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山
1
“大寶!”她高叫,帶著顫音。天色未明,這聲音讓人生出疑懼。錢大寶聽到了,翻了個身,嘟囔一句,沒有起來?!拔覊舻侥懔?。”她說?!澳愕能嚦鍪铝?,”她繼續(xù)說,“你死了。”錢大寶聽到這里,說了聲:“滾。”
結婚的頭天晚上,錢大寶還和桃四麻花般攪纏在一起,考慮是不是要帶她私奔。抽完一盒煙,滿屋青灰色的煙霧,家具器物和桃四都面目模糊,像是沉入時光之河。掐滅最后一根煙,沒有想到合適的去處,索性帶回自己家里,退了那樁婚娶她吧。他忽地站了起來,攤開兩手。什么也沒準備,退婚的通知,另婚的通知,就是兩遍。定婚的趙家,恐要生出不少波折,被取消新娘資格的趙嬋,她的父母,她們家已下通知參加婚禮的人,會跺腳撞頭哇哇大叫或是大哭。那些紛亂景象和嘈雜聲響從未來某處傳來,眼前的煙霧愈加濃重,迷離,色彩混雜,快速變幻成液體。這些流動的玻璃發(fā)著尖利的光,帶著滾燙的溫度,從床底墻角窗外向他涌來。他向門口退去,伸出手像是要抓些什么堵住縫隙,不覺就拉開了插銷。是時間的問題,他突然想到,在門口停駐片刻,就是時間的問題,自己根本來不及做完這些事情。如此,定好的婚不能退有了原因,自己沒有辦法。他想到掛在屠宰車間流水線鏈條上的雞,做人也是這樣,一道道預設的程序,放血,褪毛,分割,包裝,情愿的不情愿的都得往前。心下釋然,攏了把頭發(fā)梗了下脖頸,看也沒看背后像釘子一樣注視著自己的桃四,推開小旅館破舊單薄的木門。
結婚的原因是孩子。這件事情讓趙母深感恥辱和憤怒,直接剝奪了她阻擋這樁婚事的資格。錢母感覺有些意外之喜,夾雜著厭惡和輕蔑,用眼角瞟了瞟兒媳掩蓋在大號婚紗皺褶和蕾絲花邊下的肚子,嘴角抖動了幾下,像是向上也像是向下。在婚禮后三個月,這個掌握婚事決定權的家伙就來了,滿面皺紋仿佛歷盡滄桑,揮動拳頭像是不滿或憤怒,小眼睛帶著層水霧般毛茸茸的微藍。他不哭的時候,就用這種天空深處純凈的顏色,打量著周圍。錢母趙母爭相對他報以微笑,感謝他賜予自己一個榮升輩分檔位的資格。他張開嘴巴,越張越大,占了半張臉,發(fā)出響亮的啼哭,露出粉嫩的牙床和打卷的舌頭,喉嚨的小肉垂一抖一抖。趙母向前探了探身,往孩子嘴巴里看。“能看到腸胃,是個炮筒子?!彼f。錢母也看著孩子,沒有應聲。過了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咱有的是心眼子,咱有一肚子彎彎腸子,咱不吃虧?!?/p>
離開凡莊有段時間,大家在外面住慣了。開始是租房,期盼著新樓落成早點搬回,分到自己所有的那一小格空間。不承想出了狀況,樓群全部坍進地底,整個村莊成了一片禿地。聽說有公司接手開發(fā)沉樓,在離地面近些的位置開辦商場和娛樂場所。方圓十里不務正業(yè)的半大小子,聚在網吧里,叼著煙卷,貼著不干膠文身,脖子上吊著骷髏飾品,像是一網活蹦亂跳搶著下鍋的魚。茶室主要項目是棋牌,關門閉窗后,偷偷壓上賭注。咖啡屋招待情侶以及裝作情侶的欲望持有者。茶變了色,咖啡煳了鍋,甜點長了毛,也沒人提意見。有些位置地下涌水量大,請來專家化驗說是水質極好,含鋰富鍶,礦泉水公司便開業(yè)了。又發(fā)現地熱,上了溫泉項目。旅館也開了,還有美容美發(fā)洗頭洗浴洗腳按摩之類,燈光晦暗迷離,味道幽香曖昧,是些心知肚明的去處。沉樓內部,過道燈光常年不息,排氣扇晝夜轟鳴,床品潮濕,器具發(fā)霉,蚊蟲繁盛。入夜時分四處響起嘩嘩的金屬碰撞聲,好像流淌著一條財富暗河,翻涌起銀光锃亮的波浪,夾雜著煙味霉味臭味和眾人體味的腥膻。
趙生近來正在為女兒趙嬋的婚事犯難。煎熬倒不是來自女兒,而是老婆。他對這樁婚事挺滿意,其實,只要女兒樂意,嫁給誰他都感覺滿意。嫁給錢家小子,算是門當戶對。兩家家境都居中下。房子是同一年蓋的,五間灰瓦房兩間西廂屋,門口都有一面貼著瓷磚的照壁,后來,也都一樣被扒掉。兩家誰也不比誰低,誰也不比誰高。唯一不同的是,自己家育有一對兒女,他家只有這根獨苗。老婆聽聞這番言論,用尖利如刀的眼神剜了他一下,厭惡地扭過頭去,直著脖子嚷:“老鼠,刺猬,黃鼠狼,就是這路貨,孩子就瞎在你手里了?!薄澳悄隳??”趙生囁嚅著剛想說一句撐面子。老婆已伸出手來給了他一把,手指彎曲帶鉤,指甲多日不剪,硬而尖,留下一溜平行的血道。趙生就覺皮肉中生出一股熟悉的刺痛感。他立馬笑了起來,低聲下氣地說:“好好,你說得對,你對。”“還有什么用,什么用,有了孩子,孩子?!崩掀藕拷兄鄄砍溲?,毛發(fā)根部豎了起來?!岸ā!壁w生叫著老婆的乳名?!八莱鋈ァ!壁w生就出去了,團著身體縮著脖。出了屋門,摸了摸臉上的傷,嘴里咝咝地倒吸著氣,看周圍沒人,拐到一家利用儲物間改造的小賣部。
空間逼仄,四壁堆滿貨品,中間勉強可以容下一人一凳,有一道與樓道連通的門,沒有向外的門,開著一扇窗。里面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穿戴齊整,耳朵上嵌著綠油油的墜子,隔著窗戶遞過一根煙,說:“這包還有五根了?!笨蹿w生吸得猛,轉瞬就下去一大截,笑了一下?!靶⌒膯苤??!边f過一把暗紅的茶葉梗子。“這陳茶味道足,多嚼一會兒,就聞不到煙氣了?!庇謫枺骸熬七€要不要一口,還有小半瓶?!薄安挥昧恕!壁w生用兩個手指捏著快燒到手的煙,使勁再吸上一口,借著墻壁將煙火捻滅,騰出嘴來:“家里快辦喜酒了?!庇终f,“剩下的煙包嚴實點,下雨容易犯潮。”“這個放心,”婦女說,“我纏上保鮮膜,塞在紙盒子里?!壁w生笑了一下:“你有心?!笨戳丝此闹埽瑝旱吐曇簦骸澳氵@對玉墜子是好東西,怕是也要辦喜酒吧?”婦女臉上做出慍怒的表情,嘴角卻上揚著,緩聲說:“你就來取笑寡婦人家吧,這是女兒孝敬的。咱這小地方,出門都是熟人,動動指頭十雙眼睛盯著,這個年紀了,哪還有那門心思。”趙生嘴里含混不清地唔唔著,向后退了幾步,將發(fā)黃的煙蒂塞進嘴里嚼了一會兒,沒味道了,吐在旁邊的垃圾堆里,把手里的茶葉梗塞進嘴里,一邊嚼著一邊向遠處走。
這個女人,是他的小學同學,結婚后按著當地的風俗,隨著丈夫的名字就叫趙四喜老婆。男人不幾年就過世了,留下一個女兒叫鯤鵬,名字倒像是個男孩,如果真是個男孩,她的母親就會被稱為鵬母,再長些年歲就尊稱趙母,而女孩就沒有這個榮耀。直到現在,大家仍叫她四喜老婆,好像那個叫四喜的男人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著坐著走著,再大些聲音呼喚,他就會噢噢應答著跑過來。在晚上,大家碰到她開口稱呼的時候,如果天色陰沉無月,再有冷嗖嗖的風,就覺得涼氣從地底某處生成,自腳心涌入,登時貫通全身,接著舌頭僵硬,毛孔收縮,去看她的臉,在暗色里閃著幽微的白光。她在晚上就不應該外出駭人,一些老人說,在別人家有喜事的場合,也不應該去沖撞,晦氣就得藏在自己家里。背地里關于她的稱謂就多了,那些刻薄的有嫌隙的,叫她死鬼老婆,那些浮浪的叫她小寡婦,再惡毒些的還會叫她白寡婦,說她命硬克夫,是白虎精。這些年,就這么過來了,大家忘記了她本來的名字。趙生一直記得,她是他的同桌,總是考第一,長得白凈穿得也干凈,吃東西時先從口袋里掏出疊成四方的手絹慢慢打開,擦擦嘴。她叫高雅。
