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訓
一
據王家胡同的人傳說,1946年的那個秋天,李文秀是凸著肚子和王生勇在這條胡同的老宅子里拜天地入洞房的。
家族中那個胡鬢斑白、極富威望的專司紅白事、調停家務紛爭的敬爺,是在婚禮前三天晚上與家族中頭面人物商量婚禮程序時才得知李文秀懷孕的消息的。
大伙注意到,煤油罩燈光芒映照下的敬爺本來紅撲撲的臉膛,一下子凝重起來。他眼如利劍般地盯著那個俯他耳邊告知他的女人好一會兒,厲聲問道:“你咋知道的?”
女人似乎不敢直視敬爺,聲音瑟瑟發(fā)抖:“前、前幾天到般陽城幫他們搬家時,俺就見、見了,看那樣,身孕少說得有五個月了……”
立時,便有幾個人附和,證實那個女人的說法。敬爺又把威嚴的目光投向坐在桌子一角的王生勇,問:“是真的?”王生勇扶了扶眼鏡,怯懦地點了點頭。一陣沉默后,敬爺搖搖腦袋,嘆了口氣,沒說別的話,穿起外衣,摸起拐杖要走。有人拽住他的袖管問:“敬爺,你走了,這王生勇的婚禮咋辦?”
“咋辦?不辦!”敬爺扔下這句話,不容置疑地朝外走。
這時的王生勇敏捷起來,立馬起身跑到院子的北屋,將這一突發(fā)情況稟告了正坐在元魁椅上抽水煙袋的娘。
生勇娘丟下水煙袋,在兒子的攙扶下,顛著小腳跑到門樓,拽住了正要出門的敬爺,一口一個敬爺地叫著,說:“您老息怒,到北屋聽我從根上和你講?!?/p>
敬爺被生勇娘倆連搡加拽弄到了北屋,生勇娘麻利地裝了一桿水煙袋遞給敬爺,被他一手擋了說:“我不會抽恁這玩意?!鄙履镉致槔貜膲枪褡永锩缓袔а笞帜傅臒熅聿痖_給敬爺遞上,敬爺又一擺手說:“恁這個我也抽不慣?!闭f完從腰上掏出煙荷包,自卷了一支銜到嘴里。生勇娘又麻利地打著火機要給他點上,被他噗地吹滅,自己慢慢從兜中摸出火柴劃著點上,使勁地吸了兩口,吐出濃重的煙縷:“說吧,這堂堂文官武將的后生鼓搗了一些啥事?”
生勇娘使個眼色,待生勇出去后,她便把她所掌握的事情的真相如此這般地說給敬爺聽。
生勇出門后沒有走遠,而是躲在北屋窗戶根下聽娘的講述。娘的講述平鋪直敘,他和媳婦文秀相戀的時間節(jié)點和未婚先孕的背景場地她都不知根梢末節(jié)。
末了,只聽娘以近乎哀憐的口吻說:“敬爺,生勇到此地步,我也怒其不爭。但王文言就他這一棵獨苗,如果讓那閨女墮胎,我怕懷不上了,文言就將斷后,城里的宅子沒了,生勇納妾也無可能,那他這一支血脈就沒戲了。請您老看在文言和俺公公的面上,憐惜我和生勇孤兒寡母,睜一眼閉一眼辦了這場婚禮吧。您的恩德,俺將讓子孫們世代銘記。”
從窗戶紙映照的光亮中,王生勇看到敬爺嘴里叼著煙卷,手里拄著拐杖在屋里的洋灰地上踱來踱去。他咳了兩聲后,終于開始說話:“知道嗎?洪武年間祖宗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千里迢迢搬到咱這兒以后,就居住在王家莊的這條胡同里。幾經興衰,王家的子孫后裔沒一個給王家胡同抹黑涂污的,光緒年間生勇的爺爺考取了貢生,上了縣志,他爹王文言又上了講武堂,成了孫傳芳部下的旅參謀長,那是咱王氏家族,咱王家胡同多么榮耀的事呀。二十年前文言回來時又掏錢把王家胡同鋪成石路,讓后人受益。生勇是他們的兒孫呀,沒啥建樹也就罷了,卻也不能弄個未婚先孕的媳婦來王家胡同舉辦婚禮,玷污王家胡同的聲名。今日我把話撂在這里,婚禮你們可以辦,但鑼鼓隊不能請,我也不參加。”
王生勇聽了敬爺的這番話,心里有說不出的凄涼。
那天夜里先是刮了一陣大風,然后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娘對生勇說:“咱明早回城吧?!鄙虏粡?,說:“不,咱今晚回城。”
于是,將近午夜時分,生勇和娘乘了那架租來的馬車,淋著霏霏秋雨,在馬車輪子的吱扭聲中,走過泥濘不堪的鄉(xiāng)路,跨過南關的六龍橋,回到了般陽城青磚紅瓦的朱門大院。
這座緊靠般陽名勝四牌樓的宅院是“貢生”爺爺集畢生心血置辦下的,天津講武堂畢業(yè)的父親王文言升成團長那年回家祭祀先人時又投資擴充了,可以說是兩代人奮斗的結果。
下了馬車,生勇讓娘先進門回家。他則站在大門口的不遠處,久久地注視著這座在朦朧秋雨中愈發(fā)顯得蒼郁神秘的宅院。
他在這座宅院居住二十多年了。娘告訴他,他就出生在這座院子里。爺爺剛把宅院買下不久,便帶奶奶到濟南府候官去了。娘隨已是團長的父親王文言南征北戰(zhàn),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故鄉(xiāng)王家莊王家胡同的老宅和城里的這座新宅都無人居住。只是在娘懷了他即將臨產的時候,父親才帶著衛(wèi)兵將大腹便便的娘送回了般陽城的這座宅子。那時父親是北洋軍閥孫傳芳的部下,由于足智多謀,作戰(zhàn)驍勇,二十六歲便晉升為合成旅參謀長。他攜妻還鄉(xiāng)是榮歸故里,縣府立馬派人給他整修宅院,并聘了管家仆人,將王文言和妻子一行安頓下來。
由于一路顛簸,風餐露宿,第五天子時時分,王文言的妻子便告分娩。孩子早產,提前四十天來到世間。
望著像個兔崽一樣瘦小羸弱的兒子,王文言頓生憐意,反復叮囑妻子要全力精心哺養(yǎng),并據經查典,思忖半夜,為兒取名王生勇。生是輩分,勇是寓意。他希望出生時如此瘦小的兒子,將來能生發(fā)勇猛之氣,像他一樣叱咤 風云,縱橫疆場,建功樹業(yè)。拂曉時,王文言接到上司的密電,稱有緊急戰(zhàn)事,讓他快速返隊。他匆匆吻別妻兒,返回疆場,這一去便杳無音訊。
從此,王生勇與娘相依為命。娘時刻記得丈夫的囑托,對兒子精心哺養(yǎng)。六歲為他請來私塾先生時才強行給他斷奶,但卻一直嚼食喂養(yǎng)。私塾先生來的第一天,娘從檀木箱底摸出一張宣紙書法,對私塾先生說是他爹王文言走時寫的,說等兒大了交給他。這張宣紙上寫了“國昌家興,吾兒謹記”八個大字,下方落了王文言的名字。私塾先生為王生勇上的第一課便是認寫這八個字。這時,娘又指著方桌上方那張戎裝照片對生勇說:“這字是他寫的,他是你爹?!?/p>
娘曾多次指著照片上這個一身戎裝的威武漢子對兒子說是他爹。但兒子對其卻無動于衷,只是覺得那人腰上的手槍挺好玩。
這時,從院子里出來一個女人,她走到王生勇的身邊,為他撐起一把黃色的油布傘。這個女人就是即將成為王生勇媳婦的李文秀。
沉浸在回憶和自責中的王生勇似乎沒有察覺文秀的到來。想到這座偌大的宅院幾天以后將不再姓王,他覺得心如錐扎;想到父親二十多年前為他留的墨寶,自己二十多年后才明白父親對他的殷殷期望,他不禁泣不成聲。
李文秀用衣袖為生勇揩一把臉上的雨水淚水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北銚碇逻M了家門,門口的家犬跳起來,張開兩只前爪擁抱主人。
二
那個夜里,王生勇和李文秀幾乎沒有合眼,王生勇趴在文秀的懷里哭個不停,文秀勸了許久,見無濟于事,便不勸了,心想:讓他痛快地哭一次吧,這個生活富足但缺少父愛的男人心中憋屈呢,哭出來興許是個好事,不但是一種發(fā)泄、一種悔恨,或許也是對過去的訣別!
