于漢文人內心深處有著“尚險”“尚奇”的冒險精神,王安石《游褒禪山記》“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便已概括文人們不畏艱難險阻游覽奇地,癡迷奇景的探險精神。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敢為了“見之奇”而“入之深”“進愈難”。唯有如同李白這樣的浪漫主義詩人,才會對崢嶸、突兀、強悍、崎嶇等奇麗驚險賦予華麗而浪漫的色彩?!罢虅θ?,辭親遠游”一篇《蜀道難》將讀者帶進一個古木荒涼、鳥聲悲凄的奇麗險山川。郁永河也是一個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詩人。《裨海紀游》中卷郁永河記述自己抵達臺南后欲前往遍布危險的“雞籠”“淡水”開啟“探硫任務”,臺友人紛紛勸阻。然郁永河十分堅決,認為“生死有命,操之于天”,即便是惡劣山水又能奈他如何。郁永河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無畏精神背后,有莊子“輕生死,曠達古無比”超脫利害得失、逍遙自由的精神情趣。關于旅游,郁永河在《裨海紀游》中提到自己的見解:
且余固以嗜游來,余嘗謂:“探奇攬勝者,毋畏惡趣;游不險不奇,趣不惡不快”。太白登華山,恨不攜謝朓驚人句,搔首問天;昌黎登華岳絕頂,痛哭投書與家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乃得下,皆以嗜游癖者也。余雖不敢仰希前哲,然茲行所歷,當令昌黎、太白增羨。況蓬萊在望,弱水可掬,藉令祖龍、漢武聞之,不將寨裳恐后乎?[11]
“不險不奇”“不惡不快”的旅游冒險精神,是郁永河文人志趣在其游記的浪漫表現(xiàn),詩人之放任灑脫與自然景致融為一體,露出的自然本相,在自然中解放自己,也重新認識自己,何等暢快放情。
況生平歷險遭艱,奚止一事?今老矣!肯以一念之恧,事半中輟,嗒然遂失其故我耶?且病者去矣,而不病者又以畏病畏危去,將誰與竣所事?與其今日早去,何如前日不來?疇其能余迫?今既來矣,遑惜其它?心志素定,神氣自正,匪直山鬼降心,二豎且遠避百舍。[12]
冒險精神之余,更有逍遙自在的晉人風度,氣定神閑、無所畏懼的勇者形象躍然紙上。
家國情懷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內涵之一。所謂的“家國情懷”,是主體對共同體的一種認同,并促使其發(fā)展的思想和理念。其基本內涵包括家國同構、共同體意識和仁愛之情,其實現(xiàn)路徑強調個人修身、重視親情、心懷天下,既與行孝盡忠、民族精神、愛國主義、鄉(xiāng)土觀念、天下為公等傳統(tǒng)文化有重要聯(lián)系,又是對這些傳統(tǒng)文化的超越。《孟子》言:“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3]在中國人的精神譜系里,家是國的基礎,國是家的延伸。國家與家庭、社會與個人,都是密不可分的整體?!凹摇?,是人生開始的地方,共同生活的眷屬和住所。而“國”,是人生理想的源泉。郁永河“采硫之行”遠離家鄉(xiāng),經歷驚濤駭浪踏上臺灣,伴隨眼中陌生地景而產生的孤獨與寂寥之感難以消解,在臺灣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落后文化生態(tài)的現(xiàn)實情境下,懷念家鄉(xiāng),期望返鄉(xiāng)的心情自然時??M繞心頭。郁永河“家國情懷”的進階情感,是對國家的使命與責任,是先共后私,先國后家,心憂天下而積極入世的孔儒思想,亦是士大夫的人文信仰和人文精神,是積極、正面、良性精神的建構。
臺灣是獨立于海外的島嶼,氣候迥異于大陸,臺灣的奇花異果與少數(shù)民族奇特的民風民俗在初入此地的漢人眼中除了初次接觸時的短暫驚異之外,更多地是勾起詩人敏感心靈深處的孤獨感與隔絕感。
惡竹叢生其間,咫尺不能見物。蝮蛇癭項者,夜閣閣鳴枕畔,有時鼾聲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飛矢,戶閾之外,暮不敢出。海風怒號,萬籟響答,林谷震撼,屋榻欲傾。夜半猿啼,如鬼哭聲,一燈熒熒,與鬼病垂危者聯(lián)榻共處。以視子卿絕塞、信國沮洳為何如?柳子厚云:“播州非人所居”;令子厚知有此境,視播州天上矣。[14]
作者描寫到居住處,不僅有生猛巨蛇、頑劣猿猴,還有海上肆虐翻涌的颶風,在如此惡劣環(huán)境下,往往會引起人強烈的歸家思緒,“猿鳴三聲淚沾裳”,郁永河“游”之遠,思之深,對故土家鄉(xiāng)的系念必定更加濃烈深沉。異域冒險,極地求生,郁永河也把自己當做孤魂野鬼般漂泊在這片形同煉獄的鬼蜮之地,卷中也描述到這樣的場景:
夜惟孤影,四面猿啼鬼嘯聲不輟。有臺令李子鵠梅花書屋詩一卷,雋永可玩,坐常至夜分。一日,甫就枕,殘燈既熄,帳前有火光如盌,碧色,去地三尺許,知其磷也。[15]
所謂磷火,是人和動物尸體腐爛時分解出的磷化氫,夜間在野外呈現(xiàn)白色或帶藍綠色的火焰,古人往往稱之為“幽靈之火”,即“鬼火”。卷中郁永河描述的碧色火焰就是“磷火”現(xiàn)象。孤身一人露居野外,四面猿聲不斷,只有友人贈送的一卷詩書慰藉陪伴,已是十分凄苦,又見“磷火”周旋帳前,讀到這里讀者心發(fā)憂懼惶恐,但郁永河也只是輕描淡寫,“審視久之而滅”,簡單的言語,有從容與無奈。
《裨海紀游》下卷末記述郁永河完成采硫工程欲返程歸家,在越過官塘,登五虎門,抵達閩安鎮(zhèn),最終到達福州南臺大橋與友人接應的場景,文中寫道:
十二日,趁微風,以棹佐之,望見南臺大橋。周子宣玉率數(shù)仆乘小艇來迓,既見,歡甚;余與宣玉共乘小艇,同至大橋,登陸。入城,求晤曩時餞送諸交好,惟裘子紹衣、何子襄臣、表侄周在魯三人在,余或歸家,或他適,不可得見;獨呂子鴻圖先我渡海歸,差可喜。再睹城市景物,憶半載處非人之境,不啻隔世,不知較化鶴歸來者何如?余向慕海外游,謂弱水可掬、三山可即,今既目極蒼茫,足窮幽險,而所謂神仙者,不過裸體文身之類而已!縱有閬苑蓬瀛,不若吾鄉(xiāng)瀲滟空蒙處簫鼓畫船、雨奇晴好,足系吾思也。觀止矣!寄語秦、漢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追憶游歷所睹,再為土番竹枝以詠之。[16]
“再睹城市景物,憶半載處非人之境,不啻隔世”,郁永河歸家的情緒充斥著物是人非之感。事過境遷,作者懷念故人,感慨萬千,“物是人非”是一種很傷感的情感體驗,異域冒險的刺激、遐想與歸心似切的難耐、渴求。郁永河內心不斷地平息又不斷地被攪亂,這是一個冒險旅行者必然應對的復雜命題。最終,郁永河似乎給出了答案,“縱有閬苑蓬瀛,不若吾鄉(xiāng)瀲滟空蒙處簫鼓畫船、雨奇晴好,足系吾思也。觀止矣!寄語秦、漢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故鄉(xiāng)的山水更令人思念,真正的“蓬萊仙島”或許不在遙遠的未知,而是人們在無意識中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
家是國的基礎,國是家的延伸,在中國人的精神譜系里,國家與家庭、社會與個人,都是密不可分的整體。不管是《禮記》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文理想,還是《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大任擔當,亦或是陸游“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忠誠執(zhí)著,家國情懷從來都不只是攝人心魄的文學書寫,更近乎你我內心之中的精神歸屬。那種與國家民族休戚與共的壯懷,那種以百姓之心為心、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宛若川流不息的江河,流淌著民族的精神道統(tǒng),滋潤著每個人的精神家園?!凹覈閼选逼鹪从谑看蠓虻娜宋男叛觯谛纬蛇^程中,與儒家思想的三綱五常、宗族倫理、個體意識密不可分,是經歷了戰(zhàn)爭失敗、骨肉分離、國破家亡之后傷痛思維的沉淀。是士大夫精神在整個民族遭受苦難之后的精神重構,千錘百煉,浴火重生,帶有很強的積極、正面意義。
郁永河《裨海紀游》具有多方面的價值和深遠意義,郁永河游歷臺灣,目睹體驗到臺灣的富庶優(yōu)越,出域考察,郁永河對臺灣的發(fā)展,對國家的壯大,有著更為成熟的思考。郁永河在卷中說到“臺灣南北三千里,東四三百里……處東西四達之海,東西南北,惟意之適,實海疆要地也”[17]。而針對當時有人提議放棄臺灣的言論,郁永河于下卷闡明自己堅守臺灣的堅定立場:
議者謂:“海外丸泥,不足為中國加廣;裸體文身之番,不足與共守;日費天府金錢于無益,不若徙其人而空其地”。不知我棄之,人必取之;我能徙之,彼不難移民以實之。噫!計亦疏矣![18]
對比棄臺者,郁永河有著更超前的戰(zhàn)略眼光,回溯歷史,郁永河歷數(shù)日本、洋番等外國殖民者覬覦臺灣土地的事實,批駁執(zhí)此想法是:“不知我棄之,人必取之;我能徙之,彼不難移民以實之?!盵19]實屬荒謬,自縛手腳。對付外來侵略,郁永河在文中的分析也頗有見地:
我朝自鄭氏竊踞以來,海舟宗飄忽,在入寇,江、浙、閩、粵沿??たh,蹂躪幾遍,兵戈垂四十年不息,至沿海萬里遷界為清野計,屢煩大兵迄不能滅者,以有臺灣為之基也。今既有其地,而謂當棄之,則琉球、日本、紅毛、安南、東京諸國必踞之矣!琉球最稱小弱,素不為中國患,即有之,亦不能長守為中國藩籬;安南、東京,構兵不解,無暇遠圖;日本最大,獨稱強國;紅毛狡黠,尤精戰(zhàn)艘火器,又為大西洋附庸;西洋人務為遠圖,用心堅深,不可測識,幸去中國遠,窺伺不易;使有臺灣置足,則朝去暮來,擾害可勝言哉?鄭鹽不遠,何異自壞藩籬,以資寇巢?是智者所不為也!犄角三城,搤隘各港,堅守鹿耳,外此無良圖矣!然守臺灣,尤宜以澎湖為重。澎湖者,臺灣之門戶也;三十六島,絕無暗礁,在可以泊船。故欲犯臺灣,必先攻澎湖;澎湖既得,進戰(zhàn)退守無不宜。欲守臺灣,亦先守澎湖;澎湖堅壁,敵舟漂蕩無泊,即坐而自困矣。[20]
可見臺灣不僅是一快富饒肥沃的寶地,對于內地來說更有著得天獨厚的防御作用,從文中也顯示出郁永河卓越的政治與軍事遠見。但對于臺灣,郁永河的思考遠遠不止這些,他在卷中對臺灣山地同胞的生活習慣,衣食住行,以至婚假制度等細枝末節(jié)都做了詳細記載,為的不是簡單記述游歷所見,而是為如何改善島上人民落后生產力與文化水平做思量與探究。文中郁永河對如何教化民眾的問題也對癥地提出舉措:
茍能化以禮義,風以詩書,教以蓄有備無之道,制以衣服、飲食、冠婚、喪祭之禮,使咸知愛親、敬長、尊君、親上,啟發(fā)樂生之心,潛消頑憝之性,遠則百年、近則三十年,將見風俗改觀,率循禮教,寧與中國之民有以異乎?古稱荊蠻斷發(fā)文身之俗,乃在吳越近地,今且蔚為人文淵藪。至若閩地,叛服不常,漢世再棄而復收之;自道南先生出,而有宋理學大儒競起南中。人固不可以常俗限,是在上之人鼓舞而化導之耳![21]
郁永河認為人是平等的,只要施以“禮義教化”激發(fā)人的良善之性,讓之知廉恥,懂仁愛,生發(fā)愛親、敬長、尊君、親上,樂生之心,荊蠻之地也能孕育學者大儒。郁永河是一個心懷天下,憂國憂民的寬厚儒者,游歷臺灣,他認為原住民的處境十分堪憂,他對臺灣少數(shù)民族飽受戰(zhàn)爭動亂、殖民壓迫寄于同情,對為非作歹“社棍”勢力也十分痛恨。對漢人歧視原住民,郁永河真正站在臺灣少數(shù)民族的角度做了回應:
是舉世所當哀矜者,莫番人若矣。乃以其異類且歧視之;見其無衣,曰:“是不知寒”;見其雨行露宿,曰:“彼不致疾”;見其負重馳遠,曰:“若本耐勞”。噫!若亦人也!其肢體皮骨,何莫非人?而云若是乎?馬不宿馳,牛無偏駕,否且致疾;牛馬且然,而況人乎?抑知彼茍多帛,亦重綈矣,寒胡為哉?彼茍無事,亦安居矣,暴露胡為哉?彼茍免力役,亦暇且逸矣,奔走負戴于社棍之室胡為哉?夫樂飽暖而苦饑寒,厭勞役而安逸豫,人之性也;異其人,何必異其性?仁人君子,知不吐余言。[22]
歷時七個月的旅程,作者對臺灣山川、夷險、形勢、扼塞、番俗民情作了詳細考究,臺灣在郁永河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正如劉建寧先生說過“與其說郁永河遇見了這些族群,倒是不如說這些族群有幸遇見了他?!盵23]郁永河完成游歷臺灣的夙愿,也成為后人踏歷臺灣的楷模,郁永河將此行書寫成一部不朽經典,而郁永河與他的“采硫之行”也成為了臺灣永恒的經典。
注釋:
[1][2][3][4][5][6][11][14][15][16][18][19][20][21][22]郁永河:《采硫日記》,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1頁,第1頁,第2頁,第2頁,第2頁,第14頁,第25頁,第24頁,第36頁,第38頁,第29頁,第29頁,第29頁,第33頁,第34頁。
[7]陳支平主編:《雜錄:稗海紀游》,《臺灣文獻匯刊》,2009年,第15冊,第393~296頁。
[8]張璟:《中國旅游文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
[9](清)周亮工:《閩雜記》,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8頁。
[10]李澤厚:《中國美學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
[12]郁永河著,鄧光禮校注:《采硫日記》,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83頁。
[13]鄭訓佐:《孟子譯注》,濟南:齊魯書社,2009,第116頁。
[17]陳佳榮:《中國歷代海路針經》,廣州:廣東科技出版社,2016年,第442頁。
[23]劉建寧:《郁永河:書寫三百年前的臺灣》,《臺聲》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