2
她朝這個女人微笑的時候,已經在心里啐過一萬多遍了。
自己的女兒嫁給她的兒子,這個親家是繞不過去了。從前兩家住在同一條街道上,自然認識。走路碰見,裝作沒看見,各自摸一把頭發(fā)或衣角,目不斜視走過去,眼角余光瞟著對方,走遠了舒一口氣。無意間打了照面,就點點頭或用鼻子哼一下,眼皮耷拉著,腳下增加力道,呼呼生風。多年以來,趙母不知道錢母的模樣,回想的時候,是一個胡亂拼接的色彩斑塊,亂發(fā),暗色的臉,大紅大綠的衣服。她在回想這些事情的時候臉色青綠,仿佛被過往的景象污染,就要中毒。女兒正在她面前滔滔不絕地講述。在鐵了心嫁給那個男人之前,她和大多數女人一樣,認為自己中了頭彩,天眼大開,找到了隱藏于茫茫人海之中的人瑞。該人瑞在未出娘胎時就為自己量身定做,合心合意到處熨帖完美。這個人,就是錢家那小子,個子矮,外八字,膚色沉暗,說話像是公雞打鳴,和孕育他的母體幾乎一模一樣,仿佛一直就沒剪斷臍帶。
“不行,不行!”趙母高聲叫道。女兒被打斷了講述,一時沒回過神來,張大了嘴巴。有些話已溜到嘴邊,有些在舌頭底下,還有些正沿著氣管往上爬,這條準備升空的繩子猛然被趙母掐斷,抽搐起來。趙嬋開始象征性地咳嗽,不想越咳越猛,躬起身子干嘔,涕淚齊流。趙母慌忙去拍打她后背,起身倒水,一迭聲地嚷著。待平靜下來,趙嬋眼圈通紅滿臉淚痕像是被飽揍一頓。她借著這身受害者的行頭,用憤怒和怨恨的眼神望著母親。母親等著女兒說話,趙嬋沒說。剛才女兒的干嘔讓她想到了什么,裝作無意地來回掃視著女兒的腹部,寬松的裙子,堆滿蕾絲花邊。她心下一凜。
對于愚蠢的女人,能有什么辦法?等她把自己賤賣出去還幫著人家數錢吧。她體會到自己作為預言家的睿智和對于即將降臨的災禍看得清清楚楚卻無能為力的悲哀。
沉樓的問題上面有了處理意見。人是不能搬回去了,即使眾人愿意像螻蛄一樣穴居,也不能得到各自的巢。樓房尚未交工,拖欠的工程款還沒付清。前期的投入來源,有凡莊田地被占用的收益補償,有村民的集資,有銀行貸款,更多的是各個施工方和供貨商的墊資,在一些緊要時候,還動用了民間的高利貸,動用了各路人物。連神靈也供奉了多種,能想到的都請了來,各路神仙各個流派,那些互相仇恨廝殺不休的也都擺放一處,相親相愛擠成一團,再加上一些古今中外的大人物,甚至連本地的在職人員也加上,一律披紅掛金,三碟五碗的祭品供奉,夜以繼日的香煙繚繞。按原來的預期,開發(fā)出樓盤,一部分安置本村居民,一部分商業(yè)運作,收益足以覆蓋投入的建設成本,還大有盈余。各路神仙都打點過,粗估精算都演繹過,就等著盆滿缽滿。不想,樓沉了。相關一干人,也隨著沉了,在眾人面前消失,和死去沒什么兩樣。在那些要面子的人看來,成了活囚還不如死,失去生的意味,還失去了死的哀榮。墊資各方聽到沉樓的消息,蜂擁而至,將能搶到的值錢物件據為己有,工地的車輛,設備,器具,能拆下來的建筑材料,悉數拉走。直到上頭派人干預,才平息了這場混亂。錢砸上了,沒生出新錢,就生出魔性。各路人馬將大骨棒上的碎肉啃完,仍是饑餓難耐,圍著殘余的肉味嗷嗷哀鳴。樓沉了,人倒了,像是被埋葬于沉樓之內,再也沒有多余的骨頭可以承擔重壓,沒有多余的肉體可以接受撕咬,而錢在這里釋放的魔性并沒結束,那些沉在地下的建筑物,需要更多的殉葬代價。凡莊所有的人,參與規(guī)劃建設的工程隊,包工頭,民工,和他們的家人,還有處理這件公案的人,以及那些尚未被指認和處罰,日夜懷抱烙鐵和刺猬的人,都跑不了。慢慢地,一一地,不分晝夜地,進行償還。
若干周折之后,發(fā)給村民一些補貼,用于在外尋找住所,并提供了一些就業(yè)扶持。在凡城南郊找到一處集鎮(zhèn),緊傍交通要道,商業(yè)繁盛,有大量閑置的安置樓,還有成片未拆的農宅,房租不高,供村民們集中居住和謀生。大多數的凡莊人,就聚集到這里來了。感覺好像逆著時光之河,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小鎮(zhèn)。
這里原本也是農村,后來在村東建了幾排樓房,本來打算村莊整體拆遷,搬進新樓。村莊拆了不到一半,就拆不動了,新樓也蓋不動,就僵在那里。有住平房的,有上樓的。年輕人外出打工,村里多是老年人、婦女和孩子。村里的耕地仍在南部山嶺上,荒了不少。新樓顏色鮮亮,有的刷成粉紅,有的刷了明黃,近看顏色更多,住戶將被子和衣服掛在樓外晾曬。樓下原本的綠化帶種著蔬菜,旁邊壘著雞窩,靠近樓體的位置堆著柴草,旁邊用磚塊壘了個簡易爐臺,架著白鐵皮壺燒水。這種壺是本地一個鐵匠的發(fā)明,高高的圓桶狀,中空,放在爐臺上,點上柴草,火苗從壺體內穿過,燒水快。還有各家的貓狗,到處跑,在綠化帶里扒拉。樓道內堆滿物品,咸菜缸,農具,雜物,幾無下腳之處。戶戶門口擺著敞口鞋架,味道連綿相接。地上痰跡新舊俱存。墻體上有碩大的鞋印。樓內沒有供氣,需要搬液化氣罐。也沒有供暖,冬天,有的住家燒土暖,有的心疼煤錢就不燒,穿上厚衣服,硬扛。樓上的冷不同于平房,直透骨頭,穿上厚靴子仍舊像是踩在冰水里,就跺著腳叫罵。安裝了自來水,冬天水管凍住,需得下樓提水。下水道自然也凍了,如廁要跑下樓來。晚上,老人們不愿下樓,用便盆接了,清早下樓倒在綠化帶里。有回一位客人到樓上某家,正好內急,不明就里,用了馬桶,穢物只得長駐一冬。
趙生一家,錢甲乾一家,都來了,在這里找到了租住房。錢家給兒子買了套房,喜事就在新房里辦。鮮紅的囍字墨跡未干,就添了丁,又是一樁喜事。紅糖掛面小米,染紅外皮的雞蛋,掛滿嬰兒衣物尿布的曬衣架,凌亂里似乎呈現出人生圓滿的模樣。趙生連喝了幾頓大酒,在床鋪上舒坦地伸直了胳膊腿,打著心滿意足的呼嚕。他的女人去新房里侍候月子,家里少人收拾,并不整潔,但在趙生看來,空間驟然增大,陽光也比往常多些。搬到這里后,老婆抱怨不止,窗戶太小,墻壁有灰,洗手間不隔音,每天她都會找出幾條毛病,逐項與之前租住的房子對照。在租住那處房子期間,她也是每天都會找出幾條毛病,與之前在凡莊的房子對照,標準越來越細,問題越來越多。他想安慰她幾句,剛一接話頭,她的不滿就轉向,對房子的不滿變成了對他的不滿。對他的不滿,總結了大半輩子,幾乎每天都要進行,每周一小結,每月一大結,每年一次盛典,進行得有條不紊,頗成體系,簡直可以寫成一本秘笈寶典,創(chuàng)建一門學科招收弟子。該學科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丈夫是個沒有一點好處沒有一點用處的人,嫁給他是瞎了眼失了心智上輩子造了孽,下輩子當豬狗也不能跟了他。趙生聽著講義,頷首而笑。只能微笑,不能大笑,那近乎嘲諷;也不能不笑,那就是不服;只能這樣謙卑地低頭伏法似的笑;不能說什么,說了會招致處罰;也不能不理,那是態(tài)度冷淡不打算過了。早些年,他試圖使用其他表情,比如哭喪著臉,結果招致辱罵,又如怒容相向,直接導致熱戰(zhàn)升級。
“那就過吧,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彼f。
“什么我想怎樣就怎樣,是你要從心里想怎樣才行?!?/p>
“那你想讓我怎么樣呢,你想怎樣,我就想怎樣,我不想怎樣,也依你怎樣?!?/p>
“你為什么不想怎樣?”