王生勇十三歲那年,十五歲的李文秀經人介紹,從鄰村到城里的王生勇家當使喚丫頭。她長得談不上水靈漂亮,但性格潑辣,說話的聲音如風鈴般動聽。那天,生勇下了課,正坐在藤椅上悠閑地看著小人書,讓娘喂飯。一聽到門口傳來一個風鈴般的聲音,生勇立馬站起迎到門口,愣愣地打量這個與他年齡相近的姑娘。
李文秀沖他笑笑說:“俺叫李文秀,是來你家伺候你的?!?/p>
王生勇點點頭回到藤椅上,繼續(xù)吃娘一口一口嚼好吐到碗里的油餅。文秀看到后,差點沒嘔出來,她上去一把奪過生勇娘手中的油餅,說:“多大了還吃嚼食?我來給他吃?!彼雇腴_水,將油餅放進開水里蘸了,便往生勇嘴里塞。生勇盯著文秀,愣怔一會兒,張開嘴接了,吃下第一口時便說:“香,這樣吃香?!?/p>
就這樣,李文秀自然而又突然地介入了王生勇的生活。她不但管他的吃喝拉撒,還陪他讀私塾。閑暇時,文秀常帶生勇去南關游六龍橋,到山頂鉆鬼谷洞,還到老家文峰山上的文昌廟燒香祭拜。有一次,她還領他去自己二叔家的豬圈看母豬下崽……這讓王生勇大開眼界,他的生活接了地氣。而兩年陪讀生活也讓文秀受益匪淺,她能背誦四書五經中的許多段落,雖為下人,但在王家大院的兩年中,她感受到了生活的充實和美好。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生勇十五歲那年開始,娘便張羅著為他說媒相親。幾個對王家宅子垂涎的人瞅準了這個機會,醞釀了一個陰謀。為首的那個人叫楊歪子,天生的左頸筋短,自幼腦袋就左低右翹地歪著,一副啥也不服的樣子。那時他是春夢酒樓的老板。這酒樓離王家宅院半袋煙的工夫,如果這宅院成了他的,一生的美夢便做成了。于是,他隔三岔五雇上能言利嘴的媒婆到王家說媒,勾了王生勇到他的春夢酒樓相親,被相的都是花枝招展的美女托子。往往還沒拉上三分鐘,就擺開了麻將桌。很快,相親成了幌子,一進春夢酒樓,生勇的兩腿自然就邁進麻將屋。兜里的錢沒了,楊歪子就成沓給他墊上,三次五次才寫一個借條,數目自然是楊歪子說了算?;丶夷飭査骸跋嗟谜??”他只是含糊其辭地應付:“正談呢。”倒頭便睡。
寒來暑往,一晃便是五年。因為經常通宵達旦玩麻將,生勇幾年前才漸漸挺拔的身體又漸漸地衰弱下去。腰像大蝦一般彎了,臉像蠟紙一般黃了,娘和文秀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這天,娘把生勇鎖在臥房,把鑰匙給了文秀,囑咐她看管好他,她要去趟青州。一聽生勇娘要去青州,文秀便知她要去干什么。因為她多次聽生勇娘說過,青州的知縣是生勇爹王文言的同學。兩人同學時就說過,將來成婚后,若一方生兒、一方生女,就結為親家。早聽說那知縣生了閨女,與生勇同歲,只是這些年王文言在外征戰(zhàn),兩家斷了聯系。這次她是要親赴青州,為兒提媒,拯救兒子于危難之中。
生勇在臥房沉睡,文秀在房外沉思。事實上,文秀在這里待了兩年之后,看到一天天挺拔起來的王生勇,內心深處隱隱約約生發(fā)出愛慕之情,但一想到自己的仆人身份,立時就覺得這是一種非分之想。她早就察覺王生勇經常夜不歸宿的不軌行為,只是礙于仆人身份,無法越過雷池對他干預。如果生勇繼續(xù)放縱,后果不堪設想。反之,如果他懸崖勒馬了,他娘去青州求親成功,她也將退出他們的生活。想到這里,她心頭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塊肉。要想保住心頭的這塊肉不被剜去,要想過上一種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必須采取一種非常的辦法套住王生勇的心。古往今來,高貴與卑微不是永遠對立,不可能之中也蘊藏可能的機緣……
思緒萬千的李文秀不知王生勇何時響起了鼾聲,似乎還在含糊其辭地說夢話:“我、不、不算男人,對不起祖、祖宗呀……”
她用生勇娘留下的鑰匙開了生勇的臥房,把王生勇推醒了。生勇用手揉著惺忪的雙眼,說:“你干啥哩?人家睡得正香?!?/p>
李文秀臉布紅云,狡黠地問他:“香,香,你夢見啥西洋景了?”
王生勇從床頭摸起眼鏡戴上,又朝上扶了扶,渾然不覺地對文秀說:“沒,沒夢見西洋景?!?/p>
李文秀拉他一把,說:“換上膠底鞋,我領你到文峰山去看西洋景。”
王生勇便慢慢騰騰地去穿膠底鞋,心想文峰山去過多少回了,哪有啥西洋景可看?
李文秀昨天回老家?guī)偷锸沼衩琢?,下午回來碰上正牽著公豬往回走的嬸娘,她早就知道這個季節(jié)是叔嬸最忙的時候,又要收玉米種小麥,又要一早一晚牽著公豬到處配種。叔叔精明,養(yǎng)著四五頭公豬,光這一項就進賬不少。
她就問嬸娘:“明日還去配嗎?”嬸娘就說:“早著呢,月底也配不完。”文秀就大了膽子對嬸娘說想看看咋著配豬。
嬸娘倒也爽快:“來看吧,也學學藝,將來成家了也干這行。嘿嘿,這一行掙現錢呢?!彼槺愀嬷宋男忝魈炫湄i的地方。
于是,王生勇竟真跟著文秀去了文峰山南邊村子里配豬的地方。一個偌大的用石頭砌起的豬圈里,嬸娘牽來的那頭高大威猛的公豬,正和那頭發(fā)情的小母豬追逐交配。
王生勇目不轉睛,看得瞠目結舌,春潮激蕩。
回來的路上,路過一片掰了玉米但未收割秸稈的玉米地,文秀說讓生勇停一下,她要去地里撒尿。見文秀進了玉米地,生勇也將洋車胡亂一放,徑直跟了進去??粗男沔鼓鹊谋秤?,他瘦削的身軀一下子爆發(fā)出一股力量,緊追幾步,從后面當腰抱住了文秀,一陣狂吻以后,又如山一樣將文秀壓到了干燥的雜草上,手忙腳亂地解開了文秀的上衣……
李文秀追求的就是這個結果。王生勇將積蓄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激情一股腦兒傾瀉到她身體之中。躺在地上的李文秀胸脯起伏著,望著秋日的太陽,嗅著秋天的芬芳,身心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她忽然覺得今天的策劃和行為及時而神圣,得到王生勇是她的期望,而拯救王生勇才是她的終極目的。她瞥了一眼坐在地上大汗淋漓的王生勇,平靜如水地說道:“行了,從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無論遇到啥坎啥難,咱都一起扛?!?/p>
王生勇扶扶眼鏡,點了點頭,望著衣衫凌亂、兩腮緋紅地躺在地上的文秀,他心里想,相了那么多都白搭,看來她才是我王生勇的媳婦。
三
三天以后,娘風塵仆仆地從青州回來了,興高采烈地對生勇和文秀講述她的這趟行程,說青州府的知縣大人高規(guī)格接待了她,派一架罩了彩色遮陽棚的馬車拉著她逛遍了青州城的名勝古跡,還去了云門山,游了觀壽亭,拜了送子娘娘。我給送子娘娘磕了十八個響頭呢,求她給生勇送子送福送大運。
聽到這里,李文秀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肚子,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
生勇娘又從包里的一個皮夾里摸出一張照片,這才切入正題:“兒呀,你真是福分不淺呢,知縣的這位千金也是從十五六開始相親,相了無數個,就是沒中意的,這不一見你的照片就抿嘴笑了,看了一遍又一遍,很樂意呢。這是那姑娘的照片,你先看看,等我找人查個日子,咱再正式去青州府相親?!?/p>
王生勇接過娘遞過的照片,看也沒看,便放到一邊了。
娘感到很詫異,問生勇:“我這么遠帶回的照片,你咋看也不看?”
生勇扶扶眼鏡,朝文秀努努嘴:“她是我的媳婦?!闭Z氣淡然卻堅定。
那一瞬間,生勇娘目瞪口呆,手足無措,她壓根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局面。
生勇娘想了好多辦法,試圖扭轉這種局面。她先是找來當初那個介紹文秀到她家做使喚丫頭的人,給他一些銀圓和綢緞,讓他動員文秀離開生勇,離開王家大院。那人也以銀圓綢緞為誘餌,苦口婆心想勸說文秀離開,但都徒勞無果。王生勇的娘舅姨媽,對著生勇高屋建瓴地講些諸如咱這樣的家庭找媳婦要門當戶對呀,從你爺爺考取貢生后你是第三代,第三代很關鍵,要承前啟后呀,為先人爭光呀……可王生勇就是上了邪癥,死豬不怕開水燙,油鹽不進,刀槍不入。末了就是一句話:“我找媳婦就找文秀?!?/p>
舅姨們便到生勇娘面前唉聲嘆氣,耷肩攤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其中一個說:“老姐姐呀,我看你就認了這一壺吧,俗話說窮不會扎根,富不過三代……”
生勇娘聽不慣這話,拿起雞毛撣子將這個說俏皮話的人攆了出去。事情沒有促成,其他的人也沒臉留下喝酒吃飯了,一個個悻悻地溜出了王家大門。
李文秀考慮再三,覺得她該出面和生勇娘攤牌了,原因有二:一是她兩個月沒來“好事”了,算算日子,就是那次在玉米地里懷上了王生勇的種;二是她聽人說春夢酒樓的楊歪子這些天找人算計王生勇打的欠條本息,要找訟師寫狀書呢,她想生勇娘或許能看在她已懷上孩子的份上,默認這個媳婦。面對楊歪子要侵占他家的房產田地的企圖,他們三個必須抱起團來,同仇敵愾,一致對外!
生勇娘這時才明白,文秀誓死不走的原因是懷了生勇的血脈,她臉色冰冷如霜,沉思許久后對文秀說:“你沒資格懷王生勇的血脈,我找大夫給你打胎?!?/p>
文秀雖然很傷心,但還是說了楊歪子要侵吞王家房產土地的事。生勇娘聽了,臉上的肌肉有些抽搐,她不知道兒子生勇到底欠了楊歪子多少債務,也沒想到事情的發(fā)展會如此迅速。
她很自信地朝李文秀擺擺手說道:“好了,我知道了,我找人擺平?!?/p>
沒想到她話音未落,門口的家犬便狂吠起來,以楊歪子為首的一伙黑衣馬褂的人挾著算盤、提著賬本氣勢洶洶地闖進了大門,左右環(huán)顧一番,又涌進廳房。
楊歪子往方桌左側的元魁椅上一坐,從提包里摸出一沓皺巴巴的條子往桌上一拍,斜瞅了王生勇和他娘一眼,說:“這是王生勇這些年打麻將借我的錢打的借條,共三十八張。我催王生勇多少回了,讓他細水長流隨時還,可他拿我的話當放屁!反正冤有頭,債有主,今日我請了般陽城里有名的訟師和賬房先生,咱就連本加息一起算。”
王生勇拿過那沓借條,雙手顫抖地翻看著,正應了那句俗話: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五年時間里,在楊歪子的慫恿誘騙下,他竟欠下了這么多債。他直扶眼鏡,嘴唇發(fā)紫,渾身打戰(zhàn),啥也說不出來。
那個瞬間,見過些世面的生勇娘似乎也蔫了。她本想說“不要緊,我來還”,但一看到那沓厚厚的條子便咽了回去。她欲哭無淚,幻想著丈夫王文言帶著人馬荷槍實彈沖進來,把楊歪子一伙一個一個崩掉。
楊歪子點上煙吸了幾口,沖一臉橫肉的訟師使個眼色,那人便將訴訟的狀子念了。
挾著算盤,戴著瓜皮黑帽的賬房先生接著把借條的本金利息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遍。
少頃,又有一個人將一份《房地抵債契約》念了,他們預謀許久,有備而來,這份合同草案寫得相當縝密,因為這是問題的核心。
楊歪子悠然地彈著煙灰又說:“我這個人寬宏大量,對人對事都仁至義盡,剛才算的賬,寫的訴狀、契約你們可都聽明白了?你們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對簿公堂打官司,二是按契約行事,不傷和氣。何去何從,你們拿主意吧。”
悔恨交加的王生勇和娘只是唉聲嘆氣。
這時的李文秀站起來,沖著楊歪子不卑不亢地說:“我叫李文秀,現在是王家大院的丫頭,將來是王生勇的媳婦,我想說兩句,中不?”她將目光投向了生勇娘。
生勇娘猶豫片刻,極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李文秀知道王家的這場噩運無法脫逃,她的回答十分干脆利索:“我看還是按契約行事。但我提三條,一是王生勇借錢的內幕和責任不去追究了,所有本金按七折算賬;二是利息減半;三是契約中的搬家日期延期三個月,因為老家王家胡同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拾掇一下加搬家咋也得兩三個月。如果行,就讓王生勇在契約上簽字。不行的話,我李文秀今天晚上就到你夢春酒樓上吊?!闭f著,拍拍肚子,“看到了嗎?肚子里還有一個,兩條人命!”
