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
一
林小夢從學(xué)校辭職后,近三年的主要精力用于搜集余靈芝的資料。余靈芝早在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服砒霜自盡,資料少得可憐。她和駱一生的合照刊登在縣史資料上,她的角色很不光彩,提到她是因為她曾把駱一生送進日偽監(jiān)獄里。林小夢對這段記錄文字非常不滿。
她將余靈芝的照片朝我面前推了推:“你看看,她像出賣丈夫的人嗎?”照片是從資料上翻拍的,放大了數(shù)倍,有些模糊。我笑了笑:“許多比她更漂亮的女特務(wù)照樣殺人如麻?!绷中粼尞惖乜戳宋乙谎?,有點生氣地將照片放回檔案袋里。她手上的檔案袋非常厚,我很想要過來看一看。
此時我們坐在古城區(qū)的一家茶館里。所謂古城區(qū)是三年前新建的,建設(shè)時嚴格對照著一張1921年的照片,走在街上會油然生出一種穿越感。茶館里的光線有些幽暗,林小夢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站起身準備離開。
我解釋道:“我沒說余靈芝是女特務(wù)?!?/p>
林小夢說:“她當然不是,她只是個想過安穩(wěn)日子的普通女人。”
她很生動地笑了一下,又說:“我約好了跟余靈芝的一個表妹見面?!?/p>
三十六歲的林小夢身材有些嬌小,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她的腿上仿佛安裝了彈簧,走路時像輕輕跳躍。她拐進了一條狹窄的胡同里,我的目光停留在胡同口一家老藥鋪的楹聯(lián)上。這家藥鋪當年是余靈芝的父親開的,駱一生和余靈芝曾住在藥鋪后面的小院里。如今的小院是一家私房菜館。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煎炒烹炸的氣味使我無法想象他們當年的生活情景。我拿出手機想跟林小夢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想到她正跟余靈芝的表妹說話,我又把手機揣回了兜里。我覺得那個表妹不可能提供余靈芝的準確信息,即使余靈芝自殺那年她剛出生,今年也八十四歲了。余靈芝的兩個哥哥早在一九三四年去英國留學(xué)就沒再回來,當?shù)氐挠H戚都是一些旁枝。林小夢頻繁走訪試圖喚醒他們對余靈芝的記憶,得到的只是只言片語的傳說,林小夢則游走在傳說中的傳說里。
我找到林小夢是想了解駱一生。我已經(jīng)寫了十幾年小說,愈來愈感覺自己生活在虛構(gòu)里。偶然翻看老家的縣史資料時,我看到了駱一生的照片。我的頭皮忽然有點發(fā)麻。我凝視著他清澈的眼睛,感覺就像與一個久違的朋友對視。這張照片拍攝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的濟南皇宮照相館,應(yīng)該是他和余靈芝離開濟南前的某一天。駱一生回到老家后,還沒來得及跟上級接上頭,地下黨組織突然遭到嚴重破壞。他在縣高級小學(xué)謀到一個職位,憑借老師身份跟土匪頭子賀傳堂建立了聯(lián)系。賀傳堂曾經(jīng)做過苦力,趕過大車,糾集一伙人成為土匪的初衷是不被人欺負,逐漸變成了不被消滅而招兵買馬,曾經(jīng)率部襲擊過日本鬼子的物資車,后來又投靠了日偽。一九五一年秋末,賀傳堂在北京前門外的一條胡同里被抓回了老家,他供述說,第一次見到駱一生就特別喜歡,想留他在身邊當軍師。
我跟林小夢第一次見面是在北湖岸邊的一個石桌旁。我回到老家想搜集一些駱一生的資料,圍繞著他的離奇死亡寫個小說。人對人的感覺非常微妙,有的人活著讓你視若無睹,有的人死了卻讓你無法忘記。我頻繁夢到駱一生從照片里走了出來。他穿著整潔的青布長衫,有時候在城西關(guān)當鋪門前踱步,有時在文廟前的古槐下深思。他清瘦的面孔有些蒼白,眉頭微皺。他問:“我很莽撞嗎?”每當聽到這句話我便會從夢中驚醒,他的口氣根本不像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更像一個百歲老者。
林小夢是史志辦的一個大姐向我推薦的。我給她打電話想先約著吃個飯,然后再跟她要一些關(guān)于駱一生的資料。她說:“我不認識你,為什么要吃你的飯?”她最終答應(yīng)見面是以為我能提供一點余靈芝的信息。我和她剛見面時出現(xiàn)了詭異的一瞬,她竟然拿我當了駱一生的后人。我一再聲明不是,她還是不相信。
她說:“你跟他長得太像了,我覺得你就該姓駱?!彼膱?zhí)拗讓我嗅出一點瘋子的味道,急忙問:“你對他很了解?”她說:“不了解,光是余靈芝就夠我忙的了,再加上他,估計十年也寫不出那本書。”此時我還不知道她對余靈芝有一種特殊感情,我納悶地問:“一個出賣丈夫的女人有什么可寫的?”林小夢眼睛一瞪,好像遭到了羞辱。她掏出香煙,自顧自點上一根,問:“你對余靈芝了解嗎?”我說:“不了解,光是駱一生就夠我忙的,再加上她,估計十年也寫不出那本書?!蔽页u她的話是想逗她一笑,她沒聽出來。她問:“駱一生最打動你的是什么?”我說:“在黑暗中的堅持?!绷中粽J真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轉(zhuǎn)臉望著湖中心的小島。風吹亂了她的頭發(fā),頭發(fā)蒙住了臉。她沒有理會,心事重重地又吸了一口香煙。
我問:“余靈芝打動你的是什么?”
她說:“愛情?!?/p>
二
駱一生第一次見到賀傳堂是一九三九年農(nóng)歷正月二十二的中午。
賀傳堂的寨子建在一片空闊的荒地上,冰冷的陽光照耀著三丈高的黃土寨墻。寨中央豎著一個足有十丈高的瞭望塔,在異常晴朗的清晨向東南望去可以看到四百里外的泰山。瞭望塔在寒風中輕輕搖晃著,塔上值守的土匪突然興奮地沖著塔下大聲喊道,洋車子。
駱一生騎著自行車頂風走了四十多里,身上的棉袍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他透過一片干枯的樹林終于看到了寨子,同時也看到六個土匪騎著大青騾子迎面沖過來。一把盒子槍頂在他的腦門上,土匪的手指頭在扳機上快速地抖了好幾下,好像在極力克制著把槍里的子彈射出來。駱一生心里一緊,握緊了自行車把。他說,我來找賀司令。土匪調(diào)皮地說,好呀,司令正等你呢。說著,從腰里掏出繩子。駱一生已經(jīng)跟賀傳堂通過兩次信,賀傳堂在信里一再表示歡迎他的到來,沒想到真來了面對的卻是盒子槍和繩索。繩子纏在身上時駱一生腦袋里一片空白,感覺自己像個麻包被搭在騾背上,鼻子里塞滿了牲口的腥臭氣息。這幾個土匪把駱一生當成了一只肥票。自行車太稀罕,全城也沒幾輛。駱一生安靜地趴在騾背上,焦急地想著脫身方法。走了沒幾步,他又被從騾背上扛了下來,身上的繩子也被解開了。土匪們沒人會騎自行車。一個土匪用槍口戳了一下駱一生的后背,你騎著它。
駱一生騎的這輛德國產(chǎn)自行車是他岳父的。岳父視若珍寶,平時自己都很少騎。車子擦得锃亮,鏈盒和輪轂閃著淡淡的油光。余靈芝和駱一生從濟南回來后,她將自行車推到了自家小院里,專門給駱一生騎。近段時間,駱一生每天傍晚都在城西關(guān)的當鋪門前走幾個來回,期望在門左邊的石墩上看到一把青布雨傘。雨傘一直不出現(xiàn),他深陷在孤獨里,甚至想過回到老家是不是一個錯誤。其實他并不能算是本地人,他兩歲那年被乞討的父母丟在駱家莊一戶殷實的人家。從小不愛說話,村里人都叫他“小啞巴”。養(yǎng)父母對他挺好,不遺余力地供他念書。駱一生在濟南師范上學(xué)的第二年,養(yǎng)父母死于一場傷寒。駱一生沒了家,也擁有了遠走高飛的機會?,F(xiàn)在他卻被組織派了回來。最近他常常失眠,余靈芝睡醒一覺,總是看到他緊盯著窗外清冷的夜空。余靈芝欠起身子拉上了窗簾,拉著他躺下,用手輕輕捂住他的眼睛,睡覺吧,別亂想。
駱一生能夠迅速見到賀傳堂是因為他像瘋子一樣咬傷了一個土匪的右手腕。他騎著自行車在六匹大青騾子的簇擁下進了寨子,土匪們又要把他捆起來,駱一生高喊著找司令,土匪們一聽,抖繩子的動作反倒愈發(fā)麻利了。他們不再懷疑駱一生真的找賀傳堂,而是遵照賀傳堂私下里立的規(guī)矩——無論是誰,先綁了再說。這樣可以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等到賀傳堂親手松綁,被綁的人立時感覺收到一份很大的人情。駱一生不知道土匪的路數(shù),以為要把他丟進地牢里。
他在濟南讀書時便聽說過,賀傳堂的地牢里常年關(guān)押著被綁來的人。那些湊不齊贖金的人家,隔三岔五便會收到送上門的一只耳朵或半截手指。駱一生臨來之前心里涌動著恐懼,雖然跟賀傳堂有過書信來往,他并不確信賀傳堂是個言而有信的人。最終讓他克服恐懼的是那把遲遲沒有出現(xiàn)的青布雨傘。當他彎腰從石墩上拿起雨傘,會有個人走過來跟他說,這是我落在這里的。他說,這把傘跟我的一模一樣。然后他跟著那人走進當鋪,看著那人贖回兩只雕著鳳紋的銀鐲。駱一生應(yīng)該說,真是巧了,我母親也有這樣一對鐲子。那人說,這跟你母親的那對鐲子肯定是同一個銀匠打造的。這時,駱一生便可以跟著這人走,接受布置的任務(wù)。駱一生將這樣的見面場景想象過無數(shù)遍,甚至在夢里喊出了鐲子。余靈芝急忙把他推醒,問,什么鐲子?駱一生一驚,急忙用親熱的動作掩飾著慌亂。余靈芝第二天一早在街上找到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的話讓余靈芝的頭發(fā)差點豎起來。當她回頭問駱一生夢到的鐲子是否戴在手腕上,駱一生滿臉茫然,問,你是不是想新買一副?駱一生失眠就是從此開始的,生怕睡夢里再說出不該說的話。接近賀傳堂的念頭將他從失眠中救了出來,他覺得很有必要跟賀傳堂盡快熟絡(luò)。駱一生雖然無法接到組織安排的任務(wù),卻很清楚自己工作的重點是“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魯西北地區(qū)活躍著多股土匪,將其改造好了可以成為抗日隊伍,任其所為不但會禍害百姓,還可能被敵偽收編。駱一生想見賀傳堂的心情非常迫切,打算先擇機向賀傳堂曉以大義,然后向他灌輸抗日的主張,即使一時不能成功說服他,起碼為以后的爭取做個鋪墊。等那把青布雨傘出現(xiàn)時,他可以跟那人說,我一直做著該做的事情。
駱一生被帶到賀傳堂面前,賀傳堂親手替他松了綁,駱一生一時沒顧得上打量賀傳堂的相貌,眼睛總是瞟向自行車。幾個土匪好奇地圍在自行車前,一個中年人半舉著,另一個年輕的土匪用手搖著車鐙子,眼看著車輪飛轉(zhuǎn),一群人開心地笑了起來。駱一生很怕他們把自行車玩壞了。他這次出門沒告訴余靈芝去哪里,如果知道他來了土匪窩,她非急哭了不可。駱一生正想提醒土匪把自行車放下,肩頭忽然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賀傳堂說,請吧。
有人撩起厚重的棉門簾,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屋里放著一只大個兒的銅火盆,盆里盛滿燃燒的木炭,噼叭一響,火星濺到桌子后面的紫色屏風上。北風吹得窗戶紙呼啦啦亂響,屋子里熱得人冒汗。四十二歲的賀傳堂又黑又壯,他經(jīng)常對人說自己是黑旋風李逵轉(zhuǎn)世,心里卻將自己視為及時雨宋江。他對駱一生有些失望,評書里說宋江每次給人一松綁,那人倒頭便拜。賀傳堂倒沒指望駱一生拜他,可駱一生連起碼的尊重也沒有,說話心不在焉,眼睛總是瞟著自行車。賀傳堂心里把駱一生當成了斤斤計較的文弱書生,落座后,招待的酒菜還沒上齊,賀傳堂又對駱一生刮目相看了,因為屏風后面?zhèn)鱽砹藥煚數(shù)目人月暋YR傳堂剛開始沒聽見,師爺又咳嗽了兩聲。這個師爺原來是個相面的,只有一只左眼,據(jù)說可以看透人的今生和來世。賀傳堂早年在火車站做苦力時與其相識,正是受了他的點撥才大膽地拉起了隊伍。賀傳堂如今把他留在寨子里,每當跟人吃飯便讓他躲在屏風后。賀傳堂與人結(jié)交的標準除了運用自己的直覺,再就是靠師爺那只睡鷹般的眼睛。駱一生剛坐下他便咳嗽個不停,這在賀傳堂的記憶里還是第一次。賀傳堂繞過屏風出了后門。
師爺說,這個年輕人身上充盈著血光之災(zāi)。
此時賀傳堂不知道四十五天后將由他的一個手下槍斃駱一生,只關(guān)心駱一生面對死亡時的態(tài)度。
賀傳堂問,他怕死嗎?