“不是這意思,我是想怎樣的,但有時候,不知道你是想讓我怎樣,反正,就是你想怎樣,我就怎樣,你想怎樣,我就想怎樣?!?/p>
“哼,諒你也不敢想怎樣。”
月子再長些就好了,趙生想,兩家隔得遠些就好了。他從床底下摸出女兒結婚后回門省親時偷偷塞給他的一瓶好酒,拔開瓶塞,對著嘴抿了一口,嘿嘿地笑了幾聲。
3
錢大寶自從結婚之后,在家里一共住了十來天。他搬出去時,說是要給孕婦騰地方讓她睡得寬敞。半夜里趙嬋坐在床上發(fā)呆,感覺孩子硬邦邦地堵在胸口,像塊石頭一樣,自己躺下去就喘不上氣來。“你給我捶捶吧?!彼f。他翻了個身,不理。她又說了一遍,他哼了一聲,說困。她不再說了,知道再說,他就會罵起來。
孩子出生那天,錢母打電話把他叫到醫(yī)院。看了看孩子,他木愣愣的?!澳阋伯敯职至??!卞X母摸了把兒子的頭,親昵地說。“怎么就當爸爸了?”錢大寶盯著熟睡的嬰兒,喃喃地說。半晌才想起什么,看了眼躺在一邊的產婦,雙目緊閉,臉上沒有血色,嘴唇枯白。扭頭問母親:“她,怎么,快死了?”神情茫然,并無緊張悲戚之色?!半u下蛋豬下崽,女人生個孩子哪有那么嬌氣。”錢母說。他就又看了一眼孩子,瞥見床頭柜上的蘋果,伸手拿起來咔咔地吃。“沒洗。”錢母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仔細抽出一張,展開,揉搓了一下,有三層薄紙,她像剝果皮一樣小心揭起一層,遞了過去,說:“擦擦?!卑咽O碌囊廊化B好放進包裝袋。趙母正坐在一邊的凳子上,盯著這對母子。剛才未盡的淚水又在眼眶里打轉,見門口人影一閃,正是渴望出現的趙生,于是,對著門口厲聲喝道:“你在那干什么,什么玩意什么東西!”錢大寶被喝罵聲驚了一下,蘋果險些掉地上。產婦皺了皺眉,呻吟了幾聲。錢大寶就站起來,說自己正忙。錢母說:“男人就得要出去干些有用的事情?!卞X大寶捏著半個蘋果往外走。錢母在背后說:“拿上點東西去單位吃,你姨媽和舅媽她們送來的。”錢大寶就折身回來提了箱牛奶出了門。到門口時,從嗓子眼里擠出點聲音,和剛進門的岳父打了個招呼。自此,接連半月沒回來過。趙嬋有時給他打電話,他說要加班,又說有檢查,還說要組織外出,一天一個理由。
剛出滿月,趙母就將趙嬋母子接回自己家中。她徑自在房內疾走,厲聲道:“畜類,離婚!”嬰兒啼哭不止,女兒也嗚嗚地哭?!皼]出息的,自作自受。”趙母眼睛布滿血絲,喝罵著女兒。趙生在一邊站著,拉了把女兒,想說什么,又不敢相勸,抱起嬰兒哄了會兒,盯著老婆,低聲問:“吃點什么,我去買菜?!崩掀诺闪怂谎?,將嬰兒從他手里奪了過去,手法嫻熟地換尿布。這才過去短短幾個月,花骨朵般鮮潤的女兒,就變成了面色枯黃眼皮浮腫的孩子媽,她走出家門,出嫁,生子,再回到家,好像畫了一個圈,中間串聯著幾桌酒席,一些人聲。趙生出了門,手心里攥著老婆交給他的幾張小票,邊走邊嘆氣。他又想起了小賣部的高雅,面前仿佛出現了女兒幾十年后的模樣,還有那些蟄伏在不同角落無休無止的窺視和竊竊私語。不,不能這樣,女人得有個家,得好好過。
大路是條老舊國道,緊依東萊河,貫通整個凡城,向北直達海岸,向南翻過南屏山。自北向南,地勢漸高,開車向南走,要緊踩油門突突猛進,而向北行時,不需加油就一路滑行下來,荷葉滾珠一般,甚是爽利。南部進城的位置落差最大,車速容易失控,是事故多發(fā)地。凡莊人現在集中居住的村落就在這里,叫南郊村。大貨車,中巴車,小汽車,農用車,電動車,自行車,老人代步車,兒童三輪車,這里幾乎集中了所有的中低檔車型,來來往往,喇叭高亢。有汽車站,學校,醫(yī)院,超市,農貿大棚,舊車交易市場,廠礦,小區(qū),農村,建筑新舊混雜,邊界不清,像是隨意堆放在這里。不斷出現新的礦區(qū),矗立在小塊田地中間,像是一個個拔地而起的山寨,俯視著自己的地盤,隨時準備張嘴啃咬。煙囪的黑煙黃煙白煙籠罩在莊稼地稀薄的綠色之上,使得這里分辨不出單純的顏色。
沿著國道邊開了兩溜店鋪,像一道長廊,一律二層樓,門口剛按照鎮(zhèn)子的要求統一更換了招牌,金底紅字,分外醒目俗艷。有些二層樓是裝飾性的,轉到樓后發(fā)現,只有臨街的一面薄墻,墻外就是雜草,垃圾,野糞。有修車的加油的,美容的理發(fā)的,更多的是小餐館。油漬麻花的門簾,掀開,眾多蒼蠅嗡的一聲被驚飛,接著就定了心神,降落附近。店內無論是操作間還是桌凳器物,都是別無二致的油膩沉暗,走在地上粘鞋,摸摸東西粘手。東西挺好吃,老味,地道。鹵肉,大塊連骨帶皮肉,焯得脫了血,另入一鍋老湯里,鍋底的料包是一條麻袋,里面除了常見的花椒八角桂皮豆蔻等物,添加了從南屏山采的本地香草藥材,如是三十余味,文火慢熬一天,那油就浮出明晃晃的一層,撇了,上鍋燒滾,將煮得爛透的肉塊用大網勺好生撈了,入鍋炸制,外皮便焦黃酥脆,內里則綿延異香。羊湯也是絕味,亦是老湯,羊骨熬煮生出奶白,浮油全部棄了,不要一星油花,絕了羊的葷膻怪味,肉爛,湯白,撒上香菜淋上麻油,便是遠近聞名的南郊羊湯,就一瓣新蒜,配上剛出鍋的千層火燒,客人便埋頭大碗之中,再不肯抬頭說話,嘴巴呼呼生響,直吃得滿頭油汗也顧不得去擦。更有烤海鮮的,紅炭火上架一鐵網,鮮牡蠣生生撬開碼放,隔殼烤肉,湯汁直冒,滋滋作響,不必全熟,帶得幾分生,吃起來湯多膏肥才得海味。鐵板烤魷魚是常物,凡城人喜食烤蟹,火候最是難以伺弄,味道也最是驚艷。還有燒雞烤鴨豬頭肉,涼粉肥腸小龍蝦,各色特吃在這里齊了活。這些新開的小餐館,多是凡莊人的營生,儼然復興了幾十年前的小鎮(zhèn),使得這一帶人員聚集,行車混亂,交通擁堵,事故頻發(fā)。
出事那天正下著小雨,天黑得早,到了十點多鐘,夜色已經黏稠。錢甲乾封好了羊湯館的爐子,將幾大桶垃圾倒進廢舊化肥袋,在地上蹾了蹾,又伸腳去踩實,臟水就從縫隙里淌了出來。他將袋子拉到屋后煤灰堆上,先存在這里,等攢多了,再找車拉出去。這時,他看到自家門口正對的國道邊,有一輛三輪車,車邊橫著一個人。他猛地記起,就在剛才他蹾垃圾的時候,聽得外面有響動,好像是汽車猛剎,膠皮輪胎在地面上生生劃過的刺啦聲。沒看到有停下的汽車,這會兒,路上車流稀少,偶爾有車也是疾速駛過。走近幾步,看到那人的衣服,再走幾步,看到了五官,看到地上隨著雨水流動的血。
趙生正在抱著嬰兒在屋里來回走動,嘴里含混不清地唱著沒頭沒尾的老歌。他近來干著小買賣,在學校門口架了冰箱和烤腸機。剛收攤回來,老婆就將孩子塞了過來。小家伙三個多月了,長得粉嫩白胖,喜歡對著人笑,除了見不著爸爸,什么都不缺。錢家老兩口來過一回,趙母端茶倒水,一樣禮數不少,一句話也不說,女兒和孩子也關在屋里不讓出來。他們干坐著,期待抱孩子的手臂閑在那里難受,錢父就用來撓頭,錢母就摳指甲。坐了會兒起身,以后沒再來。趙生感覺他們是讓老婆用鋼鐵般的臉色生生打了回去,這張臉比防盜門還結實。
手機響起來,趙生一見那號碼,臉色一變,立即掛斷,看了看老婆正在廚房里收拾東西,小心抱著孩子進了洗手間,擰上門,打回去,低低地喂了一聲?!鞍帧!蹦穷^叫著。他的手一抖,除了在結婚儀式上,錢大寶就沒叫過他。前兩天,他給錢大寶打電話,態(tài)度和藹得近乎謙恭甚至卑微,商量女兒和外孫的事情,還沒等女婿表示丁點歉意就提前說了許多大度的話?!斑@兩天,就來接吧?!彼麑﹀X大寶說。好像是女婿多次站在門外被拒絕,自己終于松口同意他進來。錢大寶敷衍了幾句,只說自己這兩天忙,然后,就掛斷了,直到最后也沒叫聲爸。趙生感覺到尊嚴被挫傷后的憤怒和傷感,一股熱辣的流質從鼻子里涌出,他狠狠地吸了回去。這當口,那股熱流又出現了,不過這回,是高興。錢大寶又叫了一聲。“爸,我想看看孩子,還有,他媽媽,現在,我就在樓下?!壁w生推開通氣的小窗向下面看,什么也沒看見,雨越發(fā)緊了。孩子這時哭了起來,趙母聞聽跑了過來,一迭聲地叫:“你在里面干什么?”趙生慌忙收起電話。
錢大寶站在雨里,渾身濕透。趙生連忙將腋下夾著的一把傘撐開遞過去,自己的傘掉到地上。兩人站在雨里對望片刻。趙生感覺錢大寶臉色怪異,隔在一層水霧之下,白得瘆人。他帶著女婿走到樓頭,敲打著小賣部的窗戶。過了半天,高雅站在樓梯口,說:“有事進來說吧。”
這是趙生第一次走進高雅家里。素凈,寬敞,雖然是舊房子,收拾得宜布置講究。高雅去準備茶水,錢大寶咧開嘴對著趙生說:“爸,我看一眼就走,我怕不看沒有機會了。”
“怎么了?”
“出事了?!?/p>
“什么事?”