楊歪子驚訝地看著這個女人,覺得難以對付,便無奈地讓賬房先生修改契約,又重寫了一份,雙方簽字畫押。
生勇娘對李文秀刮目相看,這姑娘以她的沉著冷靜,果敢剛毅解決了這場令自己頭疼的債務糾紛,保留下了老家的十二畝良田。因為本金打七折后加利息減半,省下的恰好是十二畝良田的價值。于是,她認可了這個兒媳。
那天晚上,生勇和娘從老家王家胡同回來后,在院外的雨中感慨良久,回到屋里,他俯在文秀懷中,在哭泣聲中睡著了。一覺醒來,天近黎明,文秀兩眼癡癡地望著他,像是沒有合眼,她在期望他說些什么。他欠起身子,將文秀擁進懷里,把昨晚回家研究婚禮時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文秀。
李文秀起身坐在床邊想了一會兒,問生勇:“你爺爺在濟南的地址知道嗎?”
王生勇想了想說:“娘應該知道,十年前他好像給家里寫過信?!?/p>
李文秀便去娘的屋把她想去找爺爺的想法說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得讓爺爺出面說句話了。娘竟然找到了那封信,上面不但有地址,還有一個電話號碼。于是文秀和生勇娘即刻去了電話局。電話打通了,接電話的是個南方人,喂喂噢噢了許久才得知爺爺搬走了,搬到了天橋附近的一條街上。文秀當機立斷,與生勇去張店坐火車到濟南府找爺爺。
他們不虛此行,果真于當日下午見到了爺爺,但不是在家中,而是在天橋醫(yī)院的病房中。爺爺患的是肺心病,胸脯起伏不停,聲音像拉風箱,見這個上過縣志的“貢生”老人孤苦地躺在病榻上,文秀和生勇不禁潸然淚下。
老人因改朝換代、科舉廢除、放官受挫,精神飽受打擊,從此不與外界和家人聯系。得知是孫子孫媳來到跟前,難免有些激動。聽了他們的講述,便也艱難起身,找來紙筆,枯瘦的手微微抖著給老家的敬爺寫了封信,意思是他已垂垂老矣,病入膏肓,夕陽西下,行將就木,卑孫婚典,懇請關照……末了說:“我與敬爺同輩,想必會給面子?!比缓笥謴拈筋^的包里摸出十幾塊銀圓和一沓他以前寫下的小楷書法塞給孫子生勇,并叮囑他守好般陽城的宅子。生勇泣不成聲,他回避了宅子問題,只是說:“爺爺等著,我結完婚就回來伺候您老……”
當天夜里生勇和文秀就返回般陽城,第二天一早,生勇用洋車帶著文秀回到老家王家莊,在王家胡同找到了正吃早飯的敬爺,將爺爺的信交到他手里。
敬爺和生勇爺爺是叔伯兄弟,他記得當年這個哥哥考取了貢生,轟動了四鄰八鄉(xiāng)。他那時才八九歲,縣衙派人敲鑼打鼓地送來喜報和榆木黑漆金字牌匾,他跟在歡慶的人群的后面興高采烈。那時的文峰山叫猴山,是貢生哥哥和家人去山上祭祀時改成文峰山這個名字的,那天貢生哥哥意氣風發(fā),觸景生情,說:“猴山的名字太缺文化之氣。”馬上就有人俯在他耳邊說道:“咱王氏家族到您這里可是豎起了一道文化之峰也?!敝灰娯暽绺鐑裳垡涣?,說:“那咱就把猴山改名叫文峰山吧?!?/p>
一家人齊聲叫好,當時敬爺覺得貢生哥哥讓他十分敬仰。他走時留下的“文峰山”“王家胡同”的墨寶,還一直在他家收藏,只是貢生哥哥離開故里以后,一直沒再相見。時隔三十年以后,突然見到貢生哥哥寫給他的信札,他十分激動,一時竟手足無措。
待他心境平靜之后,將信札讀了,瞅了一眼確實大了肚子的李文秀,嘆口氣說:“貢生哥既然發(fā)話了,該咋辦就咋辦吧?!?/p>
生勇和文秀走時,敬爺又叫老伴過來耳語了幾句,老伴麻利地顛著小腳追上文秀,拉她到胡同邊上低聲嘀咕了一番。
文秀攆上生勇,生勇問她:“敬奶奶跟你說啥?”
文秀羞澀地笑道:“她說敬爺讓我在婚禮那天衣服穿得肥大一些。”
直到生勇又回王家胡同找敬爺安排些本家爺們兄弟幫他搬家時,敬爺方才知道般陽城里那座二十多年以來象征王氏家族興旺發(fā)達的宅院已經易主,不再姓王。他咬著牙用拐杖狠狠戳了王生勇的胸口一下,說:“對外先別聲張,這是家丑呀!”
二十多個兄弟爺們進城幫忙,把家什被褥、盆盆罐罐足足裝了三駕馬車,有人不解地問生勇:“在城里這宅子結婚多好,怎么就……”
敬爺用拐杖咚咚地敲著青磚地面,怒不可遏地說:“不該問的別問!”
楊歪子也帶著幾個人來了,這屋那屋地轉悠,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
李文秀不動聲色地把楊歪子叫到一條過道,壓低了聲音對他說:“這宅子是你用下三爛手段得到的,但你記著太陽不能光晌午……”
楊歪子不以為然,奸笑一聲:“風水輪流轉嘛,家旺不過三輩,王生勇正是第三輩,到該敗落的時候了,還沒成婚就弄大了肚子,你倆壞了老王家的風水呢?!?/p>
這一幕被敬爺看得一清二楚。他走過來對著楊歪子吼道:“到現在為止這宅子還是老王家的,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
生勇和文秀的婚禮在王家胡同如期舉行。鞭炮齊鳴,鼓樂喧天,一切程序都按部就班,不斷有人去北屋向坐在元魁椅上的敬爺請示匯報,問這問那。敬爺或點頭搖頭,或擺手揮手,神態(tài)倒也淡然,但他心里一直挽著疙瘩。
午間的喜宴剛剛開始,一封電報送到王生勇手中。一看封皮上有濟南字樣,一股涼氣倒吸口中,電報告知:爺爺今日離世。
王生勇眼含熱淚將這一噩耗稟告敬爺,敬爺瞬間老淚縱橫。
一會兒,敬爺撩起袖口揩一把淚水,對生勇和圍攏過來的人說:“你們這個貢生爺爺當年金榜題名,雖沒放官,但他是咱王家胡同的榮耀,如今他孤苦一人,尸陳他鄉(xiāng),咱得想方設法接他回來,讓他魂歸故里,入土為安……”
當天下午,敬爺便找來那駕幫生勇搬家、結婚的馬車,親自帶著生勇和另外兩個壯年漢子踏上了去濟南的路途。李文秀穿著婚服,爬上馬車也要去,被敬爺呵斥一聲,才又下去。
敬爺一行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第三天夜里把生勇爺爺的靈柩運了回來。
一場隆重的葬禮又在王家胡同舉行。敬爺要求王家胡同的子孫后代、閨女媳婦都披麻戴孝,送別這位給王家?guī)磉^巨大榮耀的逝者。王生勇弓腰舉著孝幡,引領爺爺的靈柩到文峰山下的王家塋地,看著靈柩在敬爺的悼詞聲中,在飛舞的元寶幡花中徐徐落入墓穴,又堆成圓圓的墳丘,他長跪不起,悲痛欲絕。
也跪在墳前的李文秀卻悄悄地摸了肚子一下,在心中暗暗說道:“爺爺,我和生勇要讓您的后人爭氣?!?/p>
四
王生勇家在王家胡同的老宅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布局,大門坐東朝西,走過有頂棚的門洞后就是院落,北屋三間是四合院的主屋,根腳是豎石砌的,攔腰鑲有青磚,酷似人扎的腰帶。屋面用麥秸鋪成,屋檐的滴水處銜接兩排紅瓦猶如人的帽檐,顯得精氣有神。屋脊用專門的脊瓦扣蓋,嚴絲合縫,雨水再大也難以滲透,兩頭翹著陶制的吉祥物件,一個是鷹,寓意鵬程萬里,一個是蝙蝠,說能化兇避邪。據說這老屋已有百年歷史,是王生勇的曾祖傾其所有,歷時五年,自己設計建造的。西屋早已坍塌,只剩了屋基殘垣,東屋和南屋都是坯墻麥秸屋面,每年雨季來臨都要修繕一番。
王生勇萬萬沒想到,在般陽城的豪宅生活23年之后,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回歸故里。搬回王家胡同后,一連數日,王生勇茶飯不思,精神萎靡,似乎萬念俱灰。老輩的聲名、家業(yè)到他這里戛然而止,他覺得自己愧對先人,罪孽深重。處理完事務后的那天夜里,他長嘆一聲,說:“我對不起爹和爺爺。”
文秀便細聲柔氣地勸他:“別太糟踐自家,你才20多歲,留得青山在,別怕沒柴燒?!?/p>
生勇又嘆口氣:“爹和爺爺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到我這里蕩然無存了,這往后的日子可咋過?”
文秀一下子從花花綠綠的被窩中坐起身來,說:“咋蕩然無存了?咱不是還有文峰山下的12畝良田嗎?咱不是還有王家胡同這幢宅子嗎?再瘦的駱駝也比馬大呢?!?/p>
王生勇也坐起來,一臉愁色地道:“我一介文弱書生,哪有力氣種地?”
沒等生勇說完,文秀便打斷他說:“從今往后你聽我的,干些力所能及的,麥秋兩季忙了,咱就雇些短工來干?!?/p>
王生勇僵硬的臉龐浮現了一絲笑容:“那就好,我就怵頭種地。”
文秀用手拍拍自己光滑的大肚子說:“只要有后,就有盼頭?!?/p>
李文秀倒是料到了,她和王生勇在王家胡同一結婚,怕是在這里扎了根。生勇的爺爺在創(chuàng)造了曇花一現的文化高峰之后,已經在文峰山下的王家塋地入土為安,畫上了人生的句號。生勇的爹爹王文言在拋下妻兒重返疆場后,20多年杳無音信,生死難卜。生勇從小嬌生慣養(yǎng),除念過幾年私塾,沒有其他本事,指望他卷土重來,怕是希望渺茫。所以她和丈夫生勇只有扎根故土謀生計,重整河山靠后生了。
料理完爺爺后事的第二天是西關大集,一早起來,文秀就和生勇商量:“今天咱請上敬爺一起去趕西關大集的牲口市,咱去買頭驢回來投入秋收秋種,讓敬爺去給長長眼把把關?!?/p>
在院子里抽旱煙袋的敬爺沒想到,這剛剛新婚的小兩口一早到家找他,竟是談買驢的事。他忽然覺得王文言這個兒媳婦不簡單,會打譜過日子,這個家庭復興有望,當即應允和他們一道去趕西關大集牲口市。
路上,敬爺問王生勇:“買驢作甚?”