師爺說,不怕。
賀傳堂重新回到屋里,駱一生正跟一個姓王的副司令說話。王副司令的母親早年得過一種怪病,飯量大得能頂上三個男人,人卻瘦得像棉稈,加上便秘,簡直就是絕癥。當時王副司令是個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的小販子,把母親抬進余家藥鋪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余先生把脈時眉頭微蹙。王副司令拿到藥方之后嚇出一身汗,竟然是二兩砒霜。王副司給母親服下砒霜純粹是因為對余先生的信任。半個時辰后,母親排出兩條二尺多長的怪蟲。王副司令的母親雖已作古,他說起砒霜和怪蟲依然感慨余先生高超的醫(yī)術(shù)。此刻見到余先生的女婿,王副司令從腰間摘下黑色小布袋,用挖耳勺摳出一塊,手指頭捏弄了幾下,小心地捏成細長的一條,貼在一支香煙上,沖著駱一生遞過來。
駱一生問,這是什么?
王副司令一笑,好東西。
王副司令對駱一生的友好帶動得全屋的氣氛熱烈起來,駱一生心里寬松了許多。另一個副司令是馬本心,不必再跟他敘交情,這次來跟賀傳堂見面就是由他促成的。駱一生望著一張張笑臉,忽然有了種小時候走親戚的感覺。這伙土匪本來是純樸的農(nóng)民,是什么讓他們變得心狠手辣?賀傳堂重新落座時,王副司令正對駱一生說起他那個嫁到駱家莊的姑媽,按村里的輩分,駱一生應(yīng)該叫六奶奶。
賀傳堂哈哈大笑道,都說五百年前是一家,咱們往上續(xù)兩輩就都成了親戚。
他的笑聲爽朗,駱一生覺得很像曾資助他上學(xué)的一個遠房表叔。
駱一生笑著說,全中國的人都是同宗同祖呀。
賀傳堂的話頭一轉(zhuǎn),從親戚的話題里跳了出來,神情也變得鄭重了一些。
他說,駱兄弟,這次來了,就不要回去了。
賀傳堂說這話時心里懷著一絲悲憫。剛才師爺說駱一生的血光之災(zāi)發(fā)生在兩個月之內(nèi)。賀傳堂心里一凜,雖然見慣了尸體,他卻覺得駱一生不該死。近些日子他正著力吸納一批念過書的人,隨著勢力壯大,他愈來愈不滿意隊伍里的匪氣。賀傳堂聽到馬本心說駱一生想跟他見面,當成了駱一生要投奔他?,F(xiàn)在駱一生來了,卻是個將死的人。賀傳堂問師爺有沒有破解方法。師爺說有,給他配上槍,殺掉一個人,讓他把自己從血光之災(zāi)里置換出來。賀傳堂覺得這事不難。
賀傳堂的口氣非常誠懇,駱一生聽了卻是一驚,急忙扭頭看馬本心,馬本心自顧自低頭啃著燒雞。
賀傳堂又說,你如果惦記夫人,現(xiàn)在寫封信,我派人把她接到寨子里。
三
駱一生回到城里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當天夜里他患了感冒,渾身滾燙,蒙著兩床被子依然冷得打戰(zhàn)。余靈芝在被窩里緊摟著他,硬拉著他過了一次夫妻生活,駱一生終于出了一身透汗,安穩(wěn)地睡了過去。次日一早醒來,余靈芝先用手摸一下他的額頭,又將嘴唇湊上去試了試,確信他已經(jīng)不發(fā)燒了,她問,你昨天去哪里了?自行車上全是土。
關(guān)于余靈芝給駱一生治療感冒的方法是林小夢告訴我的,她說的時候絲毫沒有色情意味。
林小夢這次找到我是想說一說跟余靈芝表妹見面的事,我接到她的電話時正在駱家莊。
駱家莊在城西三十里的馬頰河畔,河流在此處拐了個彎,村里的房屋依河而建,村民們每天早晨都會看到太陽從后窗戶升起來。村子只有百十戶人家,我走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有點轉(zhuǎn)向,向人打聽駱一生,他們說這個村里只有姓邊的和姓石的,沒有姓駱的。我問,那為什么叫駱家莊?他們說,駱駝見了鞭子和石頭能不跑嗎?村里唯一知道駱一生的是個偎在墻根曬太陽的老頭,他雙手揣在袖筒里,昏花的眼睛迷茫地看著我,你是說“小啞巴”吧?他說“小啞巴”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十五歲獨闖匪窩割下賀傳堂的腦袋,如果不是十六歲那年在馬頰河里淹死,長大了最起碼能當縣長。他混亂的記憶讓我心里涌上一絲悲涼,駱一生其實早就被人遺忘了。
我跟林小夢見面又是在余家藥鋪對面的茶館。我將駱一生跟賀傳堂第一次見面的過程講給她聽,林小夢吃驚地問:“你怎么知道的?”我沒有告訴她這是我要寫的小說的其中一節(jié),說:“駱一生給我托了夢?!绷中魧ξ业恼f法一點也不懷疑,她也經(jīng)常夢到余靈芝。余靈芝在她的夢里七竅流血、全身潰爛,林小夢嚇醒后不敢再睡。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從噩夢里解脫出來了。
她說:“余靈芝不是服砒霜自盡,是吞金?!蔽覍λm結(jié)于余靈芝的死法有點納悶:“有什么區(qū)別嗎?”林小夢說:“當然有區(qū)別,吞金毀不了容,她在陰間找到駱一生時,他會發(fā)現(xiàn)她比活著時更漂亮。”據(jù)說余靈芝臨死前特意將自己裝扮起來,像個新娘子。我問:“她自殺是因為愧疚?”林小夢說:“她是太愛他,沒有了駱一生她無法獨活于世?!闭f著,她突然回過味來,聲音里帶出一絲怨憤,“你還以為她出賣了他?”我說:“怎么證明她沒有出賣他?”林小夢說:“證據(jù)當然有。”她的手伸進檔案袋里翻了幾下,卻掏出一份對余靈芝另一個親戚的采訪記錄。她說:“余靈芝當年嫁給駱一生,她家里人不同意?!蔽矣悬c失望:“這能說明什么?”林小夢說:“說明她是多么愛他,在那個年代,違背父母之命和他在一起,你知道她需要多大勇氣?”我問:“她嫁給駱一生時知道他是地下黨嗎?”林小夢說:“肯定不知道。男人在冒險時不愿意跟女人說,尤其面對深愛的女人?!蔽覇枺骸半y道她出賣駱一生是一場誤會?”林小夢說:“你如果再說‘出賣,咱們以后就別見面了?!蔽覇枺骸澳撬秊槭裁醋屗砀绨疡樢簧P(guān)進監(jiān)獄里?”
當時余靈芝的表哥王魯生在偽警局是個小頭目。日本投降后他被國民黨軍隊收編,后來隨部起義加入了解放軍,立過功,后轉(zhuǎn)業(yè)到福建某市的水利局,一九五七年死于肝癌。林小夢曾專門到福建找到他的女兒,本來想搜尋余靈芝的信息,王魯生的女兒卻連父親的面容也不記得。她不知道父親曾經(jīng)在偽警局干過,更不知道有余靈芝這門親戚。林小夢后來從余靈芝另一個親戚的口中得知,當年王魯生很喜歡余靈芝,如果不是駱一生捷足先登,家里人應(yīng)該會讓她嫁給他。
林小夢說:“她把駱一生送進監(jiān)獄正是因為愛他。”
她嘴里的愛來愛去讓我聽著有點煩:“難道有了愛就沒有了對錯?”
