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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書樓

2023-09-03 08:08徐貴祥
當(dāng)代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大伯老街大橋

徐貴祥

喬大橋沒來之前,我們的課余生活比較簡單,通常都在家里做作業(yè)。有時候也會三三兩兩溜到街上,玩玩捉迷藏、渾水摸魚、狼牽羊之類的小把戲。男孩多的時候,就玩打仗的游戲,沖啊殺啊亂扔土坷垃。

喬大橋一來,情況就不一樣了,他跟我們玩了幾次,越玩越?jīng)]勁。有一天晚飯后,他把我們集合起來,一只手比畫成手槍狀,在我們眼前猛地一伸,嘴里念念有詞:叭,叭叭。

喬大橋嘴里“叭”了幾聲,把手卡在腰間說:“這樣不行,太低級了?!?/p>

我們很喜歡喬大橋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但是不知道他說的“低級”是什么意思,六雙小眼睛一起崇敬地看著他。

喬大橋說:“我們老街,有三支隊伍,南頭小孩兵團、北頭小孩兵團,還有我們,公社小孩兵團。我們雖然人少,但是,我們可以今天聯(lián)合北頭小孩兵團打南頭小孩兵團,明天聯(lián)合南頭小孩兵團打北頭小孩兵團。你們看過《三國演義》嗎?”

吳小根說:“杜二三家里有《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

吳小根沒有謊報軍情,我家里確實有《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不過只有半本了,那里面講的是“三顧茅廬”的故事,沒有講聯(lián)合這個打那個。但是,我不會跟喬大橋抬杠,我們幾個公社小孩都佩服喬大橋,他懂得的那么多!

喬二橋說:“我們明白了,就是拉張三打李四,再拉李四打張三??墒牵蜻@樣的仗有什么意思呢?”

喬大橋瞪了他弟弟一眼,撓撓頭皮說:“意思嘛……你說什么意思?我們搞訓(xùn)練啊,我們學(xué)習(xí)軍事啊,我們長大了,要當(dāng)接班人,連打仗都不會,那怎么行?”

我們馬上覺得問題很嚴重,是啊,當(dāng)革命事業(yè)接班人,不會打仗確實不行。

喬大橋又說:“陳肖江給張麥帶個信,從明天開始,我們就向北頭小孩兵團挑戰(zhàn),讓他們晚上在百貨大樓后面集合。讓南頭小孩兵團誘敵深入,我們公社小孩兵團明晚要奇襲白虎團?!?/p>

喬大橋這樣一講,更增加了我們對他的崇敬,因為我們只看過老街宣傳隊演出的《智取威虎山》,壓根兒不知道還有《奇襲白虎團》。反正聽喬大橋的沒錯,跟喬大橋玩,確實比先前打亂仗高級多了。

老街是公社的所在地。聽喬二橋講,我們公社有十幾個大隊,兩萬多人口?!皶r光退回二十年,老街它不是一條街,它是一個城。”

這話是陶大伯講的,陶大伯的另一個話是,“兩萬多人啊,時光退回到戰(zhàn)爭年代,兩萬多人就是十幾個團,至少是三個師。”

陶大伯是復(fù)員軍人,認得不少字,可以讀報紙。在公社當(dāng)炊事員,他感到很自豪,因為他也算公社的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公社大門也是他管著,要進這個門,得先過他這一關(guān)。

那天晚上,我們就在公社小樓西邊的空地上,演練起來,首先是臥倒,然后是沖鋒,再然后是肉搏,其實就是摔跤。

喬大橋就像指揮官那樣,一會兒踢踢吳小根的屁股,呵斥道:“臥倒要像臥倒的樣子,不要撅屁股?!币粫河职颜こ梢粓F的我和陳肖江扯開,說:“肉搏要講技術(shù),不能沖上去就抱住敵人的腦袋,看我!”

喬大橋說著,往地下一蹲,一只腳撐在地上,突然伸出另一條腿,唰的一下,一個掃堂腿飛過來,把站在邊上的我和陳肖江全都撂倒了。

就這一招,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沒有誰記得,喬大橋是怎么當(dāng)上司令的,反正,那天晚上吳小根就開始喊他“喬司令”,陳肖江和我也跟著喊。喬二橋有時候喊他“哥哥”,有時候喊他“喬大橋”,偶爾也喊一聲“喬司令”。

喬大橋是公社喬主任的大兒子,他爸爸調(diào)到我們這里快一年了,來的時候,只帶了喬二橋,喬大橋留在縣城上學(xué)。這個夏天,兩個“橋”的媽媽也調(diào)過來了,在公社信用社當(dāng)會計,喬大橋才跟著過來。

以往,我們也聽喬二橋說過他哥,在城里也是學(xué)習(xí)尖子,賊聰明,會讀書,滿肚子都是故事。但是我們有一個疑問,喬大橋比我和喬二橋大兩歲,比吳小根、陳肖江大三歲,他那么聰明,怎么跟我們一樣,讀小學(xué)六年級呢?

我們佩服喬大橋有很多理由,不僅因為他是從縣城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有一件藍色條紋汗衫,還有一根皮帶,藍色條紋汗衫扎在皮帶里,整個人就比老街的孩子高出一個頭。

喬大橋說,他的那件藍色條紋汗衫,名叫?;晟?,是海軍戰(zhàn)士穿的。

我是頭一次聽說世界上還有?;晟肋@個東西。

喬大橋的到來,使我們大開眼界。我們不僅對喬大橋刮目相看,也對喬二橋高看一眼,按我們的經(jīng)驗,明年,至多后年夏天,喬大橋身上的那件?;晟?,就會套在喬二橋的身上。

根據(jù)我的觀察,喬二橋?qū)λ缟砩系哪羌;晟浪坪跻埠茉谝?,有一次他對我和吳小根說:“什么玩意兒,天天綁在身上穿,恨不得穿破了才扔給我,要是破了,我也不要了?!?/p>

其實在我看來,喬二橋福氣大得很,雖然他免不了要撿他哥哥的衣服穿。我倒是沒有哥哥,但是我寧肯有一個哥哥,因為沒有哥哥,我就得撿我姐姐的衣服,不僅是花的,而且還是偏襠褲。以前吳小根他們還取笑我是假丫頭,打了幾架,他們不敢喊我假丫頭了,可是我心里還是別扭。我什么時候才能有一件真正的男孩子穿的衣服呢,最好夏天能有一件?;晟?。

陳肖江更慘,他兄弟五個,他是老小。他跟我們講,一件褂子,剛做成的時候,五個扣子是一樣的,傳到他的身上,五個扣子五個樣。

這就是我們的少年時代。

不知道為什么,喬大橋跟我們同學(xué)的那半年,學(xué)校的老師走了不少,上課也就馬虎了。

學(xué)習(xí)壓力不大,很少家庭作業(yè),每天晚上,不管月黑風(fēng)高,還是月牙掛梢,都要打一仗。

最初是模仿樣板戲,上演《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的故事,沒有戰(zhàn)斗場面,今天你是郭建光,明天我是楊子榮,吵來吵去。打著打著,就升級了,打游擊戰(zhàn)和伏擊戰(zhàn)。

就是從喬大橋那里,我們知道了“進攻”“防御”“偷襲”等等概念,這讓我們大家都很開心。

就在喬大橋轉(zhuǎn)學(xué)到我們學(xué)校之前的那個學(xué)期,不知道為什么不發(fā)語文課本了,老師自己編。公社喬主任對我們校長說,不管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孩子上學(xué)不能耽擱,抓革命是大人的事,孩子的事就是讀書。

啟老師給我們編的課本,比以前發(fā)的課本有趣,還專門有一本輔助課本《成語故事》,讓我們多學(xué)了很多生字,知道了不少歷史故事,還知道了,“葉公好龍”的“葉”,原先的讀音是shè。

從小學(xué)三年級到六年級,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很好,算術(shù)馬馬虎虎,玩得最瘋的那段時間,兩門課的成績都有點滑坡。

不過,玩打仗游戲有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學(xué)過的很多成語,比如“里應(yīng)外合”“出其不意”“虛晃一槍”等等,在游戲中經(jīng)常會被提到,不僅記得更牢了,也理解得更明白了——這個收獲是很多年后我才悟出來的。

有一天,張麥上課遲到了,腦門上還貼了一個膏藥,下課后我問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不肯講。他妹妹張杏過來說,張麥學(xué)楊子榮打虎上山,把推磨的驢牽到院子里當(dāng)馬騎,結(jié)果把腦門摔破了。

我們快樂地大笑。張杏繃著小臉說:“你們再不要拉著張麥打仗了,我爹講了,再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讓他退學(xué),跟驢一起推磨?!?/p>

張麥和張杏是龍鳳胎,妹妹比哥哥小幾分鐘,但她是六年級的班長,學(xué)習(xí)成績拔尖,一直是老師最喜歡的學(xué)生。喬大橋不喜歡張杏,說這個小丫頭簡直就是老師安插在我們中間的女特務(wù),愛打小報告。

我說不上來喜歡不喜歡,只是隱隱感到,將來考中學(xué),張杏肯定是第一個,她不僅算術(shù)成績好,語文也好,背誦的詩詞和成語,比我還多。

后來,老師也知道我們晚上玩打仗的游戲,不過沒有怎么制止。啟老師說,小孩子鬧著玩,只要不過分,可以鍛煉腦子。

啟老師說過這話沒有,我們不知道,反正喬大橋就是這么跟我們說的。喬大橋說:“我們玩打仗的游戲,肯定又是張杏跟老師說的。你們等著,下次選班干部,我非把她選掉不可。”

公社大院在十字街西邊,學(xué)校在東頭偏南,隔著一里多路。我們上學(xué),有時候從街后抄近道,有時候從街上走直角,這要看我們的心情。

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喬大橋跟我們講:“有個重要情況,城里的學(xué)校都停課了,我們學(xué)校為什么不停課,還天天講有理數(shù)無理數(shù),搞得頭疼,我們要造反?!?/p>

我們幾個小嘍啰一聽,頓時摩拳擦掌,我們確實早就不想上課了??墒?,造反是怎么個造法呢?不管別的地方出現(xiàn)什么情況,我們老街,除了小孩子在夜里搞地下活動,大人們好像沒有怎么鬧起來。

也是聽陶大伯講的,“時光退回三年,喬主任是副縣長”。陶大伯這話是對老街造反派的頭頭說的,我們也不知道真假。

當(dāng)?shù)厝硕己芘宸讨魅?,稍微記事一點,聽大人說過,我出生之后那幾年,很多公社食堂都“?;稹绷?,因為沒有糧食吃。那時候喬伯伯在另外一個公社當(dāng)主任,想了很多辦法,還提出了一個口號:“群眾吃干,干部吃??;群眾吃稀,干部喝水;群眾喝水,干部餓死?!边@句話在當(dāng)?shù)貜V為流傳。喬主任不讓造反,大家就不敢亂動。我們這些“小孩兵團”更是狗咬刺猬,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就連喬大橋也不敢造次,嘴上說說算了。

沒隔多久,喬大橋又得到一個情報,有一個“兵團”開展掃“四舊”活動,從街上收繳了不少舊書,都堆在曹三飯店的柴房里,給他當(dāng)柴草用,抵飯錢。

我們既不知道什么是“四舊”,也不懂得為什么這些書不讓我們讀。喬大橋說:“書,都是書,還有連環(huán)畫,兩麻袋,至少有三百本?!?/p>

我的天啦,三百本連環(huán)畫,要是搞到手,那不就發(fā)財了嗎?

喬大橋的情報引起了我們極大的興趣和強烈的戰(zhàn)斗欲望。喬大橋說:“我是聽張麥說的,他們北頭小孩兵團今晚就要動手,我們必須搶在他們前面?!?/p>

我們興奮得不得了,各回各家鬼鬼祟祟地吃了飯,大約晚上七點多鐘,在小樓下面集合完畢。

喬大橋檢查裝備,不得了,有一把電筒,有一個手槍套,還有……我的天啦,武裝部長的兒子陳肖江居然扛了一條老式步槍。

喬大橋看到步槍,被嚇住了,跟陳肖江說:“這個不行,打死人要償命的?!?/p>

陳肖江說:“沒事,沒有撞針,也沒有子彈,我扛上嚇唬他們?!?/p>

陳肖江這么一說,喬大橋才放下心來,拍拍陳肖江的肩膀說:“很好,虛虛實實,兵不厭詐?!?/p>

我們按計劃秘密潛入曹三飯店后院,喬大橋命令陳肖江站哨,發(fā)現(xiàn)敵情就拉槍栓、喊口令。然后喬大橋帶領(lǐng)我和喬二橋、吳小根一干人等,翻墻進入院子。

那天晚上,曹三飯店只有一桌辦喜事的客人,后院基本上沒有人。我們的行動進展很順利,喬大橋讓我在院內(nèi)充當(dāng)?shù)诙缻徤?,然后他帶領(lǐng)其余的人直接進入柴房。

說實話,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戰(zhàn)斗,我有點害怕,倒不是怕北頭小孩兵團突然襲擊,而是怕后果。畢竟,我們是來搶東西的,就算把東西弄走了,算不算搶劫啊,算不算盜竊啊。

我正這么怕著,喬大橋他們出來了,滿臉晦氣。我問怎么回事,喬二橋說:“狗屁,什么麻袋,什么連環(huán)畫,柴房里啥都沒有。”

吳小根也說:“司令,你的情報準不準???”