“我剛剛撞了人,可能,死了。”
高雅端茶出來時,看到地上有一片濕鞋印,人已沒了蹤影。
4
沉樓里面的生意越發(fā)紅火,桃四成了項目經理。董事長陳年原本是樓盤開發(fā)項目的主建筑商,拖欠他的工程款只能用這種辦法慢慢清償。他欠債巨多,連自己都理不清名目和數量?!笆佣嗔?,”他酒后對自己說,“咬人不疼?!彼鼈內f頭攢動像烏泱泱一條河,把你淹沒了,把你連肉帶骨吞噬凈盡,你沒有機會覺得疼。那都是些不能欠的主:民工工資不能拖欠,他們會來鬧,會有官方和民間的各類維權,哪個后面都有光明正大的懲罰機器;銀行貸款不能欠,一個信用不良就會出現連環(huán)的信用擠兌,會有執(zhí)法查封拍賣限令甚至牢獄之災;高利的民間融資更不能得罪,線條粗短,顏色濃重,直接跟你玩命招招直奔要害。有段時間他感覺自己的生意像是雪球下坡越滾越大,錢多得讓人莫名其妙,好像它們會背著自己偷偷繁殖,隨后也發(fā)現,自己面對的災禍陷阱和不可預期的局面也越來越多。見過沒見過的各路勢力各式各樣的陰謀算計排著隊向他走來,他們都是打制精良的刀斧,自己是案板上的一堆魚肉,沒有完整的生命,連骨頭和刺也不敢有。
“陳總。”桃四見他迎面走來,連忙向一邊避讓,語調溫柔恭敬?!笆翘宜陌?,我們不必這么客氣,以后叫我老陳吧?!薄澳抢习??!薄鞍?,什么老板,你來這里,是在幫我?!碧宜穆牭竭@里,眼眶里晶瑩閃動,心里一熱,瞬間感覺愛上了這個男人。她總是在一念之間就陷入愛河的迷醉并將自己的全部作為奠獻。這時,她仍未省察到自己雙手制造的命運生出的荊棘。
酒席豐盛,氣氛卻有些沉悶。錢家在新居里辦了這桌,把趙嬋母子接回家來。錢大寶殷勤地給趙母夾菜,每夾一筷子都會叫一聲:“媽,您吃?!壁w母聽到這聲身體就會微微一動,絞動手指,挪動屁股,或是轉下頭。她看了眼身邊懷抱孩子的女兒臉上按捺不住的歡愉之色,和錢家老兩口臉上的表情竟然差不多,禁不住暗自傷神,女生外向。想起了趙生,前兩天突然被帶進看守所,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會不會受些苦楚,聽說那起交通肇事案還在調查。越想越擔心,心里疼得緊了,就成了怒,這個沒出息的男人,瞞著自己外出,就一會兒工夫,竟然闖下大禍。那禍仿佛就吊在他頭頂,亦步亦趨,瞅準機會就砸了下來。且不說受罪和丟人的事,光是賠償就不敢設想。車禍中受傷的老太躺在醫(yī)院,還沒醒來,那是個徐徐敞開的無底洞。這兩天,親戚們紛紛前來打聽消息,隔得遠些的就打來電話,在街上碰到的熟人也都要問起此事,仿佛形成了一個密集的人圈,把他們家圍在當中。是要制造溫暖關切的擋風墻嗎,看他們的神態(tài)是這樣,其實,不過是個圍觀把戲的圈罷了,和看耍猴的沒什么兩樣,趙母心下恨恨地想著。一個人的厄運可能是眾人幸運的背景色,如果大家都快活,日子就接近乏味。從別人的痛苦之中咀嚼品嘗到自己的甜滋味,從陷入泥沼的人那里打撈出自己的安全感,這種比較帶來的幸福感是人性里隱匿的惡,包裝著同情憐憫的外衣。趙母在人前一切如常,頭揚得更高,走路也更快,絕口不提趙生的事。少來假惺惺的探問了,無非是想看些光景聽些奇聞找些樂子,沒那么容易。
灰蒙蒙的混沌一片,那些雜亂的形狀,斑駁的顏色,悉數淹沒在粘稠的液體之中,介于窒息和麻木之間。日常多數的天氣就是這樣,生活,心情,也類似。夜晚到來時,一切隱入黑暗,越來越多的燈光亮起來,有些建筑物的外圍還綴了燈,打上光。光將它們從一整塊夜色里剔出來,顯露出邊角,人也是,精神也是,在燈下一一浮出。趙母插上客廳和臥室兩道門,拉嚴兩層窗簾,關上燈,摸索著走到床邊,久久枯坐??帐幨幍奈葑永?,似乎還飄浮著嬰兒的乳香味和女兒的哽咽,以及趙生無聲滑行的影子。仔細看時,只有幾只蚊子哼嚶著在頭頂盤旋。懶得去打。這所房子里,難得有什么活物。她想到南屏山上植被繁茂通體碧色的青檀觀,山腳下悠然自得的小六一家。
酉家酒鋪開在國道邊,出城向南二十多里,再走幾步就進山了。三間南北向的門臉,從根到頂石頭壘砌,外墻不抹水泥涂料,遠看就是整塊大石,與附近山丘宛如一體。左右拉拉雜雜幾處商家飯館修車加水打氣的,生意清淡,多數上了鎖,在門上用顏料歪歪扭扭地寫著手機號。店后是一片菜地,再往后是村莊,叫做飲馬莊。國道依托古道擴建,此處一直是商賈經行之所,早年旅人走乏了在此歇腳喂馬,故此興起這個村。酒鋪也是自古就有,按六母的說辭,連配方也是那個失傳已久的古方。至于如何歷經時空輾轉傳到她手里,她雙眼迷離,半嗔半喜地說:“天機天機,想知道,來,先干了這壇?!贝藭r,她正將滿滿一碗酒端到趙母眼前,笑吟吟地說:“嫂子嘗嘗這個,可有時鮮味?”趙母看到黑瓷酒碗里閃動著琥珀光澤,浮著幾朵金黃的桂花,聞上去甜香味若即若離,不由得想起自家早年在凡莊的小院,種著一株胳膊粗的老桂,年年花開香透整條街巷。她長嘆一聲。六母也陪著嘆了聲,說:“我都知道了?!薄爸朗裁戳耍俊绷副銓②w家近來的事端一一說來,仿佛親歷一般。趙母心下大驚,順手端起酒來猛地喝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六母笑了一聲,換上茶?!拔液炔粦T這個,睡不好?!壁w母說?!斑@可不一樣,小六從南屏山上采的,頭天新發(fā)的酸棗葉,炒得半干再晾透,沸水沖了,最是安神?!绷赣侄藖韼妆P干果,都是山間野果,紅紅綠綠地擺在小桌上?!翱捎衅平廪k法?”趙母顧不上喝茶,急問。她將手揣進口袋,摸著那個已經被焐得熱乎乎的布包,里面是細細卷實的一沓錢。上午在香煙繚繞的青檀觀,師傅說可以請一尊靈物回家鎮(zhèn)宅,說著打開玻璃柜,使勁拂拭了幾下,厚厚的灰塵騰起,露出幾樣,看上去與集市上的石器瓷器沒什么兩樣,卻是樣樣過千,有的上萬,說是在黃道吉日請大師開過光的。趙母掂了掂布包,犯了躊躇,在道觀門口石臺上呆坐半晌,看螞蟻排隊搬物。直到正午,曬得頭皮發(fā)麻,這才緩緩下山,一路上自言自語說服自己,備好勇氣來找六母求法。
5
達成和解,趙生放出來了。一百萬,被撞的老太仍然神志不清,躺在醫(yī)院,這是能夠取得諒解的賠償價。這一百萬的龐大面子,可以讓趙生免于被起訴以及跟隨的牢獄之災?!半m然自首,但是逃逸在先,失去了搶救良機,人現在活著跟死了一個樣,應當重判,”老太的兒子說,擺出捍衛(wèi)法律尊嚴的莊重,接著說,“一條命一百萬,不多?!薄斑@些錢,家里沒有,但是,想辦法,讓人先出來?!壁w母罕見地和緩著臉色,語調平和。趙生低垂著頭,說:“要我說,還是判吧,幾年很快?!壁w母笑吟吟地輕輕伸出手拉了他一下,手指在暗處用力擰了一把。趙生見老婆伸手早有心理準備,提氣屏息吃了這一擰,非但沒哀叫,還笑了一聲。
“二萬,三萬,頂多出五萬,再沒了?!卞X大寶說?!霸傧胂朕k法?!壁w母說著看了看新房?!斑@個別想,這房子是老家伙們的棺材本?!卞X大寶說,他像是她體內的蛔蟲,熟知她尚未說出來的話。嬰兒在哭,趙嬋將臉貼在孩子身體上,嘴里發(fā)出輕柔的呢喃,走進里屋去了。趙母恨恨地站起來,摔上新房的門。“他是這么說的?”趙生聽著老婆聲調高亢地講述,身子慢慢陷進沙發(fā)里,神情落寞。他咬了咬牙,將喉嚨里就要沖出來的話生生咽了回去,這是自己與錢大寶兩個男人之間的秘密,自己為他頂缸,條件是,他這輩子都要好生對待妻兒。是自己提出這個辦法的,用自己一時的苦換女兒一生的安穩(wěn),他覺得值。事情既然定了,就要擔起來。“孩子們剛成家,可能真拿不出多少錢來?!彼吐晫掀耪f,也像是對自己說,他要強迫自己相信,錢大寶對自己盡心盡力,對承諾的事情言出必行。