林小夢說:“愛當然沒有錯,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p>
四
駱一生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是在跟賀傳堂第二次見面的次日傍晚。
余靈芝看到他換下的皮鞋上沾滿塵土,心里忽然涌上一絲不安。上次問他為什么自行車上沾滿了土,駱一生說回了一趟駱家莊。余靈芝知道他不喜歡駱家莊,每次回去都會喚醒少年時期的凄苦記憶。他的養(yǎng)父母早已去世,沒有回去的必要,余靈芝覺得駱一生有事瞞著她。她戴上手套替他探試皮鞋時心里一直在猜測。余靈芝擦完一雙皮鞋,忽然來了興致,想把駱一生的三雙皮鞋全部擦一遍。她從衣柜的最下層拿出三只鞋盒,打開第二個時,余靈芝嚇得癱坐在地上。鞋盒里有一把手槍和一紙旅長的委任狀。委任狀上蓋著賀傳堂的方形名章。
余靈芝知道賀傳堂。她父親在四年前的秋天曾被賀傳堂綁架。正午時分,一輛馬車停在藥鋪門前,一個小男孩跑進來哭著說他奶奶躺在車里喘得厲害,怕一抬就死,求余先生去車上看一看。余先生走到車前,布簾突然一挑,抻出四只大手,余先生在一陣暈眩中被塞進了車里。賀傳堂綁架余先生不是為了贖金,他得了急性痢疾,一天中有大半天蹲在廁所里。他按照土辦法喝下了許多碾碎的玉米芯,指望著偏方可以止瀉,結(jié)果卻昏倒在一片屎尿中。王副司令靈機一動,想到了余先生,急忙派幾個手下把他請了來。余先生絲毫沒有被請的感覺,在車里被戴上了眼罩,摘掉眼罩時,面前的幾張笑臉讓他感覺像做夢。王副司令上前躹了一躬,余先生,您還認識我吧?余先生松了口氣,打量了一下王副司令,輕輕搖了搖頭。王副司令也沒失落,當年他求到余先生面前時還是個小販子,被母親的病情壓得窮困潦倒,如今掌管著賀傳堂的全部軍需,人胖了,腰桿也挺了起來。王副司令笑著感慨道,亂世年頭,人的變化確實太大了。余先生隨著他走進賀傳堂的臥室時,先輕輕抻了抻布袍上的皺褶。賀傳堂半躺在床上已經(jīng)不能動,赤裸的屁股底下墊著厚厚的草紙。余先生在寨子里住了四天,吃的喝的都不錯,唯一感覺不適的是身邊跟著倆土匪,無論上廁所還是睡覺,他們都在五步之內(nèi)看著他。他征得王副司令同意,寫了一封短箋讓人送回了家。短箋只有三個字:出診了。賀傳堂能夠下床走路之后的第一個念頭是把余先生留在寨子里。余先生說,寨子里的人大都身強體壯,病災(zāi)卻總是欺負老人和弱者。賀傳堂最終把余先生送回來并不是想讓他救更多的病人,而是余先生替他的一個姨太太診出了喜脈。余先生臨走時,賀傳堂親手送上兩封大洋,余先生不想要,太多,拒絕的話又怕賀傳堂以為他的命不值這么多錢。余先生將錢揣了起來。王副司令把余先生扶進馬車,謙卑地笑道,以后可能少不了麻煩您。余先生說,不用這么大陣仗,捎個口信就行。
余靈芝連散落在地的皮鞋都沒顧得上收拾,急忙出門坐上黃包車去了警局。一路上她心里怦怦亂跳,她想象中的土匪都是面目猙獰,殺人不眨眼,無論如何也無法跟駱一生聯(lián)系起來。他現(xiàn)在竟然成了土匪旅長。想到駱一生將要丟下她混進土匪窩,她的心口像是壓了塊石頭。這事她不敢跟父親說。父親上次從賀傳堂那里回來,先將兩封大洋捐給孤兒院之后才進家門。父親回到家后好幾天不說話,好像此次出診耗去了他全部的力氣。余靈芝找王魯生并不是因為他是警察,而是覺得他可以聽她說出心事,又不會對駱一生造成傷害。余靈芝站在警局門前,雙手不停地相互纏扭著,看到王魯生走出來,她的眼睛先是一亮,隨即又涌滿了淚水。
王魯生往前急走了兩步,誰欺負你了?
他比余靈芝大三歲,從小便喜歡她,自從余靈芝跟了駱一生,他及時收束了自己的愛戀,恢復(fù)了兄長的角色。
余靈芝哽咽著說,一生藏了把手槍。
王魯生笑了,有槍不好嗎?可以更好地保護你。
他覺得余靈芝的眼淚有點小題大做,許多有錢的人家都有槍。聽余靈芝說到委任狀,王魯生立時警覺起來,四下里看了看,領(lǐng)著余靈芝去了斜對面的一家茶館。
王魯生問,他怎么會跟賀傳堂有聯(lián)系?
余靈芝說,我也不知道。
王魯生上午剛聽人說,日本人正在組織部隊準備近幾天滅掉賀傳堂。賀傳堂上次襲擊物資車,日本人一直懷恨在心,之所以遲遲沒出兵是因為有個線人從中聯(lián)絡(luò),想收編他。賀傳堂也有意被收編。昨天晚上線人回來說賀傳堂變了卦,開出的條件太高,其實就是拒絕了。
王魯生說,這時候加入他的隊伍跟找死差不多。
余靈芝急得哭起來,表哥,你得幫我救救他呀。
王魯生想了想,試探著說,倒是有個辦法,不知你會不會同意。
余靈芝問,什么辦法?
王魯生說,我可以把他關(guān)起來。
余靈芝呆住了,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丈夫會跟監(jiān)獄發(fā)生聯(lián)系。她愣愣地看著王魯生,眼睛里漸漸帶出一絲敵視。
王魯生急忙說,等他們打完就把他放了。
余靈芝回過神來,知道這話是不會加害駱一生的意思。她忽然想到駱一生曾在夢中喊銀鐲子,算命先生對她說,夢到鐲子戴在手腕上意味著要蹲監(jiān)獄。她問怎樣破解,算命先生說如果別人這樣問,他肯定說出幾個稀奇古怪的辦法,趁機收一筆昂貴的卦金??伤蝗绦尿_余靈芝,她父親救過他的命。命中注定的災(zāi)難根本破不了,最神的算命先生也只能勉強講述提前看到的命運,若是有左右命運的能力,就沒必要跑出來算卦了。余靈芝急哭了。算命先生說倒是有個緩沖辦法,他也不知靈不靈。他讓余靈芝把駱一生獨自關(guān)在屋里九天別出門。余靈芝想不出把駱一生關(guān)九天的理由,一想到將有九天不能住在一起,她的心像貓抓一樣難受。后來她問駱一生夢里的鐲子是否戴在手腕上,駱一生卻以為她想新買一副。余靈芝當時覺得是自己把他的夢話聽錯了,余靈芝對駱一生夢里的銀鐲早就進行了選擇性遺忘,此時聽王魯生說把駱一生關(guān)起來,她又想到了算命先生的話。
她問,他在里面不會受苦吧?
王魯生說,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余靈芝問,我能不能去看他?
王魯生說,最好別去。
余靈芝說,他最喜歡吃醬豬耳朵,你別忘了給他送。
王魯生苦笑,你回去先把那張委任狀燒掉吧。
五
賀傳堂手里有許多委任狀,像手紙一樣壓在褥子底下,上面印的軍銜都不低,每發(fā)出一張他便覺得自己的隊伍又壯大了一些。他手下總共也不到一千人,按委任的軍官所統(tǒng)領(lǐng)的人數(shù)早就超過了五萬七。賀傳堂給駱一生發(fā)委任狀的儀式非常隆重,兩個副司令和五個旅長全部列隊站在院子里,甚至連那個獨眼師爺也穿著長衫站在賀傳堂身邊。師爺對賀傳堂說,駱一生一旦躲過血光之災(zāi),將是罕見的大才。賀傳堂無法想象駱一生的“大才”大到什么程度,只想先將他從血光之災(zāi)里救出來。他上次讓駱一生把妻子接到寨子里。駱一生說,我得回去問問她。賀傳堂問,她如果不想來呢?駱一生說,無論她來不來,我一定會來。賀傳堂聽出駱一生不打算留下,再說話時有了點苦口婆心的味道,你一走,我擔心會出意外。駱一生笑道,司令不會是要扣下我吧?駱一生推著自行車離開時,賀傳堂把他送到寨門口。駱一生騎上自行車走出了十幾米,賀傳堂掏出了手槍。賀傳堂扣動扳機時將槍口稍微一抬,一顆子彈緊貼著駱一生的頭皮飛了過去。駱一生蹬車的動作沒有慌亂,只是輕輕搖了一下車鈴。
駱一生從賀傳堂手上接過委任狀時感覺就像置身于一個詭異的戲臺。直到跟賀傳堂坐下說話,駱一生才覺得委任狀領(lǐng)得很有必要,不然的話很難有和賀傳堂單獨坐在一起的機會。賀傳堂想聽一聽駱一生對當前局勢的看法,駱一生沒有繞彎子。
他說,明擺著,有人騎在咱們脖子上拉屎。
賀傳堂眉毛一挑,誰?
駱一生說,鬼子。
賀傳堂笑了,他們也許拉在了別人脖子里,對我不敢,惹急了老子再干他一票。
駱一生說,你上次襲擊物資車,確實給咱中國人長了臉。
賀傳堂說,其實小鬼子挺賤,愈是干他,對你愈好。
駱一生一驚,他們好嗎?
賀傳堂意識到說溜了嘴,急忙將話題轉(zhuǎn)了向,問隊伍怎樣才能更快地壯大起來。
駱一生說,壯大隊伍的關(guān)鍵不是看有多少錢,而是看為了誰。
賀傳堂說,當然為了咱自己,我的手下原來都是受人欺負的莊稼人,自從跟了我才過上好日子,咱們的人愈多,過上好日子的人愈多。
駱一生被他的邏輯逗笑了,問,那么多人愿意加入進來過好日子,你怎么還會擔心壯大的問題?
賀傳堂咂了咂嘴,這就是我納悶的地方。
他們說話是在賀傳堂的一間密室里,墻壁上掛滿了美人圖。這天是四月十六日,順著門縫鉆進來的北風還有點涼,賀傳堂只穿著一件汗衫,裸著旺盛的胸毛。
駱一生說,古時候水泊梁山還要打出替天行道的旗號,咱們的旗號是什么?
賀傳堂說,我也是替天行道,只是原來的旗子被風刮爛了,新做的還沒有掛到瞭望臺上。
駱一生問,行什么道?
賀傳堂一時語塞,駱一生正要再說話,只聽美人圖后面有人咳嗽了一聲。駱一生嚇一跳,隨即看到西墻上一個美人一閃,師爺走了出來。
師爺笑著說,司令行的當然是大道。
駱一生問,什么是大道?
師爺反問,你覺得呢?
駱一生一時摸不清師爺?shù)纳顪\,既然被安排在美人圖后面偷聽,足以證明他的地位。
駱一生說,司令手里有人馬,當然要除暴安良。
師爺問,誰是暴?
駱一生說,騎在我們脖子里拉屎的人。
師爺笑道,你直接說是日本人不就完了嗎?司令跟你一樣也想把他們趕走,可是還有個打得過打不過的問題。
駱一生說,一時打不過,難道就任人宰割?
師爺說,國民黨軍都南撤過了黃河,我們要去拼命?
駱一生說,我沒有想讓司令去硬拼。
師爺說,你剛才明明是引導(dǎo)著司令去硬拼。
駱一生說,我說的是要壯大隊伍必須順應(yīng)民意。
師爺說,民意暫時顧不上了,我們眼下最重要的是活著。
賀傳堂坐在旁邊,左手捋著胸毛,右手夾著香煙,看一眼駱一生,又瞅一眼師爺,感覺像看一出戲。由于駱一生不便公開自己真正的主張,在賀傳堂看來像是有點理屈詞窮。
賀傳堂說,誰都想落個好名聲,可寨子里這么多人,人嚼馬喂,又沒人發(fā)餉,只能向老百姓借,他們卻以為我在搶。
駱一生說,只要老百姓以為你在搶,壯大的事就無從談起。
賀傳堂抬手在腦袋上摸了一把,扭頭看著師爺。
師爺問駱一生,按你說的應(yīng)該是壯大無望了,那我們的隊伍怎么在幾年間就由十幾個人變成了上萬人?
駱一生說,因為老百姓走投無路吧。
師爺笑了,當前正值亂世,走投無路的人愈來愈多,只要我們保存實力,隊伍自然會壯大起來。
駱一生問,誰造成了亂世?