王生勇抓耳撓腮,拽拽妻子文秀的衣袖。
李文秀立馬接過話說:“敬爺,我琢磨著王生勇推車挑擔的活肯定干不了,就想買上驢,讓他趕著馱糞馱莊稼,等轉個年頭也做個雙膠輪車讓他拉著驢趕。俺家南屋還有盤石磨,農閑時讓驢給左鄰右舍的拉磨也行……”
見敬爺不時點頭,文秀又說:“等過一陣子,俺想將塌了房頂的西屋拆了,改成豬圈,和西屋南頭的豬圈連起來,多養(yǎng)幾頭豬,多積點肥,十多畝地用的肥多著呢?!?/p>
西關大集坐落于古城般陽西門里孝婦河畔。這里地理位置優(yōu)越,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一泓碧水由南向北緩緩流淌,樓閣亭榭于綠柳之中或隱或現。造型各異的般陽大橋、六龍橋、張博線淄川鐵路大橋,都架在孝婦河南北不足六里的河段之上,把般陽城內的淄城和西關摟抱起來,給淄川大集增添了獨特的風采。到20世紀30年代,西關大集已聞名遐邇,成為方圓幾百里的貿易中心。1933年出版的《膠濟鐵路經濟調查報告》中記載:“西關(般陽)當縣域至繁華街,較大商號多集該處。農歷一、六有集市,設攤者500余。近則境內負販小商,遠則周村布販、博山陶瓷器販、桓臺菜販、博興藕販,皆于集日前一日來此,集市交易甚盛……”
后來,西關大集已擁有牲口市、木貨市、糧食市、魚市、菜市、禽蛋市、山果市、布匹市、陶器市、餐飲市、說唱市等多個專業(yè)市場。
在般陽城居住時,王生勇與娘和李文秀沒少趕西關大集。那時他們是身著光鮮、言行有派的富貴人家。別人趕集是為了生計,他們趕集那叫“逛集”,那叫雅興。他們常去的是山果市、布匹市、陶瓷市、餐飲市、說唱市,牲口市似乎與他們相隔十萬八千里。沒成想這天說黑就黑,如今他王生勇這個貢生之孫、武官之子要跟著妻子到西關大集的牲口市買一頭驢回家?;蛟S從明天開始,他就要成為一個趕驢馱糞的人,想到這,他就不寒而栗!
進了牲口市,敬爺的目光變得分外明亮,不斷有人跟他點頭哈腰,也有跑過來與他握手遞煙問安的。他把遞來的煙卷夾在耳朵上,依舊抽他的旱煙鍋??吹贸鰜?,他是牲口市的???。他側頭對文秀說:“咱今天就買四牙口的,年輕,耐用?!?/p>
文秀說:“對,您老做主,咱買好的。”
敬爺不愧是行家里手。他不時在一些驢面前駐足,覺得入眼的就讓王生勇替他端著煙鍋,然后挽起袖管,一手摳住驢的鼻孔,一手掐住驢的下頜,讓驢的唇齒暴露無遺,再用眼睛掃上幾下,便能在心中準確地推測出驢的年齡和骨齡。三個回合下來,敬爺終于鎖定了一頭黑色公驢。幾番討價還價,終于成交。他將牽驢的韁繩遞給王生勇,又接過旱煙鍋說:“給,你牽著,今后它是你的伙計?!?/p>
他們又到攤位上買了驢垛架和驢馱簍,又買了一塊捂眼布。王生勇小心翼翼地牽著驢,扶扶眼鏡問敬爺:“這都是干啥用的?”
敬爺把耳朵上的一支煙卷拿到手里捏碎,摁到煙袋鍋里,點上,深深地吸一口,指著驢垛簍說:“這個往坡里運糞用,運土墊欄也中?!庇种钢阁H剁架說:“這個馱莊稼。”又指指那塊黑布說:“這個拉磨時給驢捂眼,驢有個怪脾氣,拉磨時不捂眼不走呢?!?/p>
王生勇聽了扶扶眼鏡,又撓頭皮,一頭霧水。
李文秀接過話,沖王生勇說:“你能學四書五經就能學當驢把式,有敬爺,別犯愁?!?/p>
敬爺又朝文秀說:“你不是還想養(yǎng)幾頭豬嗎?咱順便再去豬市看看行情。”
豬市似乎格外歡騰,豬崽的歡叫聲和攤主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這時,一個粗手大腳的女人從裝滿豬崽的簍車上跳下來,風風火火地沖著敬爺喊:“喲,這不是王家莊的敬爺嗎?你幾年不到豬市了,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李文秀定睛一看,這不是娘家的嬸娘嗎?立刻上前一步,對嬸娘說:“敬爺和俺趕集買驢,順便到豬市看看行情?!?/p>
敬爺神情淡然地沖那個女人點點頭。
嬸娘一把拉住文秀的胳膊說:“秀呀,你不是嫁了大戶人家嗎?咋剛新婚才幾天,就到牲口市和我一樣鼓搗這些豬驢玩意呢?”說著,眼眶里竟擠下幾顆豆大的淚珠。
文秀倒也爽快,簡明扼要地把王生勇家這些年的變故向嬸娘講了。嬸娘仗義,對敬爺、文秀、生勇三個說:“想買豬就甭到別的攤上轉悠了,從我這兒逮幾頭去養(yǎng),肥了賣了再給我錢?!?/p>
不由分說,她就從簍車里提溜出四頭小豬,放進了王生勇牽著的黑驢背上的垛簍里。
王生勇邊扶眼鏡邊擺手,說:“慢著,得稱稱重量,講好價錢……”
嬸娘沖生勇一揮手:“甭弄那些啰唆事,你是俺家女婿,我是你二丈母娘呢?!闭f完,她又將文秀拉到一棵大柳樹后,比比畫畫嘀咕了半天,不時瞟一眼在遠處抽煙的敬爺和牽驢的生勇,顯得神秘兮兮的。
在敬爺的帶領下,王生勇、李文秀牽驢馱豬,滿載而歸!
從買回黑驢的第二天,王生勇便在老婆的調教之下,由一介少爺變成一個驢把式。
兩口子還躺在被窩的時候,李文秀就如此這般安排起活計。先是讓王生勇去敬爺家借鍘刀來鍘驢吃的谷秸,順便借來30斤麩皮,給驢拌飼料用。這都是昨天說好的,二是把西屋南首豬圈下欄中的糞肥往坡里馱運,爭取三天運完。
王生勇邊聽邊扶眼鏡說:“我沒弄過,锨都不會使,你得幫我?!?/p>
李文秀用食指戳了一下王生勇的額頭:“你甭愁,我肯定得幫你的。”說著便要起床,王生勇突然一下拉住她問:“昨天在西關集牲口市,你嬸娘把你拉到柳樹后頭說了些啥,神神秘秘的?”
李文秀撲哧一笑說:“你二丈母娘要給你弄個美差干,整天看西洋景呢?!?/p>
王生勇一臉疑惑,又扶扶眼鏡說:“她能給我弄啥美差,你唬我呢。”
李文秀把嘴觸到王生勇的耳邊小聲說:“她說要把她家的兩頭爬豬(即公豬)賣給咱,讓你趕著滿村配豬呢。她說這行當掙錢呢,配一次能掙一個銀圓哩。”
王生勇扶扶眼鏡,瞪起眼睛,使勁吼道:“不行,這個我不能干,多丟人現眼,我是一代武將王文言的兒呀?!?/p>
李文秀的聲音也高了,說:“別老以少爺自居,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忽然又一把抱住王生勇,溫和地說:“你忘了那次你在玉米地時的丑樣了,要不是我領你去看嬸娘的西洋景,我還不一定懷上肚里的小寶呢。好了,這事以后再說,先去借鍘刀和麩皮吧。”
生勇娘起床走出北屋的時候,正看到兒子生勇挽著褲腳和挺著肚子的兒媳李文秀往驢垛簍里裝糞,心中不免涌起悲涼和酸楚。她到黑驢跟前向兒子兒媳囑咐了幾句,便嘆了口氣,在心中說了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是命呀?!闭f完便折回灶房做飯去了,兩行濁淚從眼角慢慢流下。
從此,一個瘦弱的戴著眼鏡的文弱男人,牽者載著垛簍或垛架的黑驢在文峰山下的小路上送糞運莊稼的畫面便時常出現。倘若那時有畫家到這一帶寫生采風,這無疑是極生動的素材。但無論畫面的語言多么豐富,都難以道出這位主人公的內心世界。
五
婚后第一百天的那天下午,李文秀雙手叉腰,臉上冒著細密的汗珠爬上北屋門口的臺階,對婆婆說:“娘,我怕是羊水破了。”
生勇娘連忙從北屋東間出來,上前一把將文秀扶住說:“別進我屋了,回你屋生,我剛才算了,這坐月子的日子不到啊……”
回到東屋,生勇娘趕忙將被單鋪好,讓文秀躺上去,一看,淡紅的血水已將褲子浸透,伴隨陣陣腹痛,文秀不由得呻吟起來。
生勇娘立刻拿來盆子、毛巾、剪刀和半瓶燒酒,對文秀說:“來不及請接生婆了,我來接俺孫子吧。說著就將文秀的褲子解開扯了下來。”
不多久,一聲清脆的嬰兒的啼哭打破了院子的寧靜,生勇娘用燒酒洗了剪刀,將臍帶咔嚓一下絞斷,喜氣洋洋地說:“哎呀,文秀,是個帶把子的,男孩,比他爹下生時壯多了。少說八斤,一臉富貴相,名字我早想好了,就叫大貴。”李文秀被改稱貴娘,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文秀誕下孩子的消息不脛而走,王家胡同的女人們紛至沓來,一飽眼福。出門后又擠眉弄眼,議論紛紛。
大嬸說:“這孩子模樣不像他爹,王生勇小頭蛤蟆眼的,嘁!”
