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秀
巴達仁貴今年七十六歲,再過十天就是他七十七歲的生日了,兒子想把他接到鎮(zhèn)上,為老人家好好慶賀一番。
阿布,你來時候千萬別拿什么東西。柴登掛電話前特意叮囑。
放心,我看著拿吧,喜日特么老了,馱不動太多東西。父親對他說。
放下手機,巴達仁貴看見南坡隱隱約約站滿烏鴉,怕是立秋后沒有什么好事。
他跟兒子說過很多次,別給我過生日,我們老了,不需要那么多儀式感,安寧點就好嘍。
喜日特么,如果我不去,柴登會不高興吧,孩子有這份孝心,我還是成全他吧。
喜日特么不想讓巴達仁貴去鎮(zhèn)子上,你看,這會兒它圍著房子不停地轉(zhuǎn)圈。旁人以為它只是尋點房子附近的干草,渴了到房子東側(cè)的飲水槽喝水,然后沒事接著遛腿。房子四周丘陵連綿,空曠得有點嚇人,整塊土地長滿沙蔥和冬青,沒有任何喧鬧,仿佛被人遺棄了一般。
巴達仁貴了解喜日特么,兒子女兒相繼成家后,喜日特么就是他的孩子。平日里他言語不多,和他說話的只有通人性的喜日特么和一群奶山羊。
老伴兒前陣子被兒子接到鎮(zhèn)上,由于雙眼白內(nèi)障看不清道路,只能每天坐在炕上,摸索著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媳婦下班后,隔半小時想起來就瞅她一眼,當然是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斜著眼睛停留一秒鐘,然后像大病初愈那樣有氣無力地把沒有嘆出口的那股憋氣,悶回肚子里。雖說,婆婆不太看清楚她的舉動,甚至看不出她有厭煩自己的苗頭,但她還是得收斂一下,盡量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烏令花早就煩她的瞎眼婆婆了,她不想多看她一眼,哪怕吃飯喝水的聲音,傳到她耳朵里,她都覺得煩。婆婆昨天差點把她寶貝兒子寶力道窩死。此刻,婆婆把剛遞到手里的熱飯菜又灑了一身,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摔摔打打好容易把鍋碗洗完,把門狠勁帶了一把,去了里屋。
巴達仁貴算見老伴兒住在兒子家心里一定不會痛快,可有什么辦法呢?奶山羊不能處理,這是他和老伴兒防老的。喜日特么,再過兩年也二十二歲了。
巴達仁貴年輕時是嘎查隊長,胖胖的,高高大大,相貌如祖先成吉思汗,辦事雷厲風行,不管誰找來,從不拖泥帶水??墒怯捎谒宰髦鲝垶閮杉沂転牡哪撩駳⒘岁犂锏膬芍谎颍獾饺K木通報,扣上了先斬后奏的帽子。隊長是干不成了,巴達仁貴腦海里都是說三道四的閑言碎語,走到哪兒身后都感覺有人指指點點。大隊到他們家只有三四里,寒冬臘月,他解下蒙古袍子上的腰帶,綁在回家路上唯一一棵大蒙古榆樹上,上吊了。
他沒死成,老伴兒被嚇得神情恍惚,每天都站在房頂上張望,等他安全回來她的心才能落到肚子里。那日大雪齊膝,她左等右等不見巴達仁貴的蹤影,踉踉蹌蹌從屋頂摔了下來,耳朵摔得半聾,手也哆哆嗦嗦捉不穩(wěn)東西。孫子寶力道正是因為這樣,在她雙手剛好抽筋的時候被捏得哇哇直哭,無巧不成書,媳婦正好回來,一把將寶力道奪過來,娘倆哭個沒完,好久了還抽噎。婆婆心里像遇到猛虎,心跳得咚咚直響。
你想掐死他?!掐死你孫子先問問你兒子同意不!噢噢,寶力道不哭,寶力道不哭,咱們打奶奶。她給寶力道把花臉擦了又擦,心疼得自己又落下幾顆淚珠來。
寶力道不哭,奶奶不好,把你抓疼了,奶奶,奶奶不好,不好。婆婆驚慌失措,不知道該說什么。
烏令花當然知道婆婆的手抽筋不過三五分鐘自然會恢復正常,但是這毛病一天四五次,誰知道冷不丁啥時候犯呢?萬一,寶力道掙脫不了,算怎么回事呢?