師爺說,反正不是司令造成的,他是亂世里的英雄。
賀傳堂一拍桌子,沖師爺豎起大拇指,說得好。
駱一生沉默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土匪并不了解,他們的存在不像看上去或聽上去那樣如同一群無頭蒼蠅,而是有一套根深蒂固的邏輯。本來都是窮苦農(nóng)民,艱難掙扎中遵從著弱肉強食,為了自己活著,不惜殘害更弱的人。駱一生本來想引導(dǎo)著賀傳堂從殺人越貨轉(zhuǎn)移到對抗日本鬼子,如今看來光靠偶爾來一趟說一說根本不行,必須給他的腦子里注入信仰。駱一生當即決定專心扎在寨子里。他從桌上摸起一根香煙,劃著火柴點燃。
他問,我住在哪里?
師爺問,小兄弟為什么要加入我們?
駱一生說,因為司令的一片誠意。
師爺說,司令當年若是像你一樣有一份安穩(wěn)日子,是不會拉隊伍的。
賀傳堂詫異地看著師爺,覺得他應(yīng)該對駱一生來寨子落戶表示歡迎,師爺?shù)脑捓飬s透著懷疑。
駱一生笑道,我覺得命中注定和司令有一段很深的緣分。
提到命運,師爺一時不好說什么了。他就是靠著講述別人命運吃飯的。
駱一生又說,你本來也有一份安穩(wěn)日子,這不是也跟著司令干了嘛。
六
駱一生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了兩天依然不知道為什么抓他。那兩個便衣在綢緞莊見到他時,說是要他協(xié)助調(diào)查一起偷盜案,關(guān)進來之后卻沒人問盜案的事,伙食倒是不錯,粗糙的牢飯底下總是埋著半片醬豬耳朵,駱一生更納悶了。牢房里的光線有些暗,近房頂?shù)恼吧仙现謮训蔫F欞,分割成條狀的天空灰蒙蒙的,不知是陰天還是天將要黑下來。駱一生只顧回想上次跟賀傳堂的對話,忘記了時間。
駱一生覺得賀傳堂不像乍看上去那樣草莽,說話每到關(guān)鍵節(jié)點時總是及時避開。他說鬼子其實挺賤,愈是干他愈是對你好。駱一生想深問,賀傳堂卻岔開了話題。駱一生當時覺得在賀傳堂的密室里有說不出什么名堂,想先去看一看給他安排的房子。
師爺說,我?guī)闳グ伞?/p>
賀傳堂給駱一生安排的房子是寨子中心的一處小院,跟師爺?shù)男≡盒睂﹂T。屋子里刷著新鮮的白灰,彌漫著一股微嗆的味道。臥室里放著一張寬大的軟床,鋪著嶄新的綢緞被褥。師爺伸手在床上摁了兩下,好像在提醒他床的舒適程度。
他說,如果需要女人,隨時可以配一個。
駱一生說,司令不是要我把夫人接來嗎?
師爺笑了,你我都知道,你不會把夫人接來。
師爺笑的時候左眼輕輕一瞇,跟瞎掉的右眼很對稱,像是正在閉著眼睛說夢話。
駱一生問,你跟司令多少年了?
師爺說,這是我跟司令的事,就不要問了。
駱一生覺得這個師爺挺難纏,若想接近賀傳堂,他是攔在前面的一道坎,駱一生跟著他在小院里轉(zhuǎn)了一圈,感覺很不好,名義上是來看房子,卻更像是接受師爺?shù)挠^察。駱一生忽然想上趟廁所。他有個習慣,遇到棘手的事情喜歡在廁所里待會兒,思維會變得更為敏捷。他進了廁所還沒褪下褲子,師爺站在廁所門口催促道,快點,司令正等著咱們呢。
走出院門,駱一生看到賀傳堂正在不遠處觀看兩個小匪摔跤。駱一生走向前對賀傳堂表示感謝。賀傳堂指了一下師爺,你們倆是鄰居了,以后可以串門說說話。師爺說,司令,那件事讓駱旅長辦了吧。賀傳堂問,現(xiàn)在嗎?師爺說,當然愈快愈好。駱一生有點蒙,覺得他們曾在背后算計他。賀傳堂從腰間掏出手槍遞過來,送給你的。駱一生第一次摸槍,接到手里感覺沉甸甸的有點發(fā)燙,好像這只槍剛完成了一次激烈的槍戰(zhàn)。師爺笑著說,駱旅長,現(xiàn)在你需要一塊用武之地。
駱一生坐在牢房角落的草墊子上,想到師爺?shù)男θ萦钟辛瞬缓醯母杏X。
師爺竟然是要他去殺一個人。駱一生想拒絕,賀傳堂說,去吧,為了你好。賀傳堂臉上雖然帶著笑容,駱一生卻覺得他在下一道不容違抗的命令。駱一生跟著師爺走進了寨子的地牢。原以為地牢只是個大土窨子,沒想到居然是由一條條地道組成。早就聽說地牢里關(guān)著許多人,應(yīng)該不乏哭嚎聲,他跟師爺走的這條地道卻很清靜,每隔五六步墻上掛著一盞油燈,如豆的燈光非但沒有照亮前行的路,反倒顯得洞穴愈發(fā)幽深。地道縱橫交錯,進行了嚴格的分區(qū),愈往深處走,彌漫的濕冷氣息愈重。師爺?shù)哪_步又輕又快,彎腰從狹窄洞口穿過時好似一條游動的灰蛇。
駱一生緊隨其后,問,殺誰?師爺說,一個該死的人。駱一生問,為什么讓我殺?師爺笑著說,剛才司令不是說了嘛,為了你好。駱一生的腦子里一直想著不動手的理由,感覺頭有點發(fā)燙。在又一個地洞分岔的地方,師爺停住腳步,伸手從墻上摘下一支火把,湊到油燈上點燃,火苗突然一跳躥到了洞頂,一只正在爬行的蜥蜴被烤得落在火把上。師爺轉(zhuǎn)身朝一個更陰暗的通道里走去,駱一生站著沒動。師爺回過身將火把沖著他晃了晃。駱一生依然沒有想出拒絕殺人的理由,只好說,我的膽子小,見到血就會暈過去。師爺笑了,嘿嘿的笑聲在地道里顯得很是陰森。師爺說,你的膽子不小,只是不知道殺誰罷了,反正那人注定要死,不妨讓你殺個明白,殺他,是因為他慫恿著司令襲擊了日本人的物資車。駱一生聽了忽然有種窒息感,原以為賀傳堂把襲擊物資車當成壯舉,他卻暗自后悔由此跟日本人結(jié)了仇。駱一生再次跟著師爺朝洞穴深處走去是因為依稀覺得那人可能是自己的同志,駱一生在師爺身后緊握了一下手槍。
師爺在一扇鐵欄門前站住,將火把探進去照亮了狹窄的空間。駱一生看到那人像一堆垃圾蜷縮在角落,聽到腳步聲也沒有站起來,他的雙手緊捂在臉上,透過指縫看著舉火把的人。師爺說,老七,有人來看你了。駱一生原以為面對自己人時會感受到一種相通的氣息,可從這個人身上什么也感受不到。老七聽清了師爺?shù)穆曇?,急忙問道,為什么把我關(guān)起來?
駱一生想到老七的話不由得苦笑,現(xiàn)在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被關(guān)起來。
前天傍晚放了學(xué),他又在西關(guān)的當鋪門口繞了一圈,門左側(cè)的石墩上依然沒有青布雨傘。他就要進入匪窩了,與組織接頭的心情尤為迫切。他不便在當鋪門前過多地徘徊,轉(zhuǎn)身走進了當鋪對面的綢緞莊。他在一匹藍色綢緞上輕輕摸了一下,跟伙計說準備買一塊旗袍的面料,這時,一個戴墨鏡穿灰布長衫的中年人背著一把雨傘從綢緞莊門口經(jīng)過。駱一生極力控制著向前搭話的沖動,眼睛緊盯著那人的背影。那人的傘上戴著傘套,看不出雨傘的顏色。店鋪伙計見駱一生走了神,問,你到底買不買?駱一生看到那人朝當鋪走去,正要抬腿跟上,店門口忽然一暗,兩個穿黑衣的便衣走進來。他們從兜里掏出證件沖著駱一生亮了一下。駱一生有點蒙,去哪里?便衣笑道,反正不是下館子。駱一生最終痛快跟著他們?nèi)ゾ质桥滤麄冏⒁獾侥莻€背雨傘的人。他隨著便衣走出綢緞莊時,那人在當鋪門前回頭瞅了一眼,然后加快腳步向西走去,一邊走一邊將雨傘從背后拿下來拎在了手里。駱一生看到傘套往下褪了十幾公分,露出了雨傘的青色。
想到青布雨傘,駱一生心里涌上一股欣慰。他從草墊子上跳起來,手抓著牢門的鐵欄用力晃動。一個看守叼著香煙從門前走過,像一只飄忽的鬼魂。駱一生問,為什么抓我?看守冷漠地說,這得問你自己。駱一生問,把我關(guān)到什么時候?看守說,關(guān)到不該關(guān)的時候吧??粗词刈哌h,駱一生忽然想到余靈芝的表哥在警局。他喊道,能不能給我家里捎個信?看守冷笑一聲,你以為在住店呀?
七
林小夢住在古城區(qū)邊上一幢高層住宅里,站在二十一樓的窗口可以俯瞰全城。她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時凝望余靈芝當年居住的那個小院,仿佛看到余靈芝正拿著白布替駱一生擦去自行車上的灰塵。我在單元門口按響門鈴時她正趴在沙發(fā)上哭泣,她打開房門時眼睛還有些紅腫。她的手機關(guān)了機,這幾天誰也不想見,允許我進門是因為我在門禁對講機里說知道了駱一生的死亡經(jīng)過。我找林小夢是想了解駱一生怎樣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她上次只說到駱一生的入獄過程,對他的出獄只字未提。我無法想象世間有如此的巧合,駱一生如果從監(jiān)獄里晚出來一天,便會逃過那致命的一槍。
林小夢的客廳非常凌亂,好像是正在搬遷的打字復(fù)印店,到處都是印滿文字的紙張,每張紙上都記錄著關(guān)于余靈芝的信息。林小夢將沙發(fā)上的幾沓資料隨手朝角落里摞了一下,請我坐下。趁著她去飲水機上接水,我朝身旁的一張紙上瞟了一眼,上面寫道:余靈芝從濟南回來后非常想要孩子,總也懷不上,她覺得跟駱一生情欲太旺盛有關(guān)。我不由得笑了一下,如此私密的問題,也不知她從哪兒聽來的。客廳里唯一整潔的是電視柜,淡紫色的柜面光可鑒人,上面整齊地擺放著林小夢和丈夫的七幅照片。她丈夫身材魁梧,戴著眼鏡,她在丈夫身邊像個幸福的小女孩。
林小夢在茶幾對面的軟凳上坐下時面色還帶著陰郁:“家里太亂了,顧不上收拾。”我笑著說:“看上去亂,其實是亂中有序?!彼龁枺骸榜樢簧绻朗怯囔`芝把他送進監(jiān)獄,你覺得他會恨她嗎?”我說:“她解釋清楚,他應(yīng)該不恨。”林小夢說:“可她根本沒有解釋的機會。”我說:“或許她讓表哥把駱一生關(guān)起來就是個錯誤?!毕胂蟮今樢簧讵z中時的煎熬,我心里不由得一顫,他如果沒有進監(jiān)獄,肯定會提前留在賀傳堂身邊,那樣一來,倆人的命運很可能都會重寫。林小夢說:“余靈芝沒有錯,哪個女人愿意讓丈夫走上邪路?”
