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唐銀(四川)
風(fēng)劈開茂密的樟樹林,油布村稀稀落落的房子,就棋子一樣顯現(xiàn)出來。
暮色薄涼,月亮相思的波紋,總也走不到波光粼粼的對岸。
阿旺在月光的銀質(zhì)里穿行,他種植的有機油菜,蘿卜,玉米,越過原野,才能抵達城市的胃。
阿旺站在油布村最高的山梁上,看水,看日落。長江水浩浩蕩蕩從村莊流過,也從他心中流過。
自從新的長江大橋一只腳踏進油布村,進城的時光就短了一大截。
橋是油布村新的藝術(shù)品,這項春天開始的浩大工程,質(zhì)地樸素,低旋而又深懷沉靜之美。
公元2022年,油布村的年輕人走在新的長江大橋上。他跨越了水。
像一艘船,像一只逆風(fēng)的鷹。
這些舊作坊散發(fā)的油漆味,有一部分,是從記憶里發(fā)出來的。
十八歲那年,他從一列南下的火車上跳下,就再也沒有回到北方。
去川南機械廠,要從羅漢場老碼頭上岸,一段彎彎曲曲的青石板路,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沿途通向幾個院門,門前不見了熟悉的面孔,幾棵吐出新芽的黃葛樹,站在那里,仿佛剛剛認識。
他坐在黃葛樹下,唱《定軍山》,唱《映山紅》,這一天,暮色遲緩,落日紅得發(fā)黑。
遠處,路燈漸漸點亮,燈光照著機械廠的大門,今夜,羅漢場沒有機器轟鳴,只有晚風(fēng)來來往往,吼出漩渦。
他緩緩地走,不知道是該向上還是向下,他感覺這條短短的青石小路,走到盡頭,整個羅漢場,機械廠,就再也無法找到。
醫(yī)院旁的小巷子里,他像一顆釘子,被時光牢牢釘在那里。
一架老式穿線機,像他彎了的脊背,還在滴滴答答忙個不停。那個手動轉(zhuǎn)子太老,黑漆漆的扶手,像燃燒過后的炭,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斷。
每一天,我都從他身旁經(jīng)過。有十年了,他的頭發(fā)和他的話一樣,越來越少。
兩個相差三十年的人,修補著各自的日子,有多少人相逢,相識,又匆匆離開。他永遠安靜地等在那里。
修鞋的時候,他把頭埋得很深,那些密密匝匝的線,在手中穿梭,仿佛稍一疏忽,就會放縱世間所有的風(fēng)口。
離開小城后,我的鞋一雙雙地壞,一雙雙地丟,在這個洶涌的城市,我找不到這樣一個修鞋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