喬大橋眼睛眨巴幾下說:“我上茅廁,在墻外聽張麥跟王強說的,一定要搶在今晚動手,不然明天就被曹三當(dāng)柴火燒了……”

喬大橋講到這里,突然停住了,一拍腦門說:“壞了,中了敵人的奸計了……趕快走!”

我們不知道喬大橋說的是什么,只好跟著他走。路上喬大橋說:“張麥在茅廁里給王強布置任務(wù),是個陷阱,分明是調(diào)虎離山?!?/p>

喬二橋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了,趕快找‘四舊’啊?!?/p>

喬大橋說:“一定在春來茶館,那些書只能當(dāng)柴火,不在飯店就在茶館。”

我們連想也沒想,就跟著喬大橋竄出曹三飯店后院,向春來茶館撲去……意想不到的是,我們剛剛離開曹三飯店,就被一堵人墻擋住了去路。

喬大橋定睛一看,慘叫一聲:“壞啦,快跑……”

說時遲那時快,哪里還能逃得了?

那堵人墻是我們的父親——公社干部組成的,陳肖江的爸爸首先沖上來,將陳肖江抓小雞一樣縛住了雙臂,二話不說就繳械了,其他幾個孩子也紛紛束手就擒。

當(dāng)天晚上九點鐘左右,公社大院哀鴻遍野,傳出陣陣鬼哭狼嚎,包括本人在內(nèi),至少有六個孩子被扒掉褲子打屁股。

挨了打才知道,原來我們昨晚的行動走漏了風(fēng)聲,被陶大伯知道了,陶大伯找了半天才從學(xué)校找到我們的爸爸,他們都在學(xué)校開會,所以一起出動,打了我們一個伏擊戰(zhàn)。

第二天上學(xué),公社小孩兵團的幾個孩子走路都不太正常,一只腿短一只腿長。好像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知道了這件事情,只是偷笑,并不言語。

到了課間休息,從操場傳來喧鬧,原來是喬大橋和張麥扭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

張麥指天發(fā)誓:“我確實聽說‘四舊’被送到曹三飯店柴房,我也確實想組織夜半智取,可是,我的行動暴露了,被張杏發(fā)現(xiàn)了,張杏不僅向爹媽告了狀,攔住了我,還跑到公社大院跟陶大伯說了?!?/p>

情況明朗之后,喬大橋不再計較張麥,只是一遍一遍地說:“可是,那些‘四舊’到底在哪里呢?”

吳小根說:“張杏一直跟我們作對,會不會是她討好陶大伯,把那些書弄到她家去了啊?”

陳肖江馬上說:“就是,也許是她和張麥里應(yīng)外合,我們到她家豆腐坊看看。”

喬大橋愣了一下,突然咧嘴一笑說:“你們兩個豬腦子,張杏?那個丫頭片子是書呆子,她哪有那么高明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啊,你們不要過高地估計敵人。繼續(xù)偵察?!?/p>

陳肖江和吳小根挨了挖苦,愁眉苦臉,不說話了。

到了下午,陳肖江向喬大橋報告,那批“四舊”,既不在曹三飯店,也不在春來茶館,它就在我們的身邊,在公社大院的小樓里。

事情的真相是,那批所謂的“四舊”,被喬大橋的爸爸攔截了,喬主任下令,送到公社食堂,交給陶大伯當(dāng)柴火用。陶大伯哪里舍得燒火啊,把那幾麻袋東西都背到小樓的二層,一把鎖鎖上了。

當(dāng)天下午放學(xué),我們就對小樓周邊的地形進行偵察。

陶大伯說老街原先是一座城,有點夸張,但是“時光退回二十年”,老街確實比我們見到的老街要氣派多了。小時候聽大人講,老街過去有好幾幢樓,東北方有杜家老樓,西南方有竇家老樓,東南方有一座清真寺,西北方有一個峨眉塔,正東方是汲河碼頭,正西方是尚善街……到我記事的時候,這些建筑大都被拆了,只剩下一幢紅頂小樓,在公社大院的西邊。除了樓房,還有兩間平房,在大院里面套了一個小院。

我們這些孩子,雖然在公社大院生活,但是從來沒有人進過那幢小樓。聽喬大橋講,小樓是公社武裝部的武器庫,里面有槍有炮,除了陶大伯手里有鑰匙,還有一把鑰匙在武裝部長陳叔叔手里。

消息證實后,喬大橋召集我們開會,商量怎樣弄到鑰匙。

喬二橋提出來,由陳肖江負責(zé),趁他爸爸熟睡,把鑰匙偷出來。

陳肖江哭喪著臉說:“這個我不敢,偷武器庫的鑰匙,那就是特務(wù),被抓住了,怕是要坐牢,沒準還會槍斃呢?!?/p>

喬二橋說:“啥武器庫,你爸爸跟我爸爸講,小樓子里面都是零件,有的都生銹了,要送到收購站賣廢鐵爛銅。說那里是武器庫,是放煙幕彈,真正的武器庫不在小樓子里。”

陳肖江瞪著眼睛問:“那你說,真正的武器庫在哪里?”

喬二橋說:“這個我不能說,這是軍事秘密。”

陳肖江怔了怔說:“狗屁,連你都知道了,還秘密個鬼啊……反正,我不能當(dāng)特務(wù)?!?/p>

喬大橋揮手打斷了喬二橋和陳肖江,看著我說:“杜二三,陶大伯最喜歡你,說你愛讀書,你星期天幫陶大伯挑水,見機行事,把鑰匙偷出來,就用一個晚上?!?/p>

我當(dāng)然不會輕易接受這個任務(wù),陳肖江擔(dān)心的事情,我也擔(dān)心。再有,我在報紙上看過一句話:主犯必辦,脅從不問,受蒙蔽者無罪。我還為這句話請教過陶大伯,陶大伯跟我講:“啥意思,就是帶頭犯錯的人要受到處理,跟在后面犯錯的人,教育教育就行了,不必受到嚴厲處罰?!薄詮拿靼走@個道理,我就暗暗下了決心,不管喬大橋組織什么樣的行動,我只當(dāng)“脅從”,絕不當(dāng)出頭椽子。

當(dāng)下,我就跟喬大橋講:“這件事情別讓我做,我膽小,萬一我搞砸了,壞了大家的大事?!?/p>

喬大橋不滿地看了我一眼,從鼻子哼了一聲說:“杜二三你這個膽小鬼,早晚要當(dāng)王連舉?!?/p>

我吭吭哧哧地說:“憑什么說我是王連舉,我不是還沒有叛變嗎?”

喬大橋不再理會我,問吳小根:“老虎,你說怎么辦?”

吳小根的爸爸是公社的組織委員,據(jù)說小時候膽子極小,所以他爸給他起了個小名叫老虎,老虎喊了上十年,這家伙的膽子真的大了起來,敢一個人走夜路,晚上從老街到新街給他媽媽送飯,路過一片墳地,他一點兒也不害怕。

吳小根說:“既然不能智取,那就強攻。夜里偷襲,我當(dāng)突擊隊長,第一個上?!?/p>

喬大橋想了一會兒,又問我:“杜二三你想不想看連環(huán)畫?”

我毫不含糊地回答:“想,我太想了?!?/p>

喬大橋說:“那就說好,不許臨陣脫逃,不許出賣戰(zhàn)友?!?/p>

我胸脯一挺說:“我寧死不屈,絕不投降?!?/p>

喬大橋說:“好,就看你的行動了?!?/p>

這就說好了,行動的日子定在星期六的晚上。

星期六也是農(nóng)歷十六,月亮正圓。

當(dāng)天晚上,喬大橋組織我們幾個公社小孩兵團的勇士,在小樓墻腳下集合,并交代我和喬二橋放哨,一旦發(fā)現(xiàn)陶大伯或其他的大人走近,我們就假裝吵架,吸引大人的注意力,掩護戰(zhàn)友撤退。

一切就緒之后,我和喬二橋在喬大橋指定的位置放哨,喬大橋帶著吳小根、陳肖江等人繞到小樓的北邊,搭人梯翻墻。

提心吊膽等了好久,不見喬大橋他們的動靜,喬二橋突然走近我說:“杜二三,不對勁啊?!?/p>

我問:“怎么啦?”

喬二橋說:“他們會不會得手了,把書藏起來了,讓我們兩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啊?!?/p>

我含糊地說:“不會吧,你哥哥是講信用的,關(guān)鍵時刻不會讓弟兄們吃虧的?!?/p>

喬二橋嘿嘿一笑說:“狗屁,喬大橋賊得很,我在家里,沒少受他糊弄。有一次他偷我媽的錢買皮球,被發(fā)現(xiàn)了,可是他把皮球藏在我的書包里,害得我挨了一頓揍……”

喬二橋正說著,突然不說了。

很快我也發(fā)現(xiàn)了,從小樓的南邊,走來一個人。遠遠看去,正是陶大伯。

我和喬二橋還沒有來得及對暗號,陶大伯就沖我們走了過來,邊走還邊哼著京劇唱腔:“賊鳩山,要密電,任你搜,任你查,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也到不了你手邊……”

喬二橋向我弓腰靠近說:“壞了,趕快發(fā)信號?!?/p>

我的腦子一團亂麻,稀里糊涂地問:“發(fā)什么信號?”

我的話音剛落,喬二橋就揪住我的衣領(lǐng)說:“杜二三,不把密電碼交出來,老子就跟你拼了?!?/p>

我頓時傻眼了。

喬二橋一邊對我推推搡搡,一邊在我的耳朵邊上說:“還手啊,給我一拳頭,罵我,把陶大伯吸引過來?!?/p>

我這才明白了,馬上攥緊拳頭,不過我沒有打喬二橋,只是嚷嚷:“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藏的東西,就是一萬個人也找不到?!?/p>

我為什么這樣說呢,這里面有個故事。

陶大伯是公社文藝宣傳隊的積極分子,宣傳隊排練《紅燈記》,他扮演鬼子憲兵隊長鳩山,有一次上臺演戲,他把詞忘了,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來,他氣急敗壞,一下子沖上去,把扮演李玉和的演員脖子掐住了,還踢了一腳,嚷嚷道:“姓李的,不把密電碼交出來,老子就跟你拼了。”

老街宣傳隊的演出,我們是每場必看,大人也不制止,好歹能學(xué)點東西?!都t燈記》我們看十幾遍了,熟得不能再熟了。連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孩子都看出來了,戲不是那樣演的。陶大伯這么一演就亂套了,扮演李玉和的演員也急了,一邊掙扎一邊嚷嚷:“鳩山先生,有話好好說,你先放手?!?/p>

結(jié)果可想而知,臺上臺下哄然大笑,戲是演不下去了。后來,陶大伯堅決不演鳩山了,改演李玉和。奇怪的是,自從當(dāng)了李玉和,他就再也沒有忘過詞。

回過頭來再說那天晚上的事情。

當(dāng)下,陶大伯看見我和喬二橋打打鬧鬧,走過來說:“你們兩個臭小子,不回家做作業(yè),在這里干什么?”

我慌神了,半天沒有回答。

喬二橋急中生智:“我們兩個玩皮球,可是皮球找不到了,被他藏起來了。”

陶大伯嘿嘿一聲冷笑:“玩皮球?這黑咕隆咚的,玩什么皮球啊。杜二三,你藏他皮球了嗎?”

我壯起膽子說:“我沒有藏他的皮球……不過,可能是滾到那邊樹林里了,我去找找……”

說完,我拔腿就往小樓的西北角跑,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喊:“我沒有藏他的皮球,他冤枉我……”

我的企圖很明顯,這是給喬大橋他們報信呢。

沒想到,我的雕蟲小技被陶大伯一眼看穿了,陶大伯說:“臭小子,還給我演戲。回來,跟喬大橋講,再狡猾的狐貍也斗不過好獵手啊。”

說完,又朝小樓的西北角高喊一聲:“臭小子們,都給我滾出來!”

不大一會兒,喬大橋和吳小根、陳肖江等人灰溜溜地過來,集合在陶大伯的面前。喬大橋眼看事情敗露,索性豁出來了,給陶大伯鞠了一躬:“陶大伯,把那些連環(huán)畫給我們分一點吧,我們太想看了,我們只要一點點。”

陶大伯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捋著下巴說:“哪有什么連環(huán)畫啊,都是‘封、資、修’的東西,被我扔到灶膛里當(dāng)柴火燒了?!?/p>

喬大橋突然發(fā)出一聲號叫:“陶大伯,你真狠啊。”

陶大伯不理喬大橋,又說:“再不要爬高上低了,摔下來可不得了?!?/p>

我們那個沮喪啊,簡直別提了。

那晚睡覺,我半夜都沒有睡著,估計喬大橋和喬二橋他們也一樣。那是一些什么樣的書呢,什么叫“封、資、修”的東西呢,“封、資、修”長得是個什么模樣呢?