我對她說了駱一生的死亡過程,林小夢驚得張大了嘴巴,好像聽到一個恐怖故事。好一會兒,她才試探著問:“他的死其實跟余靈芝無關(guān),是吧?”我早就發(fā)現(xiàn)她對余靈芝的特殊感情,不允許別人說余靈芝一點不好。我說:“確實無關(guān),是詭異的命運作祟。”林小夢臉上的陰郁終于淡了下去,紅腫的眼睛也變亮了。她說:“謝謝你能這樣認為。”
告辭時,我沒有克制住好奇,問她為什么哭。她尷尬了一下,卻也沒有回避。
她說:“我昨天下午去探監(jiān)了。”
我有點吃驚:“看誰?”
她說:“我丈夫?!?/p>
八
駱一生在牢房里關(guān)了九天,無望的焦灼和持續(xù)的思索使他陷入了譫妄,竟然有幾次依稀看到賀傳堂背著青布雨傘走到了面前,他急忙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牢門打開時駱一生以為在夢里,癱坐在草墊子上沒有動,好像一動便會從夢中醒來,那扇鐵門又會重新關(guān)上??词啬弥€匙輕輕敲了敲鐵門,你還想等著吃飯嗎?駱一生走出牢房感覺像夢游,身邊不時有人擦肩而過,沒有人看他一眼。直到出了監(jiān)獄的大門,他才驟然感到陽光有些刺眼。監(jiān)獄在縣城東北角,他對這一帶非常生疏。他用手擋著陽光辨別了一下方向,看到幾個偽警正押著一個人走過來。駱一生覺得有點面熟,直到那人進了監(jiān)獄的大門,駱一生忽然驚出一身冷汗,那人很像是背著雨傘從綢緞莊門口走過的人。駱一生眨了幾下眼睛,又掐了一下大腿,回頭再看,黑鐵門在明亮的陽光里顯得更加陰森。他長舒了一口氣,知道剛才的一幕是幻覺。駱一生隨后去了城西關(guān)的當鋪,門左邊的石墩上坐著一個小男孩,一個中年人正拿著剃刀給他剃頭。駱一生愣了愣,意識到來得不是時候,接頭時間定的是傍晚。
駱一生回到家,余靈芝正在廚房里熬排骨湯。她知道他今天出來,想給他補一補。她每天都按時把新買的醬豬耳朵交到表哥手上,依然覺得丈夫在獄里吃不上喝不上。她看到駱一生進了大門,眼睛里猛地涌滿了淚水。他瘦了,青布長衫上沾著草屑,頭發(fā)凌亂得像是鳥窩。余靈芝上前摟住他的胳膊,你回來了。她想讓口氣像原來迎接他放學(xué)回家一樣,說完之后卻感到自己的聲音透著干澀。余靈芝平日里非常善于在夫妻間制造情趣,隨時都能把駱一生從思考里拽出來陪著她嬉鬧。愛是一種能力,余靈芝在這方面天賦超強,她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引領(lǐng)著駱一生跟她度一輩子蜜月。這次駱一生沒像往常那樣抬手撫摸她的頭發(fā),他身體僵硬地朝臥室走去。余靈芝覺得他的胳膊像是一節(jié)木頭。她松開了他,心里涌動著不安。幸好排骨湯沸了出來,澆得煤油爐的鐵皮咝咝啦啦亂響,余靈芝急忙跑進廚房。其實駱一生并沒有來得及感受余靈芝的異常,他生怕她問他這些日子去了哪里。如果說進了監(jiān)獄,她肯定會問這問那。他不愿意讓她陷入絲毫的驚慌。駱一生脫掉長衫時看到了上面的草屑,急忙用手撣了撣,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太亂,又拿起梳子梳了梳。他疲憊地躺在床上,嘆了口氣,一時不知怎樣解釋自己這九天的行蹤。
吃飯時由于倆人各懷著心事,氣氛有些尷尬。余靈芝不停地給駱一生舀湯,他碗里的湯幾乎溢出來。駱一生有點沉不住氣了,原來她看到自行車上的塵土都會追問,這次他九天沒著家,她好像一點也不著急。駱一生說,你怎么不問我這些日子去了哪里?余靈芝一笑,她在廚房里已經(jīng)為這個問題準備好了答案。她將自己碗里的一塊排骨夾到他的碗里,由于猜中了他的問題,她的笑容像往常一樣燦爛了。她說,我不問,是因為知道問了你也不會說,我只好等著你慢慢告訴我??吹剿?,駱一生也笑了。駱一生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心底忽然有了一股豪壯。他說,你應(yīng)該相信,我做的事都是好的。余靈芝心里一震,腦海中閃過那把藏在鞋盒里的手槍。她已經(jīng)把委任狀燒掉了,卻不知應(yīng)該把手槍扔到哪里。她怕駱一生突然問起手槍,便說,吃了飯你去爸爸那里坐會兒吧,他昨天問起了你。
駱一生和余靈芝平時每隔一天便去藥鋪里坐一坐。天已擦黑,藥鋪里點亮了燈。負責接送余先生的黃包車已經(jīng)停在藥鋪門口,他住在鼓樓東大街的一套四合院里。余先生坐診了一天,有些疲憊,看到女兒女婿進門,臉上立時涌滿慈愛的笑容。他站在門口沖著車夫擺了擺手,再去拉趟活兒吧,回來接我。他們圍桌而坐,話題一般圍繞著濟南,余先生年輕時在經(jīng)二路的宏濟堂藥店里當過學(xué)徒。駱一生在岳父面前有些拘謹,話很少。余靈芝在父親面前還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她讓父親躺在椅子上,雙手替他輕輕揉著太陽穴,父親閉上眼睛剛要陶醉,她突然揪掉他的一根白頭發(fā)。余先生一激靈,余靈芝咯咯笑起來。余靈芝和駱一生突然不來藥鋪了,余先生有點失落,后來又覺得不對勁。一天早晨,他看到余靈芝從門口經(jīng)過,腳步急匆匆的好像怕他看到。余先生叫住她,問她去哪里,她囁嚅了一下,說駱一生去了濟南,她要去學(xué)校替他代課。直到昨天傍晚,余先生到后院找到余靈芝,問駱一生去濟南干嗎了,這么久還沒回來。余靈芝有些慌亂,她既不想欺騙父親,又不知道怎樣說才好。恰巧王魯生進了門。他剛聽說日本人又不準備滅掉賀傳堂了,在線人聯(lián)絡(luò)下又在談收編的事。他想跟余靈芝商量一下,她如果有辦法把駱一生圈在家里,可以把他放了。最近牢房突然變得緊張,關(guān)的不光有地下黨,有在夜里張貼標語的學(xué)生,還有軍統(tǒng)派來刺殺日本軍官的特務(wù)。前天中午一個日本軍官的太太坐著黃包車出門,被拉到城南丟進了臭水溝,人雖然沒死,日本人卻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如此一來,全城的車夫或者像車夫的人都成了懷疑對象,監(jiān)獄里一時人滿為患。
余先生看到王魯生進門,臉一沉。他覺得王魯生不該來,尤其是駱一生不在家的時候。他問,你來找誰?王魯生從小就怕舅舅,一看余先生面色冷峻,心里怵得發(fā)慌,匆忙看了一眼余靈芝,她卻低垂著眼瞼。王魯生以為余靈芝已經(jīng)說過駱一生入獄的事,便說,我來商量一下,是不是把一生放了。余先生的眼睛突然變得銳利起來,余靈芝不敢再隱瞞了。余先氣得一跺腳,簡直是胡鬧。余靈芝嚇得噤了聲。余先生沉默了一下,說,等一生回來,讓他去找我。
駱一生離開家時,換上了余靈芝新替他熨好的青布長衫,穿上了锃亮的皮鞋。余靈芝還幫他洗了澡。家里有一個特大號的銅盆,駱一生赤身坐在里面。她替他清洗了身體上的每一寸皮膚,直到把他洗成她滿意的樣子。駱一生滿身清爽地站在鏡子前梳著頭發(fā),余靈芝替他抻了一下長衫的后襟,長衫的腋下翹著一根線頭,她將嘴湊上去輕輕咬了下來。駱一生走到院門口停下了腳步,回過身來,看到余靈芝還站在院子里,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傷感。
他說,你應(yīng)該相信,我做的事情都是好的,將來我會全部告訴你。
余靈芝清楚地感覺到了他的傷感,極力讓自己笑得更燦爛一些。
她說,我知道,你肯定會告訴我。
她以為駱一生跟父親見面之后就會跟土匪一刀兩斷,沒想到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
九
我和林小夢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余家藥鋪后面的私房菜館,也就是余靈芝和駱一生當年居住的小院。我們吃飯的包間是余靈芝和駱一生的臥室??臻g過于逼仄,如果放上雙人床,從床沿到門口也就兩步,好像根本放不下余靈芝給駱一生洗澡的那個大銅盆。
我不想再見到林小夢,推了兩次,她反復(fù)打電話說要謝謝我救了她一條命。我那天去她家時她正準備自殺。對人的好感很不容易確立,惡感卻是輕而易舉。我對林小夢陡生惡感是因為我一個同學(xué)告訴我,林小夢是個愛告密的人。同學(xué)在縣電視臺當記者,就是他對我講述了駱一生的死亡過程。他爺爺當時受八路軍一二九師冀南支隊派遣潛伏進賀傳堂的隊伍,目睹了那顆致命的子彈鉆進駱一生的頭顱。我們第一次談到駱一生,他說駱一生死于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六日清晨,正下著小雨,隨著駱一生倒在地上,一道閃電突然撕裂了陰沉的天空,一連串炸雷響起,大雨傾盆而下。賀傳堂的寨子好似澆了水的螞蟻窩,駱一生孤獨地躺在水洼里,不一會兒,身下的水流忽然將他漂了起來。土匪們嚇得紛紛驚叫,以為駱一生又活了。同學(xué)講的時候津津有味,我卻覺得不對勁。我從林小夢那里知道了駱一生的出獄時間,確定駱一生不可能死在清晨的暴雨中。林小夢曾對我說,那天陽光刺眼,天晴得像是用水洗過。我跟同學(xué)再次說到駱一生的死亡時間,他說可能是記錯了,回頭可以把他爺爺?shù)幕貞涗浰徒o我。隨即我說到了林小夢,他激動地嚷了起來:“你怎么跟她打交道?”林小夢的丈夫江東海入獄就是因為她的舉報。江東海曾主導(dǎo)了這片古城區(qū)的修建。
林小夢在我面前坐下時,我心里不由得帶著一絲警惕。今天的她看上去挺開心,化了淡妝,靚麗了許多。她說終于可以開始寫關(guān)于余靈芝的那本書了。我問:“自殺是怎么回事?”這是我決定再跟她見一面的唯一動力。她有點吃驚:“誰要自殺?”我說:“不是你嗎?”她說:“我為什么要自殺?余靈芝自殺是因為駱一生死了,我丈夫又沒死。”我有點生氣:“你忘了在電話里怎么對我說的?”林小夢恍然道:“我那樣說是怕你不愿見我。見不到你,我就沒機會當面感謝了?!北凰焕@,我反倒不好因為她的謊言而發(fā)作。她說:“你讓我知道了駱一生死亡確實與余靈芝送他進監(jiān)獄無關(guān)?!蔽艺f:“她如果不把他送進監(jiān)獄,他就死不了?!绷中舾杏X到了我口氣的異樣,驚愕地看著我。我轉(zhuǎn)臉望著窗外,想著起身離去的理由。沉默了一會兒,林小夢問:“你也以為我舉報了東海?”她這么直接,我反倒不知怎樣接茬了。其實她的舉報跟我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我對她的反感只是出于本能。我忽然明白她為什么對余靈芝那么有興趣,可她的做法與余靈芝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林小夢點上一根香煙,自言自語般地說:“我跟余靈芝一樣,都不愿讓自己的愛人去冒險,無論他為了什么?!?/p>
