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

1

姐姐又是醉酒回來的。

聽到門響，莉莉就從沙發(fā)上彈起來，趿拉著拖鞋去門口迎接。跟小時候迎接阿爸一樣，總能在阿爸走到柿子樹下知道他回來了。姐姐走路跟阿爸是一樣的，他們都是腳后跟先落地。聲音沉悶，像是蹬著腳在走。只是莉莉的身子剛從線簾里鉆出來，就看見姐姐已經(jīng)進(jìn)來將背抵在門上，醉意朦朧地朝她笑著（討好的、帶著歉意的笑，好像在說不好意思，我又喝高了）——你又喝高了！莉莉皺著眉頭說道。

嘿嘿，不留心就高了，但今天值得，賣了一大、一大套房子。姐姐身穿紅色蕾絲連衣裙，趔趄的步伐讓她搖擺不定。從腳上踢下來的紅色高跟鞋歪倒在莉莉的腳畔，一只還正好壓在“平安出行”地毯的“平安”上。莉莉生怕姐姐摔跤，趕緊追上去，一拉上姐姐的胳膊，姐姐的身子就找到依靠，軟綿綿地掛在她肩上。明天不許再這樣喝了！姐姐第一次聽到這么嚴(yán)厲的口氣，愣了下，指點(diǎn)著莉莉的鼻子嘻嘻笑——你管我?。×辆ЬУ难劬?，笑中帶淚。

莉莉直接將姐姐扶進(jìn)房間，再在床上躺下來。每一個動作，不像她的口氣，做得溫柔又細(xì)心，倒像是姐姐了。姐姐則成了需要照顧的妹妹，兩個人的身份瞬間進(jìn)行了互換。但這是永遠(yuǎn)換不了的，姐姐長得太美了，好似一件唯美的藝術(shù)品，每一個地方都雕刻精致，從臉一直美到腳丫子。突然，莉莉聽到姐姐笑了，閉著眼睛告訴“癢，哎呀，這里癢”。當(dāng)一條被子蓋在姐姐的胸口上，莉莉就坐下來給她梳頭發(fā)。姐姐擁有一頭迷人的長卷發(fā)，梳齒密密地從一卷一卷中拉下來，像是從一堆云朵里拉出來，卷著的頭發(fā)拉平了，瞬間，又卷上了，挺有趣的。很快也將姐姐的心緒梳理平展，閉著眼睛開始入睡。

只是，剛閉上的眼睛又會猛地睜開，如做了噩夢一般，驚恐地看著天花板，眼珠子一動不動，迷迷茫?？湛諘鐣纭：芸煊珠]上，一行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眼角流出來，像杯子上留下的一條彎彎曲曲的水痕，慢慢地沒入發(fā)叢。莉莉用食指幫姐姐擦拭掉眼淚，又按摩了一下太陽穴，姐姐這才真正地睡去。莉莉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這才輕輕地離去，一根手指含在嘴唇里吮吸著，好似將姐姐的淚水吃到了肚子里，嘴巴里立即涌起一股咸澀。

2

莉莉的房間，其實就是一個雜物間。按說姐妹倆可以睡一個房間，反正這些年也是這樣睡的，沒有什么秘密。但跟著姐姐來看房子，見到有這么一個空間，姐姐就想利用起來。因為她想到自己要去兼職，回家的時間不準(zhǔn)，不好耽擱莉莉的睡眠。莉莉則有自己的小算盤，兩人也就十分愉快地分開睡了。

雖然已經(jīng)洗過澡，但因為照顧姐姐身上不知不覺又出了一層汗，莉莉想先休息一會兒再去洗一次。身子疲乏地倒在床上，胡亂扯了一下被角蓋在腿上，像蝦米蜷縮著。最近，她總是有些不安，內(nèi)心充滿著憂愁，生怕姐姐醉了出事，一個女孩子老這樣喝酒不好，也容易讓人引起不好的誤會。就好比有次跟姐姐出門，下樓梯時，就聽到樓下的門剛拉開又瞬間關(guān)上了，一個女人神秘兮兮地躲在門縫里嘀咕：這個一看就是“養(yǎng)”著的！什么是“養(yǎng)”著的，莉莉自然明白，臉上又燙又燒，正要回頭告知姐姐是售樓小姐，手卻被姐姐拉著不要理會。姐姐的臉上也是一臉平靜，就像沒有聽到一樣。莉莉只好回頭瞪了一眼女鄰居繼續(xù)跟著姐姐走，但心里清楚，漂亮的姐姐一直被人看成壞女孩。起先家里的那個媒婆也是這樣，她在姐姐拒絕了她介紹的幾個對象后，口吐惡言：我看你呀，遲早是要“賣”的，這么好的人都不要！

不是姐姐不要，也不是姐姐不想嫁，姐姐是為了莉莉，暫時不能這么做。一旦自己有家了，一旦結(jié)婚生子，肯定會對莉莉照顧不周。想周全也怕是沒有辦法周全了。其實，成家了多一個人照顧莉莉也好，但姐姐對此沒有信心。媽媽給別人當(dāng)媽媽去了，阿爸說是不氣，卻是出去了就沒有回來過，姐姐早就跟莉莉說過：不管他們了，姐姐能照顧好你！從此，莉莉就是那個需要照顧與呵護(hù)的小尾巴，即使剛跟莉莉過完十八歲生日，姐姐仍舊這樣想。

姐姐不知道的是，現(xiàn)在的莉莉肯定不再是小尾巴，她的夢里已經(jīng)有了別樣的色彩，幾次在夢里都看見姐姐身穿紅色蕾絲裙，與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擁抱與糾纏的樣子讓她羞恥，但又隱隱地興奮，只是，男人的臉永遠(yuǎn)看不清，她恨他們，又渴望看清他們！為此，幫醉酒的姐姐脫裙子時，莉莉不由得偷看了姐姐的身體，還用手指去撫摸了一下那雪白、平滑、神秘的小腹，猜想著這里可有被那些人摸過。