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心里越想。想著想著,終于就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成功地翻過小樓的窗子,在里面點燃蠟燭。我的天哪,多少書啊,花里胡哨的,書里有戰(zhàn)馬,有坦克,還有飛機——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飛機和坦克,但是一點也不影響我們夢里見過它們的模樣。

第二天上學(xué)的路上,喬大橋把我們幾個叫到一起,跟我們講:“我們要把革命進行到底?!?/p>

我明白了喬大橋的意思,他還在琢磨偷書。我說:“陶大伯講得明明白白,不要再爬高上低了,摔下來不得了?!?/p>

喬大橋沒好氣地看著我說:“杜二三,就你革命意志薄弱。陶大伯放個屁,都能把你嚇一跟頭。”

我說:“不是我無能,是敵人太狡猾了。陶大伯知道我們要偷書,早就轉(zhuǎn)移了……他說扔到灶膛里燒了?!?/p>

喬大橋說:“陶大伯聲東擊西轉(zhuǎn)移視線,這個你都不懂?我敢斷定,陶大伯絕對沒有把它們燒掉,要是真的燒掉,他就不會在那晚巡邏了。他那天晚上阻撓我們,恰好證明書還在小樓里?!?/p>

我仰頭看著喬大橋,佩服得五體投地,到底是大兩歲,到底是在縣城見過世面的,腦子比我們好用多了。我說:“可是,我們怎么才能弄到手呢?”

喬大橋把手一揮,就像楊子榮那樣,目光炯炯地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上面不行,我們就開展地下工作,挖地道?!?/p>

喬大橋這么一說,我們?nèi)盗恕?/p>

喬大橋說:“我聽說了,這個院子,過去是大地主的莊園,下面有地道,地道口有好幾個。杜二三,陳肖江,你們兩家在大院西邊,離小樓最近,你們的床下可能就有地道口?!?/p>

我吃了一驚,剛要開口,陳肖江忽然叫了起來:“我們的床下就有地道口,那太嚇人了,我不挖還好,要是挖出來……要是晚上有鬼從地道口鉆出來……”

我差點兒笑出聲來,但是我沒有笑,我假裝認真地說:“我們白天上學(xué),晚上大人都在家,我們哪有工夫挖地道啊。再說,這么大的動靜,很快就會被大人發(fā)現(xiàn)。”

喬大橋問吳小根:“老虎,你說呢?”

吳小根撓撓頭皮說:“有志者事竟成,愚公移山,祖祖輩輩打下去,打不盡豺狼絕不……”

吳小根語無倫次,竟然把課本里的《愚公移山》同《紅燈記》唱詞弄到一起,唱了起來。

喬大橋一聲斷喝:“老虎,唱的是什么,你不會是裝瘋賣傻吧?”

吳小根嚇得一哆嗦,想了想說:“我看行,夜里挖,準成。杜二三,你家離小樓只隔了一面墻,就算沒有地道口,也能挖出地道。”

這時候喬二橋站出來了,喬二橋說:“我出一道解詞題,異想天開?!?/p>

喬大橋瞪著他弟弟說:“你說什么?”

喬二橋不理他哥,仰起臉,看著天說:“答案,瞎胡鬧?!?/p>

喬大橋沖喬二橋晃了晃拳頭說:“又潑冷水,我看你和杜二三一樣,革命意志不堅定?!?/p>

喬二橋說:“喬大橋,你別害杜二三了,他哪有時間挖地道,他半夜三更挖地道,被他爸爸抓住了,非把他吊起來不可?!?/p>

喬大橋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但是只要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

喬二橋不耐煩地說:“要犧牲你犧牲吧,杜二三,別聽他的?!?/p>

喬大橋臉紅脖子粗:“你敢違抗命令?”

喬二橋嘿嘿一笑:“你的命令一錢不值。我問你,你讓他們挖地道,土往哪里運?”

喬二橋這么一說,喬大橋就傻眼了,翻著白眼,半天沒有說話。

這會兒工夫,我對喬二橋刮目相看,這家伙比我聰明多了。

這次商量,當(dāng)然沒有結(jié)果,最后喬大橋說:“還是要夜襲,我就不信,陶大伯能夜夜看著那堆破書,我們早晚會有機會的?!?/p>

喬大橋說這話的時候,好像胸有成竹,其實一點譜也沒有。他后來悄悄跟我說:“陶大伯喜歡你,還是你出面,有空就跟陶大伯套近乎,偵察偵察?!?/p>

陶大伯經(jīng)過風(fēng)雨見過世面,一肚子故事。我們很小年紀就開始聽陶大伯講故事了。陶大伯講的故事,多數(shù)都是古代的,起先講“神筆馬良”“司馬光砸缸”,后來就講“武松打虎”“岳母刺字”,還有“華容道上捉放曹”“趙子龍大戰(zhàn)長坂坡”等等。“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些話語,都是從陶大伯嘴里聽來的。

至少二十年以后我才領(lǐng)悟,陶大伯其實就是我最早的文學(xué)啟蒙老師,他給我們講故事的時候,說出的那些話,很多是小說敘事的基本技巧——這是后話了。

記得有年冬天,老街西邊修水庫,大人們都住在工地,我和陳肖江、吳小根每人背一床被條,跟陶大伯通腿。那幾天簡直就是我們的節(jié)日,晚上睡覺前,陶大伯給我們講故事。

有一天,雪下得特別大,陶大伯給我們燒了一鍋熱水,讓我們洗腳,陶大伯說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長途行軍,腳上打泡,只要能找到柴火,就燒水燙腳,燙一次腳就等于吃一只老母雞,渾身都是勁。

洗完了腳,陶大伯像攆狗一樣,把我們都攆到被窩里,我們纏著陶大伯講故事。陶大伯說:“兩個屠夫談豬,兩個秀才談書,我這個伙夫跟你們幾個小秀才講什么呢,也講豬吧。”

陶大伯的住處是食堂的柴房,不大,隔著一堵墻就是鍋灶,所以很暖和。那天陶大伯給我們講的故事,我差不多能一字不漏地講下來:從前,有個秀才進京趕考,路上遇到大雪,到一個地主家借宿,那個地主很壞,讓秀才抓豬,抓住了殺了過年。可憐秀才手無縛雞之力,哪能抓住豬啊,好不容易抓住了,豬又跑了;然后再抓,抓住又跑了,把秀才累得半死,最后想了一招,脫下長衫蒙在豬腦袋上,讓豬亂竄,一頭竄到墻上,自己把自己撞暈了,秀才才沖上去,把豬腿捆起來了。

我們覺得這個故事并不好笑,我還問了一句:“陶大伯你不是罵我們是豬吧,我們也來借宿。”

陶大伯笑笑說:“你們就是豬啊,聰明的小豬?!?/p>

到了第二年春天我們才知道,那段時間,我們的父親并不是到工地了,而是被一伙人關(guān)在糧站的大倉里寫檢查,大倉冷得要死,我們的父親就要求回到工地上,一邊勞動一邊寫檢查??紤]工地確實需要有人指揮,那伙人才同意把我們的父親放回工地。就是那段時間,我們那個公社,幾千民工苦戰(zhàn)一個冬天,挖了一個大水庫。

多年以后我看到一個段子,說是一個人同豬摔跤,摔不贏豬,連豬都不如;摔贏了豬,比豬還厲害;摔了平手,跟豬差不多——一言以蔽之,跟豬摔跤,橫豎都不加分。看到這個段子,我馬上就想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冬天,那個雪花飄飄的夜晚,看到了陶大伯那間暖洋洋的小屋。陶大伯當(dāng)年給我們講的這個故事,是不是有什么寓意呢,也許有,也許沒有。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還是回到當(dāng)年——小學(xué)六年級的課堂。

喬大橋給我布置任務(wù)的這天,頭一堂是語文課,啟老師在上面講劃分句子成分,講得津津有味,我卻走神了,坐在教室里,望著窗外的稻田,聽遠處耕田的農(nóng)民伯伯唱山歌,老是想著小樓里的連環(huán)畫。

就在這天上午,我們得到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今天晚上,河?xùn)|放電影,《地道戰(zhàn)》。

哇,這個情報太重要了。

我們那個地方,只有古鎮(zhèn)老街有個電影隊,就兩個人,一個發(fā)電,一個換片子,在古鎮(zhèn)周邊幾個公社巡回放電影,我記事的時候,電影隊一兩個月到我們老街放一次,后來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而且放的多數(shù)還是樣板戲。就那樣,我們還是每次必到,從頭看到底?!兜氐缿?zhàn)》這個電影我們聽說過,但是從來沒有看過,喬大橋的情報讓我們太興奮了。

中午放學(xué)的路上,我們邊走邊商量,我們都知道,放新片子,肯定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要去看。為了搶占有利地形,我們決定晚飯就不吃了,下午放學(xué),直接從學(xué)校出發(fā),并帶上板凳,抄近道。

河?xùn)|,就是汲河?xùn)|邊的羅店公社,屬于鄰縣,距離我們老街十四五里路,要走一個半小時。中間要過汲河渡口,經(jīng)過一個板栗樹林,翻過一個叫“南天門”的土崗子。

下午的幾節(jié)課,我們心猿意馬,恨不得逃學(xué)。好不容易挨到放學(xué)了,出了學(xué)校大門,很快就集合起來了,有的帶著雙人長凳,有的帶著單人小方凳,老師看見我們把板凳搬出教室,就知道我們要遠征看電影了,也不制止,很有可能他們也去。

我們幾個公社小孩剛剛走到月牙塘,張麥追上來說:“你們怎么不帶上我??!”

陳肖江說:“你跟我們不是一伙的,還跟我們搶書,我們?yōu)槭裁匆獛夏???/p>

張麥說:“那不都是鬧著玩的嗎,又不是真打仗。大橋哥,帶上我吧,以后打仗,我給你當(dāng)衛(wèi)兵。”

喬大橋咧嘴笑了:“好,你就算投降……啊,就算起義了吧。我們走!”

說完一揮手,張麥朝我們討好地一笑,跟在我們的后面。

一路小跑,很快就登上了南天門。南天門不是門,而是一座小山包,距離老街有五六里路。我們坐在小山包上歇了一會兒,從這里往西看,下午的陽光照在老街上,從老街的房頂升騰起一層毛茸茸的光暈,遠看真的很像一座小城,特別是那個鶴立雞群的小樓,在大團大團的樹蔭里面,露出紅色的一角,好像里面藏著很多故事。

喬大橋說:“啊,老街是這個樣子啊,我們住在里面,就像住在村子里?!?/p>

喬二橋說:“陶大伯講,時光退回二十年,老街有照相館,還有電影院?!?/p>

喬大橋吃了一驚:“怎么會,難道它是縣城?縣城才有電影院?!?/p>

喬二橋說:“陶大伯講,老街過去比縣城氣派?!?/p>

喬大橋說:“吹牛。不過,老街的小紅樓,遠看確實漂亮??墒牵覀兪裁磿r候才能到里面看看呢?”

我們當(dāng)然知道喬大橋說的是什么,他一直認為那些書在小紅樓里。他惦記的東西,也是我們惦記的。

歇了一陣,繼續(xù)前進。

到了羅店集,很快就問清楚了,今晚電影在南邊的曬稻場上。到了地方一看,果然看見幾個人在掛幕布。喬大橋問那幾個人,今晚放什么電影,回答說是《紅燈記》。

我們?nèi)笛哿耍都t燈記》我們看的次數(shù)實在是太多了,可是怎么辦呢?扛著板凳走了快兩個小時,又累又餓,總不能就這么回去吧。

喬大橋說:“《紅燈記》也看。我就納悶了,李奶奶對阿蓮說,拆了墻我們是一家,不拆墻我們也是一家,可是他們干嗎不把墻拆了呢……沒準電影和宣傳隊演的戲不一樣,電影里他們會把墻拆了呢?!?/p>

我們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全都有點癟,但是沒有人反對喬大橋的意見,還是老老實實地等。

喬大橋說:“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肚子有點餓,看能不能搞點東西吃?!?/p>

羅店是個小集鎮(zhèn),比老街差遠了,只有一條街,不到二百米長,房子多數(shù)是草房。這時候,農(nóng)民還在地里干活,街上行人很少,我們從街這頭晃到街那頭,也沒有看見飯店——就算有,我們也吃不起。

我的荷包里倒是有五毛錢,但是我不可能把它拿出來,那是我十天的早飯。我估計吳小根口袋里的錢會多一些,他家里只有他一個孩子,他爸爸每天給他的早飯錢是一毛。

吳小根也沒有提湊錢吃飯的事情,我們只好餓著。

在羅店街上沒頭蒼蠅一樣溜達了一會兒,天總算黑下來了,怕耽擱看電影,趕緊往曬稻場方向走,正走著,喬二橋突然喊了一聲:“壞了,下雨了。”

可不是,我們停下步子,果然感覺頭頂有雨點落下來,喬大橋抬頭看看說:“小雨,一會兒就停了?!?/p>

我們接著往前走,越往前走,雨點越大,還沒有走到曬稻場,瓢潑大雨就落下來,一陣比一陣猛,還刮起了大風(fēng)。

我們趕緊躲到一戶人家的房檐下,躲了好大一會兒,雨還沒有停下來。喬大橋說:“不行,萬一電影開演了,我們不是白來了嗎?”

我們都不說話,渾身濕透了,衣褲貼在身上,在呼呼的風(fēng)中凍得瑟瑟發(fā)抖。喬大橋突然離開房檐,竄到街心,迎著暴雨,唱了起來:“要學(xué)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哦哦哦哦哦哦,要學(xué)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巍然屹立傲蒼穹,八千里風(fēng)暴吹不倒,九千里雷霆也難轟……”

大家心里很恓惶,但是沒有人說話。

喬大橋唱完了,又學(xué)郭建光念了一段臺詞:“勝利,往往就在最后的堅持當(dāng)中……同志們,你們說,我們怎么辦?”

我沒有想好該怎么回答,吳小根突然喊了一聲:“我們堅持,我們一定要看上電影!”

