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宜祥

9 歲那年的隆冬，異常寒冷，但這絲毫無法阻擋一個小男孩兒渴望去看一場電影的熱情。

吃過晚飯，和母親打了招呼，便跑到離家約3 里遠(yuǎn)的村北那片露天放映場。影片叫《閃閃的紅星》。小小童心隨著電影情節(jié)而起伏跌宕。正看得入神，突然間眼前漆黑一團(tuán)，沒有了一星半點(diǎn)兒的光亮。只能聽見電影里的聲音和現(xiàn)場的嘈雜聲。雙手使勁兒揉搓著兩個眼睛，并最大限度地瞪大，努力試圖恢復(fù)視力。但沒有用！確確實(shí)實(shí)看不見東西了?！斑@是咋了？啥也看不見了?！蔽揖o張驚慌地喊了出來。盡管周圍很多人，但在那樣亂哄哄的環(huán)境中，又有誰去理會一個小孩子的感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眼睛咋會失明？“我看不見東西，這是咋的了？”我近乎絕望地嚷嚷著。然而，這童音的喊聲，于喧鬧紛亂的現(xiàn)場中基本意味著被淹沒。即使有人聽到，似乎也被當(dāng)成了一個小孩子的玩笑話。沒有人理會我，更沒有人幫助我。直到電影散場，人離場空。而我卻只能無助無奈地原地站立著，不敢挪動。雖做了各種各樣的嘗試，急盼視力能夠恢復(fù)，但都無濟(jì)于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無邊的黑暗，讓本來寸步難行和茫然無助的我，更覺得孤獨(dú)和焦急，進(jìn)而恐懼乃至崩潰?！吧兑部床灰姾恰蔽姨栠罂奁饋?。然而，任憑怎么哭喊仍沒有任何回應(yīng)?；蛟S有人聽到了，而認(rèn)為是一個小瘋子或小傻子。在那個年代，在幾乎沒有電燈光亮的深夜里，大概是沒有人愿意去冒險接近一個小瘋子小傻子的。因?yàn)轭愃频寞傋由底右顾藿诸^的情形，人們已經(jīng)司空見慣。

北風(fēng)呼嘯著，身體不停地打著寒戰(zhàn)，手腳幾乎凍僵了。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語！在這個什么都無法看見的冬夜里，我可能要死掉了！我無望地這么想著?；蚴且?yàn)榈昧斯植。蚴潜粋髡f中夜晚出沒的鬼怪吃掉。難以名狀的害怕！心理和精神狀態(tài)迅速變差，幾乎就要跌倒在地。恰在此時，尚算聰敏的耳朵聽到，有呼喚著我乳名的聲音。剛開始以為是幻覺，由遠(yuǎn)而近，慢慢聽清了，那是母親的聲音，在焦急地尋找我。我邊哭邊大聲地喊著：“媽！我在這呢！”“這么晚了，你咋還待在這兒，還不回家？”“我的眼啥也看不見了，沒法走路?！薄拔业膬鹤印蹦赣H一把把我攬在懷里，抱起我一路奔跑回到家里。先給我捂暖身體后，又背起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到鎮(zhèn)醫(yī)院上班的王大夫家。王大夫說差不多是夜盲癥，也就是“雀蒙眼”。主要是因?yàn)槿鄙倬S生素，但手頭也沒有現(xiàn)成的藥，要不就吃點(diǎn)兒狗肝也中。

我們娘倆返回家不足兩個時辰，天就麻麻亮了。母親把我交給姐姐看護(hù)，自己頂著大風(fēng)，步行十多里去一個外村殺狗的人家討買狗肝。姐姐說，“昨夜咱媽左等你不回來右等你不回來，就跑出去找你。今早我看見咱媽左腳上打了一個大血泡?！闭茻魰r分，母親滿臉帶汗地回來了。從懷里掏出一塊煮熟的狗肝塞給我，“趁熱吃吧！挺快會好的?！蔽掖罂诘爻灾藭r母親的神情才稍露一絲輕松。睡前脫鞋脫襪時，姐姐說，“媽的襪子上都是血。腳掌的肉皮掉了一大塊?！薄安坏K事的，過兩天就好了?！蹦赣H輕淡地回應(yīng)?！耙幌胱蛞估锞秃笈?，你讓媽著急死了?！蹦赣H撫摸著我的頭?！拔艺媸菄樀靡?。心想著得了怪病死掉，更害怕的是被鬼怪抓走?！币贿呎f，我又帶了哭腔?！盎陙磉?！不怕咧。來了呵？來咧！……”母親一邊用手為我擦著眼淚，一邊用她那慈愛的聲音為我“喊魂”，“魂來咧！不怕咧。來咧！”一遍又一遍，連續(xù)幾天虔誠地喊著，直到我的夜盲癥徹底好清。