總之，她在仔細(xì)地辨別著、探究著，之后又一一抹去她認(rèn)為該抹去的印記。

最為恐怖的是，就昨天晚上，阿爸來夢里了，化成惡魔，嚇壞了莉莉，她立馬從被窩里爬起來，一口氣跑到姐姐的房間門口站著。她渴望自己還能像小時候那樣，做了噩夢就鉆到姐姐的被窩里，像泥鰍一樣滑進(jìn)姐姐的懷抱里，雙手死死地纏在她的脖子上不放——生怕姐姐會跑掉！但姐姐剛睡下，不好去打擾。站上一會兒她又輕悄悄地回到了自己房間。

輕輕地咳嗽一聲，身上的汗也干了，為了防止受涼，莉莉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洗澡。對著鏡子剛脫下大T 恤，眼睛就盯在鏡子上沒有再動。從胸口一路看下去，這一看，她驚呆了，鏡子里的女人怎么像姐姐站在那里，那個身體早已發(fā)生巨變，白皙了，還凹凸有致，反正不再是干瘦黧黑的假小子了，這讓她又驚又喜，最終還是輕輕地笑了一下——是那種非常含蓄的、內(nèi)斂的，略帶羞赧的微微一笑。

3

第二天晚上，莉莉依舊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刷手機(jī)等姐姐回來。姐姐早上出門，手里會拎一個紙袋，紙袋里裝著那條紅色蕾絲裙。但姐姐在兼職什么，為什么要打扮得這么漂亮，姐姐從來沒有告訴過莉莉，反正早上出去是白襯衫包臀裙，頭發(fā)繞在頭頂，素裝淡抹。晚上回來就是另一個人：紅色蕾絲裙，化濃妝，頭發(fā)披散，手上的袋子里拎得是換下來的白襯衫包臀裙。單從穿著分析，莉莉猜姐姐可能在酒吧或夜總會做兼職，因為她每次回來都會喝很多酒，一臉的殘妝，身上不僅有酒味，還有香水味混雜著煙味、汗味的怪味道沖擊著。陽臺上，姐姐的紅裙子還穿在衣架上，被客廳的燈光打著，像姐姐光彩照人地站在那里。

將裙子抱在懷里時，莉莉突然覺得身子一顫，好像抱的是一束滾燙的火焰，心里一跳。低頭用手指摩挲著裙子上面的蕾絲花紋，感受到它有著雞冠花的質(zhì)地，紅得深厚，像是紫紅。莉莉完全被這迷人的顏色吸引，反觀身上的大T 恤、牛仔褲，真是不男不女，上上下下一樣大小——而昨天晚上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女人分明是又是很好看的，哪里哪里都長得好……

轉(zhuǎn)身，莉莉?qū)⑦@條用薰衣草味道的洗衣液清洗的裙子抱到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比畫起來。漂亮的裙子映得她的臉紅彤彤的，人面桃花相映紅，頓時打動了一顆無知的閉鎖的心。再次睜開眼睛，裙子便已經(jīng)穿在身上，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莉莉完全是一個嶄新的女人，裙子簡直就是量身定做的一樣，細(xì)膩地勾勒著，自信油然而生。當(dāng)再擦上姐姐的口紅，就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了，魔鬼身材，外加一個烈焰紅唇，反正再也不是黑瘦黑瘦的假小子了。

怎么說呢，試穿雖是一時興起，結(jié)果卻讓一顆青春的心因為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美而躁動不安。竟對著鏡子模仿起姐姐的一些動作，甚至還想象著身邊站著一個男同學(xué)，兩個人正舉著酒杯深情對飲……莉莉迷茫了，難為情和羞怯又讓她無所適從，好像是天氣太熱了，禁不住拉了拉裙子的胸口，又扭了扭腰肢，之后又是自信而又迷人地笑了——并為這種模仿而感到興奮，原來自己也可以這么狂野這么風(fēng)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穿上姐姐的高跟鞋，大大方方地在屋子里晃蕩起來。

晃蕩到姐姐的房間，莉莉佇立在衣柜前不動了，手拉開柜門仔細(xì)地看著，想再找一件裙子試穿一下。姐姐的衣服不多，除了換洗的工作服，就是做兼職穿的紅裙子，她好像特別喜歡紅色蕾絲裙，櫥里還掛著兩條。邊上掛著的幾件是平時穿的牛仔褲和雞心領(lǐng)毛衣，這些衣服莉莉不感興趣，自己都是這樣的，早已厭煩。拉開衣柜里的抽屜看時，莉莉驚訝了，這里才是一個隱秘的花花世界，堆放著滿滿一抽屜漂亮的內(nèi)衣，紅的黑的淡藍(lán)的，都很漂亮，且都是蕾絲花邊。莉莉?qū)⒁粭l內(nèi)衣拿出來，對著自己的胸口比了比，又拿出一只，每一只都讓她臉紅心跳。按說姐姐喝高之后都是她給脫的內(nèi)衣，但此刻的感受卻是非常奇特，好像這些內(nèi)衣已經(jīng)穿在莉莉身上，莉莉?qū)Υ藧鄄会屖帧?/p>

這是什么感受呢，莉莉比喻不出來，心里還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蕩漾。當(dāng)她再次將手摸進(jìn)去，摸到的卻是一個黑色封面的日記本。姐姐原來還喜歡記日記呀！遲疑一下，她將日記本從各色性感的內(nèi)衣里撈出來。正面翻到背面，再從背面翻到正面，想了想，還是將日記本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所謂的日記都是秘密，不能偷看。但心底卻悵然若失，姐姐有什么話不好跟自己說，一定要記在日記本里呢？這就說明，自己并不是姐姐最知心的人，有的話她只想說給日記本聽。這個日記本的出現(xiàn)，頓時澆滅了莉莉心中莫名燃起的火焰，一種即將被姐姐拋棄的預(yù)感卷土重來，這再次提醒她，終究，自己只是一個人。