趙生向小賣部走去。早年父親在世時講,自家祖上曾經發(fā)達過,置過地蓋過房還在城里辦過商號。經了一波波風雷激蕩,枝繁葉茂的大樹也都禿了,片片往事壓在泥里。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甚至不敢回望和講述,倒不是因為與家族舊時繁華對照觸發(fā)傷感,而只是不敢,老故事可能會帶來新災禍。他了解這些聽故事的人,聽到某家凋敝家門不幸會抱以同情的眼淚和滿意的嘆息。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老戲都是這么唱的,好像樓立起來就是為了塌掉,至少在聽故事的人耳朵里塌掉,否則,怎么收場呢,讓聽故事的人怎么自處呢,他們可能要吃不下睡不好拉肚子發(fā)高燒。有人講這高樓在塌掉之前,里面的人是怎么享樂的,酒池肉林之類,大家跟著開開眼界過把癮,很開心,但是,最后這酒里要下毒,肉要生蛆。如果那些人享受完了,還沒有喝下毒酒吃下腐肉,仍舊四肢囫圇地生活在他們周圍,還要回憶起那酒的醇厚肉的肥美,那他就是毒酒腐肉本身。趙生從不對別人講述父親悄悄對他講過的那些事,甚至對老婆孩子也沒講。倒是有一個人除外,高雅。玉,那些玉,從未示人,沾滿祖上的血,可能,還有別人的,無數的人。撫摸過這些玉的指紋,像繩索一樣緊緊纏繞著各自主人不同的命運,如果可以復原稱量,比這些玉還重。那塊最貴重的家伙,寒冬里溫暖如春,放在雪地上似乎能融化冰層,深夜里能發(fā)出晨曦般的微光,上面的指紋應該最繁復密集,得有一噸吧,它的主人沒有一個善終?!安灰ッ!备赣H嘶啞著嗓子對趙生說,即使他逝去這么多年,還經常出現在趙生面前,反剪著手,緊鎖雙眉,厲聲喝斥。父親曾經告訴過趙生,自己年輕時好奇沒有忍住,摸了下那件通體碧綠如油的家伙,登時感覺指尖冰冷,深入骨髓,這種銳利的感覺從此開啟了他的厄運,伴隨了他一生。趙生從父親顫抖的手里接過的是一個霉點斑駁的瓷壇,里面閃動幽靈般的熒光。父親讓他看過一眼,就用層層獸皮將那些發(fā)光物什重新蓋緊,用漆封嚴,重又埋到地下。院子東南角,豬圈里,用木棍轟走哼哼唧唧的豬,掀開笨重的豬石槽,下面是光滑的青石板,層層堆壘,交疊勾連,像是設計精良的墓穴。
這天深夜,悄悄來了輛警車,在離開時也沒打開警笛,但是小區(qū)里的人還是被驚動了,紛紛從窗戶上探出腦袋來,聽到一個女人尖利的哭喊,夾雜著嬰兒的啼哭聲。錢大寶被捉了去。事情敗露了。醫(yī)院里躺著的老太過世,人命關天。雙方已達成的諒解出現新的矛盾,老太的兒子一邊痛哭一邊叫嚷:“一百萬,那是還活著,一百萬就能買條命嗎?”這天,派出所接到舉報,說肇事者另有其人,并提供了錄音證據,在嘈雜的背景音下,錢大寶那特有的齉鼻子腔仍然一聽便知。他將事情的始末詳細地交代了一遍,聲音洪亮,帶著濃烈的酒精興奮,像在炫耀。派出所重新走訪調查,調看了事發(fā)地以及附近的監(jiān)控錄像,經過詳細比對,確認,錢大寶正是肇事者?!疤珢毫恿耍嘏?,”老太的兒子嚷道,“一百萬太少了?!卞X大寶雙腿癱軟像是面條般拖在地上,被兩個人架著走,他扭頭對身后哭叫的妻子喊:“救我啊,我不能進去,賣房子啊,快去叫爸媽?!?/p>
是桃四將錢大寶舉報的。她無意中聽錢大寶說露了底,動了念頭,安排一個小姐妹充當餌料,她知道這貨躲不開里面嵌的鉤。在她愛過的人當中,唯一不恨的是小六,她對小六投入的愛稀薄,慢慢消散掉,恨不起來。小六大號陸天目,絕非浪得虛名。見了桃四,他眼睛似睜似閉,卻分分鐘都在注視,她的念頭剛剛冒煙,他就看到了火。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像是透明物,這些人都有一掛相似的腸胃,灌滿脂肪食物消化液,晝夜蠕動不休。唯有桃四,是單薄的。有時,她會失去某些器官,輕易地就將它們送給某個人。她一次次地交出去,最后,總是捧著胸口蹲在地上大口喘氣,站起身時發(fā)根直豎,聲嘶力竭地前去撲打著索要。小六隔著一條巷子,看她跟在風后面跑來跑去,看她失去臟器后的身體被空氣撐滿,像是一面鼓,有東西擊打就會發(fā)出噗噗的悶響。接下來看到的,是她必然要遭受的責難非議和毆打,是她早在事情開始前就親手設計出來的,自己人生的一部分。那是些索不回來的,你在討要些什么呢,你要得可憐。那也是些報復不了的,你在報復誰呢,誰的感受也沒有你疼。同時,小六又希望她長出野獸的尖牙利爪和骨子里的兇,不管不顧的,就猛沖上去,將想要的東西搶來,或者撕碎。每逢看到這些想到這里,小六就會覺得有一股灼熱沖上腦門,眼前裹上一層嗆人的白霧,失去視力,陷入無望的黑。這種情況要持續(xù)幾小時,甚至數天,最長的那次有三個多月。碰到她,就是一場劫。
桃四至死也沒有看到過完整的自己。自己被分散保存,在小六那里一些,錢大寶那里一些,陳年那里一些,她要記得這些人,只要記得,自己的一部分就還活著。陳年在最后凝望沉樓的裂隙時,看到了嵌入其中的桃四,是他初識時的樣子,盤發(fā)淡妝,雙手捧著文件,裊裊動人。這時,他已被切去了全部胃和大部分腸,裝配上一套外置的器械,他可以看到自己吃下去的食物快速變成糞便的流程,不過,他也基本不吃什么食物了,只喝塑料袋里的營養(yǎng)液,和樹木一樣。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提前完成了死亡,之所以堅持著等待他的大腦,只是為了算計好資產回報的最佳時間點,用以供養(yǎng)那群龐大的家族后代。那些分食者的碗筷刀叉,都在鋪著繡花桌布的餐桌上擺放整齊,閃閃發(fā)亮。分食者們正襟危坐,神情肅穆,雙手藏在桌布底下,摩拳擦掌。人人有份,這盤他們用少量悲傷掩蓋歡欣食欲的大菜正在熱氣騰騰的燒制當中。此刻,陳年就站在這個點上,像是身經百戰(zhàn)的大廚,掌控烹飪自己死亡的火候,大火燒開,文火慢熬,收汁提香,他有條不紊地操作著廚具,突然感受到一股湯汁自胸腔涌出,味道正宗,他張開嘴,大笑起來?!疤宜?,”他喃喃地叫著,“咱倆是一樣的,真是一樣的啊。”
6
“二百萬,”老太的兒子說,“不多,一條命吶?!倍⒅赴l(fā)了會兒呆,見六母不動聲色,放低聲音說:“好吧,看在您老的面子上,一百二就一百二吧,不能再少了,一個周交齊?!壁w嬋只是哭,比懷里的嬰兒哭得更像嬰兒,聲音變得單調稚嫩,向嬰兒方向退化,趙母恨不能給她叼上奶嘴。趙母沒有辦法,只能儲備著情緒,等趙生回來埋怨或是責罵。趙生正在國道邊的工業(yè)園里來回轉圈。這里行人稀少,廠區(qū)里有的轟隆隆熱鬧著,有的鎖門長草。他在荒草前站了一大會兒,佝僂著身體縮著脖,感覺那草緣著腿腳慢慢地長上來,先是長到腿肚,再長到腰部,接下來,會長到脖頸,沒過頭頂,其實,是他不自覺地蹲了下去。自己早晚是它們的吃食,趙生這樣想著,索性坐了下來?!皝戆?,來個痛快的吧!”他叫了一聲。草卻又不長了,咔咔的磨牙聲也停了,唉,也是些膽子小不成器的。他只得重新站起來,拍打了下臀部,感覺有些濕,斷草的汁液把褲子染了一片,他的耳邊立時響起老婆的罵聲,心里懊惱不已。錢大寶被帶走后,錢甲乾立即來找趙生,眼里夾著淚,低聲下氣地說自己能湊五十多萬,賣了半輩子羊湯積攢了點,又求遍親朋好友,就差賣兒子的婚房了,那房子是小產權,二手房,又在城郊,也值不了多少錢。趙生看著親家公,一時無語。前段時間籌錢,自家的存折現金,連同兒子那里都掏空了,高雅也傾其所有,自己走街串巷,反復尋找可以借款的熟人,挨門挨戶一萬二萬像擠牙膏似地磨纏。除了錢大寶那五萬,錢甲乾當時也給了五萬,給的時候,不舍的心情都寫在臉上。錢母在一邊還問了句:“要不要打個欠條?”趙生再也壓不住心里的怒,說:“這都是大寶惹的事,你們真的不清楚嗎?”錢母立即跳了過來,說:“你說什么,這么大年紀了,咱可不要亂說?!卞X甲乾也一臉驚詫,不像是裝出來的。趙生只得暗自嘆氣,自己背的這鍋是黑透底了。現在,錢甲乾站在他面前,焦急不安,在說到錢時,神情里現出一抹羞愧。這就對了,趙生想,親家公的這些不安是因為錢大寶,唯有這絲羞愧是因為自己,如此一想,心下寬慰。兩人算了一下賬,湊到現在,還差十多萬。“還有辦法,我再去籌?!卞X甲乾說著,拔腿就走。
門咣當一聲關上,又被風吹開,趙生坐著沒動,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個沉暗的瓷壇,那些閃爍的幽光。他準確地記得關于這壇子的前前后后,抬腳就能到達掩埋的位置,不過,那里已是沉陷區(qū)。他多次站在平整的沉樓頂部,沿著樓體立面與泥土之間狹窄的裂縫向下看,后悔自己在蓋樓之前沒把壇子挖出來。想當然地以為樓體沒有壓住自家庭院,埋藏的位置是樓區(qū)里的綠化帶,記好位置,以后有的是機會?,F在,它們沉沒在地下,浸入水體之中,繁衍著苔蘚和菌絲。父親擔心的蠱惑之力被封存,自己的命運將遠離這些異物的侵擾,趙生這樣安慰著自己,心下卻痛苦不堪。如果不想讓自己打開,父親為什么不把它們扔進東萊河,或是南屏山的礦坑,不想讓它們害人,為什么不直接砸碎,為什么要把它們交到自己手里而又警告,遞給孩童一粒糖果而又讓他閉住嘴??磥恚赣H的心意自己并未完全領會,恐怕老人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置這些愛恨交加的寶物。高雅聽了他的講述,沉思一會兒,緩聲說:“要么,讓鯤鵬回來想想辦法?”趙生這才得知,高雅的女兒所在的公司開發(fā)寶石礦產項目。