林小夢是濟南人,當初大學(xué)畢業(yè)執(zhí)意跟著江東海來這個偏僻的縣城,為此跟家里人翻了臉。在江東海的老家舉辦婚禮時她的娘家也沒來人,她覺得不來正好,來了他們肯定會鄙視江東海家的貧窮,那對他反倒是一種傷害。她為了愛情離親叛眾,心里暗暗憋著一股勁,盼著江東海干出個樣子給她的娘家人看看。江東海不負她所望,先是從學(xué)校考上公務(wù)員去了鄉(xiāng)政府,很快又受到了提拔?;I建古城區(qū)時,是她幫著丈夫選定了那張1921年由一個德國人拍攝的照片。古城施工時,她放了學(xué)喜歡去工地看一看,就像關(guān)心自己家的房子。到處都是鋼筋水泥和塵土,她崴壞了兩雙高跟鞋。她知道去工地不該穿高跟鞋,可她每天都在穿。她經(jīng)常踮著腳對江東海說,我要是再高幾厘米就好了。有一回江東?;丶铱吹剿翌^土臉,吃驚地問她去哪里了。她說,工程進度太慢了。江東海笑道,這是建城,不是搭積木。她盼著這座跟自己緊密相關(guān)的古城盡快建起來,到時候她要接父母來住些日子。這個念頭興起的第二天傍晚,她在衣柜里看到了那箱子現(xiàn)金。當天晚上,她跟江東海大吵了一架。江東海準備在濟南買房子,到時候林小夢就可以經(jīng)常去看爸媽了。林小夢顧不上想念父母,一再追問錢是從哪兒來的。江東海只是苦笑,覺得這個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她讓他把錢給人送回去。江東海有點生氣,你怎么不知好歹呢?林小夢一夜沒睡。這是他們自從戀愛以來第一次爭吵,原來她一直覺得自己跟丈夫是一體,現(xiàn)在他卻變成了另一個人。那么一大箱來路不正的錢,他居然說得輕描淡寫。她覺得他正在踏上一條不歸路,卻又不知道怎樣才能拽住他。次日一早,江東海依然沉著地站在穿衣鏡系著領(lǐng)帶,林小夢說,你不回頭,我就去舉報。江東海自顧自梳了一下頭發(fā),冷冷地說,你去吧。
其實江東海入獄并不是因為她的舉報,他是在反腐行動中進去的。林小夢沒想到他的問題比她以為的更嚴重,被判了十一年。由于她說要去舉報與江東海被抓的時間只差了兩天,這兩天在她腦子里短得只是一瞬,她總覺得他的入獄與她那句話緊密相關(guān)。如果自己不那么說,他或許就不會出事。她的身心驟然垮掉了,像個精神病人一樣,對許多她以為的好朋友說到了那句話。
我問:“他恨你那么說嗎?”
林小夢說:“他知道我是嚇唬他?!?/p>
她丈夫雖然不恨她,卻在上次她去探監(jiān)時提出了離婚。他不忍心讓她再等下去。林小夢感覺到了他的決絕,那天回到家她感覺自己要活不下去了。再次擦拭她跟江東海的照片時,她果斷地放棄了自殺的念頭。
林小夢說:“我不離。只要有我,他就什么都有?!?/p>
十
駱一生走出家門是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一點三十五分,距他的死亡只剩了三小時零十五分鐘。
他沒有按照余靈芝的囑咐去藥鋪找余先生,而是去了學(xué)校。他很怕跟岳父交談之后使自己接觸賀傳堂的念頭有所動搖。他早在跟賀傳堂見面之前曾找余先生談過一次,因為余靈芝說父親被綁架過。余先生對賀傳堂的評價非常直接,惡人。駱一生說,惡人不能轉(zhuǎn)變嗎?余先生說,誰能改變毒蛇?那是一個星期三的下午,駱一生走進藥鋪時,余先生正在藥鋪角落的銅盆里洗手。高達房頂?shù)暮谏幖苁刮堇锏臍夥诊@出一絲壓抑,淡淡的藥香卻使人的心緒立馬平靜下來。駱一生獨自前來,余先生有點意外,你怎么沒去學(xué)校?駱一生坐在求診者坐的木凳上,不便直接打聽賀傳堂,像說一件軼事一樣說起了賀傳堂襲擊鬼子的物資車。余先生苦笑,感慨那次交火死了幾十口子人。駱一生聽他這樣一說,一時不知再怎么問了。余先生生活在一個特殊階層里,看上去對時局不太關(guān)心,更可能是把對時局的關(guān)心藏在了內(nèi)心的更深處。在他眼里世界上只有兩種人,有病的和沒病的。他從來不對病人的人品做評價,評價賀傳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駱一生試探著問,他當土匪是不是被逼無奈?余先生說,沒有誰會逼著他去殘害更苦的人。
高級小學(xué)在鼓樓北邊的文廟里,駱一生拐過官道街口便看到了巍峨的飛檐。他到學(xué)校是跟校長說辭職的事。他想在天黑之前趕到賀傳堂的寨子里。他離開家時將一張字條塞到余靈芝的枕頭底下,字條上寫著:有急事去濟南,不用找我。他在監(jiān)獄里反復(fù)回想跟賀傳堂的對話,斷定賀傳堂跟日偽有了接觸,那個關(guān)在地牢里的老七被當成襲擊物資車的主謀,他們隨時準備將他的尸體交到日偽軍手上。駱一生一想到這里心便像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攥住,恨不能立馬飛到賀傳堂的寨子。駱一生去學(xué)校的路上走得非常急促,汗水浸透了長衫的領(lǐng)口。學(xué)校院子里有一棵頗顯神性的千年古槐,逢到盛世它枝繁葉茂,亂世則全身干枯。此時它像一棵死樹,干枯的枝杈伸向藍色天空,陽光將它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好似交錯的鬼手。駱一生剛進校門,一個戴禮帽的中年人繞過古槐朝他走了過來。駱一生剛開始沒注意,以為是個來學(xué)校探視孩子的家長。直到看到他的眼睛,駱一生一驚,隨即又有些欣喜,你怎么來了?
馬本心湊上前小聲說,司令讓你馬上回寨子。
馬本心早年在一個雜耍班子里當魔術(shù)師。他有一手絕活,隨便把一個人拉到臺子上,他都能拿著鋒利的砍刀把人頭連砍七次。七顆人頭到處亂滾,觀眾們驚得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蹦出來。連年戰(zhàn)亂使得老百姓沒有了看魔術(shù)的興致,馬本心失了業(yè),陰差陽錯混進了賀傳堂的隊伍,當上了副司令。他偶爾還會表演一番給酒席助興,駱一生上次見過他空中取酒,一個空酒壇托在手里,另一只手在空中抓一下朝酒壇一扔,酒壇里立時有酒溢出來。馬本心在賀傳堂的隊伍里負責偵緝,非常善于化裝,眨眼間就能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他這次奉命進城請駱一生,先是潛進了駱一生住的院子,聽到了余靈芝給他洗澡。馬本心對駱一生很尊敬,跟著駱一生念書的那個叫江小童的男孩,名義上是馬本心遠房親戚的孩子,其實是他的兒子。賀傳堂制定了一條詭異的規(guī)矩,凡是從他手上接過委任狀的人都要將妻小接進寨子,名義上是關(guān)心,其實是一種控制。馬本心這次接到的指令非常明確,若是駱一生不回寨子,按臨陣脫逃處理。當初駱一生想見賀傳堂,讓他從中牽線,他搞不清駱一生的真正目的,卻有把握保證駱一生的安全。他無法猜測駱一生跟賀傳堂的關(guān)系進展到了何種程度,駱一生突然變成了賀傳堂非見不可的人。如今他不但不能再保證駱一生的安全,還可能要親手結(jié)果了他。馬本心心里非常糾結(jié),傳達過賀傳堂的命令之后,他不愿讓駱一生感覺到他復(fù)雜的心緒,眼睛緊盯著古槐的一根樹杈,樹杈上蹲著兩只嬉戲的麻雀。
駱一生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愁天黑之前趕不到寨子。
馬本心固然想讓駱一生跟他走,聽到這話卻又有點不安。
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吧。
駱一生跟著馬本心趕到寨子是下午三點五十一分。駱一生有生以來第一次騎馬,渾身的骨頭快要顛散了架。他和馬本心離開學(xué)校后先是分坐兩輛黃包車出了城,在城北三里店一個小酒館門前上了一輛馬車,到了十里鋪街頭,正有個年輕的土匪牽著兩匹馬等著。駱一生想跟馬本心多說幾句話,了解一下這九天寨子里有什么變化,一路上卻沒有說話的機會。在車里本來可以說,馬本心卻沒顧得上理他,只是不時掏出懷表看一眼,催促車夫快一點。馬本心接到的命令十分嚴苛,四點之前必須把駱一生帶到賀傳堂面前。如果四點鐘沒到,賀傳堂應(yīng)該在瞭望塔上看到馬本心放回去的白色信鴿,說明駱一生已經(jīng)被擊斃了。進了寨門,馬本心又掏出懷表看了看,忽然像病倒般地趴在了馬背上。駱一生任由自己胯下的棗紅馬尾隨著馬本心的黑馬小跑著往寨中央行進,他昏頭漲腦,屁股底下發(fā)燙,兩條腿不時抽搐。他想到了賀傳堂給他安排的小院子,特別想躺到那張鋪著新被褥的軟床上。一路上他快被棗紅馬折磨吐了,韁繩一松它就撒歡,顛得他在馬鞍上像彈跳的皮球,稍微一緊韁繩,馬突然一停,他差點栽下去。駱一生掌握不好節(jié)奏,馬本心卻不時湊過來在馬屁股上抽一鞭。駱一生騎馬走到瞭望塔前,有個年輕土匪跑過來替他牽住韁繩,駱一生終于松了一口氣,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馬上。隨即,他又僵硬地坐直了。他看到瞭望塔的半腰掛著一面五色旗,腦子里轟然一響,像有顆地雷爆炸了。他極力控制著沒有從馬上摔下去,待腦海中的雷聲響過,他清楚地意識到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更難了。
賀傳堂前天中午已經(jīng)被委任為第十一區(qū)的區(qū)長。賀傳堂后來供述說,投靠日本人并非他心甘情愿,而是他的隊伍突然遭受了重大損失。他手下裝備最精良的一個旅被地下黨策反成功,在四天前的深夜神秘消失了。所謂一個旅也就一百來人,賀傳堂卻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脊梁骨。他潛意識中早就對這個旅進行了神化,以為可以打敗所有前來圍剿的人。該旅旅長是他的絕對親信,隊伍走的時候,旅長被捆成粽子塞在了水缸里。當時在賀傳堂的寨子里潛伏著兩個地下黨,一個是魯西特委派來的,一個是一二九師冀南支隊派來的。他們都只對自己的上級負責,互相之間沒有聯(lián)系。賀傳堂手里沒有了硬牌,轉(zhuǎn)頭開始擔心日偽軍隨時會來滅了他,于是匆忙聯(lián)系到了當初的線人,同意被收編。賀傳堂當上了區(qū)長,卻沒有從氣急敗壞的情緒里跳出來,他安排師爺清查所有屬下,想找出仍在潛伏的地下黨。寨子里一時人人自危,如果看誰不順眼,此時一句話很可能要了對方的命。獨眼師爺感覺到人心惶惶,再查下去很容易造成更大的混亂。他對賀傳堂說,那個地下黨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即使還有,一時半會兒也不敢有動作,當務(wù)之急是整頓軍紀。隨后他提到了駱一生。師爺并不認為駱一生是地下黨,只是覺得他剛接了委任狀就不再照面,其他旅長很容易以為也能隨時撂挑子。賀傳堂猛一拍腦門,怎么把他忘了。