4

夜?jié)u漸深了，夜風(fēng)微涼。姐姐還沒有回來，正在焦急中，莉莉接到了姐姐的電話，但她只在電話里匆匆關(guān)照莉莉?qū)㈤T鎖好就掛了。她那邊好像很吵，鬧哄哄的，又是音樂，又是笑聲，姐姐的聲音從各種聲音里傳來，微弱，醉意朦朧。莉莉“哦”一聲，厭惡地掛下電話，為自己泡了一盒泡面。泡面的香氣熏熟了饑餓，肚子里發(fā)出“咕咕”的叫聲，就地轉(zhuǎn)一圈，莉莉的手就被灶臺邊的一瓶黃酒吸引了去。她將酒拿到餐桌上，突發(fā)興致想喝掉它。當(dāng)一杯黃酒放在泡面邊，這頓飯就有點(diǎn)隆重和浪漫了，假如他要是在就好了，可以一起吃……

一個男同學(xué)的身影一晃，莉莉的臉就又緋紅緋紅的了。于是起身，將手摸在屁股上捋著裙子重新坐下，她突然想到裙子是姐姐的，不好弄皺，也不好弄壞。并感受到裙子沒有彈力，緊繃繃地捆在身上，抬胳膊都不自由，好似身體在裙子里不安分地想要呼之欲出。只能學(xué)著姐姐的樣子輕手輕腳起來。穿著姐姐的裙子，學(xué)著姐姐的樣子，情思也像姐姐一樣涌動著，莉莉忽然勇敢起來，決定大膽地愛一次。環(huán)顧一周，她摸出手機(jī)，打開微信的置頂，用顫抖的手指頭打出一個“嗨”，本來想用個俏皮一點(diǎn)的“哈嘍”，但此刻她只有深情，只想用最簡潔的字和最快速的方式找到他。再說，添加到現(xiàn)在，兩個人的確也沒有互動過。如果對方不備注自己，說不定還不知道是誰呢？

等男同學(xué)回信間，莉莉?qū)⒈铀偷阶彀屠铮攘艘淮罂诔赛S的液體壯膽。終究還是喝猛了，酒水一入嘴巴，莉莉就被這陌生的怪味擊中了味蕾，差點(diǎn)吐了出來。最終沒有吐的原因則是源于身體里有個聲音在倔強(qiáng)地喊著：喝掉，不許吐，必須喝掉！男同學(xué)回了微信，但他口氣很不好，干脆利落地問道：干嗎？莉莉看著這兩個沒有任何感情的字，心口一沉，正不知怎么辦時，對方又來了一句：你是誰？看來還真沒有備注，也就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如此，他自然不會知道自己在默默關(guān)注他，他是那么干凈利落地表現(xiàn)了自己的態(tài)度，不想多啰唆。莉莉自然也沒有勇氣介紹自己，因為一介紹她就覺得太丟人，只能放下手機(jī)喝酒。這一下，她將一杯黃酒一口干了，接著，又倒了一杯，干了。搞得很能喝的樣子，舉著酒杯，英勇就義一般！酒水灑了兩滴在餐桌上，右手的食指落上去，蘸著酒水在桌子上亂畫著。酒意已經(jīng)來了，眼睛里的東西也開始晃蕩起來，最終，她就對著自己畫在餐桌上的男同學(xué)的側(cè)影嘻嘻地笑了，笑了一陣，又哭了，這時，手機(jī)又要沒電了，因擔(dān)心男同學(xué)會發(fā)信息來，她只能站起來搖晃著去房間找手機(jī)線。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腳不聽使喚，自己就是風(fēng)中的蘆葦，隨風(fēng)搖曳，東搖一下，頭在墻壁上還撞了兩下，一到房間看到床，就直接栽倒下去了。

莉莉，莉莉……

聽到姐姐的喊叫，莉莉頭重腳輕地醒來，不知道的是，大半個晚上已經(jīng)過去。說不回來的姐姐，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她在凌晨趕回來了。進(jìn)屋第一眼姐姐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酒瓶和酒杯，邊上泡好的泡面沒有吃過，發(fā)脹地干在盒子里。姐姐本能地將眉頭一皺，迅速轉(zhuǎn)身朝莉莉的房間沖了去，嘴巴上焦急地喚著：莉莉！莉莉！

對于姐姐來說，她不知道莉莉為什么要在家喝酒，自責(zé)頓時涌上心頭，是不是她一個人在家怕，在借酒壯膽？同時，她又很焦急，不知道喝了酒的莉莉怎么樣，她只想第一時間看到莉莉，于是，“嘩啦”一下推開了房門，一步?jīng)_到床邊，拉開莉莉蒙在頭上的被子，再次喊道：莉莉，莉莉。此時，她的語氣已經(jīng)經(jīng)過一陣過山車，平緩了很多。特別當(dāng)看到莉莉睡得正香，臉上紅紅的，鼻頭和額頭上都出了一層小汗，酒氣沖天，雖然是喝高了，但還知道自己睡覺，姐姐就放心地在床邊坐了下來，還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對莉莉來說，她其實已經(jīng)被姐姐大聲喊叫和粗暴的推門聲驚醒了，但怕姐姐罵，只能裝睡繼續(xù)躺著。待姐姐一坐下，她就吸了一下鼻子，奇怪的是沒有聞到酒氣，這才想起可能自己喝過酒了就聞不到了吧。為了裝得更像，莉莉還嘟囔了一下嘴巴，如夢囈一般，粉色的小嘴巴里就吹出一個氣泡泡。姐姐看見，只覺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淘氣，食指落上去，戳碎了氣泡，嘴角還很溫和地笑了一下。手掌落到莉莉的發(fā)頂開始用手指慢慢地梳理起頭發(fā)來，莉莉一頭假小子的短發(fā)揉一揉就順暢了，但她仍舊仔仔細(xì)細(xì)地梳理著，以此表達(dá)著愛與溫柔。床頭柜上的半杯涼白開，將光影收集，折射著月光的清冷與涼薄，當(dāng)姐姐的嘆息再次吐出來，很快就被這杯水給沉了下去。遲疑和心不在焉傳遞到掌間，莉莉立馬意識到姐姐可能要離開自己了，她的手在發(fā)抖，且涼。