勘探設備很快就到了沉樓。在凡莊從小就被譽為天才的趙鯤鵬也從大城市專程飛回來,身后跟著一班人,個個西裝革履,年輕挺拔,還有兩個外國人,打扮隨意些,脖子上掛著相機,一路東張西望。測量,繪圖,開會,他們天天在沉樓那里忙碌。他們找到陳年,咨詢當時的施工情況,要求查看工程圖紙和相關資料。趙生來問過幾回,努力用輕描淡寫的語氣,掩蓋自己等米下鍋的窘迫。他早先和老太的兒子定好了分期付款協議,該兒子成天像尾巴一樣追在他身后,生怕某天不索要,這條尾巴就給人割了去。他牙關咬緊,不見全款絕不諒解。因此,錢大寶就還得在里面呆著,趙嬋就還得和嬰兒一起晝夜啼哭,趙母就還要怒火相向。這個鏈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愈拉愈緊,趙生感覺自己像是陷入東萊河的泥沼之中,眼見著粘稠的河泥從腹部長到胸口。不久得知,公司勘探出一處大型寶石礦脈,緊貼著沉樓底部。沉樓成了寶物。趙鯤鵬的公司又來了幾撥人,和陳年頻頻接觸,最后,她的老板也出面了。
全款到位,諒解達成。時間將老太兒子臉上的悲戚掃去,他提及母親的時候甚至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笑容。在給母親燒五七的時候,他高叫著我那個親媽啊,卻再也擠不出一滴淚水,扯著嗓子干嚎。一邊的兩個姐妹則悲聲真切,咒罵不止。家里正在因為財物分配問題各執(zhí)一辭,矛盾激化,進而大打出手。祭奠儀式上,兒媳婦和女婿均參與集體肉搏,掛了彩。老太的大幅黑白遺照在打斗中摔到地上,玻璃碎掉,照片卷了起來。老太似乎想從照片里爬出來,蜷縮到一邊,閉上眼睛堵住耳朵,免得遭受多方的辱罵。子女都動用了最古老激烈下流的罵人語言,全部指向她本人。
錢大寶終于出來了,神氣活現地走在街上。有錢,他的面部表情和身體部位到處寫著這樣的意思。仰著脖,用手往后捊著頭發(fā),大幅度甩著膀子,邁著八字腳,在家門口的胡同里反復走了兩遍,希望碰到熟人過來問候,再細細打聽就更好。偏偏沒什么人路過,他悻悻地回了家,進門仰八叉跌進沙發(fā),抖動腳丫將鞋子甩了出去?!澳擒?,晦氣。”他對趙嬋說?!班??!壁w嬋笑瞇瞇地走過來,撿起鞋子,擺放到鞋架上?!拔业囊馑?,是換車。”他說?!皳Q車?!壁w嬋跟著說了一句,不再笑了,拿過來一雙剛刷洗干凈的拖鞋,整整齊齊地擺在沙發(fā)下面?!澳慵矣绣X,你去要?!卞X大寶說著就跳下沙發(fā),赤著腳去鞋架上尋鞋,罵罵咧咧地嫌放的地方不對。趿拉上鞋,就向門外走去,喊道:“晚上加幾個肉菜,從飯店里叫,你做得不像樣。”晚上,趙嬋從飯店點了四個肉菜,自己又做了四個,把公婆也請了來,擺好酒具碗筷。等得天黑嚴了,錢大寶也沒回來。趙嬋給他打電話,說不回來了,幾個弟兄約著喝酒解惱。“怎么也不說一聲?”趙嬋對著電話說道,在公婆面前強撐著面子。那頭卻高聲罵了一句,電話線似乎都抖動起來,她連忙將電話掛了,訕笑著去給公婆盛飯。
及至午夜,錢大寶仍沒回家。趙嬋不敢關燈,躺在床上也不敢睡著。開燈預防男人喝多了找不著家門,實則擔心他因此耍酒瘋拳腳相加,過后又以酒后失憶為由拒不認賬。吃過幾次虧,她愈加小心。兌好溫度適宜的水,放在保溫杯里,將水杯放在陽臺的柜子上,讓酒鬼進門不出一秒鐘就能喝到。在浴缸里放一半水,過一會兒就要加些熱水進去,保持溫度,還要打開沐浴閥門調試,讓酒鬼洗漱時能用到和體溫一樣的水。不能涼,更不能熱,無論涼還是熱都會有懲罰。她還熬了點白蘿卜湯,準備了醒酒藥,如果喝得大醉,就要用勺子給他灌下去。毛巾、拖鞋等物也都以挑剔的眼光檢視一遍,齊齊整整地擺放,等著酒鬼回來亂扔一番。有時,他還要提出那方面的要求,無論自己是生病還是碰到生理周期或是其他身體狀況,一律要微笑著答應,如果只是應允而面色不悅,也不行。嬰兒在一邊熟睡,散發(fā)著甜蜜的味道。趙嬋在床上側臥,背對著燈光,躺在自己單薄的陰影里,一動不動,眼珠似乎也不轉,像是一具干尸。
7
桃四晚上外出,被一伙人截住打傷,同時受到恐嚇。她知道是誰干的。陳年聽了她的哭訴,嘆了口氣:“虎落平陽,要在早年,諒他也不敢。”“那就吃下這口氣了?”桃四抬起頭盯著他。“合作項目就要簽約,忍一忍,吃了吧?!标惸甑穆曇粼桨l(fā)低微。
找到小六。只要她想找小六,無論何時何地,總能找得到。他總是正好出現在她尋找的地方。他的眼睛一直也沒有離開過她,即使在睡夢中。她沒轉頭,聽到拖沓的腳步聲,就知道后面走來的是誰。“六哥,救我?!薄澳悴槐卣f,我都知道?!毙×f?!澳莻€混蛋!”桃四哭了起來?!澳闩龅降?,哪個不是這樣?”小六幽幽地說。“去打他?!薄叭菀?,打完了他會來傷你?!薄澳蔷驮俅颉!薄八麜賯??!薄澳窃趺崔k呢?”“嫁給我,就沒人敢了?!薄昂冒?,我嫁給你?!碧宜哪ㄖ蹨I笑了起來??偸沁@樣,他總是要求她嫁給他,而她總是爽快地答應。下一次,他還會這樣說,她也還會這樣答,這仿佛成了他們之間的問候專用語,無關事情本身。他不會娶,她想。她不會嫁,他想。直到在她生命臨近終點時,她才鼓起勇氣,說:“如果你真的想娶我,為什么不把我直接拉回家里,不必什么儀式,什么證人,就把我拉回家里,我假裝掙扎幾下,假裝著哭,可能都哭不成,我會笑出聲來,會跟著走,然后,就呆在家里不出來了?!?/p>
小六最后看到的桃四,和陳年看到的一樣,也是在沉樓的縫隙里,但又不一樣,小六看到的是一個水果般小巧的嬰兒身體,包裹著一件破舊的衣服,就是二十多年前,桃四被凡莊趙富貴在路邊撿到時的樣子。她的小嘴到處亂拱,試圖尋找母親的乳頭,父親的手臂。那些從小就未找到的東西,是她心里隱匿的缺口,隨著身體的發(fā)育越來越大?,F在,這個棄嬰不大不小地嵌入樓體間的縫隙,一動也不動,像是在沉睡。也許,在那個深秋的清早,她被發(fā)現時,身體僵硬青紫,就不是活物。這些年她成長發(fā)育,幻化出人間罕見的容顏,走到哪里,都會吸引人們的注視,像是帶著磁。男人們的頭顱圍著她,向日葵般來回扭轉,這些密集的愛觸動了原始的烈焰和心底的冰塊,給她帶來贊美享樂誓言以及掠奪撕碎虛妄,如此種種。小六的眼前一片火紅,夭夭的桃花,灼灼的鮮血,他徒然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抱起這個越長越瘦的嬰兒,他摸到了冰涼的骨頭。
債主們再次擁堵在門外,這次,他們的臉色不是從前的藐視,或是程度不等的憤怒焦急敵意,而是集體露出了溫馨的笑容。“不急著還債,陳總。”他們一律這樣謙和地說。有人給陳年遞上煙,有人安排了宴請,那個曾猛擊他肋骨,全身刺青的大塊頭,跨步上前摟住了他的肩膀,親密得宛如連體兄弟。這都是趙鯤鵬到來之后,短時間內發(fā)生的變化。已經簽了合作意向,那家公司準備全資收購這些沉在地下的建筑,以便將它們作為垃圾清理掉,露出他們期待的寶石礦?!斑@些債算什么呀,”大塊頭說,“挖出一塊鉆石就能全部買下。”他們攛掇陳年咬住談判價格,而且,趁著買賣還沒敲定,先請專人潛下去挖上一家伙,誰知這一鏟子下去,是黃金還是白銀呢。此外,他們還和陳年商量將債務數字實物化,分解成具體的樓區(qū)地塊,以便擁有對地下區(qū)域的挖掘權和談判權。趙鯤鵬所在的公司對勘探結果守口如瓶,越是這樣,人們的猜測越是沒邊沒沿,凡莊周圍的人幾乎都參與到想象與夢想的編織當中。在他們不斷豐富具體的描述里,地下的秘密越來越光怪陸離,里面有你能想到的所有珍寶,鉆石翡翠黃金碧璽,這些產自不同的地質條件和區(qū)域的寶石,現在,都被意念集中到沉樓底下,還有皇家的地宮,富商的墓穴,以及傳說中的藏寶洞。
趙家起了紛爭。先是趙嬋在母親面前哭了半天,哭之前說了一款車的品牌,似乎這場眼淚就是這輛車的報價,每一滴都能換算成價款。流到與車價相當的量時,她就吱嘎一聲剎住,扭頭去拿桌子上的蘋果,仔細地將皮削成一個薄卷。吃完了,又到廚房拿了根黃瓜,聲音爽利地嚼了起來。老婆看著趙生,眼神幽深。趙生不知該如何應答,就一聲接一聲地出粗氣。吃完了黃瓜,見父母什么態(tài)度也沒有,趙嬋的眼淚又涌了出來。母親一把拉住了女兒,知道再這樣哭下去,就要報一款更昂貴的車型了。她扭頭對著趙生,說:“去找她呀,人家本事大,會幫你呀?!甭曇舨桓撸踔吝€有些溫柔,趙生卻哆嗦了一下,他知道這語調下面蓋著一個泥潭?!罢艺l去呀?”他明知老婆在說什么,故意發(fā)問?!斑€能有誰,你自己不明白嗎?”老婆努力不提高聲調,但污泥的味道已經濃烈起來了。他軟綿綿地笑著,感覺自己雙腿無力,一步也走不動。自從上次到高雅那里籌款之后,老婆就一直沒和自己說過話,也沒用正眼瞧過自己,視線相接時,就扭過臉去,實在扭不過了,就翻出眼白。他發(fā)現老婆的眼白特別大,布滿血絲,那些失去的睡眠生出憤怒的紅樹枝。老婆的喉嚨里不斷發(fā)出咕嚕聲,像是卡著什么東西,他知道在她窄小的氣管里,卡著的不是魚刺,也不是濃痰,而是那個擁擠的小賣部,那些自己偷偷保存的煙酒和舊時光。總會爆發(fā)的,只是在等一段導火線。這時,趙嬋蜿蜒著腳步,拿著引燃香,來了。