駱一生跟著馬本心走進議事廳時,賀傳堂正跟師爺商量著明天將要舉行的任職慶典。賀傳堂從來沒想過這輩子能當上區(qū)長,他不停地罵那個線人剛開始沒把話說明白,只說收編了就給錢,并且價碼不斷往上加,給人的感覺不像是要收編,更像是收買。賀傳堂很心煩,恨不能給線人腦袋上來一槍,因為線人認定他是個肯出賣手下兄弟的人。如果把區(qū)長的委任狀拿出來,賀傳堂早就歸順了。師爺說,區(qū)長算不了什么,你的命里能當縣長。后來賀傳堂果然當上了縣長,只是剛當了兩個月日本便投降了,他化裝成小商販跑到了北京,在前門外的胡同里挎著籃子賣芝麻糖,直到一九五一年秋天被抓回老家。槍斃他之前,他又想到了駱一生死去時的情景。
駱一生的長衫上滿是皺褶,頭發(fā)散亂,皮鞋被馬蹬磨破了漆。駱一生的樣子雖然有些狼狽,但由于精力高度集中,眼睛更亮了,看賀傳堂時,他幾乎聽到了自己眼皮眨動的聲音。駱一生知道賀傳堂對他有好感,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卻覺得完全可以憑借這種好感在寨子里扎下來。
他沖著賀傳堂一抱拳,叫了聲司令。師爺在旁邊提醒道,應(yīng)該叫區(qū)長。賀傳堂親熱地拍了拍駱一生的肩膀,怎么叫都行。說著狠狠地橫了師爺一眼。上午把馬本心派進城之后,師爺斷定駱一生不會跟著來。賀傳堂習慣了相信師爺?shù)脑?,也以為駱一生不會來了。他站在議事廳門口不時瞟一眼瞭望塔,很擔心那只白色信鴿飛回來。師爺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再是大才,不能為我所用,也只能舍棄,就像有一棵八丈高的樹,咱們只蓋兩丈寬的屋,多出的部分只能鋸掉。賀傳堂問,我們?yōu)槭裁床荒苌w八丈寬的屋?師爺說,那樣的屋子蓋成了也不是你的?,F(xiàn)在駱一生來了,賀傳堂沖著師爺笑道,我們可以蓋八丈寬的屋了。師爺沒有接茬,轉(zhuǎn)頭望著駱一生,問,你這些日子干嗎去了?上次走的時候明明說是回去接夫人。駱一生早就知道這是必須回答的問題,自嘲地一笑,我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賀傳堂和師爺連同馬本心都納悶地看著他。駱一生說,他們說我通匪,能夠放出來,家里花了一大筆錢,現(xiàn)在才明白,應(yīng)該是因為司令當上了區(qū)長。賀傳堂得意地笑了。馬本心說,我去接駱旅長時,他正急著要來寨子。師爺?shù)莫氀劭焖俚卣A藘上?,笑道,馬副司令,明天是區(qū)長的任職慶典,你可要好好露兩手了。
次日上午馬本心登臺表演時,特意穿了一件黑底紅花的袍子,大小土匪蹺著腳緊盯著他,以為他會變一次砍人頭的魔術(shù),他卻讓人抬上一個大水缸。他用手拍了拍,水缸發(fā)出嗡嗡的響聲。他張開雙手,讓兩個人將他綁起來。繩子捆得有點松,他特意讓他們捆得更緊一些。隨后他輕輕一躍跳進水缸里,命令人往缸里倒水。一桶一桶的水倒進去,眼看要沒了他的頭,他在缸里站起身沖著臺下的人笑了一下。他的笑容里透著凄涼,不像替賀傳堂的高升助興,反倒像是死別。又一桶水倒進去,水沒過了他的腦袋。土匪們望著水缸上蓋的大鍋蓋,開始齊聲高喊。數(shù)到十,鍋蓋掀開,只看到水面上漂著一團繩子。有人用石頭砸破了水缸,一缸水在臺上四處橫流。人們都以為馬本心會從某個角落走出來再次站到臺上,可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馬本心后來隱居在長白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里,沉默寡言像個啞巴。年老之后患了癡呆,不知道自己是誰,睡夢里卻總是喊駱一生的名字。馬本心病逝于一九六四年一個初冬的傍晚,臨死時大睜著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顆飛向駱一生的子彈。
那顆子彈是由一把勃朗寧手槍射出的。勃朗寧手槍本來握在駱一生的手里。
賀傳堂把槍遞給駱一生時,師爺在旁邊提醒,駱旅長已經(jīng)有了一把槍。駱一生說,那把槍拿回去之后,夫人看了喜歡,留下防身用了。賀傳堂不在乎少了一把槍,反倒對余靈芝有些敬佩,笑道,你這樣一說,我更想見一見駱太太,喜歡玩槍的女人都不簡單,明天派人把她接來吧。駱一生沒打算把余靈芝接到寨子里,一時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只好說,要不是跟著馬副司令回來得太急,今天我就帶著她一塊來了。駱一生雖然是第二次握著手槍,卻比第一次更加緊張,他感覺手槍變得愈來愈沉,墜得手臂有些酸麻。師爺笑道,駱旅長,到了你用槍的時候了。駱一生心頭一震,上次聽到同樣的話還是在地牢里。他以為對自己的考驗已經(jīng)結(jié)束,沒想到此刻才剛剛開始。
駱一生上次在地牢里想搞清楚那個老七是否是自己人,如果是,他的槍口很可能瞄向師爺?shù)哪X袋。他的手緊撫在腰間,眼看著老七從角落里坐起身,眼睛適應(yīng)了火把的光亮之后,竟然沖著師爺爬了過來。他張著雙手想從鐵欄里伸出來抱住師爺?shù)耐?,師爺舉著火把朝他臉上一捅,火苗燎到了老七的頭發(fā)。老七仰倒在地像驢一樣打了個滾,又像狗一樣往前猛爬。師爺笑著對駱一生說,到了你用槍的時候了。老七一聽,立時跪住不敢動,眼睛緊盯著駱一生。駱一生看著那雙死人般的眼睛,右手離開了腰間的手槍,抬起來理了一下耷在額前的頭發(fā)。他沒有說話,轉(zhuǎn)身朝回走去,隨即聽到身后傳來老七的哭泣和哀求。
師爺舉著火把從后面跟上來。
師爺問,你覺得他不該死?
駱一生說,他不值得我開槍。
師爺冷笑一聲,說了一句話。駱一生聽了有點毛骨悚然,直到他臨死的前一秒鐘,這句話還在他腦海中回響了一次。
師爺說,槍里沒有子彈。
賀傳堂再次給了駱一生一把手槍,是想盡快把他從血光之災(zāi)里置換出來。師爺所說的“大才”對賀傳堂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很深的觸動,他覺得這一評價只有諸葛亮和劉伯溫才配得上。自從當上區(qū)長,賀傳堂的野心突然膨脹,縣長實在算不上什么,應(yīng)該去搶占更大的地盤。若想亂世稱雄,光靠會相面的獨眼師爺根本不夠。師爺只顧了給別人相面,賀傳堂卻看著他不怎么順眼。師爺不止一次暗示賀傳堂給他封個副司令,賀傳堂卻連個旅長也不封給他。賀傳堂一直讓師爺隱在屏風后面,就是怕被人笑話他倚重一個獨眼龍。如今自己身邊來了一個“大才”,賀傳堂不但要把他留下,更要讓他好好地活著。駱一生外表文弱,賀傳堂卻從他身上看到了常人沒有的力量。第一次見面分手時,賀傳堂沖著他背后開了一槍,駱一生只是輕輕搖了一下車鈴,連頭都沒有回。賀傳堂從來沒見過對槍聲如此淡定自若的人,愈發(fā)符合了他心目中“大才”的標準。賀傳堂給駱一生發(fā)委任狀那么痛快,是準備留他在身邊,逐漸取代師爺?shù)奈恢谩K?,讓駱一生脫離血光之災(zāi)成了賀傳堂急需要辦的事情。他已經(jīng)替駱一生提前準備好了要殺的人。
老七隨著師爺來到駱一生面前時,駱一生一下子沒有認出來。老七在地牢里時像一堆垃圾,如今穿上嶄新的綢馬褂,新理的小平頭,眉開眼笑,好像正要去迎親。兩天前他被從地牢提到一個封閉的院子里,依然沒有行動自由,伙食卻大有改善,雞鴨魚肉隨便吃,老七以為賀傳堂知道他受了冤枉,卻不知道是提前吃上了斷頭飯。他在賀傳堂的心里早就成了一個死人,之所以還沒死,只是需要給他一個更合適的死法。決定他死亡的是師爺抽的一支簽。賀傳堂跟日偽剛開始談收編時,線人提出必須把那次襲擊物資車的主謀交出來。賀傳堂本人就是主謀,聽線人這樣說,以為是日本人不打算放過他。師爺提醒道,既然讓交人,正說明不準備追究司令了。賀傳堂問,把誰交出去?師爺說,隨便是誰都行。賀傳堂想了想,覺得交出誰都不合適。師爺說,那就按命吧。隨后師爺用抽簽的方式抽到了老七。賀傳堂一時不記得隊伍里有這個人,問,老七是誰?師爺一笑,老七就是主謀。賀傳堂遲遲沒有把老七交出去是因為收編的事一直沒談攏,今天晚上是交人的最后期限。
老七進門之前,駱一生正和賀傳堂、馬本心在議事廳的東北角圍著小桌喝茶,那把勃朗寧手槍放在桌子上,駱一生覺得離槍太近,特意將槍往桌子中間推了推。賀傳堂將槍又推到他的面前,說,一會兒老七來了,你替我斃了他。此時駱一生不以為賀傳堂真的要他殺人,賀傳堂的口氣太平淡,就像在說茶的味道有點澀。駱一生苦笑了一下,沒想到賀傳堂腦子里的彎彎繞這么多,上次居然會給他一把空槍,早知道槍里沒子彈,就該沖著老七的腦袋來一下。賀傳堂沒聽到駱一生搭腔,眉毛一挑,你聽到?jīng)]有?駱一生急忙坐正身子說,聽到了。馬本心知道賀傳堂的話不是隨便說一說,急忙替駱一生解圍道,駱旅長上午還是教書先生,現(xiàn)在讓他動槍,是不是太突然?賀傳堂說,玩槍就像喝酒一樣,剛開始有點上頭,暈過幾次就好了。馬本心說,我覺得下次再讓他動手更好。賀傳堂早就決定今天讓駱一生跨過殺人這道坎,他不希望自己身邊的“大才”身上彌漫著血光之災(zāi)。他冷冷地瞟了馬本心一眼,你的話太多了吧?馬本心被窩了一句,依然不愿駱一生拿起那把手槍,又說,要不我跟駱旅長一塊去執(zhí)行吧?馬本心說的是早期制定的一個計劃。不能讓老七死在寨子里,日本人不可能接受一具死尸當主謀。當然更不能讓老七活著去見日本人,那樣的話老七很可能會胡說八道。應(yīng)該把老七裝在木籠里往城里送,在經(jīng)過十里鋪西邊的小樹林時慘遭一場莫名的伏擊。這個計劃在賀傳堂心里已經(jīng)廢棄了,現(xiàn)在馬本心又提了出來,賀傳堂的臉一沉,好像被戳到了痛處。當時賀傳堂猶如驚弓之鳥,時刻擔心日偽找上門來,跟馬本心說到交出老七的方式時自己都覺得太懦弱,他不心疼弄死老七,往外交人卻無異于打自己的臉。
賀傳堂干笑著大聲說,老馬,你沒看出來我是在成全駱旅長嗎?