5

在莉莉的記憶里，有著同樣的場景：自己躺在床上病著，姐姐坐在邊上照顧，她焦慮、憂愁，又很擔(dān)心。時不時地嘆氣，還不停地用手掌去摩挲自己的臉頰。只是，那次是害紅眼病，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厚厚的眼屎糊在睫毛上，導(dǎo)致眼睛根本無法睜開。只能等姐姐來用紗布蘸著杯子里的溫水慢慢地在眼皮上濡，直到將眼屎濡濕再輕輕地擦拭掉。彎著腰、俯著身的姐姐，胸口跳動的心律伴隨著口腔的熱氣罩下來，掌短肌也時不時地蹭到臉上，輕輕地觸碰中，莉莉感到非常的幸福，恨不得就這樣病著讓姐姐照顧。嘴巴上也不由得說道：姐姐，你身上好香呀。

現(xiàn)在的姐姐身上也是香的，但這是香水的香，跟那天然的粉質(zhì)的香不一樣，那種香才是屬于姐姐的味道。淡淡的、若有若無，好比風(fēng)中突然刮來的一縷桂花香。莉莉又習(xí)慣性地深吸一口，聞到的卻是香水味混合著煙酒味呈現(xiàn)出的一種怪味道。這股味道充斥著記憶，莉莉禁不住皺起眉頭說道：你身上啥味道啊，那么難聞。隨即睜開眼睛朝姐姐看去，如猜測的一樣，姐姐身上穿著的是白襯衫包臀裙，也沒有酒味，那么自己聞到的類似煙酒混雜的怪味道是哪里來的呢？這又是什么味道？

你喝酒了？姐姐抬起手臂送到鼻子邊聞了聞，沒有聞到什么氣味，便直接問了莉莉話。因為她實在不懂莉莉為什么要一個人在家喝酒。

你為什么要喝酒？姐姐又問了一遍，聲音低低的，但非常生氣。接著，又嘆息一聲，好似莉莉這樣做太叫人操心，不免有些煩躁。莉莉敏感地察覺到姐姐的煩躁，索性膽子大了起來，對著姐姐嚷道：要罵你就罵吧，劈頭蓋臉罵，不該喝酒下次不喝好了。我真不喜歡你這個樣子，連罵都要壓抑著！搞得有多大事一樣！再說，只能你喝酒，就不允許我喝酒了？

其實，醉一醉也好。人只有醉過一次，才會長大。不想，姐姐這般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這話是說給莉莉聽的還是說給她自己的，說完站起身來。莉莉的眼睛追逐而去，正好看到一只結(jié)實的屁股擦著君子蘭的葉片走過。君子蘭是姐姐帶著莉莉去買來的，租下房子后，她首先徹底打掃一遍，接著就帶莉莉去買了幾大盆綠植回來。還有一把鮮花，之后吧，餐桌上基本上都有一把鮮花插著，雛菊、百合、玫瑰，甚至還插過一大把狗尾巴草。關(guān)于這把狗尾巴草，姐姐是這樣解釋的，她說你不知道啊太湖邊的狗尾巴草又長又粗，亮晶晶的，太好看了！語氣和眼神都難掩興奮。因為這些花，陰暗的老房子倒也有了幾分明媚和生機(jī)，頓覺舒適很多。

但姐姐身上的白襯衫顯然沒有扎好，也可以說被拉扯過，聳了一截上來——莉莉這才想起，姐姐不是說不回來的嗎？怎么又回來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幾點(diǎn)？問著話，眼睛就去看窗口，窗外還暗著，看不出時間，莉莉只好一骨碌爬起來摸手機(jī)看時間，姐姐也在這時豁然轉(zhuǎn)身，抱著胳膊盯著她看，眼神凌厲又溫柔，應(yīng)該說先是凌厲再是溫柔，最終定格在憂傷之后的落寞中，氣反正是撒不出來了。

我知道你在怨我，是姐姐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

不不，不不，你干嗎道歉？莉莉已然暗自確定姐姐有事瞞著自己，不然要道什么歉？姐妹倆就這樣隔空對視著，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但很快又在自我退縮和安慰中決定遷就和寬容，這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姐姐，這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妹妹，于是，兩個人又同時耷拉下腦袋，以低頭的方式回避銳利的眼神而妥協(xié)，姐姐自然也不打算多說什么了，關(guān)照莉莉再睡會，準(zhǔn)備回自己房間去了，一邊走還一邊解著襯衫紐扣。莉莉也想去洗手間，剛摸索著跳下床，卻感到頭痛欲裂，便拍著腦袋喊，哎喲，我頭痛死了。怎么會頭痛？姐姐一聽，又迅速返回，捧著莉莉的頭按太陽穴：你這是喝酒的緣故，半瓶黃酒就給你喝醉了，也只有你了！

姐姐到底還是疼愛著莉莉的，只要莉莉說哪里不舒服她就會特別緊張，這讓莉莉心里一陣踏實，順勢對著姐姐傻傻一笑，拉著姐姐的襯衫撒起嬌來，我一個人在家怕，我不喜歡一個人晚上在家……

莉莉怕黑，姐姐知道。因為六歲那年，發(fā)生過一個事故，為了看水中的倒影，她不小心掉到水井里去了。這次被淹的經(jīng)歷導(dǎo)致她對水和黑暗有了恐懼。只要一個人待在黑咕隆咚里，就會產(chǎn)生巨大的恐懼，好像幽深的水又在身邊漫漶。好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恢復(fù)，像是魂掉到水井里了，總是病懨懨的。姐姐只好聽姥姥的吩咐，拿出一只碗，盛上一撮剩飯，倒上半碗涼水，滴上兩滴公雞血，端到大門口去給莉莉喊魂。姐姐喊一聲莉莉，腳就在門檻上踢一下，悠長的喊聲掉在夜空里，在寂靜的夜空里連綿不絕地回響著——莉莉……莉莉！

所以，姐姐是不能聽到莉莉這樣說的，可不能讓她心里有陰影，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哪個人一輩子不遇到點(diǎn)意外？如果可以她自然也不愿意成天留莉莉一個人在家，姐妹倆相依為命這些年，早已是生命的共同體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但是，這個“難”只能自己一個人承擔(dān)，莉莉能開心點(diǎn)就開心點(diǎn)吧，可不能讓她跟自己一樣，腦子里成天想的都是責(zé)任和使命——這太累了！所以，關(guān)于今晚去約會的事她是不準(zhǔn)備說給莉莉聽的，不能讓她多想！再說，自己，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決斷！