趙生感覺自己就像被揭掉了一層皮,打斷了幾根肋骨。折騰了一天一夜,終于交代完自己一生的隱秘,從娘胎不記事起直到未知的死去,跨度百余年。重點情節(jié)反復交代,那個叫高雅的女人,小時候喜歡穿小紅花褂子深綠色褲子,給自己送過一塊糖,自己送給她一把彈弓,她打碎了一塊玻璃,自己頂的賬,挨了父親一頓打?!巴笾v,往后?!薄巴螅炙徒o我一塊糖?!薄巴?,再往后?!薄伴L大了,她就嫁人了,過了幾年,男人死了?!薄爸v,就從這,細細地講?!壁w生感覺自己深陷泥潭之中,雖然頭部還露在外面,但已經算是沒頂,那些陷下去的身體轉瞬就變成了新的淤泥,將未陷的部位向下拉?!熬瓦@樣死了吧,倒好!”他突然大叫一聲,陡然生出力氣,將身體從泥里拉出來,借勢向外奔跑。隨之,屋門砰的一聲,摔上了。老婆呆怔半晌,訥訥地說:“好,走了,就別想回來?!?/p>
情緒是容易失控的野獸。她的身體內部養(yǎng)著不止一頭獅子或是老虎,打斗不休。情緒經常反轉,比如她做錯了事情,自責與難過這些向內的情緒瞬間就會成為向外噴發(fā)的憤怒,并準確地捕捉到靶子進行宣泄。充當靶子的經常是趙生,他全身上下無一處沒被她抓咬過,他的祖宗八代親朋好友無一人沒被她辱罵過。她迅速有力地占領道德至高點,比如,因為她是女人,女人要保護,后來成了母親,母親要尊敬,隨著年歲增長,更是有了優(yōu)勢疊加,女人,母親,長者,所向披靡。你敢欺負她,就把自己歸為禽獸類別,如果忍受她的欺負,那你就是個窩囊廢。趙生站在禽獸和窩囊廢的選擇之間。也沒的選,他想,男人可能就要這樣子吧,大丈夫能屈能伸像爬行狀態(tài)的青蟲,只有胸襟開闊才能成就一番事業(yè),如果心里的河面能撐起船來,那就可官至宰輔。
毒的背后是怨恨,恨的背后是敵意,怨恨與敵意是怎樣產生的呢,對少許的觸犯銘刻在心并不斷加深和擴大,以及對并不存在的傷害進行猜測和假想。這些情緒產物的背后,是內心那曲折擁擠的巷道,故弄玄虛的密碼,似乎包藏著無盡秘密和未知領域的迷宮,幽暗狹窄,盤旋繁復,四壁圍墻高聳,終年不見陽光密不透風。她在自己的腸子里窒息,在自己的血液里沉沒,皮膚被自己神經的電流擊中散發(fā)出焦煳味。她沿著某條巷子,一點點地向深處開掘,一邊走,一邊丟棄自己的器官,最終,她完整地囚禁于自己的身體之中,這具皮囊為她量身定做,不大不小,甚至不需要一只蠶繭作為偽裝。
8
簽約遇到麻煩,趙鯤鵬所在的公司準備撤走。有說是地下的礦脈太重要,引起了上邊的干預;有說是那個外國老頭本身就沒有誠意,借機來勘探地形,打撈寶物;還有說是陳年故意放出風來轉移資產。然后,圍繞古玉,大家又進行了豐富的想象和激烈的討論。到底是誰得了這些寶物,無外乎這幾個人:陳年、錢大寶、趙鯤鵬,他們都找人潛入過沉樓的水下區(qū)域?,F在,瓷壇的秘密盡人皆知,經常有人走到趙生的舊宅位置,沿著裂隙探頭探腦地往下看,幻想那些古老的玉石會像泡沫一樣漂浮到水面,再像羽毛一樣沿著裂縫向上飛,飛到地面,撲進自己懷中。
只能一起走。趙鯤鵬離開時,帶著哭泣的母親?!斑@里,已經沒有你的地方了?!彼@樣對母親說?!氨緛硎怯械?。”母親說。“有什么,臟水,辱罵,白眼,還有這個雜貨間,滿臉的皺紋,心里被歲月熬煮得焦黃的苦汁,你還有什么?!薄坝?,這里,有我從前的樣子?!蹦赣H說著,透過窗戶向遠處望。
錢家開的羊湯館出了問題,附近中學的一伙學生喝過后出現了腹痛腹瀉。緊接著,調查,處罰,羊湯館被勒令停業(yè)整改。錢父回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懷疑禍根是殺蟲劑。店里蒼蠅成陣,他就噴了高濃度的殺蟲劑,當時,煮好的一鍋羊湯正冒著熱氣敞口晾在那里。錢家搬到這里后,接手了一家舊店,將原先開的羊湯館搬了來。店內空間狹小,煮肉鍋就架在門外,燒蜂窩煤爐,豎著一人高的煙囪,上面用彩鋼瓦搭個塑料棚蓋。挖出來的煤灰堆在店后,還堆著吃剩下的羊骨頭和成袋的垃圾。流浪狗三五成群在這里刨挖吠叫,晚上則是成群的貓在此爭搶打斗,聲嘶力竭。這處免費就餐場地還養(yǎng)著不少老鼠、爬行動物和昆蟲,成了一處施舍的樂土。店里擺了七八張小方桌,桌面失去原來的木色。桌上擺著辣椒面和醬油醋,散亂著青白色的餐巾紙,用手一撕就冒煙。每張桌子四周有五六個馬扎,本來是木條和尼龍繩編織而成,現在披了一層油色,像是鐵制品。水泥地面經油漬浸染變成黑色,泛著類似瓷器的釉光。到處是濃烈的膻氣,氣味仿佛成了固體,變身為搭建店面的材料。主營羊湯,羊肉經慢火久燉醇香四溢,湯色接續(xù)熬煮白如油膏,將肉切成大片,加上一碗老湯,撒上香菜末,淋上香油,再隨個人口味擱點辣椒面,味道美了去。開業(yè)這段時間,生意越來越紅火,成了國道邊上的名吃,不承想,出了這事。錢家老兩口臉上蒙了厚厚的灰,相對坐在那里,久久無話。
趙生嘗試過許多小生意門路。去學校門口賣小吃,經常碰到檢查,給攆得東躲西藏像是無處抱窩的雞。而且,這種低成本的生意競爭激烈,不好做。他將賣不掉的小吃帶回家吃掉,感覺像是母雞扭頭吃掉自己下的蛋。剩下的多了,他就將小吃送到高雅那里,說是給她吃的。高雅也送給他一些煙酒,說也是賣不掉的。都是好煙好酒,趙生看了看外包裝,都是新出廠的,就說:“給我那些快過期的吧,其實,過了期的,也沒事?!备哐胖皇切?。這些都是趙生的愛物,也是老婆的禁忌,他口袋里一個閑錢也沒有,看到這些貨品,只能盯著看一會兒過過眼癮。東西得了,不敢?guī)Щ丶遥嬖谶@里,有閑空就來用上一點。高雅說她能將小吃賣掉,趙生心里明白她這么說是在給他撐面子,于是裝著不明白的樣子,說:“那就將賣小吃的錢換成煙酒,你別賠了就成。”高雅將小吃凍在冰箱里慢慢用,直到跟著女兒離開家,還有一櫥子早就過期的小吃。
后來,趙生還去學校做過保安,到社區(qū)醫(yī)院打掃過廁所,做不了多久,就又換地方,有時是因為工資太低自己不滿意,有時是因為人家有了新的接任者打發(fā)了自己。在開始的幾次,他還興致勃勃地向老婆描述新崗位的事情。老婆哼哈幾聲,輕易不放臉笑,唯一笑過那次是找了個保險公司的營生。她去過那家公司,門頭氣派,一邊蹲著一頭石獅子,湊上前細看,一頭獅子腳踩彩球,威風凜凜,是雄獅,另一頭摟著只小獅子,是雌獅,同樣威風,甚至更神氣些。石頭取自南屏山的整塊青石,肅穆典雅,雕工細致,獅子的毛發(fā)絲絲可見,果然講究,聽說這家公司薪酬相當可觀。做了不出半月,趙生就灰著臉說自己不干了。老婆眼一瞪。趙生小聲說:“天天去求熟人朋友磨臉皮,丟不起那個人?!崩掀艤蕚溟_腔,他緊接著說:“就是想丟這個人,也沒有多少機會可丟,沾邊的都找過了?!痹诶掀诺膼郝暲铮w生呆坐著,并不出門躲避,如果出了門,除非不打算再回來,否則這滿屋的惡語會繁殖出無數的子孫,沿著門縫鉆出去,在樓道內翻滾,讓他很難再進來。他面無表情,眼睛不再聚焦,神游四方。生活如一件爬滿虱子的衣服,倒容易了,洗洗燙燙,并無妨。他眼前的生活卻是一碗粥,圍著蒼蠅,費了半天勁將它們趕走了,卻發(fā)現,粥里面還有死蒼蠅,漂浮著,掙扎著,還有燒熟了的。這飯還如何下得去口。他想,辦法也不是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只喜食昆蟲的飛禽也就是了。
自從離開凡莊,聚集于此,有幾家人開了店面,也不過是小飯店小美發(fā)小浴池之類,其他大多人家做些流動攤點小商販生意,或是去打零工。年紀大些的去做保潔保安家政,清理抽油煙機下水道修剪花草,年紀輕的男人多數去建筑工地,女人去飯店端盤子刷碗,漂亮一點的到超市去售貨收銀,多些妖氣的,則偷偷摸摸回到沉樓地下經營場所的燈火迷魂陣中。錢大寶算是個特例。本來錢家傾盡所有在一家公司給他找了份工作,感覺只有進了那些林立的樓群,才算是體面的城里人。上班前,家里給他置辦了西服領帶皮鞋,還買了輛小面包車。那些天,錢大寶西裝革履,走路噔噔響,眼珠長到腦門上。不成想,幾個月后,公司把他辭退了。錢父去理論,老板苦著臉說,公司就要解散。錢大寶后來又去參加了幾次應聘,投了簡歷,或是見了面,讓他回來等著,就再也沒了動靜。給個不錄用的說辭,或直接就是強硬的拒絕,也算是有個結果,而他等來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他感覺自己等待的那段時間像是虛空,那段時間的自己好像是不存在,或者說,現在的自己也不存在,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是個連拒絕的理由也不屑給予的人。