今天,給鎮(zhèn)上一家奶食品廠送奶時,巴達仁貴決定去一趟兒子家。雖說他是真心惦記兒子孫子,但兒子嘛,娶了媳婦由媳婦掌管,他想見一面,想爺倆在自己家里喝點燒酒順便嘮嘮,還不得問問媳婦?媳婦一句話:這幾天單位加班,過陣子啊。你說這上上下下不讓媳婦做主,還能讓你小子柴登做了主?巴達仁貴對這樣的事情見怪不怪,他不緊不慢地往兒子柴登家的路上走著,兩只野狗跑前護佑,仿佛給他帶路似的活蹦亂跳。
你兩個,沒人要了吧?哦喲,看看,臟猴子一樣,別跟著我了啊,去,去,上那邊玩去。
兩只狗,聽見有人關(guān)心它倆,越發(fā)寸步不離。走兩步,回頭看看巴達仁貴,心說,你快點,腿腳咋這么不利索呢?
去去,離我遠點。
巴達仁貴撿起一塊小石頭揚手嚇唬那兩只小臟狗。
說你們呢,不許跟著我了啊。
他是怕萬一到了兒子家門口,兩只狗還跟著他,被兒媳婦烏令花看到了又得數(shù)落完兒子數(shù)落他,沒有十天半月的,你阿布再這樣招流浪狗、討吃子,就別來了啊。唉,這人老沒坐處,皮襖爛了沒放處,誰讓自己沒給兒子打下江山呢?
巴達仁貴來到兒子柴登門前,兒媳婦烏令花倒是沒遇著,他心想這是又加班呢?于是,他挪著老寒腿,大大方方進了屋。
孫子寶力道還不滿一歲半,老伴兒用腰帶把他縻在枕頭上,雙手舉著兩個杯子倒來倒去,杯子里的牛奶正冒著熱氣呢,顯然老伴兒是想給孫子喂點吃的。
哎,哎,我來吧。巴達仁貴想幫老伴兒的忙,他顧不得一臉風塵,兩只手相互搓搓算是干凈了。
進大門時,老伴兒聽見大門響,但她看不清是誰,也沒承想巴達仁貴會來,上個禮拜兒子柴登給她撥通電話,老兩口可說了一氣兒,那天,老伴兒就說,你來鎮(zhèn)上送牛奶時,把我接回去吧。巴達仁貴因為牧區(qū)連降暴雨,為了給喜日特么修蓋圈舍屋頂,他光顧著護他的老寒腿不要扭傷,沒留神腳下打滑,結(jié)果大拇指撐地過猛,幾分鐘后粗糙的大手腫得跟饅頭似的。他心想,這事得瞞著老伴兒和兒子,所以電話里不打算提起自己受傷一事。這事讓老伴兒知道了,就會催兒子送她回家,兒子想送老伴兒就得跟媳婦請假。再說這會兒他的寶貝孫子寶力道還真離不開他的瞎老伴兒照顧呢。
巴達仁貴清楚老伴兒的脾氣,就算全瞎了她也不會向生活認慫,她還能生活自理,只是像一個高度近視的人摘了眼鏡一般,任何塵呀土的落在門窗上,她再不會像從前那樣打掃得干干凈凈,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除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其他日常憑感覺和聲音做一些駕輕就熟的事情還是綽綽有余的。所以,那天巴達仁貴說有幾個奶山羊快要下羔子了,等下了羔子他就去接她。但他沒想到老伴兒說的接回去的話不是因為想家了。
巴達仁貴剛從老伴兒手里接過兩個大茶缸子,老伴兒渾濁的眼淚已經(jīng)流在了下巴上。
哭,哭,還怕你的眼睛瞎不了?巴達仁貴埋怨她。
住不成就回,哭甚了!這時候他感覺到心強命不強的老伴兒這是受氣了。
老伴兒用袖子揩去眼淚,哭訴兒媳婦烏令花冤枉她想掐死孫子寶力道,所以不再讓她抱孫子,還說烏令花寧可把孫子縻在枕頭上也不許她抱。
你說,這么小的孩子,老伴兒一邊說一邊朝窗外瞭望,正是懷里抱的時候,寶力道像羊啊馬呀縻在那里哇哇亂叫,我看著就心疼,偷偷解開抱幾分鐘趕緊再拴起來,孫子在我懷里可乖了。老伴兒說到這幾乎哭出了聲。
喜日特么我拴在鎮(zhèn)口李財旺家牲口圈里了,要不等兒子回來,你跟他說一聲,咱們一起回去。
它跟咱們一樣是老年人了,你以后別讓它干活了。
嗯。
把寶力道抱過來,我洗洗手給他喂牛奶。
噢。
寶力道,我是爺爺,還記得爺爺不?乖孫子,吃飯飯嘍……巴達仁貴哼起搖籃曲,寶力道在爺爺?shù)膽牙锸治枳愕?,兩只小腳丫翹到了爺爺?shù)淖彀蜕?,把老兩口樂得回家的事也忘到了九霄云外?/p>
第一天,巴達仁貴領(lǐng)著老伴兒上路了。喜日特么是巴達仁貴專門給老伴兒買的坐騎,那年老伴兒從房頂摔下來后,半年多時間行動不便,家里的馬她根本騎不上去。喜日特么來的時候有三歲了,仿佛知道自己的任務(wù)似的,只要看見老伴兒出來,它便踱步走進院子,跪臥到她跟前,讓她騎到自己的背上。
第三天晚上,兒子打電話過來。
阿布,把那坡奶山羊賣了吧,我和烏令花說好了,給您和額吉在鎮(zhèn)上買一套小房子,我也好招呼你們。我妹妹嫁得遠,你們?nèi)ゴ惶碎T都不方便——兒子頓了頓又說起來,她還要照顧三個孩子上學,賣了羊我再跟鎮(zhèn)上銀行貸點款——
別別別。巴達仁貴把電話掛了。
炕上,老伴兒睡得正香,巴達仁貴從炕里頭伸手把帽子抓過來戴在頭上走向門外。
喜日特么,我所有的積蓄都替兒子借了貸款、還了信用卡,他咋還惦記我這坡羊呢?兒子讓我把家里的奶山羊都賣了去鎮(zhèn)上,你說我去不去?