吳小根一邊說,一邊跑到街心,同喬大橋并肩站在一起,視死如歸地淋著雨。我和喬二橋,還有陳肖江、張麥,只好也站到雨地里。喬大橋一揮手說:“目標(biāo)沙家浜,前進!”

就這樣,我們頂著大雨,蹚著快要沒過膝蓋的泥水,跌跌撞撞地趕到曬稻場上。還好,電影還沒有開始??墒?,一個嚴重的問題是,兩棵樹上掛著的銀幕不見了。

除了我們,曬稻場上還有一些孩子,應(yīng)該是羅店當(dāng)?shù)氐?。喬大橋過去一打聽,為什么大銀幕沒了,那幾個孩子說,電影隊見雨老是下個不停,不打算放電影了,把銀幕收起來了。

喬大橋一聽就急了,問那幾個孩子:“電影隊在哪里?”

羅店小孩伸手一指,我們看到了,電影隊的兩個人,正在稻場外面的看場屋收拾家伙,看場屋的走廊上擠滿了人。喬大橋沖過去說:“不許你們走。為人民服務(wù)!”

電影隊領(lǐng)頭的人愣住了,問喬大橋:“你是誰,敢給我下命令?!?/p>

喬大橋剛要回答,吳小根挺身而出:“他是你們六安縣喬縣長的兒子,我們公社小孩兵團的司令?!?/p>

電影隊領(lǐng)頭的人撲哧一笑:“公社小孩兵團,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這么一個兵團……雨下得這么大,我怎么放電影?”

喬大橋說:“勝利,往往就在最后的堅持當(dāng)中……你看,雨小了,再等一會兒就可以放電影了?!?/p>

說來也怪,喬大橋說話的時候,果然雨小了很多,稻場四周又擁過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嚷嚷:“雨停了雨停了,可以放電影了?!?/p>

說話間,幾個農(nóng)民沖過來,不由分說搶過銀幕,把它掛在樹上。

喬大橋說:“你把發(fā)電機點著了,燈一亮,人就來了。”

電影隊領(lǐng)頭的人本來就有些猶豫,眼看人越來越多,問他的助手:“怎么辦?”

助手是一個比我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也不搭話,把皮帶箍在發(fā)電機的輪子上,呼呼轉(zhuǎn)了一圈,又呼呼轉(zhuǎn)了一圈,突突兩聲,發(fā)電機響了起來,電燈也亮了。

電影隊領(lǐng)頭的人看看黑壓壓的人群,又把腕子翻了一下,露出明晃晃的手表看了一下說:“都快八點了,這要放到什么時候???”

這時候來了一個人,說:“飯都給你們吃了,辣子肉絲炒雞蛋,難道是喂狗了?”

電影隊領(lǐng)頭的說:“不是我不放,這不下雨了嗎?”

那人說:“雨停了?!?/p>

然后又朝我們說:“你們給我喊,雨停了,都來看電影?。 ?/p>

我們——我們老街來的孩子,羅店當(dāng)?shù)氐暮⒆?,還有越來越多的人一起喊了起來:“雨停了,都來看電影咯啊哦……”

喊聲頓時響成一片,從曬稻場到羅店小街上,就像夜里的蛙鳴一樣,此起彼伏。

喊了一陣,人就多了,曬稻場上很快就被擠滿了,銀幕背后的田埂上也站了許多人,有的穿著蓑衣,有的戴著斗笠。

我們這幾個外鄉(xiāng)來的孩子,光著腦袋淋雨,濕了焐干,焐干再濕,小褂子纏在身上,很不舒服。就那樣心里也是快樂的,因為得到證實,還是放《地道戰(zhàn)》,而不是什么《紅燈記》。

我們終于看上了電影,不僅看到了《地道戰(zhàn)》,還看到了開頭的“新聞簡報”。前面是中國乒乓球隊大戰(zhàn)日本隊,后面是美國乒乓球隊到中國訪問。當(dāng)時沒有多想,一直盼著《地道戰(zhàn)》開始,直到幾個月后才知道,我們那天看到的“新聞簡報”,比《地道戰(zhàn)》重要多了。

看到半截,又下起雨,這回小一點,稀稀落落的。我們一邊看銀幕,一邊瞅著放映機旁邊的那個人,擔(dān)心又不放了。還好,有一個人拿了一把紅紙傘,舉在放映機上,電影隊那個領(lǐng)頭的坐在板凳上抽煙,也看得津津有味,沒有關(guān)機的意思。

看完電影,已經(jīng)快晚上十點鐘了,我們一直等發(fā)電機滅了,電燈不亮了,才扛起板凳,一步一回頭地往回走。有些路面板實一點,有些小路被前面的人踩成了稀泥,不斷有人摔跤。

起先前面有人舉著火把,還有幾只燈籠,可是走過了板栗林,只剩下我們這些老街孩子了,在黑咕隆咚的雨地里,就靠陳肖江帶的一把電筒,照一段,喬大橋就指揮把電筒關(guān)了,怕電池耗完了。

又累又餓,頭昏眼花。

餓還不說,走到汲河渡口,才遇到真正的麻煩。

這一路上,雨點時大時小,好不容易挨到渡口,撳亮電筒四下一照,壞了。

我們來的時候,是搭一只木船過河的,大人每人二分錢,船家照顧我們,每人只收了一分錢??墒腔貋恚灰娏?,估計是船家回去睡覺了。河道的最窄處,有一條四根樁的獨木橋,只有一尺寬,還被水淹了。

我們在汲河?xùn)|岸走了幾趟,也沒有找到船,饑寒交迫,怕得要命,陳肖江突然一聲號啕,放聲大哭。

喬大橋嚷嚷:“別哭了,我們使勁喊,把船家喊出來。”

我們就扯起嗓子喊,喊了一陣,對岸還是沒有動靜,黑燈瞎火的。

后來,喬大橋想了一個主意:讓我們解下褲帶,把我們帶來的幾只板凳綁在一起,推到水里,然后由他抱著這只“木筏”,從獨木橋上爬過去,然后去找船家。

我們都知道這很危險,也不想解褲帶提著褲子。喬二橋?qū)檀髽蛘f:“你又不會鳧水,萬一掉下去,就沒命了。”

我也跟著說:“不行,這太冒險了?!?/p>

喬大橋胸膛一挺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年齡最大,必須是我來冒這個險?!?/p>

說完,就讓我們解褲帶。

雖然我們佩服喬大橋的英雄氣概,但是我們不想解褲帶,更不想讓他冒險。我看著黑乎乎的河面,一直琢磨怎么阻擋喬大橋。突然,我的眼睛好像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我往臉上擦了一把,瞪大眼睛細看,沒錯,我看見了對岸有一點亮光,透過夜雨,一晃一晃的,還隱約聽到有人喊話。

我頓時激動起來,對喬大橋說:“大家別說話,看那邊——”

喬大橋順我手指的方向看去,確實看到了亮光,接著,就聽見隔著老遠傳來喊聲——“喬——大——橋,杜二三……”

喬大橋一下子跳了起來:“是陶大伯,”話還沒有說完,就一腳滑倒,趴在地上沖我們?nèi)氯?,“喊啊,大聲喊,我們在這里……”

我們一起喊了起來:“陶大伯,我們在這里……”

喊了一陣,就看見亮光越來越近,還不是一個亮光,而是兩道亮光。

不多一會兒,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一只木船,從下游往我們這個方向移動。

十多分鐘之后,我們都上了船,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淚水。陶大伯打著電筒,挨個看著我們,全都泥猴似的。陶大伯也是熱淚盈眶:“臭小子們,你們可是把陶大伯嚇壞了……好了好了,不用怕了孩子們?!?/p>

那天夜里回去,公社大院自然又不平靜。不過這次沒有挨打。陶大伯把我們領(lǐng)到食堂,每人分了一塊饃饃,還喝了一碗姜湯。除了喬二橋打了一次擺子,其他人都沒有生病。

我們當(dāng)時不知道,就因為我們到河?xùn)|看了一次電影,喬主任還召集公社干部開了一次會,商量了好幾件事——這個以后再說。

自從看過了那場電影,我們的心就更加不平靜了,《地道戰(zhàn)》讓我們大開眼界,“新聞簡報”更讓我浮想聯(lián)翩。我們一直聽說,美國是帝國主義,日本是侵略者,可是我們還和他們打乒乓球。當(dāng)然,我們的乒乓球隊員非常厲害,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實在解氣。

除了解氣,還有好奇,懵懵懂懂地感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說實話,那時候就想,什么時候能到美國和日本還有蘇聯(lián)去玩一趟就好了。

我和父親住的宿舍,是土墻,為了好看,從里面糊上了報紙。有時候我會站在地下看墻上的文章,橫著看,豎著看,遇到喜歡的,還會查字典把整篇都看完。

有一次我看見一篇文章《美國社會危機日益嚴重》,雖然下面半篇被另外一張報紙蓋上了,只能看一半,還有很多意思不明白,我還是很高興,我懂得了大概意思,美帝國主義遭殃了。

當(dāng)時我最感興趣的有一篇豆腐塊文章,標(biāo)題是:某某率領(lǐng)中國黨政代表團訪問某某國家。

這些文章往往會讓我的思緒飛得很遠,我常常想,某某是什么樣的人呢,一定是一位大官?!奥暑I(lǐng)”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像郭建光那樣帶領(lǐng)小分隊奇襲沙家浜嗎?還有,某某國家是個什么樣子呢,那里的老百姓穿什么樣的衣服呢?

看電影的日子畢竟難得,要想知道這些,只能靠書。啟老師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啟老師還說,書是通向世界的大門,所以我們心心念念的還是我們的小樓。

有一天喬大橋問我們:“看了《地道戰(zhàn)》,有什么想法沒有?”

我說:“沒有啊,我還想再看一遍?!?/p>

喬大橋說:“我們要學(xué)習(xí)地道戰(zhàn)精神……地道戰(zhàn)嘿地道戰(zhàn),埋伏下神兵千百萬?!?/p>

吳小根馬上說:“高,高,高家莊實在是高”——自從看了電影《地道戰(zhàn)》,他就學(xué)會了這句話。

喬大橋問他:“高什么高?”

吳小根說:“挖地道啊,這回我們知道怎么挖了,挖一段,用木頭撐起來,再挖,上面要有出氣孔?!?/p>

喬二橋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鬼子來了?!?/p>

我伸頭一看,張杏從操場邊上過來了,不過沒有走近,只是遠遠地看了我們一眼,又離開了。

喬大橋向我們一揮手,神秘地說:“過來,過來?!?/p>

幾顆小腦袋湊到一起后,喬大橋壓低聲音說:“那些書……”

我們連大氣也不敢出,可是喬大橋突然不講了,咳嗽起來,咳了幾下才說:“你們猜那些書在哪里?”

我回答:“猜不到在哪里?!?/p>

吳小根說:“大橋哥你說在哪里,就在哪里。”

喬大橋說:“我說啊,它可能在小樓里,也可能不在小樓里?!?/p>

喬二橋說:“這不是廢話嗎?”

喬大橋說:“它可能在學(xué)校里,也可能不在學(xué)校里。”

我們?nèi)疾徽f話了,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那些書會在學(xué)校里。喬大橋接著說:“昨天夜里,我看見陶大伯挑著水桶,到學(xué)校了。你們想想,他半夜三更挑著水桶到學(xué)校干什么?”

吳小根一拍腦門說:“高,高,高家莊實在是高。是啊,他難道給學(xué)校送水,肯定不是啊,水桶里一定是書。”

喬二橋也說:“是啊,水桶里肯定不是水,那是什么呢?”喬二橋正說著,突然沖他哥哥嚷嚷起來:“不對啊,昨天夜晚你在睡覺,你從哪里看到陶大伯挑著水桶進學(xué)校了?”

喬大橋說:“夢里,我做了一個夢?!?/p>

唉,我們本來興致勃勃的,聽喬大橋這么一說,立馬就泄氣了。

吳小根說:“做夢?那是有人給你托夢。你們想啊,那些書不在曹三飯店,也不在春來茶館,它不在小樓里,就有可能在學(xué)校。百分之五十?!?/p>

陳肖江說:“高,高,高家莊實在是高?!薄矊W(xué)會這一句了。

喬大橋很興奮:“昨天上課,我發(fā)現(xiàn)啟老師的眼睛是紅的,張杏說,啟老師這幾天,每天夜里都看書?!?/p>

這一下,我們不笑話喬大橋了,他講的這個情況,真的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特別是我,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

我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跟啟老師有關(guān)。

讀三年級的時候,啟老師就開始教我們了。第一次上課,他給我們講解課文《我們的地球》,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地球是圓的。啟老師往黑板前一站,轉(zhuǎn)過身,像電線桿那樣筆直,只見他的肩膀往上聳了一下,面向黑板的那只手,就像圓規(guī)的一條腿一樣,唰的一下畫了一個橢圓。

啟老師在橢圓里面寫了兩個字:地球。

就在那個瞬間,啟老師就成了我心目中最有學(xué)問、最有本事的老師。我的語文成績,不管是測驗還是期末考試,都不會低于第三名,排在我前面的主要是張杏。

我為什么要講這些呢,因為喬大橋夢寐以求要做的事情,我很快就做到了。

那天下午放學(xué),我到老師辦公室里送作業(yè)本,沒有看到啟老師,一位老師跟我講,啟老師這兩天請假了,好像家里有什么事情。

出了老師辦公室,我就動開了腦筋——不對啊,中午放學(xué),我分明看見啟老師從學(xué)校食堂打飯,他沒有回家啊,他家在另外一個公社,離我們學(xué)校十幾里路呢。沒有回家,又不在辦公室,啟老師他在哪里呢?