姐姐，我想媽媽了。莉莉拉住姐姐的手繼續(xù)說道，絲毫沒有在意姐姐臉上的凝重和難過。還有阿爸……隨著煽情的表述，眼淚也跟著嘩啦一下噴出來，非常動情，好似心中充斥著巨大的思念，大顆大顆的眼淚直接滾落在紅色蕾絲裙上?？粗t色蕾絲裙莉莉哭得更兇，手迅速從姐姐的手掌里縮回來，退后幾步，恨不得立馬將裙子脫下來——手也反到背后摸到拉鏈拉，急得只好繼續(xù)哭，且只有端出媽媽做擋箭牌——因為莉莉知道姐姐明白，沒有人比姐姐重要，何況媽媽已是別人的媽媽了，姐妹倆早已不想提起她。但莉莉此刻為了掩飾偷穿姐姐的紅裙子，沒辦法只有拿出媽媽，渴望以她殘存的威嚴(yán)消除姐姐的氣。她不知道的是，姐姐不希望她碰自己的裙子只是不想她染上自己生活上的一些雜質(zhì)，莉莉應(yīng)該是清潔的、美好的，不能像自己呀！想想，姐姐說道，想哭就哭吧?？蕹鰜硪埠?。人一輩子哪有不哭兩場的？

但她還是禁不住仔細(xì)地打量了莉莉一圈，像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眼睛里忽閃著驚訝：你長大了??！還去撓了一下莉莉的胳肢窩，試圖跟莉莉吵鬧一下，以此緩和莉莉的緊張?？衫蚶蜻€是太緊張了，手一哆嗦，拉鏈就卡住再也拉不動了。姐姐只能扳過她的肩膀，幫著將拉鏈拉下來。但卡住的蕾絲也一起拉了出來，一邊就縮了起來。好好的裙子一下子變得丑陋不堪，姐姐心疼地皺了下眉頭，對著淚水漣漣的莉莉拍了拍肩膀。莉莉卻難為情地躲開，并用手護(hù)著胸口，催姐姐趕緊出去。

6

上午，陽光和煦，莉莉抱著紅色蕾絲裙出來找阿姨修補(bǔ)。想將拉鏈邊上的抽絲再埋回去。關(guān)于這一條抽絲，折磨了她一個晚上，后來就再也沒有睡著。無法接受美麗的事物遭遇到破壞，哪怕一點(diǎn)小瑕疵也不行。盡管，即使將那一根抽絲抽掉，裙子也不會散架，且不會影響正常穿。莉莉舉著裙子看著，就像看著一朵紅花，很是擔(dān)心因為這一根抽絲而讓紅花枯萎。更何況，它是姐姐的，姐姐雖然沒有明著責(zé)怪自己，眼里的心疼在。就算是心疼錢吧，能省一筆是一筆。她不能沒有這樣一條好裙子，裙子可是她的戰(zhàn)袍，她還要靠著它去掙錢呢。

從家里出來，沿著巷子走上五六分鐘，就可以找到坐在巷口縫補(bǔ)的阿姨。莉莉跟著姐姐搬進(jìn)來的第一天就看見她坐在那里，頭低著，手不停地穿針引線。之后，莉莉每天從她面前走過，去公交車站臺坐車上學(xué)，但都沒有看見她將頭抬起過。所以對于她的長相，莉莉從來沒有看清過。她坐在那里，像一口古老的鐘，只是縫補(bǔ)著，與世隔絕。她的背后是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這家百貨公司一定有紅過的歷史，從建筑的外面可以看出，現(xiàn)在落寞，主要是這里不再是鎮(zhèn)中心。

莉莉老遠(yuǎn)就看見阿姨背后的玻璃櫥窗里貼著一張打折的廣告，買300 減100；買200減50，巨大的紅字不亞于老房子墻上的“拆”，就這樣背在阿姨的背上。搞得好像是她在打折出售。街上仍舊熱鬧，只是來的都是像莉莉姐妹這樣的外來妹，他們要么租住在這里（畢竟這里的房租便宜），要么就是來買打折的衣物，街上一直有喇叭在喊打折打折。常年打折，搞得貨品都沒了正價似的——這個話是莉莉的姐姐說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帶著些怨氣的，也是對她自己的提醒，努力啊，有錢了就離開這里，你看啊，簡直是亂糟糟的！

阿姨坐在雨棚下，只要稍微移動一下屁股，就可以錯開打折的宣傳紅紙，但如果錯開這個位置，她就會脫離雨棚的呵護(hù)要淋雨，所以，她只能乖乖地坐在紅紙下面，背著它。她的手上正拿著一件黑色毛衣在縫補(bǔ)。銀針靈活地在毛衣里鉆進(jìn)鉆出，像一條銀魚在水中跳躍。她的手粗糙，黧黑，一看就是常干活的人，但因為針線活做得實在熟稔，手仍舊靈活地翻飛著。劉海覆蓋著眼睛，臉上就只有一根鼻子掛著，鼻頭還有點(diǎn)紅。當(dāng)她被莉莉的身影罩住，這才抬起頭來看。莉莉一眼看到她的臉上長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雀斑，由于臉比較寬，就像一只大餅上灑滿了黑芝麻。而她看到莉莉手中的紅色蕾絲裙，眼睛一亮，笑了幾顆黑芝麻落到地上，小妹妹，你這裙子真漂亮呀！

雖說只做縫補(bǔ)的活，她對好看的衣服還是有著本能的辨認(rèn)，莉莉高興地應(yīng)著，阿姨，這是我姐姐的裙子，我姐姐穿著它可漂亮啦！不信你下次注意，她每晚都會從這里回家……