二嫂說:“可能隨他爺爺吧,聽說他爺爺王文言耳大面方的?!?/p>
三大娘的話似乎有些權威性:“哎,要我說呀,月孩子初出茅廬,看不出像誰,咋也得過了百歲日才能看出隨誰。”
因為是未婚先孕,又因未足月分娩,李文秀料到胡同里的人,特別是女人會七嘴八舌的,但大貴的出生讓她無限歡喜。因為是男孩,她在婆婆心目中的地位也陡然提高。20多年風風雨雨的侵蝕,婆婆身上的貴夫人氣息似也消失殆盡。她每天天不亮就趕早起來,熬飯煮蛋伺候月子,抱著大貴,親著他紅撲撲的臉蛋對文秀說:“你呀,只要能生,我就伺候,我給你定個數,十年之內給我生五個孫子,至少三個,我就不信里頭沒一個隨爺爺的?!?/p>
文秀就抿著嘴笑,說:“娘,俺聽您老的?!睕]想到的是,在這一點上,婆婆與她的想法高度契合。她暗下決心,要和王生勇讓這個家庭從瀕于破敗頹廢的境地走出來,走向興旺。她要和王生勇將他們的孩子調教好,走向坦途。
大貴的出生似乎給王生勇平添了很大的精神動力。他每天起來抱著兒子親吻一番,便義無反顧、任勞任怨地投入到一天的勞作之中。
看生勇這一陣子的情緒不錯,貴娘(胡同里的人早已開始這樣叫她)便又拐彎抹角地提起嬸娘要賣給他家爬豬的事。
這回生勇沒再激動,他扶扶眼鏡,委婉地說:“咱能不能不趕著爬豬到各村串,那樣有失斯文,咱想法子讓要配豬的人家趕著母豬到咱這兒來,守株待兔,錢不少掙?!?/p>
貴娘聽了王生勇的話,一下子變得目瞪口呆。這是她第一次聽丈夫在某一個問題上說出自己的主張。她一下子拽過王生勇,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第一次聽你有主見,就按你這辦法來。我生大貴時咱娘給咱下了任務,讓咱生三至五個兒子。見你今天這樣,我信心大增呢。”
貴娘還沒出月子,不能親往嬸娘家談爬豬的事,便百般鼓勵王生勇拾上一兜左鄰右舍送來的雞蛋、紅糖、面條之類的東西作為禮物,提著去了文峰山南的嬸娘家。
嬸娘一見侄女婿提著禮物光臨,喜出望外,立馬燒水沏茶。
不知怎的,從那次貴娘領他去看嬸娘輕車熟路導演的“配豬”西洋景后,他就對這位大大咧咧的嬸娘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雖然嬸娘對他熱情洋溢,他卻始終不敢正視這個女人。如今他卻只身到此,要與她談判有關爬豬配種的事,他倍感荒謬,但又不得不為。
嬸娘似乎一下子猜透了王生勇的來意,直截了當地問:“是你媳婦派你來說那兩頭爬豬的事?”
王生勇臉紅到耳根,囁嚅著答應:“嗯,是,是啊。”
嬸娘立馬起身,招呼王生勇:“走,先到欄里看豬,我順便給你講講倆豬的習性和操作的套路?!?/p>
王生勇便在一種非常被動的狀態(tài)下,聽嬸娘滔滔不絕地上了一堂配豬的生理課。末了,嬸娘又說:“我是上了年紀,不想干這行了。這行掙錢容易呢,不是咱這樣的關系,我可不賣呢?!?/p>
當天下午,嬸娘就手持一根桿子將兩頭爬豬放出來,幫著他趕到了王家莊。進莊時,她對跟在后面的王生勇說:“進村了,你在前邊領著,我還不知道你家門朝哪兒呢。”到了門口,嬸娘把桿子遞給王生勇,又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小本給他,說:“七鄰八村哪些人家養(yǎng)豬,這本上都記著呢,這是密電碼,可別外傳呀?!?/p>
從那天開始,王生勇在老婆貴娘的點撥下,又起早貪黑干起了配豬的行當。他堅持了自己的主張,常常騎著從城里帶回的自行車,揣著二丈母娘給他的密電碼,山前山后,走村串戶聯系客戶。他的院子里驢歡豬叫孩子哭,倒也升騰起濃郁的人間煙火!
1947年2月,陳毅指揮的華東野戰(zhàn)軍攻克萊蕪,5月又拿下孟良崮。兩大戰(zhàn)役的勝利,使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山東解放區(qū)進一步擴大,紅色政權相繼建立。這年夏季,王家村在黨的領導下成立了婦救會。貴娘因在般陽城伺候王生勇時念了點私塾,有點文化底子,被婦救會叫去當了婦女識字班的教師。這段時間,她聽說了許多外地的解放區(qū)在搞土地改革,根據土地劃成分。一夜之間,被地主盤剝多年的土地回到了農民手中。
這天傍晚,貴娘讓王生勇用自行車帶她去了一趟般陽城,光顧了一下曾屬于他們的坐落于四牌樓旁的宅子。
楊歪子正在客廳,坐在檀木茶桌旁,蹺著二郎腿抽煙喝茶。聽見門口的看家狗叫,他立馬派仆人去看個究竟。仆人回屋在他耳邊低聲稟告:“是王生勇和他老婆,樣子很寒酸,像找您借錢?!?/p>
聽了仆人的稟告,楊歪子用白胖的手掌捏了幾下下巴,沉思片刻后,臉上浮出得意的神態(tài)。他對仆人說:“去,讓他們進來,人活在世,不要嫌貧愛富嘛?!?/p>
王生勇和貴娘進了客廳,驀然間感到一種陌生。因為楊歪子大動干戈,將這幢宅子里里外外都進行了豪華裝修。客廳內所有的家具都換成了紅木,一個像柜子似的落地留聲機正播放著歌曲,一個五顏六色的吊燈從天棚上垂下來,大白天亮著,給大廳的角角落落平添了金黃的顏色,顯得典雅富貴。
見他們倆的目光四處環(huán)顧,楊歪子從牛皮沙發(fā)上站起來,陰陽怪氣地說:“哈哈,二位昔日的主人,這是故地重游呀,怎么樣,我領你們挨屋轉轉,開開眼界?”
貴娘說:“俺沒有閑工夫,家里可忙呢?!闭f著給王生勇使個眼色,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
楊歪子又重回沙發(fā)落座,慢慢搖著頭說:“想不到半年多不見,你們落到這步田地,你看生勇又黑又瘦的樣子,少爺風度去哪兒了?”
貴娘接過話說:“他王生勇就這個命,人不和命爭,今天到你府上,是想和你楊老板談個事……”
楊歪子呷了口茶,又吩咐仆人:“給王少爺兩口子倒茶呀?!比缓笥帜坎晦D睛地盯著他們說:“啥事?想借倆錢吧?”
貴娘將仆人遞過的茶杯放到茶幾上,說:“俺不借錢,俺想把那十二畝地賣給你。王生勇身薄力單,種地怵頭?!?/p>
楊歪子這幾年胃口很大,見財產就想往自己筐里劃拉,不斷擴充資本,想在般陽城稱雄稱霸,一聽貴娘要賣文峰山下的十二畝良田,兩眼立刻放光,如果這十二畝地到手,王文言家的資產幾乎全讓自己收入囊中,可就給先祖爭臉了。一時間,他得意忘形地想了許多,說:“看來你們是想讓地變現干大事呢。地我要定了,不過我手頭也緊,你得便宜點?!?/p>
貴娘說:“十二畝地賣你十畝。俺得留二畝口糧地?!北銏罅艘粋€低于正常地價的價格。
楊歪子聽了覺得合適,便說:“好,你報的價八九不離十,就這樣定了?!?/p>
第二天一大早,楊歪子便帶了一幫人到文峰山下王生勇家的土地上去勘察丈量,寫好轉讓契約,雙方簽字畫押,又找上敬爺和村長簽名擔保,十畝良田便易主落到楊歪子的名下。楊歪子立馬又讓敬爺和村長通融,把十畝地順利地租了出去。
楊歪子之所以膽大妄為,敢肆無忌憚地囤積財產土地,是仰仗了他一個在國民黨濟南市政府做官的叔叔。他和這個叔叔往來密切。叔叔胸有成竹地告訴他,趁國共兩股勢力你來我往拉鋸混戰(zhàn),多多積累點財產是上策,國民黨軍800萬人馬,無論如何爭斗,必勝無疑,天下永遠是富人的。楊歪子還隱約知道叔叔和王生勇的父親王文言在濟南府同過學,他巧取王生勇家在般陽城的豪宅時,叔叔沒少給他指點迷津。當然,這一切王文勇和貴娘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貴娘之所以果敢地將手中的土地拋出去,是源于她在婦救會識字班得到的見識,以及她對形勢的判斷。共產黨三次解放般陽城,土改政策深得百姓擁護,人心向背,一目了然。幾年以后,王家胡同的人都說,王生勇的媳婦不簡單,有眼光,楊歪子敗在了她手下。
六
將十畝土地賣給了楊歪子,王生勇感覺好像從他身上搬走了一座大山。他不用天天趕著黑驢往坡里運糞、往欄里運土了,活輕松了,臉上也有了光澤。
貴娘利用賣地得到的票子,迅速找來一幫瓦工,將西屋的殘垣破壁拆除了,改制成一排豬圈,與南首原來的豬欄連起來,將豬崽、母豬和爬豬分開飼養(yǎng),兩頭爬豬一豬一間,留的空間也大。又將南屋改造一番,安了一盤水磨、一盤旱磨。隔壁是驢棚。但人畜一院,顯得雜亂無章。貴娘又找上敬爺,談了一個想法:在豬欄和磨坊的西南兩面留出一米半的人行通道,用磚拉上一道花墻,把人居和養(yǎng)畜分割開來。院子雖然小了,卻顯得精致、干凈、美觀。
貴娘重新規(guī)劃了院子,情緒盎然,王生勇趁機提了一個申請:“貴他娘,我想買個洋戲匣子玩玩,就是留聲機,那天咱在楊歪子家見的那種,小的就行?!?/p>
貴娘問:“咱在城里時不是有一個嗎?”