隱隱約約地,我覺得啟老師同我們要找的東西有關(guān)。

多了個心眼,那天放學(xué)之后,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繞到學(xué)校東邊,從小圓門進到南院。那里過去是火神廟,后來被改造成老師宿舍,有幾個家在外地的老師住在那里,啟老師住在平房的西半拉。

我一邊走一邊開動腦筋,放學(xué)了還找啟老師,總得有個借口吧。稍微動動腦子,我就找到借口了,上次語文課上,啟老師給我們講了一個成語,五十步笑百步。

古時候有一次兩軍交戰(zhàn),一方的一個士兵剛聽到對方發(fā)出沖鋒的命令,就拋下盔甲、扔掉兵器向后逃跑,一口氣跑了一百步遠。另外一個士兵往回跑了五十步,追著前面那個逃兵的屁股喊:“你真是膽小鬼,跑得那么快!”

講到這里,啟老師停住了,問我們:“你們說,后面這個逃兵可笑不可笑?”

同學(xué)們七嘴八舌地回答,太可笑了,一樣都是逃兵,他還有臉笑別人?大哥別講二哥。

啟老師說:“就是這樣,兩個人犯的是同樣的錯誤,只是有先有后,他卻譏笑別人,所以好笑。這個成語,諷刺了那些只看到別人缺點錯誤,自己卻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啟老師講課我們愛聽,因為有故事。但是這次課后,我卻一直覺得哪里不對勁。正好,今天我就可以借這個理由,請啟老師給我上小課,幫我解疑釋惑——學(xué)古文《師說》的時候,啟老師就是這么跟我們說的:“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你們有不懂的地方,不僅可以在課堂上提問,隨時隨地都可以找我?!?/p>

好,就這么辦。

拿定主意,我的步子就加快了。

剛剛走到宿舍山墻下,迎面看見算術(shù)老師付菊珍,我的兩條腿立馬就軟下來了,因為這段時間我的算術(shù)成績不太好,四則運算加分數(shù)、小數(shù)混算,七算八算就把我弄蒙了。我不是不會算,只是缺乏耐心。

算術(shù)成績滑坡,還有一個原因,我老想寫作文。語文課本里面有一些作者名字,白居易、韓愈、魯迅、茅盾他們就不說了,我不能跟他們比,但是還有一些工人、農(nóng)民作者,啟老師說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只要用心,我們的作文將來也可以上課本,甚至在報紙上發(fā)表。

啟老師這樣一說,對我鼓勵很大,我的理想就是當(dāng)一個鄉(xiāng)下作者,目標(biāo)是能在縣里的報紙上露臉。那段時間,我確實把算術(shù)扔到一邊了,幾次測驗成績不好,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看見付老師,我心里很虛,還不僅因為我的算術(shù)成績不好,而是因為付老師有個毛病,只要見到學(xué)生,就要提問,但愿她這次饒了我。

付老師也看見我了,停住步子問:“啊,是杜二三啊,放學(xué)了還不回家,到老師宿舍干什么?”

我只好如實回答:“我有一道題沒有做好,想請啟老師補課?!?/p>

付老師點點頭說:“哦,精益求精,好孩子?!?/p>

付老師說完,沖我笑笑說:“去吧,我剛才路過啟老師宿舍門口,聽他咳嗽了,在屋?!?/p>

我太幸福了,付老師沒有提問我,大約是因為她急著要回家的緣故吧。我如獲大赦,吸了吸肚子,從走廊上跳下,給付老師讓路。

付老師很滿意,昂首挺胸地從我面前走過。

我站著沒動,目送付老師,等付老師快走到小圓門的時候,我才穩(wěn)穩(wěn)神,并把書包帶子繃了繃。

就在我剛剛轉(zhuǎn)身,準備跳上走廊的時候,突然聽到后面一聲喊:“杜二三,等一下?!?/p>

我的頭皮唰的一下就麻了,暗暗叫苦,壞了,付老師到底還是沒有放過我。

沒有辦法,我只好再次跳下走廊,像木樁一樣杵在地上,等著過付老師這一關(guān)。

果然,付老師轉(zhuǎn)回來了,看著我說:“我想起來了,你最近算術(shù)成績不太好啊,老是出錯,連簡單的題都答得亂七八糟。怎么回事,難道丟魂了?”

我低下腦袋,心想,我的魂是丟了,被小樓里的那些書吸走了??墒牵@些話我怎么敢對付老師講呢?我說……我啥也沒有說出來。

付老師說:“我出一道簡單題,你算算。四十除以百分之二十是多少?”

我怔住了,啊,這么簡單的問題,簡直就是……我的腦子飛快地轉(zhuǎn)了一下,首先把百分之二十換算成小數(shù),零點二,再用四十乘以零點二,哈哈,答案很快就出來了。我大聲回答:“報告老師,等于八?!?/p>

付老師驚訝地看著我說:“啊,這么快啊……你確定是八?”

我胸脯一挺說:“我確定,是八?!?/p>

付老師又問:“你是怎么算出來的?”

我說:“這太簡單了,我把百分之二十換算成小數(shù),零點二,再用四十乘以零點二,二四得八,所以是八?!?/p>

付老師愣住了,看了我好久,自言自語地說:“不對啊,我給你出的題是四十除以百分之二十,答案應(yīng)該是二百。你怎么就算成八呢,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我能看得出來,付老師這會兒工夫也蒙了,她索性把肩膀上的包甩到背后,蹲下來,找了一塊瓦片,在地上畫了起來,自言自語:“分數(shù)換算成小數(shù),百分之二十,零點二,沒錯。四十乘以零點二,確實等于八……這是怎么回事?”

付老師皺著眉頭,一會兒看看地磚上亂七八糟的算式,一會兒抬頭看著遠處。

我的心里別提多高興了。我想,這下好了,付老師不是說我算術(shù)成績退步嗎,我讓你看看,我不僅沒有退步,而且……我把老師都難住了,這以后,付老師還好意思訓(xùn)我嗎?此時此刻,我甚至還想起了啟老師跟我們講的話,“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p>

我正這么暗暗得意,突然看見付老師站了起來,臉上說不清是哭還是笑,反正那表情很難看。付老師看著我說:“過來!”

我嚇壞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垂下腦袋,兩只腳像綁上了石塊,費了好大的勁才走到付老師的跟前。

付老師說:“把你剛才計算的步驟再給我說一遍?!?/p>

我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我把百分之二十變換成小數(shù),零點二,再用四十乘以零點二……”

付老師伸出手來,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腦勺上,哈哈大笑:“問題就在這里,整數(shù)除以分數(shù),運算法則是把分數(shù)的分子和分母顛倒然后再相乘,可是你已經(jīng)把分數(shù)換算成小數(shù)了,下一步就只能是相除而不是相乘了,四十除以零點二,等于多少?”

我默算了一下,回答:“二百。”

付老師說:“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嗎?”

我有點不確定地說:“出在……出在我已經(jīng)把分數(shù)變成小數(shù)了,下一個步驟應(yīng)該還是相除而不是相乘?!?/p>

付老師的臉上總算綻開了笑容,捏著我的脖子說:“對了……不過,你這個算法也有道理,直接把分數(shù)變成小數(shù),然后相乘,可能更簡單一點。問題在于,分數(shù)變成小數(shù)之后,再相乘就是錯誤了。”

我唯唯諾諾:“老師,我明白了?!?/p>

付老師又捏了捏我的后腦勺:“這小子,給我搞了一個套,差點兒被你套進去了……去吧?!?/p>

付老師說完,放開我,高高興興地走了。

好像是啟老師聽到了外面的動靜,開門老遠看見我,有點意外:“杜二三,是你啊,你怎么來了?”

我一頭冷汗,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我是來干什么的:“我想找老師補課?!?/p>

啟老師抬頭看看天色:“啊,已經(jīng)放學(xué)了啊……好吧,有什么問題?”

我說:“啟老師,你上次講‘五十步笑百步’成語,我覺得還不明白?!蔽乙贿呎f,一邊快步向啟老師走去。心里想,啟老師也許會讓我進屋說,沒想到啟老師就站在門外,像一堵門神一樣:“啊,是這個問題啊,那你說說?!?/p>

啟老師沒有讓我進屋的意思。

我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定定神說:“啟老師,你上次說,那個逃跑了五十步的人,譏笑逃了一百步的人,沒有自知之明,兩個人犯的是同樣的錯誤,我覺得這個不對?!?/p>

這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晚霞從教室的頂子上映過來,我看見啟老師臉上的笑容好像消失了,他稍微側(cè)側(cè)身子說:“啊,怎么不對了?”

我說:“他們兩個犯的不是同樣的錯誤,因為一個先跑,一個后跑,而且跑的步數(shù)也不一樣。”

啟老師還是不明白:“先跑后跑……步數(shù)也不一樣,這能說明什么問題呢?”

我說:“先跑的是主犯,他一跑就動搖軍心了,后面跟著跑的是受他影響的,所以不一樣?!?/p>

我這樣一講,啟老師認真了,想了想說:“還真是……啊,還真是這個道理?!?/p>

我更來勁了:“還有,如果后來大家都不跑了,發(fā)動反攻,肯定是那個只跑了五十步的沖在前面,他比跑了一百步的那個人勇敢,所以他有理由嘲笑那個跑一百步的人?!?/p>

啟老師又往邊上側(cè)側(cè)身子,感覺他要把門讓開了,但是沒有,他倚在門邊,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發(fā)毛。啟老師說:“這是你自己想的,還是聽別人說的?”

我說:“是我自己想的,我們公社小孩兵團同北頭小孩兵團玩打仗游戲,喬大橋就喊過,誰先逃跑,槍斃,槍斃。他沒有說先槍斃后逃跑的人。”

啟老師不笑了,想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很好,很好!杜二三,你很有悟性,愛思考。不管你說得對不對,但是你愛動腦子,很了不起。我要號召大家向你學(xué)習(xí),不讀死書。”

我心里想,好個啥呀,連門都不讓我進,難道,啟老師的屋里有秘密?

從頭到尾,啟老師都沒有讓我進屋,最后跟我講:“今天就算補課了,明天我就把你的看法……把你的學(xué)習(xí)體會,拿到班里討論,啟發(fā)大家。好了,天快黑了,你趕快回家吧?!?/p>

我雖然有點失望,但是很高興,我知道,我的“學(xué)習(xí)體會”得到了啟老師的認可。只是,他為什么不讓我進門呢?

啟老師說:“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說……我搜腸刮肚,沒有說出什么問題,急中生智,我突然喊了一聲:“刺猬,刺猬,老師,刺猬鉆進你屋里了?!?/p>

啟老師嚇了一跳:“啊,刺猬,在哪里,鉆到我屋里干什么……”啟老師好像害怕似的,一邊說,一邊踮起腳尖,弓著腰往屋里探頭探腦。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泥鰍一樣從啟老師身邊滑過,鉆進了屋子。

我假裝抓刺猬,東看西看,突然眼前一亮,我看到抽屜桌下,有一堆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書,我忍不住抬頭看看桌子上面,桌面上除了幾本書,還有幾本連環(huán)畫,桌面正中,有一沓白紙,畫著表格,表格里面有幾行字,就像閃電一樣映入我的腦海: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紅色娘子軍、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我貪婪地看著、記著,不知不覺中忘記了啟老師就在身邊。我抬起頭來,啟老師正在看著我,他好像明白什么了,微笑著說:“好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不怕什么了,我感覺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站起來說:“老師,我高興,太高興了……”

啟老師說:“你高興什么,找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了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又使勁地點了點頭:“老師,我們都知道有這么一些書,可是……它們沒有被陶大伯燒掉,它們還在老師這里,我太高興了,我……”我說不下去了,嗓子一陣發(fā)熱。

啟老師好像并不感到意外,好久沒有說話,就那么一直看著我,等我把話說完。

我說:“老師,這些書不會燒吧,讓我們看看吧,我們課外能讀的書太少了?!?/p>

啟老師終于開口了,嘆了一口氣說:“好了好了,杜二三,我就跟你講實話吧。這些書,是老陶……不,是喬主任交代老陶,看看哪些書是毒草,哪些書能讓孩子們看。這不,我這正分門別類呢,等我選好了,能讓你們看,自然會交到你們的手里。”

我愣住了,好久才明白過來,彎腰給啟老師鞠了一躬:“謝謝老師,我代表‘公社小孩兵團’,不,我代表全體同學(xué),謝謝老師!”

啟老師說:“你先別代表這個那個,也不用謝我。既然你發(fā)現(xiàn)了,那我們就把話說在前面,這件事情是秘密,在我沒有選好之前,你不能跟任何人說?!?/p>

我忙不迭地說:“我知道我知道,連我爸爸都不說?!?/p>

啟老師笑了:“你爸爸可以說,他是公社的宣傳委員,他本來就知道這件事情。”

我愣住了,我爸爸知道?他怎么一點風(fēng)聲都沒有漏啊,他可真是六親不認啊。

話說透了,該走了,可是我磨磨嘰嘰的,就是不走。

啟老師看出我的心思,猶豫了一下,把桌面那堆連環(huán)畫最上面的一本拿下來,交到我手上說:“這算是給你一個獎勵,你先看,但是得保密?!?/p>

我欣喜若狂,可是一看連環(huán)畫的封面,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原來是《智取威虎山》。我禁不住喊了起來:“老師,我不要這本?!?/p>

啟老師奇怪地看著我:“怎么啦?”