四年級那個暑假銘心刻骨?？釤犭y耐的日子，我除了去村南小河里泡著，沒有更好的解暑去處。那天午后，和我結(jié)伴的兩個發(fā)小兒是六頭和豆豆?；鹄崩钡奶柊汛蟮刂丝镜脦缀跻俺鰺焷恚覀?nèi)齻€卻玩兒得舒爽歡暢。東西向的小河水面并不是很寬，大概三十多米的樣子。我們比賽：從河北岸游到河南岸，看誰往返的次數(shù)多。當(dāng)時除了“狗刨”，根本不會其他泳式，但興趣盎然，笑鬧聲蕩漾在河面。不知不覺，到了附近生產(chǎn)隊(duì)敲鐘下班的時間。“快游過來，水漲了……”突然豆豆和六頭沖我大喊起來。原來上游開閘放水，水位突漲。此時，他倆已游到北岸，而我剛游到南岸，正準(zhǔn)備往北岸返。眼見河流湍急，水位猛漲，我也感到膽怯，想爬上南岸，不冒險往北游了。但南岸壩高而陡直，沒有緩坡，根本爬不上去，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再往北岸游。但是一個水性并不好的小孩兒對于奔瀉而來的洪流幾乎沒有抵抗力。剛游至河中線附近，就被急流推出去好幾米，同時連嗆了幾口水。小小的我心里清楚：自己要被淹死了！越害怕，越不會利用浮力，只能胡亂撲騰著掙扎。兩個發(fā)小嚇得只剩下大喊大叫了。就在體力不支而命懸一線的時刻，從生產(chǎn)隊(duì)下班來洗澡的春雨哥，聞聲風(fēng)一般跑過來，見狀一下子跳進(jìn)河中拉住我，并快速地把我拖上岸。春雨哥和我家住同院，年輕時當(dāng)過海軍，恰恰是他救了我一條小命。

這一次，我是真的嚇破了膽，癱在岸上瑟瑟發(fā)抖。從生產(chǎn)隊(duì)聞訊趕來的母親直接撲通一聲給春雨哥下了跪。隨后，瘦小體弱的母親竟一氣不歇地把我背回家?？次冶贿B嗆水帶驚嚇得滿臉青綠而有氣無力的樣子，她并沒有責(zé)怪我，而是一邊安慰我，“大難不死！我兒有福！”一邊大聲地為我喊魂：“魂來咧！不怕咧！來咧呵！來咧！”死里逃生的我躺在炕上，除了哭就是睡，昏昏沉沉兩天兩夜，母親也眼皮不眨地守護(hù)了我兩天兩夜，不停地焚香祈禱，虔誠地為我喊魂?！盎陙磉?！不怕咧！來咧呵！來咧！”一遍又一遍。第三天早晨，當(dāng)我起身下炕對母親說“我好了”時，我清楚地看到母親始終緊繃著的臉上綻出一絲笑意，同時兩行淚水從腮邊滾落。

從幼年到童年，從少年到青年，從盛年到中年，已記不清有多少次被母親把快要丟掉的魂魄喊了回來。那遙遠(yuǎn)的喊魂聲給予我的何止是一種母愛的溫暖，更給予我一種站起來和活下去的勇氣。

如今，那位護(hù)佑我大半生的老人走了，走遠(yuǎn)了。此后，當(dāng)我受到驚嚇或遭受打擊時，再也沒有人為我喊魂了。

然而，母親！當(dāng)我在心底里祈念您時，耳畔便會有了您隱隱答應(yīng)的聲音。真的！因?yàn)槲业拿恳淮魏魡?，您都能聽得到。因?yàn)槟幕昶遣]有走遠(yuǎn)，就在我們可以仰視到的頭頂。靈魂在！您就在！

母親！那就讓被您多少次喊魂平安回來的兒子，也來為您喊魂吧！“魂來咧！不走咧！不走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