王生勇說:“那個年歲長了,早當廢物扔了?!?/p>
貴娘點頭同意了,立馬從柜里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給了王生勇,心想他王生勇畢竟是少爺出身哩,全改了他的少爺習性不合常理。
自此,王生勇的院子里除了驢嘶豬叫孩子哭,又多了委婉悅耳的樂曲聲。豬驢的廝磨,老婆的溫存,大貴的可愛,音樂的陪伴,讓王生勇感到了生活的充實。
沒過多久,貴娘又懷上了。在大貴兩歲的時候,也即1948年的正月,貴娘又誕下一個八斤重的男孩,取名二貴。生勇娘又一次喜出望外,忙里忙外地伺候月子,夸貴娘為他們老王家又立一大功。
大貴兩周歲了,白白胖胖,兩眼透亮,生勇娘說孩子的兩只眼睛特像生勇的貢生爺爺,撲閃撲閃透發(fā)著智慧的光芒。生勇想,既然大貴長得像爺爺,那得按文官培養(yǎng)調教,便從他兩歲生日的那一天起,一天兩次教他識字,念讀詩詞文集。
1948年3月,般陽城正式解放。從縣到鄉(xiāng)乃至各村相繼建立了紅色政權,接著土地改革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只有二畝地的王生勇劃了一個下中農成分。而在好幾個村里購買囤積了100多畝土地的楊歪子,理所當然地被劃成地主成分,淪為剝削階級。
王生勇的兩個兒子大貴、二貴,一天一個成色地茁壯成長。七歲那年,王生勇告訴貴娘說,大貴該上學了。但那時王家莊除了一個成人識字班,還沒有學校。貴娘讓王生勇用自行車帶著她去文峰鄉(xiāng)找了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把鄉(xiāng)完小的校長叫到他的辦公室,安排了大貴上學的事?;貋淼穆飞?,貴娘顯得很興奮,喋喋不休地對生勇說:“多虧那年我到識字班當老師認識了鄉(xiāng)長,咱兒子大貴有貴人相扶,一上學就驚動了鄉(xiāng)長,這孩子會有造化……”
自此,王生勇的黑驢和驢垛簍又多了一個功能,一天兩趟接送大貴上學放學。開始王生勇說用自行車接送,娘卻一口說了三個不行,說自行車不如驢安全。王生勇覺得娘的話在理,便順從娘的意思。他牽著黑驢,與兒子說著話,顯得很興奮,瞅瞅前后無人,還扯著嗓子為兒子唱上一曲,逗得兒子嘿嘿直笑。
1949年初,新生的縣人民政府決定在文峰山下以西修一座貫通幾十個村子的灌區(qū),將孝婦河水引入文峰山周圍五千畝土地,變旱田為水田。貴娘把家里的事務托給丈夫和婆婆,興高采烈地參加了村里的民工隊投身水利工程建設中去。一年多以后,這個龐大工程初步建成,三秋時節(jié),孝婦河水蓄滿了那條萬米水渠。水渠東西兩側的百姓們笑逐顏開,紛紛從水渠上開了閘門,再在各戶地里挖上小渠和水坑,渠水入坑后,再用柳條簸箕提水灌溉。那天,貴娘也格外興奮,和王生勇一起在他們的地里挖好小渠水坑。王生勇站到水坑里的杌子上提水澆地,動作拙笨,貴娘極不耐煩,便沖他擺擺手說:“你上來,我來提?!闭f著就把王生勇一下拽上來,她挽著褲腿下到了水里。地澆完了,她才想起那天正在經期,這就是病源。兩口子懊惱不迭。來年的糧食產量翻了一番,貴娘的肚子卻沒動靜。
王生勇絞盡腦汁,使盡各種手段和伎倆醞釀激情,但都無濟于事,力氣和汗水都付諸東流,打了水漂。他領著貴娘多次上濟南、青州去求醫(yī)問藥,中醫(yī)最后的結論是風寒入里,導致輸卵管痙攣造成的,需中藥長期調理。
這一晃就是八年。
誰也沒想到,1956年夏天的一個早上,貴娘略帶羞澀地對王生勇說:“這個月沒來好事。”
王生勇不由分說,便在貴娘的臉上親了一下,說:“喜從天降啊,我和你去找大夫確定一下?!闭f完就用自行車帶了貴娘去了般陽城,找上那位這些年一直給貴娘用中藥調理的老中醫(yī)。大夫一給貴娘號脈,便大聲嚷嚷:“喜脈,喜脈,大功告成,可喜可賀啊?!?/p>
回到家,生勇娘便安排生勇到鄉(xiāng)里集上去買魚、割肉、打酒,下午到王家塋地給貢生爺爺上墳,感謝先人們保佑貴娘懷上三胎的大恩大德。
1957年春天,貴娘在縣醫(yī)院的婦產科病房生下了第三個兒子三貴。這是她第一次到醫(yī)院分娩,是婆婆的決定。婆婆說,這一胎來之不易,要以防不測。
七
王生勇和貴娘的長子大貴上一年級時就得到了鄉(xiāng)長的恩澤。這孩子從一年級開始就鶴立雞群,出類拔萃,屢屢考試都名列第一,連第二名的滋味都沒嘗過。一路過關斬將,考取了般陽城內的名校淄博四中。高中三年,他班內第一,級部前三。家庭和學校都很看好這位清代貢生的重孫,希望他能一鳴驚人,拿下清華北大。生勇娘除了每天為長孫燒香祈禱,還專門養(yǎng)了一群母雞,保證讓大貴每天能吃上兩個雞蛋,她十分強烈地感覺到,老王家的輝煌歷史將要重現。1964年的高考在即,別人都有劍拔弩張的感覺,大貴卻優(yōu)哉游哉,一副舉重若輕的樣子。人們都說這孩子臨事不慌,從容不迫,頗有大將風度??商煊胁粶y風云,臨考試的前一天,大貴去了般河中游的水庫洗澡,理由是考前洗一澡,保持好頭腦。一連扎了三個猛子,暢游了三個來回,上岸后卻覺得后背冰涼,噴嚏不斷,患上了重感冒。高考兩天,大貴是在重感冒的狀態(tài)下參加的。高考成績揭曉,他離清華北大的錄取線差了二十分,最后被省內一所醫(yī)科學院臨床專業(yè)錄取??嫉貌缓?,大貴在家蒙頭睡了兩天,連奶奶煮的雞蛋也不屑一顧。
第三天,敬爺銜著煙袋,拄著拐杖來了,一下掀開大貴的被子,喝令他起來:“你能到濟南念大學,這也是咱王家塋地冒了青煙呢。知道嗎?你是咱王家莊,咱王家胡同解放以后的第一個大學生?!?/p>
敬爺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全家人的情緒又被點燃起來,王生勇請了本家的一個廚師,在娘住的北屋里一連擺了兩天宴席,王家莊有頭有臉的人都光臨了。那位鄉(xiāng)長也來了,坐的是主賓的位置。
大貴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二貴也已經18歲了。這兄弟倆雖然長得面目相近,可興趣愛好大相徑庭。二貴上學的時候,王家莊在村里一座寺廟的殿中用磚和破木板壘成幾排課桌,算是建起了學校。二貴便進了這所小學,但他對念書不感興趣,說一翻書本頭就膨脹,倒是對家里的黑驢挺有感覺,一到節(jié)假日便替爹趕著黑驢往坡里馱糞,在磨坊里用布捂了黑驢的雙眼,不時吆喝著讓黑驢拉磨。爹弄爬豬配豬時,他也偷偷摸摸、饒有興致地躲在墻角偷看,讓爹王生勇好生尷尬。
王生勇便對貴娘發(fā)牢騷,說:“這二貴咋這么不長出息呢?讀書沒興趣,弄牲口倒是把好手。當初我弄牲口是生活所迫,他小小年紀弄這個怕毀了前程……”
貴娘便細聲相勸:“我說他爹你別急眼,車到山前必有路。大伙都說這二貴長得很像咱爹?!闭f著拿過桌上一個相框,相框里是王文言的戎裝照片。又說,“你看咱二貴的眼睛、鼻梁,還有額頭,真隨咱爹,咱慢慢調教,讓他當兵去?!?/p>
從那以后,貴娘就不斷在二貴面前說他隨爺爺的模樣,有武官之相。二貴聽了將信將疑,便拿了爺爺王文言的照片和鏡子進行比對,真的發(fā)現了許多相似之處。于是問母親貴娘:“娘,你看我像爺爺,是個當兵的材料?”
貴娘笑了笑說:“你是個當兵的料。但如今當兵起碼得是初中生呢?!?/p>
二貴便表態(tài)說:“我一定弄個初中畢業(yè)?!睆哪且院笏蠈W專注了,奮斗目標是初中畢業(yè)。他當兵的意識強烈起來,常常拿著爺爺的照片照鏡子,反復比對人們說的他與爺爺的相似之處。但業(yè)余時間仍往父親料理的驢棚豬欄里跑,他對這些畜類似乎有一種天性的喜好。
幾年后,二貴真的拿了初中文憑,毅然告別學校,回到王家莊他所在的第六生產隊飼養(yǎng)股,當了一名飼養(yǎng)員。那時已成立人民公社,爹爹王生勇的那頭跟了他十幾年的黑驢早已賣給了生產隊,由飼養(yǎng)股統(tǒng)一管理。二貴下學那年剛剛15歲,爹爹王生勇問他:“想干點啥行當?”他回答得相當干脆:“我想和咱家的黑驢做伴,到隊里的飼養(yǎng)股當飼養(yǎng)員?!?/p>
那一刻,王生勇感到脊背拔涼,心里說這小子算是廢了,沒什么雄心壯志。
貴娘知道后,對王生勇笑了笑說:“沉住氣,等二貴到18歲時再說。”
二貴在飼養(yǎng)股只干了三年,就到了18周歲。初冬時節(jié),冬季征兵的宣傳便開始了,村里的大街小巷貼滿了冬季征兵的標語和宣傳畫。這一年是1966年,王家莊那個從解放初期就當書記的“老書記”剛剛被王家胡同的王大耳朵取代。
王大耳朵嗓門如鐘,這幾天早晚兩次在村里電線桿的大喇叭上聲嘶力竭地宣讀上級下發(fā)的《冬季征兵提綱》,不時講解一番征兵的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十年前的那個冬季,王大耳朵就是從王家莊的王家胡同參軍的,還是那位老書記送他上的火車。在部隊上,他進步很快,領導便推薦他上軍校。但一文化考評,他便敗下陣來,等待基層提拔,名額又受限制,只得按志愿兵復員回鄉(xiāng)。他上臺后威風凜凜,六親不認。據說,般陽城的楊歪子和他是姨表兄弟,聽說他當兵回來坐上了王家莊的第一把交椅,楊歪子激動得兩眼掉淚。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買上兩瓶曲阜老窖和一只紀氏肴雞去了王大耳朵家里,想與他喝點,給他賀官。不料他卻剛正不阿,拒腐蝕永不沾,把表哥楊歪子擋在茅屋門口,以嘹亮的嗓門把他狠狠教育了一番,說:“你別弄這一套,給我賀官,你沒有資格,我們現在不是一個階級。想當年,你耀武揚威,不擇手段,囤積財富,終于跑到無產階級的對立面,成了人民的敵人?,F在你又弄雞弄酒來腐蝕我,是想瓦解無產階級隊伍和社會主義陣營,是想……”
楊歪子趕忙辯解,說:“表弟,我不是想瓦解你,只是想跟你喝點酒,表示一下?!?/p>
王大耳朵又大手一揮說:“別叫我表弟拉近乎,我看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哩……”
楊歪子只得哀嘆一聲,悻悻而去。
貴娘與王生勇便合計:“今年二貴剛好夠了當兵的年齡,無論如何得去找一下王大耳朵,讓二貴當兵去。咱們和他可是一條胡同的近支兄弟呢,他肯定會給面子的?!?/p>
在給王大耳朵送什么禮物的問題上,兩人又費了不少心思。王生勇說:“給他逮只大公雞,外加三十個雞蛋就行?!?/p>
貴娘思忖片刻說:“這是農村人家里都有的東西,我看你再騎車到城里給他買兩條香煙和一斤茉莉花茶。王大耳朵是個煙鬼,茶也天天喝呢。”
征求娘的意見,娘說:“行,按貴他娘說的去辦?!?/p>
于是,中秋節(jié)前的晚上,貴娘和生勇領了二貴,提了禮物,去了王大耳朵家。
王大耳朵剛吃完飯,樣子像喝了兩盅,臉龐紫里透紅,正叼著煙卷噴云吐霧。聽了貴娘和二貴的來意,又瞅瞅桌下的禮物,他神色威嚴地說:“你們這個二貴呀,不夠當兵的條件。以前他爹王生勇是少爺,他爺爺是軍閥部隊的大官,聽說可能在1949年跑到了臺灣,投奔了國民黨。當然只是聽說。他的老爺爺是清朝末代的貢生,屬于封建殘余,這樣的人的子孫后代能加入我們無產階級的人民軍隊嗎?再說了,他的文化程度也不行……”
這么多年來,王生勇和貴娘是第一次聽人提到爹的下落,心中不由得紛亂起來。生勇先問:“兄弟,我爹去了臺灣?你聽誰說的?”