我說:“這個戲我都看了快二十遍了,臺詞我都會背?!?/p>

啟老師嘿嘿一笑:“看戲和看連環(huán)畫不一樣,你拿回去,看看這里面的繪圖和文字,有琢磨頭?!?/p>

我知道啟老師不是糊弄我,可是,我還是不甘心就這么走了,我掂著手里的《智取威虎山》,嘩啦啦從頭到尾,再嘩啦啦從尾到頭。啟老師知道我在耍賴,又嘆了一口氣:“好吧,那就再借給你一本?!?/p>

我說:“老師,我知道,擺在桌上的都是您選出來的,已經(jīng)填到表格了,您就多借給我兩本吧?!?/p>

啟老師張著兩只手說:“杜二三,你還得寸進尺了。哎呀,你確實聰明,可是,沒有得到喬主任的同意……要是造反派知道了……”

我趕緊地,順桿子就上:“老師,三本,我自己挑,就在桌上那一堆里面挑?!?/p>

啟老師還在猶豫,但是很快,他似乎下了決心:“不行,我沒有這個權(quán)力……你只能選一本,而且絕不能外傳?!?/p>

我絕望了,我不知道啟老師為什么這么膽小,可是我不能再糾纏了,萬一把啟老師惹火了,我恐怕連一本都得不到。

我言不由衷地說:“老師,那我就先拿一本吧?!?/p>

啟老師好像也有點不忍心,點點頭說:“杜二三,你是懂事的孩子。等著吧,總有一天,這些書都會讓你們看?!?/p>

我不說話了,眼看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撲到桌子跟前,先把那些樣板戲的連環(huán)畫扒拉到一邊,從最底下找出那些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連環(huán)畫,我看到了《夏伯陽》《海底旅行》《一棵樹的故事》……每一本都舍不得放下,可是我不得不放下,最終,我選了一本《踏塵而過》。

啟老師說:“怎么選了這本,名字文縐縐的,不像少兒讀物?!?/p>

我說:“就是它了,我喜歡?!?/p>

前面我說過,我們到羅店看了一場電影,挨了雨淋,還差點兒被困在河?xùn)|。這件事情陶大伯跟喬主任匯報了,第二天喬主任召集公社干部開了一次會,決定了三件事,一是跟鄰縣羅店公社聯(lián)系,兩邊都出點錢,在汲河碼頭建一座橋——其實用不了多少錢,木料和石料、勞力都是現(xiàn)成的,出錢買點鋼筋水泥就行了。第二件事,是向縣里打報告,每半個月就要到我們公社來放一次電影,成為規(guī)矩,不能由電影隊做主,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第三,關(guān)于那些“四舊”,找個明白人挑選一下,看看哪些能給孩子們看,孩子們正在成長,需要知識營養(yǎng)。

當(dāng)然,我們是幾年后才知道這個情況的,那時候已經(jīng)是改革開放了,喬主任當(dāng)年主導(dǎo)修建的那座橋,后來成為我們和鄰縣的第一座“開放橋”——得知這一情況,我們更加相信陶大伯說的:“時光退回二十年,老街它不是一條街,它是一個城。”

其實,時光前行二十年,老街又成了一座城。所有的城市都是從土地上生長起來的,但是它首先是從人的心里生長起來的。我們有理由相信,我們的老街新城,首先是從喬伯伯和喬伯伯那樣的人的心里生長起來的——這是我成為作家之后的感悟。

現(xiàn)在,回過頭來講當(dāng)年的故事。

時光退回幾十年,那天從啟老師手里借書,我為什么要選《踏塵而過》呢,在我還沒有看到故事以前,先看到了一張繪圖,一匹馬,一匹駿馬,一匹在戰(zhàn)場上高揚腦袋、四蹄懸空的戰(zhàn)馬。馬背上的人高舉戰(zhàn)刀,英姿颯爽。

那幅繪圖的背面,是人貼在馬背上,馬背拉得很長,像一道長虹一樣。馬和人的遠方,是起伏的山巒和白云。

那幅情景瞬間就刻進了我的腦海。

我沒有見過真正的戰(zhàn)馬,我們老街只有張麥家有一頭驢。張麥家開豆腐坊,那頭驢是用來拉磨的。

連續(xù)幾天,我就像得到了寶貝,我一頁一頁地看,看馬背上那個名叫“拉卡”的紅軍戰(zhàn)士的戰(zhàn)斗故事;看那匹名叫“利箭”的棗紅色戰(zhàn)馬馱著主人,在各個戰(zhàn)場上縱橫奔馳并多次幫助主人脫離死亡地帶;看陷入重圍之后戰(zhàn)馬越過兩丈寬的壕溝從敵人的頭頂飛過的畫面。

我太喜歡《踏塵而過》了,不管是那匹馬還是那個神勇的戰(zhàn)士,都讓我浮想聯(lián)翩。只是不明白,為什么那個騎兵戰(zhàn)士后來去當(dāng)了坦克兵呢,那匹馬最后到哪里去了呢?以至于幾十年后觀看電影《戰(zhàn)馬》,我首先就想到了《踏塵而過》。

看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我停了下來,舍不得一下子看完。后面的三分之一,我看了兩天,那兩天我又著急又快樂,每天都在想后面的故事,似乎能看見那匹馬,并且能夠聽到嗒嗒嗒的馬蹄聲和悅耳動聽的嘶鳴。

在我偷著樂的那幾天,喬大橋他們還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老是圍著公社大院西邊的小樓打主意。

有一次放學(xué)路上,喬大橋跟我們講:“根據(jù)最新情報,這幾天陶大伯家里有事,食堂臨時調(diào)來一個臨時工。”

吳小根說:“高,高,高家莊實在是高?!?/p>

我問吳小根:“高什么高?”

吳小根說:“陶大伯不在公社大院了,時機成熟了,我們還是要偷襲小樓,一定要把那些書弄出來?!?/p>

陳肖江說:“馬上就要考試了,我爸爸不許我晚上出門,只能在家做作業(yè)?!?/p>

喬大橋生氣地說:“做什么作業(yè)啊,沒聽說學(xué)校來了工作組,要整我們的老師,說他們復(fù)辟資本主義?!?/p>

然后又問我:“杜二三,你有沒有決心?”

我當(dāng)然不會跟喬大橋講實話,不是我想吃獨食,而是因為我對啟老師有承諾,在他選好之前,我不能暴露秘密。我說:“陶大伯說過,小樓子過去是地主家的繡樓,小姐住的,為了防止土匪,上面的窗戶都是鋼筋焊的,翻上去也沒有用,根本進不去?!?/p>

喬大橋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說:“你小子這幾天就像乖孩子一樣,啥都不玩了,你在干嗎,是不是得到什么寶貝了?”

我暗暗吃驚,但是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了,我和啟老師之間的事情,我不說,啟老師更不會說。喬大橋在詐我呢。我說:“我啥也沒干,我在做功課,年底就該考中學(xué)了?!?/p>

喬大橋撇撇嘴說:“現(xiàn)在上中學(xué)不用考試了,靠推薦。你小子跟張杏一樣,走白專道路,我們不推薦你?!?/p>

這時候喬二橋一竿子插了進來:“喬大橋,你可不要掉以輕心了,你沒聽咱爸說嗎,古鎮(zhèn)中學(xué)很快就要恢復(fù)招生制度,入學(xué)必須考試?!?/p>

喬大橋吃了一驚:“啊,必須考試……考就考,我還能考不過你?可是,那些‘四舊’怎么辦,難道我們就善罷甘休了?”

喬二橋說:“你操那個心干什么,你的成績已經(jīng)一落千……千什么了?”

我馬上接茬:“一落千丈。”

喬大橋橫了他弟弟一眼,又橫了我一眼:“我跟你們講,不要太得意了,本司令能文能武,到考試的時候,你們就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了?!?/p>

不知道是喬二橋的話把喬大橋嚇住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在放暑假之前的那個星期,喬大橋沒有再組織偷襲小紅樓了,好像上課也比過去認真了。

吳小根私下里跟我講:“喬大橋他媽說了,他們家兩個男孩,只能有一個上中學(xué)。喬大橋怕考試輸給喬二橋,面子上過不去,正暗暗較勁呢?!?/p>

我不知道吳小根的話有沒有根據(jù),但是據(jù)我觀察,喬大橋確實變了,話也比過去少多了。自從有了上中學(xué)要考試的消息,我們公社大院的孩子,好像都比過去深沉了,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幾歲。

我倒是不怕,我不僅語文沒有問題,算術(shù)也沒有問題。自從那次被付老師收拾了一頓,我的算術(shù)成績也有所提高,不是第一名,排在第九、第十不在話下。

最惦記那些“四舊”的還是我。

我記性好,說過目不忘那是吹牛,但是基本上不忘。那天在啟老師的屋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不僅桌面上有連環(huán)畫,他的抽屜桌下面,還有很多書,我記得的就有《徐霞客游記》《紅樓夢》《青春之歌》《三家巷》。我還記得,在這堆書的旁邊,還有一摞書《十萬個為什么》。

啟老師說分門別類,我理解,就是把可以給我們看的書選出來。可是,那些不讓我們看的書怎么辦呢,會不會真的交給陶大伯當(dāng)柴火燒?。?/p>

一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就像貓抓一樣。雖然我有了一本《踏塵而過》,可是我不能總看這一本連環(huán)畫啊,我已經(jīng)把它看完了,又從后面往前看了一遍,那里面的故事我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

有天下課之后,啟老師把我招呼過去問我:“連環(huán)畫看完了沒有,怎么現(xiàn)在還沒有還回來?”

我說:“我想再看一遍?!?/p>

啟老師盯著我說:“不會吧,還有那么多……你不會把它傳出去了吧?”

我說:“當(dāng)然不會,我確實太喜歡《踏塵而過》了,我要把它背熟?!?/p>

啟老師更加驚訝了:“背熟?你怎么會有這個想法,有那么多好書……趕快把它還回來,明天?!?/p>

那天晚上,我就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一樣,老想撲棱翅膀往外飛。這幾天,我一直在琢磨做一件事,把《踏塵而過》里面我最先看到的、也是最喜歡的那張繪圖復(fù)制出來。我想了很多辦法,比如用復(fù)寫紙把那幅繪圖復(fù)寫下來,比如在繪圖上面蒙上透明的白紙,把它描下來……可是,要么是難度太大,要么是找不到透明白紙,反正是沒有成功。

試了幾種辦法都沒有成功,我為什么要復(fù)制那個繪圖呢,因為我想把它貼在我的床頭,這樣我每天睡覺之前就能看到它的身影、聽到它嗒嗒嗒的奔跑聲,我就能在睡著之后做個好夢——這個想法當(dāng)然幼稚,可是那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

看明天就要還書,怎么辦呢,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最后想了一個辦法——把我最喜歡的那幅繪圖撕下來。

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這不是小偷嗎?

但是很快我就鎮(zhèn)定下來,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差點都當(dāng)柴火燒了,我撕下一頁又算得了什么?

在激烈的思想斗爭中,我想起了啟老師朗讀課文《孔乙己》時抑揚頓挫的聲音:竊書不能算偷,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

何況只是一張繪圖。

動手之前,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打開連環(huán)畫,翻到那一頁,一看背面,也是一幅好圖,更堅定了我的信心。我知道,不做則已,要做就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我先研究了畫冊的裝訂,訂得很密實,如果直接扯下,可能會留下碎片。怎么辦呢,我琢磨了一會兒,把畫冊從中間掰開,用小刀一點一點地裁。裁完之后,再把掰開的畫冊合上,一點碎片也看不出來。

做完這一切,我的小褂子都汗?jié)窳恕?/p>

我坐在小板凳上,歇了一會兒,再把連環(huán)畫打開,看被我撕掉的那一頁的前后的文字說明。

天助我也,從故事情節(jié)上看,基本上看不出破綻,反正是打仗的故事,講的都是砍殺的動作,缺了一頁,故事照樣能夠接上。據(jù)我所知,下面要借這本連環(huán)畫的人,都是我這樣的孩子,他們只會看熱鬧,絕不會有我這樣的細心。這件事情我做得太漂亮了,比喬大橋他們玩的情報戰(zhàn)高明多了。

第二天上學(xué),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懷揣《踏塵而過》,一直跟著啟老師,往老師辦公室方向走。

啟老師回過頭來說:“杜二三,有事嗎?”

我瞅瞅沒有同學(xué)跟上來,趕緊掏出連環(huán)畫,送到啟老師的手上。

啟老師說:“哦,還書。”

啟老師順手翻了翻連環(huán)畫,就把它裝進口袋里,說了聲:“很好,放學(xué)到我宿舍一趟?!?/p>

我的心里突突直跳,我知道,我很快就能從啟老師那里拿到第二本書。

第三節(jié)下課之后,我像兔子一樣直奔啟老師的寢室,啟老師問我:“還想看什么書?”

我說:“我不想看連環(huán)畫了,我想看……寫馬的書?!?/p>

啟老師皺著眉頭說:“寫馬的書?那是什么書……你是說,關(guān)于動物的?”