慢慢的,他揚起的頭就垂下了,不再穿西服皮鞋出門。錢父讓他也和鄰居小伙子們那樣去工地干活,他脖子一梗。錢母說那就和我們一起開店吧,他哼了一聲。錢家老兩口相對嘆氣,從小對兒子寵愛有加,沒讓他吃一點苦頭。接下來的幾個月,錢大寶就在家里窩著,直愣愣挺在床上,從夜里睡到白天,再把白天睡成黑夜,越睡越沉。餓極渴極或是內急難耐方才出來,面目浮腫呵欠連天,上廁所時還在打盹。點了外賣,配送員敲打半天門,方才拖沓著腳步開門。除了這些必要的外出,天天房門緊閉,拒絕母親開窗透風和打掃衛(wèi)生的請求。錢母站在門口,說這樣不行,兒子惡聲相向。有次錢母趁兒子如廁,閃身進門,差點被臭氣擊倒,食物霉變的異味和人體本身散發(fā)的臭味相互混合,彌漫在空氣中,幾乎凝固。屋里堆滿各式用過的塑料袋包裝盒,淹沒了床腿,地板上淌著剩菜湯,無處下腳,床上,臟衣服和被褥胡亂攪纏在一起。這個房間內的器具都是些尋常物件,那些垃圾也并不陌生,但是它們在這間房屋里好像發(fā)生了某種變化,產生了化學反應,變異成一種可怖的史前生物。錢母被嚇住了。定了定心神,她流下淚來,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淚是因為傷心,憤怒,后悔,還是驚恐。她開始想辦法,想來想去,突然想到桃四。兒子前些天提到過她,似乎想暗示些什么,自己用臉色拒絕他再說下去?,F在,這個腳底碾過嘴里啐過的名字,從垃圾堆里浮出來,夭夭地笑著。也許,對無可救藥的男人,只剩下女人這劑藥。
出了房間,錢大寶直奔沉樓。錢家老兩口站在后面,神情黯然,知道他這一去,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不過,總算是走出來了,他呆的那間房已經不像是人間。很快,錢大寶成了地下經營場所的保安經理。手下拉雜一干人,高矮不等,容貌各異,表情和走路的架勢卻是雷同,笑時表情污濁泛著綠色的泡沫,不笑的時候一臉兇悍,像是故意擺出來的,浮在面皮上,他們不但喝酒后東倒西歪,用螃蟹的步法行走,平時也是這般模樣。錢大寶在此找到了感覺,左臂文龍右臂畫虎,頭上黃毛加頂,攥緊拳頭鍛煉肌肉和戾氣。過了一段時間,他突然回家,告訴母親,自己要和趙家的姑娘結婚。錢母面前閃過那個低著頭走路的女孩以及趙生一家,又出現了桃四紅得扎眼的嘴唇和指甲。她設想過某一天兒子會帶個女子回家,自己挑剔地看著,不咸不淡地說著客氣話。她希望兒子盡早帶回準兒媳,那樣自己才能抱到孫兒,卻又本能地反感這樣一個女子。尤其是得知桃四近來和兒子在一起?,F在,這個即將進門的女子卻不是桃四,她如釋重負,卻也有些納悶,前兩天,兒子還桃四桃四地說著,聽上去已經是一家人。兒子從沒提到過這個叫趙嬋的女子。“你想結婚了?”母親問。“誰想結婚啊,是她說不結就死給我看,從沉樓頂上跳下去,撲通一聲跳進水里,”錢大寶不耐煩地說,“有個孩子?!薄笆裁春⒆樱俊薄澳銓O子,再有三個月就要生了。”說到這里,兒子罕見地笑了一下,語調輕柔地說:“媽,你有沒有辦法不讓她和我結婚?”
換了新車。錢大寶貸的款,錢趙兩家各出一半,分頭償還。趙嬋不再纏著母親哭泣,但也并不歡笑。錢大寶見了她,有半邊臉還算平和,算是對趙家出資的回報,另半邊則是惡相,是對趙家不肯出全資的憤怒。趙嬋時時捧著胸口,仰望著男人,隨時等著承接他的暴風驟雨。趙母在家里對錢大寶進行了長篇大論的抨擊,最后照例演化成咒罵,而且找到惡劣基因的來源,即那個越發(fā)肥碩的母體,同時進行人身攻擊。她的語調尖利高亢,語言活色生香,遍布殺傷性武器,這些刀箭此時正在趙家密集發(fā)射。除了墻壁和物件,傾聽的照例只有趙生。見了女兒,甚至只要聽到門外傳來女兒標志性的叩門聲,趙母立即和顏悅色,大聲對趙生說:“你喝杯水吧,水果也削好了?!?/p>
有了新車,錢大寶感覺如虎添翼,開車技術長進不少,尤其表現在速度上。他在大街上風馳電掣,高聲鳴笛,將車載音量打到最大,播放出地動山搖的金屬音,嘴里斜叼著煙卷,衣袖挽到肘部,閃動著鍍金的粗大鏈子,高仿的寶石戒指和一洗就掉的猛獸刺青。在即將結束因而分外喧囂的爆竹人生里,他似乎擁有了自己期待的巔峰體驗。
同樣是一個雨夜,錢甲乾同樣是在收拾店面,好不容易按要求整改到位,準備重新開張。這兩天他急得冒火,家里錢柜見底,還有外債要還,那些粗瓷碗擺在桌子上,像是張開的大嘴,等著他一一去喂。這天晚上事情發(fā)生的位置,也同樣是在他家門口,他聽到的是同樣的聲音,刺耳的鐵器撞擊聲和一陣野狗的狂吠。不同的是,這次,他沒有外出,他已經猜到這是一起事故,與上次碰到的一樣。他不想外出,自從上次他去看了那個老太之后,噩運仿佛接續(xù)而來。直到外面打門的聲音緊了,他還在店內磨磨蹭蹭地轉圈,不緊不慢地刷牙,含糊不清地對外喊:“我今天不舒服,睡下了?!薄澳闼恢恕!蓖饷娴穆曇粽鸲@。錢父接下來出門,看到,兒子的新車成了一堆廢鐵,豎在路邊一棵大樹上。肇事者就是兒子本人,還有一瓶高度白酒,受害者也是他,還有一棵樹。樹攔腰折斷了,明年還會發(fā)出新芽來,而人折斷后,再也長不出來了。父親沒有看到兒子,他已經成為碎片,與廢鐵相摻。錢父呆呆地看著,感覺自己是不小心撞進一個噩夢,掙扎著轉身向店里走,他要讓自己走出這個血腥的夢境,夠了,近些日子,自己受到的折磨夠多了,足夠讓一個老年人耳聾腦梗心衰。他大聲叫了句老婆的名字,希望讓聲音把自己從夢境中喚醒。還沒走到店門口,身體就重重地倒了下去,像是一面拆除的墻體,撲通一聲跌在地上。
錢家的羊湯館再也沒開。錢父住了一段時間院,出來后只剩下半邊身子能動,那半邊像是死去了,掛在活著的這半邊上。錢母不再露面,像是連半個身子也沒了。一伙人張牙舞爪來收錢大寶的新房,說是他欠的賭債。這些人乜斜著眼看著披頭散發(fā)的趙嬋。趙母從眾人身后跳出來,手里一把菜刀往自己胳膊上一劃拉,血便洇出衣服,滴落在地。她什么也沒說,臉上的決絕比血色更讓人膽寒。這些人退了,此后,也沒再來。
六母忙了起來,凡莊人接連來請她參與治喪,用她自己獨創(chuàng)的儀式和語言給亡靈超度。六母滿身披著花花綠綠的布片,扯著嗓子干哭一會兒再唱一會兒,又讓事主家備了酒菜燒紙到出事地點祭奠,自己圍著低矮的火焰和飄搖的紙灰左轉幾圈右轉幾圈,嘴里念念有辭。凡莊人習慣了她的表演,并說服自己相信這樣做了就能為亡靈超度和提供指引,來世不會變成牛馬,也不會托生成苦命人。接二連三地出事,在凡莊還沒有過,許多老人開始聚集到沉樓那里,虔誠地跪拜,念叨,祭奠,私下里傳說沉樓壞了祖上的風水。又有了白事,這次是桃四,六母沒有前來。小六病了,高燒不退,母親得守在床前目不交睫看護兒子脆弱的靈魂。直到現在,桃四是怎么死的還有爭議,甚至還有人說她根本就沒死,只是造了個殼具沉入水底,自己卷了陳年尚且豐厚的遺存,悄悄溜了。又說到趙鯤鵬和高雅,說到地下的寶藏,故事一個接一個講下去,仿佛真實發(fā)生了一般。在六母的酉家酒鋪,不但存著各種老酒,還收藏著許多故事,歷史,現實,謠言,真相,夢想,絕望,相生相克,難辨彼此。她賣的酒里有一多半是故事,許多人就沖著故事來買她的酒。故事堆了一屋,有些久遠得發(fā)黃變脆,有些則像是剛出鍋的包子熱氣騰騰。這些天,向來滔滔不絕的六母一言不發(fā)。酉家酒鋪關了門。小六的眼睛再次失去視力,六母感覺自己請來的各路神靈不能相助,只得把兒子交給醫(yī)生。她將一個大酒壇放在醫(yī)生腳下,里面裝滿她開店掙的所有的錢。
適逢秋日,天空高遠,白云堆積。似乎將棉花,羊群,砂糖,以及眾人能想到的潔白之物悉數攤開晾曬,還有那些想不到的,一時間,在此找到了關于同類事物的全部本體和喻體。仰望天空,人們會試圖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一些,感覺里面躲藏著崇高,善良,廣袤,覺得應該相信些什么。這些療傷的白云,這些云南白藥和繃帶,正離開天空藍瓷色的墻壁,行走,貼著滿目瘡痍的人間。
沉樓依然深陷,絲毫沒有按人們的期待向上生長的跡象,反倒越陷越深。這里早晚會成為一個湖,名字就叫凡湖。那些埋在湖底的先人會變成魚,從淤泥里游出來。這里的魚可能不好吃,刺多肉少,沒有魚鮮味,加了再多的佐料,用了再巧的手藝,也脫不了腥苦之氣。那些隱藏在湖底的玉在傳說中愈加溫潤,那些寶石礦藏也在夢境中蠕動不休,輕聲呢喃。沉樓是我們的,凡湖也是,凡莊人已經想到自己將來的營生,開辦垂釣、帆船、露營等項目,游人圍著湖盤上好幾圈,這都是錢啊,是浮出水面的寶石礦啊。他們一邊講述著,一邊忘情地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