事實上,王大耳朵是有一次去縣公安局開會,聽主持會議的人說,據我方情報機關偵查,般陽城共有十幾個赴臺人員,好像說了王文言的名字,會上要求保密。他自知說走了嘴,便閃爍其詞,說:“我是瞎猜的?!?/p>
貴娘便說:“我家二貴從小就沒見他爺爺和老爺爺一回,應該不受影響吧?”
王大耳朵把一個煙蒂掐滅扔到地上,說:“你這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了,沒見一面就沒血緣關系了嗎?打個比方,萬一二貴當了空軍,萬一他爺爺真在臺灣,他一陣心血來潮,開飛機去臺灣找他爺爺咋辦?上頭查下來,說我把關不嚴,還不一槍把我斃了?”
貴娘還想說什么,王大耳朵把手一揮說:“這事別談了。你們既然來找我了,我代表黨支部、革委會給二貴安排個工作吧,他不是挺喜歡牲口嘛,讓他到大隊的飼養(yǎng)處當副主任吧。好了,我今晚還要開會,傳達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茶煙我留下,公雞、雞蛋你們拿回去。”說著站起身來,下了逐客令。
二貴沒能當上兵,像爺爺一樣馳騁疆場、大展宏圖,一家人并沒有過度沮喪和悲觀,他們覺得還有大貴和三貴,希望是很大的。而王大耳朵能安排二貴到大隊的飼養(yǎng)處擔任副主任,符合這孩子的意愿,也算是一個意外收獲。
大貴在省醫(yī)科大學的學業(yè)如同在小學、中學一樣出類拔萃,而且工作積極,政治表現良好。大三那年就被系里的黨支部列為入黨積極分子。有一天,兩個戴著眼鏡、穿著中山裝的人在公社一位女干部的陪同下來到王家莊,找上王大耳朵調查大貴的家庭情況和社會關系。王大耳朵便如此這般跟人家講了一番,還親自手寫了一個證明類的信函,蓋上黨支部的公章給了人家。那兩人又在那位女干部的引領下,去了一趟縣公安局。當然,這一切大貴和他的家人都無從知曉,但從那時直到畢業(yè),大貴的入黨問題沒了下文。大貴曾找系里的書記打聽,書記一本正經地告訴他:“黨員發(fā)展問題很正規(guī),很嚴肅,你要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因為“文革”,大貴延期一年畢業(yè)。1969年,他和在大學期間相戀的女友一起被分配到女友的故鄉(xiāng)菏澤地區(qū),到一家縣醫(yī)院工作。大貴從入黨受挫的痛苦中走出來,滿腔熱情投入到工作之中,只用一年,他就成了頗有人氣的門診大夫。醫(yī)院又把他列為入黨積極分子,也派人走了外調的程序,但幾乎沒有阻礙,大貴成了中共黨員,被提拔為科室主任。第三年又被列為副院長人選。大貴寫信把這些情況告訴家人,讓家人與他共享喜悅。貴娘知道兒子成了黨的一員,內心很是激動,覺得這是最值得驕傲的事情。她在婦救會識字班任教時曾產生過入黨的念頭,可細一思考,覺得這是一個奢望,是不可能的事,也就作罷。所以她為大貴驕傲,因為她樸素地認為,成了黨員就可以擔當大任,成就更大的事業(yè)。
二貴在大隊飼養(yǎng)處副主任的位置上如魚得水,干得得心應手。因為那個主任大字不識一個,且垂垂老矣,一切事情都是二貴拍板。二貴經常到西關大集的牲口市上買賣牲口,漸漸悟出了一條生財之道。他幾經打聽,知道哥哥大貴工作的菏澤地區(qū)屬于魯西南,那里的牲口相當便宜,便只身一人搭長途客車去了大貴所在的那個縣。那個縣恰好是遠近聞名的盛產牛、馬、騾、羊之地。哥哥領他到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牲口市上,以便宜得令他咂舌的價格買下兩頭公牛、兩頭母牛。他立即辭別大貴,趕著四頭牛走了兩天兩夜,徒步三百多里,回到般陽城。那天正是西關集,他把牛趕到牲口市,不到半個小時便成功交易,賺了一沓自己相當滿意的票子。許多村的牛把式和吃牛馬飯的人立馬圍上他,交給他訂金讓他進貨。那天下午,二貴立馬又坐長途客車去了菏澤。在車上,他瞇眼沉思,產生了一個主意:這回一不做二不休,多買些牛馬,雇輛汽車運回去,狠狠賺一筆。資金不夠,找哥哥大貴想辦法。
一開始,大貴面露難色,堅決不肯。
二貴急得抓耳撓腮,說:“我這也是為廣大的貧下中農服務呢,我借你的錢你放心,回去賣了牛馬錢到手,我立馬坐車給你送回來……”
經不住二貴的軟纏硬磨,剛剛上任副院長的大貴從他分管的計劃生育專項資金里挪用了兩千元給了二貴。
二貴千恩萬謝,興高采烈地走了。
大隊飼養(yǎng)處的老主任找上王大耳朵匯報說:“二貴七八天不見人影了,不知搗鼓啥去了?”王大耳朵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按規(guī)定,大隊飼養(yǎng)處歸大隊直屬,工作人員有事必須親自向書記請假。一連七八天不見蹤影,你王二貴是在向我王大耳朵挑戰(zhàn)!
王大耳朵立刻派人追查二貴的行蹤。當知道這些天他正往返魯西南和般陽城之間鼓搗牛馬買賣,王大耳朵怒不可遏,立即親自去工商局,告了二貴的狀。工商局派來的人在西關大集牲口市將正得意揚揚進行交易的二貴逮了個正著。運來的牲口全部沒收,還差點扣了被雇來運輸的那輛汽車。二貴被行政拘留15天,投入的資金血本未歸。
王生勇和貴娘聽說大貴借給二貴的錢是公款,立刻求親告友,東拼西湊了兩千元還上。但大貴仍受到了黨內嚴重警告、行政撤職的處分。大貴這顆在奶奶、父母以及王家胡同鄉(xiāng)親們心目中的希望之星無可奈何地隕落了。
奶奶連驚帶嚇大病一場,住院月余,兩次告危。有一次醒來之后,兩眼呆滯地看了看正為他按摩的小孫子三貴,突然說了一句:“我剛才看見你爺爺從臺灣坐飛機回來了,這是又走了?”弄得三貴莫名其妙不知如何作答。
八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說話間三貴也長大成人。他長得身材魁偉,膀大腰圓,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王家胡同的人都說他舉手投足之間頗有爺爺王文言的風范。上學時,他的學習成績雖不及哥哥大貴,但在班里也是名列前茅。許多人說他不愧為王文言的孫子,是個人才。1975年從城里的淄博四中畢業(yè),回到王家莊后的第二天,他就去了村里剛建的一個紅磚廠當了一名出爐工。每天光著臂膀,推著四輪平板車從炙熱的窯爐堂中把磚搬到平板車上,然后推出來,又按規(guī)定的數量和樣式,把那些熱騰騰、紅彤彤的磚排壘成垛,壘了一垛又一垛。有一次,縣文化館的一位攝影家到文峰山一帶采風,神使鬼差地走到了他們的磚廠,拍攝了三貴他們搬磚的爐膛,又拍攝了他們卸磚的場面。成片的紅色磚垛拍攝出來,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攝影家對自己的這幅作品極其滿意,但抓耳撓腮了好一陣子,就是想不出一個滿意的名字。二貴推著車在攝影家的跟前停了停,瞅了那照片幾眼,說:“叫‘未來的城市行嗎?”攝影家茅塞頓開,大喜,一下握住三貴粗糙的雙手,說:“好,這個名字好。城市中的樓房都是用磚建造的。這些磚排在這里又像樓房,這個名字很有寓意,你這個小伙子挺有藝術想象力?!闭f完,又在采訪手冊上記下了王三貴的名字,過了一陣,那幅攝影作品在《淄博日報》的“孝婦河畔”文藝副刊發(fā)表了,上面竟署了這樣的字眼——題名:王三貴,攝影:XXX
村書記兼主任王大耳朵最先看到這張報紙,看到王三貴的署名。他拿著報紙來到磚廠,找到了王三貴,說:“你小子還凈閑心呢,幫人家攝影家起名,可這也難以改變你下苦力的命運?!闭f完,將那張報紙丟給了他。
然而,這時的王三貴已在悄悄復習高中的功課。他從大哥大貴的信中得知,1977年將恢復高考,他要為此一搏,他要挑戰(zhàn)命運。但是王三貴未能如愿,他以三分之差被擋在了夢想的大門之外。那個秋風蕭瑟的晚上,他揣了那張印有他名字的報紙,在般陽河畔徘徊了半宿。他想得最多的是一句名人的話:命運需要抗爭,抗爭就有希望。忽然,一道耀眼的手電筒光束照到了他的臉上,是父親王生勇和母親貴娘找他來了,他們生怕小兒子因高考失利而出現閃失。
這年秋收之后,冬季征兵的宣傳畫和標語又貼滿了王家莊的大街小巷,只是村里的擴音喇叭里沒有了王大耳朵的聲音,原來他剛剛被撤了職。大隊從公社派來一名年輕的書記主持王家莊的工作,王三貴第一個向書記遞交了入伍申請。年邁的奶奶竟激動地領著兒子王生勇和兒媳貴娘到大隊辦公室找了年輕書記一趟,表示了堅決支持三貴參軍入伍、保衛(wèi)祖國的決心。年輕書記馬上打電話將這事告知了市報駐縣的記者。記者迅速趕來,對三貴一家做了采訪,第二天便在市報發(fā)了典型報道。
然而,王生勇和貴娘因二貴當年參軍受阻的事心有余悸,忐忑不安地問三貴:“如今這政策咋樣?你爺爺……”
三貴知道父母的心事,便打斷父母的話說:“今非昔比了,如今的政策開明著呢?!?/p>
王生勇便和貴娘雞啄米般地點頭稱是。
三貴順利地參軍入伍,他身著戎裝,佩戴紅花,奶奶、敬爺、父母和王家胡同的鄉(xiāng)親們一直把他送出村外,看他上了汽車。奶奶不時擦拭淚水,她好像看到了丈夫王文言年輕時的英姿。
三貴在東南沿海的一個島嶼上從軍三年。復員前夕,他入了黨。有一次提干的機會,他卻毅然棄之。因為他從父親王生勇的信中得知村里那個紅磚廠因管理不善停工荒廢了,當時他就有了一種強烈的沖動,申請復員回到故鄉(xiāng)王家莊去,回到文峰山下。他和故鄉(xiāng)有割舍不斷的血脈親情。
那位公社委派的年輕書記早已到般陽城工作去了。新的負責人是王大耳朵的一個侄子,叫王小皮,和王三貴也算叔伯兄弟。王小皮原在文峰公社的一個生產三氯化鋁的化工廠干供銷員,整天走南闖北,胡吃海喝,挺滋潤的。是王大耳朵給他指點迷津說:“趁著年輕,盡快入黨,將來在廠里或回大隊當個領導,那才是長遠之策?!蓖跣∑ひ猜犜?,立馬寫了入黨申請書交給廠里,又明里暗里做了些小動作,很快成了預備黨員。公社派的那位年輕書記要到縣里工作了,公社黨委便把王小皮派回大隊,擔任大隊長主持工作。他椅子還沒坐熱,三貴復員回來。因三貴是正式黨員,他感覺備受威脅。幾次找王大耳朵商議對策。王大耳朵便面授機宜說:“你就盯住公社書記,讓他想法把王三貴安排到公社的某個單位工作,等你轉正了,成了書記,任誰也無可奈何?!?/p>
幾次明里暗里做工作,公社書記終于同意了王小皮的要求。
三貴剛回到家,放下行李,王小皮便跟進門來,和三貴握了手又擁抱,對王生勇和貴娘說:“叔叔嬸子,我和三貴三年不見了,今晚我要代表大隊和老少爺們?yōu)樗语L洗塵?!本七^三巡,王小皮告訴三貴,公社對他很重視,專門召開會議對他的工作安排進行了研究……
沒等王小皮說完,三貴就說:“不給公社添麻煩,我哪兒也不去,我想承包咱村東的那個紅磚廠。”
啥,承包紅磚廠?王小皮十分不解:“大隊可沒錢投資。”
三貴拍拍小皮的肩膀說:“你只提供場地和現有的機器設備,你起草個合同,看一年給大隊上交多少利潤?”