信用卡還不上,大年三十還被關(guān)進號子里,還跟我說貸款,真是記吃不記打的東西。
喜日特么,我就擔心呀,我這討吃兒子別哪天又有什么大窟窿讓我補,砸碎我的老骨頭也沒有嘍。
喜日特么,你還記得兩個孩子搶著讓你馱的事不?那時候,你剛來我們家,老伴兒舍不得你小小年紀就拉貨馱人,沒有非辦不可的事,說啥也不用你。她常逗孩子們說,喜日特么的媽媽若看見它受苦,會哭的。
巴達仁貴跟喜日特么說了半黑夜的話,才困倦地回到屋里睡覺去了。
阿布,明天是你的生日,我給你從前達門買了一頭四歲的小駱駝,跟喜日特么長得一模一樣。巴達仁貴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想起兒子打電話來還說了這么一句。其實,他特怕電話響,有時候電話就在手里拿著,他看兒子的名字在屏幕上一直亮著,就是沒勇氣接通,回頭他會給兒子在微信留言:我去掏羊糞了,沒聽見電話。兒子回:沒事。
自打兒子柴登去外地上學,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再后來娶妻生子,不回家的理由多得像他和喜日特么長夜寂寥數(shù)也數(shù)不完的星星。約莫又過了一個鐘頭,巴達仁貴聽見喜日特么喊他。
巴達仁貴,別把我賣了,我能去水庫馱水,還能去幾年。
他疑惑地看著墻壁,這次他聽到喜日特么嘶啞的低鳴,很低:我老了,沒用了,賣吧。
喜日特么,一模一樣?喜日特么,一模一樣?怎么個一樣法?這生日禮物怕是又耍盡心機吧。黑暗中,巴達仁貴左一支右一支抽煙,直抽得嗓子癢癢,怕咳嗽聲吵醒老伴兒才把捏在左手里的半盒煙輕輕地放在窗臺上。
次日,兒子和一個陌生人牽著跟喜日特么一模一樣的小黃駝來到院子里。
阿布,額吉,快來,看看,喜日特么,一樣不?柴登洋洋得意地朝著屋里喊。
阿布,喜日特么呢,去哪兒了?
一早就出去了,家里有駱駝,你媽眼睛不好,我有喜日特么就行了,用不著。巴達仁貴一瘸一拐地來到院子里。心里暗想,前面說接我去鎮(zhèn)上過生日,這又整回一頭年輕的小駱駝,兒子呀,你哪來這么多心眼?