我說:“只要寫馬的就行,我喜歡馬,戰(zhàn)馬?!?/p>

啟老師的眉頭松開了又皺起來,自言自語:“你這孩子真奇怪,專門寫馬的書,我沒有印象。”

我有點失望:“其他動物的也行?!?/p>

啟老師想了一會兒,一屁股坐在抽屜桌后的椅子上,低頭看了看,然后摸出一本書來,翻了兩頁說:“專門寫馬的書我還真沒見過,這本書里有馬的故事?!?/p>

我大喜過望,差點兒就撲過去了。

啟老師把書往我面前推了推,我迅速看清了書名——《罪與罰》。作者的名字太長,一下子沒有看清。

我把書拿到手上,正要向啟老師鞠躬道謝,啟老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又把書拽了回去:“啊,還不行啊,這本書你不能借?!?/p>

我以為我聽錯了,傻傻地看著啟老師。

啟老師說:“這是外國人寫的小說,兵團的人說,這是毒草里的毒草,不能給學(xué)生讀?!?/p>

我的眼前一黑,差點兒就暈了過去。我可憐巴巴地說:“老師,你說過的,外國也有很多大作家,世界名著……經(jīng)……什么典……”

我語無倫次了。

啟老師堅決地說:“不行,這個不能借給你,這是為了你好。再說,我成分不好,不能惹火燒身。”

我不知道成分不好跟借書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這句話從啟老師的嘴里說出來,讓我心里一陣難受,好像我一下子又長大了兩歲。沉默了一會兒我才說:“好的老師,我不借這本了,我選別的吧?!?/p>

那天中午,啟老師借給我兩本書,一本是連環(huán)畫《我的大學(xué)》,啟老師特意跟我講,這是一個人自學(xué)成才的故事,應(yīng)該對我有啟發(fā)。人應(yīng)該有理想,理想就是燈塔,可以引導(dǎo)一個人走向成功。

還有一本,是正經(jīng)八百的書,里面有插圖,名字叫《海底旅行》。

我不太明白,《海底旅行》也是外國人寫的,為什么可以給我讀呢?

啟老師說:“這個跟《罪與罰》不一樣,這本是科普讀物?!?/p>

就是那天,分手的時候啟老師跟我講,他已經(jīng)把書挑好了,我們很快就能像城里的學(xué)校那樣借書了。

我又驚又喜,不放心地問:“我們到哪里借呢,還是找老師嗎?”

啟老師笑笑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p>

盡管很快就要考試了,但我還是把新借的兩本書看完了。《我的大學(xué)》只看了一遍,非常感動,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主人公那樣,從生活和工作中學(xué)到真本事,但是這樣的故事只能讓我感動,還沒有讓我激動。

《海底旅行》看得比較慢,因為里面新鮮的故事太多,理解起來費勁,但我還是硬著頭皮看了兩遍,最后也就有了興趣。看到摩尼船長駕駛他自己制造的潛艇,利用海里的植物發(fā)電,在潛艇上安裝武器同海盜戰(zhàn)斗,我就琢磨,我能不能也制造一艘潛艇,同帝國主義、修正主義英勇戰(zhàn)斗。

當(dāng)年,我還沒有見過大海,更沒有見過珊瑚和鯊魚,我想象不出來潛艇是個什么模樣。那個時候,如果再讓我寫作文《我的理想》,我一定會寫:我要當(dāng)一個海軍戰(zhàn)士。

不過,我最牽掛的,還是那本神秘的《罪與罰》,我不僅記住了書名,還把作者的名字記住了——“它的左耳”,記得當(dāng)時在啟老師的宿舍里,我看到的作者名字,總有七八個字,好幾個字我不認識,但是我記住了第一個字“陀”,我不知道“陀”的讀音,這絲毫不影響我記住它——“它的左耳”。

轉(zhuǎn)眼就到了測驗時間,那幾天喬大橋老實了許多,跟我請教寫作文。

我回憶了一下,啟老師出作文題,一般都不是太難,容易發(fā)揮,比如《我最喜歡的一本書》《記憶中的一棵樹》《春天來到田間》等等。

我說:“這次啟老師有可能讓我們談理想,他最近老是把‘理想’兩個字掛在嘴邊。”

喬大橋眼睛一亮說:“就是,有一次他訓(xùn)我,跟我說,不能再調(diào)皮搗蛋了,要有理想。我的理想是長大了當(dāng)一個技術(shù)員,把我們的老街建設(shè)成城市。我就寫這個。”

喬二橋說:“還長大了!你已經(jīng)很大了,算術(shù)都考不及格,你拿什么建設(shè)老街啊?”

喬大橋惱羞成怒,沖喬二橋揮揮拳頭說:“當(dāng)技術(shù)員不需要學(xué)算術(shù),我會畫畫就行,杜二三你說是不是?”

我說:“我不知道當(dāng)技術(shù)員要不要學(xué)算術(shù),可是,算術(shù)成績不好,就考不上中學(xué),更考不上大學(xué),上不了大學(xué),就當(dāng)不上技術(shù)員?!?/p>

喬大橋說:“胡說,張麥的叔叔就沒有上過大學(xué),可他就是技術(shù)員?!?/p>

喬二橋說:“他那叫農(nóng)民技術(shù)員,種水稻用的?!?/p>

喬大橋不理喬二橋,問吳小根:“你的理想是什么?”

吳小根說:“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搞到小紅樓的鑰匙,把它送給司令?!?/p>

吳小根的話讓我吃了一驚,連喬大橋也沒有想到他的理想就是這個。

喬二橋說:“高,高,高家莊實在是高?!?/p>

喬大橋拍拍吳小根的肩膀說:“不是把鑰匙給我,而是把那些書弄出來,我們大家一起看。”

吳小根說:“那也是司令先看,我們后看?!?/p>

喬大橋咧嘴笑了,轉(zhuǎn)過臉跟我講:“杜二三,你成績好,不怕考試,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你去跟陶大伯講,把書交給我們,不然我們就要革他的命?!?/p>

我沒吭氣。我當(dāng)然不會跟陶大伯講這話,不過,我確實計劃這段時間多留意陶大伯的行動。

我記住了啟老師的話,我們很快就能像城里的學(xué)校那樣借書了,可是到哪里借呢?我分析,啟老師擔(dān)心書放在他的宿舍里不安全,登記造冊之后,還會還給陶大伯,還會藏在小樓里。雖然啟老師說大家都可以借,但是我很清楚,并不是所有的書都能拿出來讓我們看,特別是那本《罪與罰》,看啟老師小心翼翼的樣子,他是不會把它拿出來讓我們看的。

要想弄到那本書,還得找陶大伯。

陶大伯離開公社大院,也就是五六天。他回來之后,我有空就去聽他講故事。

除了關(guān)心那些書的去向,我還關(guān)心一個問題,那些書是從哪里來的——據(jù)說我從小就有這個毛病,喜歡刨根問底。

陶大伯一肚子打仗的故事。只是,他有個毛病,剛剛講了怎么跟美國兵作戰(zhàn),一會兒又扯到打日本鬼子了。以前我老是愛糾正他,后來我發(fā)現(xiàn),陶大伯不喜歡別人打岔,我就不再糾正他了,隨他怎么講。

講著講著,就把話題繞到小樓上了。

陶大伯起先支支吾吾,還很警惕,瞪著我說:“還打小樓的主意啊。你跟喬大橋他們講,那些‘四舊’早就不在小樓里了。別爬高上低,摔下來我可不負責(zé)任。”

我得意地說:“我當(dāng)然知道那些‘四舊’不在小樓里,我還知道它們在哪里?!?/p>

陶大伯那當(dāng)口正在切菜,放下菜刀瞪著我說:“啊,你知道,在哪里?。俊?/p>

我說……我剛要說“在啟老師手里”,馬上意識到不能這么說,我改口說:“在陶大伯你老人家的手里啊,你一定不會把它們燒了?!?/p>

陶大伯高興了:“哈哈,臭小子,還真讓你說對了。我當(dāng)然不會燒它。什么毒草,寫在書上,印在紙上,能是毒草嗎?我就不相信了。”

我接著溜須:“陶大伯,你日理萬機,肯定不會自己保管那些書,一定會找個人替你保管。”

陶大伯更高興了,瞪著我說:“臭小子,還神機妙算呢。我當(dāng)然不會自己保管。喬主任讓我找個明白人,看看哪些書能給孩子們看。誰是明白人?明白人都在你們學(xué)校,你們的老師都是讀書人,所以呀,我就去找啟老師,嘿嘿,喬主任說,找對了,啟老師就是明白人……”

陶大伯正說著,突然不說了,打量著我說:“臭小子,你不是來套我話的吧,看看,十八被十七套住了?!?/p>

我說:“陶大伯,我沒有套你的話,我只是想知道,我們老街,不到一百戶人家,五六百口人,從哪里來的那么多書呢?”

陶大伯這才放下心來:“啊,你問這個啊,那我可以跟你講——時光退回三十年,老街三成人家有書柜?!?/p>

然后就一五一十地講開了。

原來,在我們老街的西邊,有一個古鎮(zhèn),上世紀三十年代,古鎮(zhèn)上有幾個讀書人,到北京求學(xué),并且辦起了文學(xué)社,寫作、翻譯了不少文學(xué)作品。就是這幾個人,向家鄉(xiāng)中學(xué)圖書館捐了很多圖書。在我出生前后,老街的學(xué)生上中學(xué),都在那個古鎮(zhèn)。后來中學(xué)停課了,借的書也沒有地方還了,只好帶回家鄉(xiāng),沒承想后來成了“四舊”。

陶大伯在向我講述這些情況的時候,表情是凝重的,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痛惜和茫然。

我說:“沒想到這些書還有這些故事。陶大伯,那些書送回來了,你不會燒,對吧?”

陶大伯說:“那可不一定,有些書確實是毒草,比如說什么鬼啊神啊,還有什么夢啊游啊,恐怕真的有毒。”

我說:“那也先別燒,你把它藏在小樓子里,等我再長大一點,我來看看它們到底是什么。”

陶大伯愣住了,炒菜的鏟子握在手里,看著我說:“等你再長大一點?那要等到什么時候啊,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p>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說,“陶大伯,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我很快就會長大的?!?/p>

陶大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別急,你慢慢長,我慢慢等?!?/p>

四十年后,我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有一次回鄉(xiāng),探望年過八旬的陶大伯,說起這段往事,陶大伯哈哈大笑說:“前年喬主任回來,還專門派人把我接到小紅樓,他跟我講,老陶啊,當(dāng)年的那些孩子里面,出了一個作家,老陶你也有一份功勞呢?!?/p>

果然不出所料,期中考試,綜合成績,又是張杏排名第一,喬二橋排名第三,我搞了個第六。更出人意料的是,喬大橋的成績排在第七,僅次于我。陳肖江和吳小根都在十五名之前,“公社小孩兵團”皆大歡喜。

喬二橋這才跟我們講,喬大橋原先在城里上學(xué),那個學(xué)校經(jīng)常搞運動,很少正兒八經(jīng)地上課。喬大橋的媽媽工作忙,根本顧不上他,他跟城里的一群孩子成天打巷戰(zhàn),落了個“混世魔王”的綽號。后來喬主任下了決心,把他媽媽也調(diào)過來,喬大橋是留級才跟我們當(dāng)同學(xué)的。

喬大橋和喬二橋的學(xué)習(xí)成績都上來了,他媽媽給兄弟二人每人獎勵了一件新汗衫。喬大橋把他的?;晟廊咏o喬二橋,喬二橋居然不要,因為那半年喬二橋瘋長,個頭比他哥哥還高,他媽媽讓喬二橋把那件?;晟浪徒o陳肖江了。

期中考試結(jié)束后,就該放暑假了,啟老師這才在班里宣布,有一批書,放在公社的小樓里,鑰匙在陶大伯手里,借書還書找張杏。

這一下,張杏更吃香了,不僅她吃香,連她的小跟班祝星都跟著神氣。祝星仰著腦袋跟我們講,你們要借書,得先寫借書清單和保證書,保證不外傳,保證不損壞,保證按時歸還。

暑假第一天,我們的小樓圖書館就半明半暗地開張了,聽陳肖江說,按喬主任的要求,陶大伯帶領(lǐng)幾個小工干了兩天,把小樓里的破銅爛鐵全部清理出去,還把墻壁糊上了報紙,一樓成了學(xué)習(xí)室,二樓成了藏書室。學(xué)校老師和四年級以上的學(xué)生,都有資格到學(xué)習(xí)室借書,也可以在里面看書。

這一下,我們的小樓就像延安的寶塔一樣,成了老街人民心中的革命圣地。我們第一次進到小樓,心里懷著崇敬,連話都不敢大聲說。

上了二樓才知道,原先我們看到的紅頂,還鑲嵌著幾塊玻璃瓦。二樓四面都有細長的窗欞。那是個下午,陽光透過玻璃瓦射下來,跟我們教室差不多大的房間,一地陽光。

喬二橋低聲說:“媽呀,比城里的圖書館還闊氣。”

喬大橋蔑視地看了喬二橋一眼說:“城里的圖書館比這闊氣,這算啥呀,就這么一點點書。”

喬大橋剛說完,就看見桌子后面的祝星,正在不滿地看著他,意思是嫌他說話聲音大。喬大橋一吐舌頭,向祝星討好地擠眉弄眼。

按張杏的規(guī)定,我們每個人一次只能借一本書,期限是五天,因為學(xué)習(xí)室每五天開一次門。

當(dāng)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商量好了,我們借到書后,抓緊看,看了交換,爭取在五天之內(nèi),把所有人借到的書都看一遍。

這個暑假,我們很少玩打仗的游戲了,陳肖江借了一本連環(huán)畫《趙一曼》,據(jù)他自己說,他經(jīng)常看得熱淚盈眶,他恨不得制造一個飛機,把他送到趙一曼的身邊,跟她一起戰(zhàn)斗。

吳小根借了一本《雄鷹之歌》,他說那個彝族青年連中學(xué)都沒有讀過,也能當(dāng)飛行員,他要是考不上中學(xué),也去當(dāng)飛行員。

喬大橋、喬二橋和我,已經(jīng)不滿足看連環(huán)畫了,喬大橋借了一本小說《礦山的兒子》,足有兩本課本厚。喬大橋得意地跟我們講:“你們都傻,要借就借厚的?!?/p>

看他的樣子,好像他占了很大的便宜。

第一次借書,我費了很大的周折。我的腦子里一直裝著一個東西,《罪與罰》和“它的左耳”。可是,它在哪兒呢?