突然，莉莉覺察出自己話多了，姐姐早上出門是白襯衫包臀裙，跟晚上半夜穿著紅色蕾絲裙喝到醉醺醺回家的人完全不是一個人。早上她是一朵百合花，清新怡人，晚上則是夜玫瑰，紅裙在霓虹燈里閃爍，要么黑了，要么更紅，舊舊的，像殘花。閉上嘴巴的莉莉，豁然覺得臉上一陣燙，便明白姐姐的工作不體面，不好隨便跟人說起。

阿姨接過裙子鋪在膝蓋上一看，就跟莉莉說道，能穿這條裙子的人，肯定很漂亮。你看啊，這腰身，多細(xì)！阿姨的手忽然就在腰部那里停下來，好似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短暫地沉默一下，她的表情迅速冷峻下來，好像又從裙子上解讀出了別樣的東西，修是可以修的，我如果修不好就沒有人修的好了，你姐姐是做什么工作的啊……順勢將裙子折疊好放在邊上的竹籃里，又繼續(xù)低頭接著縫補(bǔ)黑色毛衣?？赡芩让驴p補(bǔ)好了再處理紅裙子。莉莉反正也不急著趕時間，席地坐在臺階上等，眼睛繼續(xù)打量著阿姨。阿姨又矮又胖，坐在小凳上，像一只巨型的蝸牛，縮成一團(tuán)。她的臉也不漂亮，可能是成天風(fēng)吹日曬的原因，看上去還是很蒼老的。沒啥好看的，眼睛繼而轉(zhuǎn)向街上的人流看，東看西看以此打發(fā)時間。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這條街開的最多的店是運(yùn)動品牌店，物美價廉，再是手機(jī)店，只有對面有一間奶茶鋪。

邊上，阿姨主動在搭訕，問莉莉是哪里人。莉莉剛想開口說話，卻發(fā)現(xiàn)奶茶鋪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身影立馬將她的眼睛給吸住，眼珠子掛在身上再也離不開。從頭發(fā)到黑色衛(wèi)衣，再到黑褲子和腳上的白色運(yùn)動鞋，她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正是自己喜歡的男同學(xué)，心里便是一陣喜悅和羞怯蕩漾著。雖然聽到阿姨的聲音，卻沒有心思理會她了。待看到男同學(xué)扭一下腦袋，手上就握上了兩杯奶茶，再一扭身子，一杯奶茶遞給了身邊的女孩。一人捧著一杯奶茶并肩離去了，但他的另一只手則一直摟在女孩的肩上，女孩長長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來，像一面旗幟獵獵作響。莉莉知道了，一不留心看到他和他的女朋友了！從驚喜到歡喜再到失落，身子無力地朝阿姨靠了去，猝不及防間，肩膀撞到阿姨的膝蓋，針尖扎進(jìn)阿姨的手指，一滴鮮紅的血染在紅色蕾絲裙上。就在阿姨將手指放到嘴巴里吮吸間，她看見莉莉已經(jīng)走到奶茶鋪門口去了，站在那里正用手指在點(diǎn)單。

當(dāng)莉莉捧著奶茶回來，就已經(jīng)是另一個人，神情癡傻。一坐下，她就將奶茶舉在空中拍照。拍了一張不滿意，又拍了一張。算是拍好了，頭卻抵在手機(jī)上扒拉著看?？拷⒁踢@邊的耳朵緋紅緋紅的，這種紅能看出滾燙的意味。阿姨到底是過來人，一眼看出她的嬌羞和失落，便斷定眼前這個女孩子有心事，阿姨再次開口問道，小姑娘，你幾歲了？

十八了呢！莉莉眼睛不離手機(jī)回答著，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又在故意強(qiáng)調(diào)著什么。之后，又將手機(jī)舉起，對著奶茶鋪拍照。阿姨不知道一個奶茶鋪有什么好看的，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喝這個，聽說喝多了也不好的，都是香精。莉莉轉(zhuǎn)頭問阿姨說道，阿姨，你覺得我好看不？說著，還用手抓了抓頭頂，順勢將頭發(fā)理順了。阿姨回答，好看啊，你這個年紀(jì)怎么看都好看，不打扮也好看的。莉莉則盯著鋪在阿姨膝蓋上的紅色蕾絲裙上自言自語道，穿上它估計會更好看吧？終究，她還是嫌棄身上松垮的大T 恤衫無法跟長頭發(fā)女孩比！

阿姨自然不懂莉莉的嘀咕，她只是作為這個年齡段的人的看法對莉莉的話做出判斷，這個裙子是漂亮，但不適合你穿，你這樣青春不是很好嗎？

接著，阿姨又說道，你還小呢，沒必要弄得這么成熟！這個裙子啊，太性感了！

7

不得不說，阿姨將裙子修復(fù)得很好，掛進(jìn)衣櫥里，貌似一條新裙子，莉莉拉著裙邊看一圈，終于放下心來。她知道姐姐回來看到裙子一定很開心，也算是修復(fù)好了自己跟她昨天晚上的尷尬。說來說去還是那個阿姨厲害——想不到只用15 塊錢就給修復(fù)好了，離開時，莉莉抱著裙子禁不住跟阿姨連聲說了好幾個謝謝，那一刻，頓覺阿姨是那樣的親！

裙子的事解決好，莉莉掏出手機(jī)，決定解決自己的事了，她打算將男同學(xué)的微信刪掉。你看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學(xué)校又不大，不是同學(xué)誰來加你。況且他還有了女朋友，自己也沒必要再喜歡他了，刪掉他，給自己找點(diǎn)尊嚴(yán)回來——怎么說都不能白白暗戀了一場??！做出這個決定，她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絕情，如此拿得起放得下，一點(diǎn)也不拖泥帶水，不喜歡自己的人就沒必要去喜歡了！但眼睛剛落到手機(jī)屏幕上，她就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圈，一張奶茶圖片上配了一句酸溜溜的話，這個星期的第一杯奶茶，不想是為了告別，從此，我不會再喜歡你了。啊，怎么是這么寫的啊，肯定是昨晚喝酒了干的，怪不得姐姐那么生氣！她肯定是看到了！