馬本心急忙說,明白了。
駱一生坐在一旁,心里涌動著極大的不安,他搞不清他們話語背后的寓意,卻知道今天注定要和老七扯上關(guān)系。他有些茫然地看著議事廳的門口,陽光正在變紅,好像彌漫著一層淡淡的血色,老七緊跟著師爺走進了大廳的灰暗中。賀傳堂將茶碗朝桌上一蹾,低聲說道,準備執(zhí)行吧。他的口氣依然很平淡,駱一生卻覺得耳邊滾過一串炸雷。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槍,忽然發(fā)現(xiàn)它像成了精一樣正在跳個不停。
老七懷里抱著一個黑漆木盒,盒上鎖著一把金色的小鎖頭。老七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當成死人,剛才師爺去叫他,說是讓他進城執(zhí)行一項任務(wù)。任務(wù)很簡單,去警局把木盒交給一個姓沙的副局長。老七蒙頭蒙腦地看了看天色,師爺說無論到了城里多么晚,沙局長依然會在警局等著他。師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回來之后應(yīng)該要提拔了。為了讓駱一生躲過血光之災(zāi),賀傳堂這次很費了一番心思。弄死老七本來沒必要繞這么大彎子,捆結(jié)實了直接射殺就行。賀傳堂卻覺得那樣太簡單,駱一生就跟沖著死人開槍差不多。師爺早就對賀傳堂說過,若要駱一生徹底脫離血光之災(zāi),必須殺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最好的方式是讓駱一生上戰(zhàn)場。賀傳堂不愿讓駱一生上戰(zhàn)場,怕有閃失。所以,賀傳堂制定方案時充分考慮到駱一生的教師身份和第一次殺人的忐忑心理,既要老七活蹦亂跳,又不能讓駱一生殺起來太費勁。給老七一個空木盒抱在懷里,是想約束住他的雙手。
接下來的一幕發(fā)生在七秒之內(nèi),駱一生的鮮血浸透進了所有在場人的記憶。
老七走到離桌子只有五步的地方立定,沖著賀傳堂深鞠了一躬,說,謝謝司令。
賀傳堂一笑,仰頭望著屋頂,動手吧。
駱一生聞聲從椅子上站起身,舉起手槍瞄準了老七的頭。
他不知道賀傳堂為什么要他殺人,卻知道這次一旦拒絕肯定會遭到賀傳堂的嫌棄。他現(xiàn)在急需將賀傳堂的好感轉(zhuǎn)化成信任。他舉槍瞄準的動作毫不含糊,并不是覺得老七注定要死,死在他手上和死在別人手上一樣,而是認定這次他握著的依然是一把空槍。
老七緊盯著槍口,抱緊了懷里的木盒。他的眼睛大瞪著,以為會看到一顆閃著藍光的子彈沖著面門飛過來,他滿腹的疑慮根本沒來得及展開,只想趕緊閉上眼睛。他的眼皮已經(jīng)不受控制,一直大瞪著,就像突然看到一個最不想見到的熟人。
屋子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賀傳堂的目光從屋頂?shù)拇蠖渲┲刖W(wǎng)重新落在駱一生身上時,駱一生舉槍的手臂正在慢慢垂下,將槍放在了桌子上。駱一生右手的食指剛才已經(jīng)觸到了扳機,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沒有想到老七的無辜與否,而是覺得生而為人,絕不能殺死另一個人,無論這人是誰。槍里即使沒有子彈,食指一旦扣下扳機,也算走進了殺人過程。他的基本良知不允許自己走進這個過程。
老七突然喊道,周連長!
老七在當土匪之前曾經(jīng)在運河西參加過八路軍,只待了兩個半月,因為受不了嚴明的紀律開小差跑了回來。此時他很清楚駱一生并不是那個曾經(jīng)踢過他兩腳的八路軍連長,他的思維運速在生死關(guān)頭驟然加快了好幾倍。駱一生舉起手槍的那一刻,老七以為自己死定了,駱一生的猶豫讓老七看到了轉(zhuǎn)機。他不知道駱一生是干嗎的,卻早在地牢里便感覺到駱一生是個隨時可以要他性命的人。老七猶如被逼到角落里的瘋狗,只想趕緊從角落里躥出來。他明明看到駱一生把手槍放下,卻認定他馬上還會把槍舉起來。老七往前猛跳了一步,從桌上抄起了手槍。
老七的喊聲使?jié)M屋子里的目光全盯住了駱一生。
駱一生頓時感到渾身發(fā)熱,就像正在接受烈火的炙烤。
老七本以為抄起手槍會聽到賀傳堂的呵斥,剎那間的沉寂讓他以為自己的行為得到了認可,長久壓抑的情緒突然變成了瘋狂。
他抬槍瞄準了駱一生,你是地下黨!
駱一生沒有聽到槍響,只是在強烈的暈眩中看到槍口輕輕一顫,隨即感到一股黏膩的灼熱從腦門上噴涌出來。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想到了余靈芝。她若是看到他把臉搞得這么臟,又該埋怨他了。駱一生似乎看到自己的身軀倒地時砸翻了剛才坐過的椅子,右手努力抬起來想抹去臉上的血跡。
十一
昨天下午接到林小夢的電話時,我的小說剛寫到射進駱一生頭顱的那顆子彈。他犧牲時年僅二十五歲,在我的感覺里他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我相信他生出改造賀傳堂的念頭時肯定想到過死亡,心中的信仰卻使他把生死置之度外。我近來讀了許多回憶錄,看到了許多像駱一生一樣的年輕人。我的心緒挺復(fù)雜。寫回憶錄的人大都給人一種功成名就的感覺,與他們相比,駱一生好像還沒有來得及做什么。
林小夢在電話里的聲音非常興奮:“駱一生沒死?!?/p>
我說:“又是從余靈芝的親戚那里聽來的吧?”
林小夢有點不高興:“你懷疑我的信息是假的?”
她剛在廣州采訪到一個叫馬明遠的老人。馬明遠是馬本心的兒子,也就是當年跟著駱一生念書的那個江小童。馬明遠今年九十五歲,耳不聾眼不花,腿腳靈便,每天傍晚都要去越秀公園里走一圈。更難得的是他記憶清晰,說起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老家就像說昨天的事情。林小夢對他提到余靈芝,他竟然記得她替駱一生給他上過幾天課,那是因為駱一生有事去了濟南。馬明遠說,駱一生那次從濟南回到學(xué)校是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當時恰好他父親到學(xué)校里看他。他趴在教室的窗戶上看到父親跟駱一生站在古槐下說了好一會兒話。馬本心離去后,駱一生去了校長辦公室。
林小夢很怕馬明遠像其他采訪對象一樣記憶混亂,一再強調(diào)著那個特殊的日子:“駱一生沒有跟著你父親走?”馬明遠說:“肯定沒走?!碑斕彀硭诔俏麝P(guān)的當鋪門口又看到了駱一生。當鋪斜對門的緞緞莊是馬明遠的舅舅開的,他每天放了學(xué)喜歡蹲在綢緞莊門口玩一會兒玻璃球。他看到駱一生時立馬站起身來,想問候一聲。駱一生沒有看見他,只盯著當鋪門左側(cè)的石墩。石墩上放著一把青布雨傘。
駱一生走過去拿起雨傘仔細地端詳著,一個戴墨鏡穿長衫的中年人走了過來。
他說:“這是我落在這里的。”
駱一生說:“這把傘跟我的一模一樣?!?/p>
隨后駱一生跟著中年人走進當鋪。那人摘掉墨鏡,從衣袋里掏出當票贖回兩只雕著鳳紋的銀鐲。
駱一生說:“真是巧了,我母親也有這樣一對鐲子?!?/p>
那人說:“這跟你母親的那對鐲子肯定是同一個銀匠打造的。”
倆人相視一笑,出了當鋪,相跟著拐進旁邊的一條胡同里。
林小夢在電話里笑著問:“這回你信了吧?”
我在震驚中一時緩不過神來。林小夢又說此時她在廣州白云機場,正準備登上飛往貴陽的班機。
余靈芝和駱一生在貴陽的消息依然是馬明遠提供的。馬明遠于一九四七年秋天入伍,參加了淮海戰(zhàn)役,一九五一年秋天隨部駐在貴陽時,竟然在公園門口偶遇了駱一生和余靈芝。他倆是南下干部,已經(jīng)來到貴陽兩年多。由于工作需要,駱一生改過兩次名字。當時是一個周日的傍晚,駱一生懷里抱著一對剛滿周歲的龍鳳胎,余靈芝又懷孕了,腆著肚子跟在旁邊,拿著手絹不時替孩子擦去嘴角的口涎。馬明遠上前打招呼,駱一生一時沒有認出來。
馬明遠說:“我是江小童?!?/p>
駱一生恍然道:“我跟你父親是老朋友了?!?/p>
馬明遠去過駱一生家三次,后來中斷聯(lián)系是因為他又隨部隊參加了抗美援朝。他清楚地記住了駱一生那對龍鳳胎的名字,女孩叫駱小靈,男孩叫駱文之。
林小夢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駱小靈。駱一生和余靈芝于一九九四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晚上去世,倆人的去世時間相差了還不到一個小時。林小夢這次去貴陽是想拿到余靈芝的日記。
林小夢提供的信息固然讓我感到欣慰,可我心里又生出了更大的疑惑。
我問:“馬本心那天下午帶到賀傳堂面前的人又是誰呢?”
林小夢說:“他不是會變魔術(shù)嘛,既然能把自己在水缸里變沒了,當然也能再變出一個駱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