王小皮偷偷笑了,心里說,這不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嗎?他王三貴收拾了大隊的一個殘局,我王小皮還有錢掙,何樂而不為?當即就拍板定了下來。
三貴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終于讓爹娘和奶奶同意了他承包磚廠的想法,又到農村信用社貸了3萬元,只用一個月時間,那個廢棄了兩年半的磚廠的爐火被重新點燃,那條20米高的煙囪又冒出了希望的煙縷。
二貴也搖身一變,被三貴任命為生產廠長。這一年二貴33歲,就在這一年,他娶上媳婦,成家立業(yè)。賣了驢和豬的王生勇也被三貴安排在磚廠當了記賬員。
十多年的時間里,三貴與王小皮相安無事。王三貴的磚廠從簡單的規(guī)模、簡陋的設施做起,經過多年苦心經營、升級改造,產品不斷更新換代,從土磚、黏土磚到廢物利用的煤矸石空心磚,再到20世紀90年代的蒸汽砌塊。般陽城內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都凝聚著他的心血和汗水。他當選為市級人大代表,成了般陽城內赫赫有名的企業(yè)家。20年代30年代,祖父王文言修了王家胡同的路,五十多年后,他修了王家莊內所有的路,并且安裝了路燈。王三貴還投資翻建了村小學,讓這個雛鷹展翅的地方煥然一新。他時常想到攝影家那幅由他起名的作品《未來的城市》,想起這個名字,他就能想到未來的王家莊,想到未來的文峰山!
就在他復員回鄉(xiāng)第九年的春天,他和村書記王小皮之間產生了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這個矛盾就源于文峰山。
那些年,各地開始了規(guī)模宏大的城市開發(fā)建設,水泥、鋼材、蒸汽砌塊,特別是建筑石子供不應求,而且利潤空間巨大。好多做“沙混”項目的老板盯上了文峰山,盯上了王小皮。因為文峰山植被下的山石是上乘的青鈣石,這里離城市又近,開采成本極低,他們虎視眈眈,垂涎欲滴,爭先恐后地來到王家村與王小皮談合作,要把文峰山的山體變?yōu)槌鞘械臉求w。
三貴十分關心這件事的進展。他幾次在市人民代表大會上上交提案:文峰山坐落于般陽城邊,城市稍一擴容,便可進入城市的懷抱,是般陽城內僅有的一座山,是這個城市一葉健康的肺,保護文峰山利在千秋。那天晚上,村里的一個黨支部委員悄悄到他家里告訴他,明天上午王小皮要到般陽城與一家有相當背景的大公司簽合同了,主要內容就是開采文峰山的青鈣石。當天夜里,三貴幾經打探,知道了王小皮要簽合同的那家賓館。
第二天一早,三貴先是到鄉(xiāng)里找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表達了對王小皮要與人合作開采文峰山的強烈不滿,然后又騎車去了那家賓館,他幾乎是和王小皮同時進入賓館大門的。
王小皮看見三貴進來,不由得一驚。但覺得簽合同的事很秘密,就沒往壞處想,便問三貴:“你廠里在這里有業(yè)務?”
三貴瞅他一眼,只是點點頭,并沒說什么,腳步卻和王小皮保持一致,坐電梯上到八樓,隨著王小皮進了他提前預訂的一間鋪著大紅地毯的接待室。早已在接待室等候的合作方幾個人立刻起身與王小皮握手寒暄,又問他身后的三貴:“這位先生是?”
王小皮神情尷尬,沒等他說話,三貴便自我介紹說:“我不是先生,我是王家莊的一個村民。”
一看情況不妙,王小皮立馬把三貴往門外推。三貴一掙身,順勢坐到了牛皮沙發(fā)上,說:“你別拉我,我是代表村民來說話的?!?/p>
王小皮站在那里,一揮手說:“我是一村之主,只有我能代表村民說話?!闭f著沖合作方使個眼色說:“拿出合同,馬上就簽。”他接過服務小姐遞上的脫了帽的碳素筆。
三貴一下子上了脾氣,他起身上前一步從王小皮手中奪過碳素筆,一把掰斷,說:“不征得村民同意,這個合同你甭想簽!”
這時鄉(xiāng)里的書記趕到了,看到如此劍拔弩張的場面,驚出一身冷汗。他伸出雙手朝下壓了兩下說:“大家都別激動,這事責任在我,小皮找我匯報過這事,但我考慮欠周密。今天合同先不簽,再議,再議?!?/p>
三貴對鄉(xiāng)書記說:“我看辦法只有一個,就是馬上召開村民大會,讓大伙表決?!?/p>
鄉(xiāng)書記瞅了王小皮一眼說:“我看這個辦法好,你馬上回村籌備,近期召開村民大會?!?/p>
村民大會召開前夕,一直住在般陽城里的楊歪子硬著頭皮到了王生勇家里一趟,他的精神狀態(tài)比那年來給王大耳朵賀官時好了許多。來的那天他特意理了發(fā),刮了胡子,還穿了一身并不很合身的黑色西服。
雖然歷史上兩家人有過許多瓜葛和恩怨,王生勇、貴娘、二貴、三貴和奶奶還是不計前嫌地接待了他,又是斟茶,又是遞煙,令他好生感動。他拭去眼角的幾滴淚珠后說:“我今天捎了一封信來,是三貴的爺爺從臺灣讓我叔捎來的……”
聞聽此言,一家人的情緒一下子沸騰起來。奶奶老淚縱橫,抽噎著說:“那老東西還在世?還想著這個家?”
三貴問道:“你叔咋不一塊來呢?”
楊歪子眼珠轉了一下,說:“他是風寒腿,一路勞頓,疼得厲害?!闭f完,從西服的內兜里將信拿出來,給了三貴。
三貴的手微微顫抖著將信撕開,陳封四十年的信息從只有一頁紙的字里行間汩汩溢出。信中說,因為他一直從軍,現在還不允許回大陸省親。他從孫傳芳的軍閥部隊率部投誠了國民黨軍,1949年從海南島坐船去了臺灣,現居臺北,身體尚可,信中還問及了王家莊和文峰山的許多事情。并捎來一萬美金,以補生計之用,以釋愧疚之心。他也獲悉大陸這邊有三個孫子,請求回復信札,告知近況。信的最后一句是,他萬分想念文峰山。信里還放了一張穿著中山裝的彩色照片。
楊歪子立刻又向奶奶呈上一個厚厚的牛皮信封,說:“這是捎來的一萬美金?!?/p>
全體村民大會在鄉(xiāng)政府領導的主持下如期舉行。
王小皮準備充分,寫了近十頁紙的發(fā)言稿,代表村兩委第一個在會上發(fā)表演說,一說他這些年如何帶領全村人艱苦奮斗,改變面貌;二說他談的這個開采青鈣石的項目如何和村民利益息息相關,到時村民一人能分多少錢;三說村里的遠景規(guī)劃……這時有幾個人就起哄道:“你別啰啰這個規(guī)劃了,從一上臺就啰啰,如今一項也沒實現,瞎啰啰!”
王小皮講完后,三貴上臺發(fā)言。他聲調平緩,但極富情感:“文峰山是咱故鄉(xiāng)的山,它養(yǎng)育了王家莊的世世代代,它如果被掏空了,就等于人的軀體沒了內臟,生命將不復存在。有文峰山在,王家莊就在;有文峰山的秀美,就有王家莊的美麗。保護文峰山,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我們千萬別被一時之利迷惑了雙眼?!蹦┝?,他還暢談了一些設想,比如進行舊村改造,比如建設文峰山森林公園,比如像江浙一帶在村里成立股份經濟合作社,比如建設王家莊幼兒園,比如修建王家莊村民公墓,比如修纂《王家莊村志》……
人們感覺這個王三貴真是個人物,紛紛對他刮目相看。從那天起,村民中讓王三貴當村書記的呼聲越來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