莉莉只得飛快地將這條朋友圈也給刪了，算是全部清理干凈了，本以為這樣做好就解脫了，高興了，不想，當(dāng)手機(jī)里空空如也，她的心里也跟著空了。這才懷念起暗戀的感覺是那么美好，渴望著相遇，甚至偷偷地看他、想他，夢見他，幻想奇跡發(fā)生，哪怕他只是側(cè)一下頭，都會開心半天。但現(xiàn)在呢，啥也沒有了，自卑又一次站上肩頭，將愛的火苗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踐踏著——一種全新的痛苦在吞噬她，像一把刀直接扎在心口。她本以為只有姐姐的拋棄能讓她這般痛苦，所以便一直害怕姐姐離開，甚至害怕她談戀愛，生怕有人搶走姐姐。現(xiàn)在是姐姐還在身邊，自己卻先背叛她愛上男同學(xué)，還導(dǎo)致此刻心如刀絞……

其實，關(guān)于喜歡上男同學(xué)的事，她本來是想跟姐姐聊聊的，因為她是那么想跟一個人說說他，這個人藏在心里太難受，像籃球總在蹦跶，令她時而開心時而憂傷，只想一吐為快。更何況姐姐是自己最親密的人，不跟她說跟誰說？然而，幾次話到嘴邊，她都沒有勇氣說出來，之后，就是姐姐一直忙工作，根本無暇顧及她。好不容易等到姐姐回來了，姐姐卻是不爭氣，要么喝醉了，需要她照顧，要么就會叮囑她讀書的事，問她學(xué)習(xí)情況。在她眼里，莉莉只能好好讀書，乖乖在家。一旦看到莉莉?qū)ψ约旱膯栐挍]有反應(yīng)，她又會像個小媽媽苦口婆心起來，拿自己做例子，你不好好讀書，以后吃苦的是你自己，你看我啊，沒有學(xué)歷，等于啥都沒有，連愛的權(quán)利也沒有，每天都要靠磨嘴皮子求爹爹告奶奶低三下四的……

什么連愛的權(quán)利也沒有？回想著姐姐的話，莉莉恍然明白，只是直到今天才聽懂，莉莉就拽住這句話不放，想姐姐昨天晚上干啥去了，她沒有穿蕾絲裙，也沒有去兼職，那么她去干什么了呢，到大半個晚上才回來，不不，她本來是不想回來的，都來電話說了……

眼睛無意間落到姐姐的衣櫥門上，莉莉就猛地跳起來，想起內(nèi)衣抽屜里的日記本，姐姐的秘密一定在日記本里，將日記本藏得這么好，肯定藏了不少秘密。如此一想，莉莉就小跑過去，一把拉開抽屜，從花花綠綠的內(nèi)衣里找到日記本捧在手上，頓時，手上像捧了一個巨大的秘密，讓她緊張又興奮，心跳加速，胸口還“咚咚咚”跳著。之后，她將眼睛閉上，將日記本緊緊地貼在胸口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才坐在床沿上準(zhǔn)備打開日記本看。

令莉莉沒有想到的是，日記本里一個字也沒有寫，只是夾了一張照片。掃一眼照片上的陌生男人，莉莉?qū)⒄掌催^來看，以為照片背后會寫上點(diǎn)什么，日期或名字啥的，結(jié)果，當(dāng)看到一個字也沒有，她只好失落地又翻到照片的正面仔細(xì)研究起這個男人來。只一眼，她就認(rèn)定這個男人很帥，像年輕時候的黎明，斯文、儒雅，隨性，衣著簡潔，但很舒服，牛仔襯衫配白色休閑褲，精神奕奕，又超凡脫俗。像詩人，又像教師。背景是一座春天的山。這人是誰呢？快速地從記憶里搜索一番，莉莉沒有找到有關(guān)男人的任何印象，便十分確定這個人自己沒有見過，姐姐從來沒有允許他出現(xiàn)過，如此看來姐姐故意在隱藏他，而這個人對她肯定又是很重要的，于是去買了日記本，將他的照片夾在日記本里保存。保存？那么說這個人怎么了？是分手了還是死了？莉莉不由得胡亂猜測起來，猜著，猜著，心口就難受起來，好像還是昨晚的酒在作祟，她忽然覺得胃部一陣劇烈的痙攣，痛得只能倒在床上蜷縮起來！

8

這晚，姐姐依舊沒有去做兼職，七點(diǎn)不到就拎著一份牛肉飯回來了。飯交給莉莉，她就轉(zhuǎn)身回房間去了。莉莉以為姐姐回房只是換衣服，換好就會出來，便坐在餐桌邊等著。突然，心里一慌，生怕姐姐發(fā)現(xiàn)日記本被動過，眼睛不停地朝門口脧。打心里，她其實很想問姐姐照片上的人是誰，并對姐姐將照片藏這么好充滿好奇，但終究不敢貿(mào)然開口。等了一會兒，見姐姐沒有出來，莉莉就沖著房門口喊，姐姐，吃飯了。

到這會兒，莉莉才想到姐姐只帶了一份牛肉飯回來，看來她要出去吃。伸手取飯盒間，卻聽到姐姐在里面說，你自己吃吧，我累了，我要休息下。姐姐的臉色不好，進(jìn)屋時，莉莉就看到，她從來沒有見到過姐姐的臉色是這么蒼白，跟白紙一樣，不會生病了吧？這時候不去做兼職，不生病她才不會待在家里呢。這樣一想，莉莉難受起來，知道姐姐這么辛苦都是為了照顧自己，白天上班晚上兼職，還喝那么多酒，肯定是累壞了。起身來到姐姐房門口，莉莉看到姐姐正在床上躺著，心疼地問道，姐姐，你是不是偏頭痛犯了，我去給你買藥。姐姐也看出莉莉的心焦，強(qiáng)打起精神笑道，你去吃飯吧，我先躺會。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一臉的虛弱，莉莉只好不再打擾姐姐，輕輕地關(guān)上房門退了出來。那一刻，她對自己說道，好好讀書，只有努力讀書，姐姐才會高興起來。