進屋坐。
陌生人仿佛一直在等這句話,他用眼睛斜視柴登。他們倆看起來要好得不分彼此,真叫人厭煩。
巴達仁貴看到陌生人賊頭賊腦地四下環(huán)顧,認定這個家伙是魔鬼的化身。他猜想這家伙一定有鬼主意,而這鬼主意正是兒子柴登與他一起合計好的。
戴鴨舌帽的陌生人和兒子柴登把小黃駝拴在屋子后面的拴馬樁上進屋坐下。
兒子搶先說話了。
額吉,阿布,這位是我的朋友,沏點茶讓他先喝著,我去南坡找喜日特么去。
原來,小黃駝果真是兒子柴登跟陌生人的一筆交易。喜日特么雖然老了,但是營養(yǎng)一直很好,體重是小黃駝的兩倍,陌生人準備把喜日特么賣到屠宰場賺錢。巴達仁貴早就聽說這些私人屠宰場把收回來的老弱病殘的各種駝肉打包成冷凍肉喪盡天良地發(fā)往南方。
半晌,巴達仁貴看見兒子柴登牽著喜日特么從草坡下來了,但喜日特么好像預感到什么不祥的事,走到大門口就不動了,仿佛被施了定身術(shù),任由兒子怎么拽都不肯再向前半步。
柴登見喜日特么不肯進院,索性也不進去了,高聲喊鴨舌帽,走啦!走啦!鴨舌帽也不客氣,放下茶杯徑直出了屋子,幫柴登用力推著喜日特么往鎮(zhèn)子方向走。
喜日特么被帶走了,睫毛沾滿淚水。兒子拿了多少好處巴達仁貴和老伴兒都懶得問一聲。他們只關(guān)心喜日特么會被賣到什么地方。
你把喜日特么弄哪兒去了?趕緊給找回來,你阿布已經(jīng)好幾夜沒合眼了。巴達仁貴和老伴兒幾天來吃不好睡不香。
賣得遠?遠是多遠?你天明就去。老伴兒氣不過,一天給柴登打八個電話,她哆哆嗦嗦抱著手機質(zhì)問兒子。
從鎮(zhèn)上起身還一百多里地,咋去?再說保不住早做成肉醬了。
造孽子,你個造孽子,肉醬也給我們拿來,喜日特么讓你騎了十八年,你咋忍心賣給牲口販子?柴登,你該有良心。額吉捏著手機仿佛自言自語。
那么老了,能干啥?不是給你們買了小黃駝?別喊了,行不?柴登在電話里怒氣沖沖。
放生了,也比給了牲口販子強啊……喜日特么不想走,你們還用鞭子抽它。
額吉瞇著雙眼,捂著臉嗚嗚咽咽,像個孩子似的無比傷心。這種嗚咽是沉重的,和死一樣沉重,聽從命運的擺布。
差不多過了四十多天,嘎查群里有人發(fā)了一張照片,一頭年邁的老黃駝在巴音高勒水庫附近飲水,渾身上下都是網(wǎng)圍欄的粗鐵絲刮出的血痕,傷口深如刀刻一般,放大照片可以清晰地看到新傷還有血跡,舊傷正在愈合。網(wǎng)圍欄上掛滿了駝毛,老黃駝身上的絨毛隨風飄動,所剩無幾,看樣子穿過的網(wǎng)圍欄多不可數(shù)。還有一段駱駝行走荒地的視頻,發(fā)視頻的人說他看到老黃駝一瘸一拐朝著一個方向不停地趕路,想必是很想家了。
巴達仁貴和老伴兒不看微信,除了看兒子閨女發(fā)來的信息,幾乎沒有微信好友。傍晚,他接到老朋友三界老漢的電話。
你家的駱駝,你快去看看,你家的喜日特么,它回來了。呀嗨,從哪兒回來的,可憐的喜日特么。
巴達仁貴聽見三界老漢聲音里帶著無奈的心酸,扔下電話就往外跑。
喜日特么嗎?你回來了?
巴達仁貴一瘸一拐像企鵝那樣跑跑走走,但只能顛跑幾步,他便累了,雙手扶著膝蓋喘氣。
喜日特么,我向你保證,只要你回來我一定給你自由,你可以在你生活過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行走,日后不管誰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會同意把你賣掉,我給你脖子上系上哈達,頭頂灑上奶酒,想我了,你隨時回來,厭倦了你就到天邊,假如我先你死了,喜日特么,我的孩子,你要堅強地活下去——這是長生天給你的權(quán)力。
風吹著南坡,吹著他們的屋子,巴達仁貴異常傷心。
喜日特么,我的孩子,喜日特么,我的孩子,他念叨著這個永生難忘的名字。
太陽馬上就落到草坡下面了,巴達仁貴朝著離他們房子最近的一處草坡眺望了許久,還是沒有看到喜日特么,回吧,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他安慰自己??墒牵剞D(zhuǎn)身子還沒有站定他忍不住又朝土坡那邊望去,他努力直起身子,直起因常年放牧羅圈了的雙腿,還是看到先前看到的那幾根枯草,搖搖晃晃。土坡馬上就要被落日的光線全部遮住了,前達門沐浴在一片霞光里。
他不能回。
說不定他的喜日特么正在土坡后面像學步的孫子寶力道那樣艱難地爬坡,他怎么能不管它呢?
猛然間,巴達仁貴看見喜日特么脖子高高地昂著,發(fā)出蒼涼的叫聲。
巴達仁貴站住了,這下他看清楚,喜日特么正用栗子般的黑眼睛跟他打招呼呢,緊接著露出身子,露出腿,露出蹄子,從霞光中一瘸一拐地朝他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