剛打開盒飯蓋子，一股熱騰騰的香氣直沖味蕾——肚子到底還是餓了。這家餐廳的牛肉飯是莉莉最喜歡吃的，姐姐則喜歡吃里面的拉面。姐妹倆時不時會去吃一頓，再點(diǎn)上一杯奶茶，花費(fèi)雖然不多，但也是上館子。面對面地坐著，莉莉給姐姐嘗一口牛肉飯，姐姐也會給莉莉一筷子拉面嘗嘗。相視一笑間，仿佛在贊許飯和拉面都很好吃。莉莉一邊回想著一邊認(rèn)真地吃著牛肉飯，一勺子接連一勺子朝嘴巴里送，一顆飯粒掉在餐桌上，她也趕緊撿起來吃了。仿佛只有不停地吃，才能掩飾心中的紊亂，擔(dān)心姐姐生病間，她也認(rèn)識到自己錯了，這兩天不該故意對姐姐生出那么多的怨氣，不管怎么說，這些年她對自己都不離不棄，好吃的，好看的，盡量根據(jù)自身能力滿足，甚至還說今后一定要帶自己住進(jìn)大房子里……

一滴眼淚掉進(jìn)牛肉飯，像一滴水落進(jìn)雪地里，瞬間化作湯汁滲進(jìn)飯粒里——對，姐姐夾在日記本里的男人對她一定是十分重要，的確不該去冒犯，這對姐姐太不尊重了……

莉莉，你干嗎要動我的日記本！不想姐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日記本被動過，舉著日記本來責(zé)問莉莉。莉莉嚇得頭也不敢抬，剛喂到嘴巴里的牛肉飯也沒來得及咽，還以最快的速度擦拭掉臉上的眼淚。原本美味的飯卻像石頭噎在喉嚨里再也咽不下去了，臉因此漲得通紅。姐姐見狀遞來一杯水，嘆息著一屁股坐在餐桌邊，恨鐵不成鋼道，你看看你，都這么大了，哪里有個吃相！顯然，她認(rèn)為莉莉噎住是因為吃得太快。吃飯不要像個餓死鬼，不要搞得我不給你吃飯一樣！姐姐又一次啰唆起來，又要做那個苦口婆心的小媽媽了。

我跟你說啊，你要我怎么說你，你在家就不能好好看書嗎？你說你偷穿我的裙子想干啥，還偷擦口紅，翻我的日記本，你到底想干什么？作為一名學(xué)生，不好好讀書，到底想干嗎？莉莉氣憤極了，不就是穿了裙子嗎？干嗎發(fā)那么大的火。

一時間，媒人說姐姐的話：她呀，遲早要“賣”的！還有樓下的鄰居，擠在門縫里說的：這種女人，一看就是“養(yǎng)”著的！還有那個縫補(bǔ)阿姨看著裙子出現(xiàn)的怪異眼神，分明也在說姐姐的壞話，裙子啊——太性感了，她嘴巴里的性感就是勾引人，就是壞女人。一把掃掉桌上的牛肉飯，莉莉難掩憤怒與羞恥地說道：你以為我要吃你買的飯啊，你不嫌棄臟我還嫌棄臟呢，別成天在我面前裝清高，搞得多偉大似的，誰不知道你在賣！眼淚跟著奪眶而出。說完，抬起右腿，就從姐姐身邊跨過，沖出了大門。那一瞬間，莉莉只想逃離，離開姐姐，離開這個陰暗潮濕的房子！一口氣跑到樓下，這才知道，沒處可去，回頭看著樓道口，也不見姐姐追上來，看來她早就不想管自己了，遲疑一下，莉莉還是倔強(qiáng)地朝巷口走了去。

巷子里的路燈東一根西一根，有和沒有都一樣。突然出現(xiàn)的一盞灰不溜秋的燈光，反而照出很多陰影，暗影幢幢的，死去多年的蚊蠅黏在蛛網(wǎng)里罩著，巷子也就顯得幽深無比。莉莉?qū)㈦p手插在衣兜里，踩著自己的影子走，影子被拉得長長的。忽然，她看到姐姐的小腳蹦跶了出來，還有咯咯的笑聲，那是姐妹倆小時候在一起踩影子玩鬧的情景，姐姐一旦踩到莉莉的影子，就開心得不行，兩個人你追我趕地跑著、跳著，無憂無慮。

走到百貨大樓櫥窗邊，莉莉停了下來，眼睛再次盯著打折的紅紙看了一眼，又去看阿姨坐過的地方。此時，阿姨已經(jīng)回去了，那里空落落的，仿佛從來沒有人坐過。但莉莉卻還是看見阿姨坐在那里，她低著頭，正在穿針引線，跟記憶里媽媽埋頭坐在白熾燈下，“嗒嗒嗒”踩著縫紉機(jī)做衣裳的樣子一樣。姐妹倆小時候的衣裳都是媽媽做的，這成了姐妹倆最驕傲的事。荷葉邊像發(fā)泡過的木耳又大又富有彈力，這么好的能干的媽媽，為什么不要我們了呢，她為什么要當(dāng)別人的媽媽呢？

前面是大街，燈火通明，車來車往?；仡^看巷子，走動的人影如鬼魅，莉莉一腳跨上臺階，像白天席地而坐在臺階上，頭深深地埋在抱緊的雙膝上，有點(diǎn)自我取暖的意思。這個地方，假如姐姐出來找的話，她斷定還是能夠一眼看到的。晚風(fēng)吹在身上涼颼颼的，莉莉?qū)⑸碜涌s成一團(tuán)，頓覺自己也像一只蝸牛可憐巴巴地滾在墻角。不知過了多久，莉莉恍惚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莉莉，莉莉，像小時候聽到姐姐踢著門檻在喊魂：莉莉，莉莉——聲音是如此悠長和嘹亮，回聲不絕。

莉莉，莉莉……莉莉猛地驚醒，這才意識到不留心睡著了，貌似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跟姐姐正穿得漂漂亮亮在跳舞，姐姐穿的還是那件紅色蕾絲裙，自己穿的卻是姐姐買的一條白色連衣裙，一紅一白，像兩只蝴蝶在翩躚起舞，一會兒紅的裙子舞了起來，一會兒是白的裙子舞了起來，跟小時候踩影子一樣，還咯咯地笑著，盡是歡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