藏書室兩面書柜里,裝的大都是人物傳記、英雄事跡和學(xué)習(xí)材料,只有東北角有一個小書架,上框貼著一個細紙條——參考讀物。

我把那個小書架從頭到尾掃了兩遍,又把外面的扒拉開,里層也掃了兩遍,沒有見到《罪與罰》,也沒有見到“它的左耳”。我估計,那本書,當(dāng)然還有一些書,不是被燒掉了,就是被鎖進了書架后面的鐵皮柜里了,鐵皮柜貼著封條,封條上寫著“戰(zhàn)備物資”四個字。我寧愿相信,那些書在這個柜子里。

別人的書都借好了,我還在那里磨蹭,張杏急著關(guān)門,也跑過來幫我找,問我:“你到底要找什么書?”

我當(dāng)然不能跟她講實話。我說:“我在找一匹馬。”

張杏瞇起眼睛看著我,好大一會兒才說:“你是說,寫馬的書?”

我說:“差不多吧?!?/p>

張杏又想了一會兒,唰的一下從外面那一層的上面,抽出一本連環(huán)畫,往我面前一送說:“這個就是。”

我接過連環(huán)畫,快速翻過,果然,我要的馬出現(xiàn)了。我高興得昏了頭,對張杏說:“張杏,太好了,我就借它,你登記吧……”

話還沒有講完,我又覺得哪里不對勁,我再仔細看看連環(huán)畫的封面,我的天啦,是《踏塵而過》。

張杏問我:“杜二三,你怎么啦?”

我沒好氣地說:“我早就讀過了,讀了兩遍,我可以倒背如流?!?/p>

張杏不相信似的看著我,好像自言自語:“讀兩遍,還倒背如流,有那么好看嗎?”

我說:“男孩子喜歡的東西,跟女孩子喜歡的不一樣。”

張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說:“那你抓緊選一本吧,我要鎖門了。”

沒有辦法,我只好從原先備用的幾本書里選了一本小說《春回大地》。

下樓的時候,我走到樓梯口,又站住了,回頭看看張杏放在桌上的書,是《十萬個為什么》里的“農(nóng)業(yè)卷”,心想,這個小丫頭,難道想當(dāng)技術(shù)員?

十一

做夢也沒有想到,第一次借書,我就犯了一個錯誤。

張杏也借了一本書,不過,不是我看到的放在桌子上的那本《十萬個為什么》,而是我說“看了兩遍”的《踏塵而過》,她大約覺得好奇,是什么樣的書讓我這么著迷,看了兩遍還能倒背如流。

手里有了書,我們的暑假生活就豐富多了,根本不用玩打仗的游戲了。

喬二橋借的是連環(huán)畫《永不消逝的電波》,后來他跟我說:“我太喜歡這本書了,我太喜歡李俠了,他戴著耳機的樣子比李玉和神氣多了,比楊子榮都神氣!”

喬二橋后來迷上了耳機,找遍老街,也沒有耳機,更沒有電臺,但這絲毫不影響喬二橋?qū)W李俠。

有一次上算術(shù)課,付菊珍老師在上面講不等式,喬二橋在課桌后面用手指在腿上嘀嘀嗒嗒發(fā)電報,被付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付老師讓他站起來,問他在干什么,他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突然喊了一句:“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p>

教室里一片安靜之后,突然哄堂大笑。

付老師摸不著頭腦,用教鞭敲敲講臺說:“你說什么?”

喬二橋這才回過神來說:“我走神了,我想起了革命先烈?!?/p>

付老師雖然很生氣,可是喬二橋說出“革命先烈”幾個字,付老師又不好發(fā)作,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正在上課,你怎么想起革命先烈了,難道我是地主惡霸嗎?”

我有點后悔,那天沒有最先發(fā)現(xiàn)《永不消逝的電波》,不過,很快喬二橋就看完了,我用《春回大地》跟他交換,他翻了翻,不屑一顧地說:“這什么故事,老掉牙了,算了,我不跟你換了,你拿去看吧?!?/p>

說完,很大度地把《永不消逝的電波》塞到我的手上。

我有點后悔,我之所以把《春回大地》借回來,是因為我當(dāng)時有個錯誤的判斷,我認為放在外面借給我們看的都是大路貨,所以不抱太大的希望,馬馬虎虎地選了一本,哪里想到還有《永不消逝的電波》這樣的書呢?

借書的第四天上午,張麥突然到公社大院,很神秘地找到我問:“你最近是不是欺負張杏了?”

我連想都沒想就回答:“怎么可能,我一個男子漢,怎么會欺負一個女孩子呢?”

張麥說:“中午吃飯的時候,張杏跟我講,她要找你算賬,就看你態(tài)度老實不老實了,你要是不老實,她就要把你的事情告訴陶大伯。”

我有點犯傻,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怎么惹著張杏了。

到了下午,我和喬二橋幫助陶大伯抬水,從龍井打了水,正往回抬,快到公社大門的時候,被張杏攔住了去路。張杏的小臉漲得通紅,對我和喬二橋說:“你們把水抬進去,我有話要對杜二三講?!?/p>

我說:“就在這里講吧,喬二橋是我的好朋友?!?/p>

張杏遲疑了一下,堅決地說:“不行,我要單獨跟你講?!?/p>

我意識到問題有點嚴重,說:“好吧,聽你的?!?/p>

進了大院的門,喬二橋跟我講:“你得防備一點,聽說張杏練過武,張麥都打不過她。要不,我暗中保護你?”

我說:“你想哪兒去了,張杏要是來找我打架,那我就燒高香了。她肯定不是來找我打架的,沒準我出了大紕漏?!?/p>

喬二橋說:“啊,你能出什么大紕漏,你膽子那么小。”

我不理喬二橋,心里像裝了一只兔子,夢游似的出了大院的門,老遠張杏就對我喊:“跟我走。”

我說:“到底是什么事情?”

張杏頭也不回地說:“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還不知道,裝什么裝?”

說實話,我的心里隱隱約約有個感覺,我做了錯事,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我確實想不起來了。

走到十字街南邊的塘埂上,張杏停下來,看看前后都沒有人,從荷包里掏出一個東西,我一看,頓時恍然大悟——拿在張杏手里的,是那本《踏塵而過》。

張杏說:“說吧,怎么辦?”

我一頭冷汗,心虛地說:“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可是,張杏,你也太像特務(wù)了,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張杏說:“你說呢,你說看了兩遍,還倒背如流,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書,難道是天書嗎?我跟你講,我也看了兩遍,不是因為喜歡,我根本就不喜歡這本書,而是因為第一遍沒有看明白,第二遍倒是看明白了,也看出問題來了,少了第二十七頁和二十八頁。我查了一下,在這本書運到小樓子之前,根本沒有外借過,我猜是啟老師悄悄借給你的……”

我無話可說,把腦袋仰起來,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惡狠狠地盯著張杏說:“這事跟啟老師沒有關(guān)系,我一個人承擔(dān),你說怎么辦吧?”

張杏說:“這樣做不道德,你知道嗎?”

我說:“是不道德,可是已經(jīng)做了,你說怎么辦?”

張杏說:“撕下的那張在哪里?”

我說:“在我的書包里,我喜歡那匹馬,打算畫一張放大的,可是我畫不好。”

張杏這才停止訓(xùn)斥,想了一會兒說:“杜二三,我把連環(huán)畫交給你,你今晚就把那一頁粘上,明天再去借書的時候,悄悄地把它放到書架上?!?/p>

張杏說著,從荷包里掏出一個東西遞給我,原來是一個小小的膠水瓶。

我愣住了,看著張杏,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有點難過,還有點……心里有點熱乎乎的。

我說:“張杏,你就這么饒過我了,不告發(fā)我了?”

張杏說:“以后,不要做這樣的事了,我們都要當(dāng)誠實的孩子?!?/p>

說完,她把膠水瓶往我手里一塞,轉(zhuǎn)身走了。

我盯著張杏的背影,心里一陣屈辱,但是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對的,我得認真對待這件事情。

晚飯前的一段時間,趁大人都不在家,我把《踏塵而過》攤在小飯桌上,開始研究怎么修補。忙乎了半天,怎么也不可能讓它回到從前了,好歹把撕掉的那頁粘了回去。做完這一切,心里才稍微平靜一點。

第二天上午,我們?nèi)ミ€書借書,上到二樓樓梯口,張杏看見我,我點點頭,她也點點頭,笑了笑,啥也沒說,看著我把連環(huán)畫放回到書架上。

樓下傳來腳步聲,我馬上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背起小手,閃到另一個書架前面。

我還是要找“它的左耳”,找《罪與罰》,自然是找不到。我心想,不在鐵柜里,就是被陶大伯藏到另外的地方了,估計連張杏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忽然,我看見書架最下面一個格子,貼著“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的標(biāo)簽,豎著十幾本書,其中一本,用白紙包著書皮,書脊上有手寫的“防治水稻病蟲害”。

我覺得不對勁,這本書喬大橋家里有,我爸爸的床頭也有,不過都是薄薄的小本子,比課本厚不了多少。可是這本書厚了許多,引起我的注意。接受上次借書的教訓(xùn),這一次,我得認真一點,沒準有意外驚喜呢。

喬大橋他們上來了。

喬大橋看見我說:“啊,杜二三,來得這么早啊?!?/p>

我嘟囔了一句:“就比你早一會兒?!?/p>

喬大橋問:“找到什么好書了嗎?”

我說:“這不剛上來,正看呢?!?/p>

說話間喬二橋和陳肖江也上來了,大家嘻嘻哈哈地開始找書。

我一直站在那個書架前面,見他們沒有在意,我蹲下去,把那本書抽了出來,打開封皮一看,嚇了一跳——這根本不是“防治水稻病蟲害”,而是一本外國小說。我小心翼翼地把扉頁從書皮內(nèi)層抽出來一看,幾個印刷字映入我的眼簾——“馬背上的青春”。

我的心跳頓時加快了。雖然不是“它的左耳”,可是,光“馬背”兩個字,就讓我眼前一亮。何況還有“青春”。看看作者——阿·托爾斯泰。

顯然,這是一本小說,而且是外國人寫的。不知道是誰把它放在這里的,它算不算“毒草”呢?

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把它借走,就是搶,我也要把它搶走。

喬大橋他們很快就把書選好了,我擔(dān)心他們靠近我,又把書放回原處,假裝東張西望。

喬大橋說:“怎么還沒有借好?”

我含糊其詞:“我想多看看,我不想看連環(huán)畫了。”

喬大橋不再理會我,拿著一本舊畫報,找張杏登記去了。

直到喬大橋他們離開,我才把書取出來。

填寫借書登記表的時候,我低著頭,同時一只手抓住書的一角,防止張杏把書拿過去翻看,好在她并沒有翻看,她正忙著整理剛剛還回來的那些書。

我快速填完表,又打了借條,夾起書就走。張杏突然說:“你怎么急急忙忙的,還一頭汗……把書給我看一眼?!?/p>

我的眼前一黑,不過,我沒有暈過去,我定定神說:“你看什么,我已經(jīng)打了借條,這幾天它歸我了。你要看,也得給我打借條?!?/p>

張杏被我說愣了,撲哧一下笑了:“杜二三,你真小氣?!?/p>

那天回到家里,吃了午飯,我一個人躲在小樓后面的樹林里,開始讀《馬背上的青春》,很快就被迷住了。

那是一個抗擊德國法西斯的故事——蘇聯(lián)紅軍一個騎兵連長,在一片廢墟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失去親人的孤兒,這個孤兒后來就留在了騎兵連,跟隨連長打了很多仗,而且練就了一身過硬的射擊和劈殺技術(shù)……

連續(xù)幾天,我的腦子被塞滿了各種畫面:冒著槍林彈雨沖向敵人橋頭陣地的騎兵隊伍,身負重傷依然高舉戰(zhàn)旗的紅軍戰(zhàn)士,勝利之后的篝火晚會,篝火晚會上悠揚的手風(fēng)琴聲……還有藍色月光下面樹林里的井臺,井臺邊上哼著歌曲向身上潑水的女子——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騎兵連的同志才知道那個孤兒是女扮男裝……

我太喜歡這本書了,我看幾頁就要停下來,等夜里做夢,夢里猜想后面發(fā)生的故事,第二天看看書里寫的和我夢見的是不是一樣。然后,再看幾頁,再停下來,再等夜里做夢。

十二

暑假過后,老街接連發(fā)生了幾件事,一件事是啟老師被調(diào)走了,據(jù)說是犯了錯誤,至于什么錯誤,沒有人跟我們說。第二件事是縣里來了一個工作隊,要清算喬主任的錯誤,說喬主任抵制運動,搞“獨立王國”。第三件事,是工作隊要關(guān)閉我們的學(xué)習(xí)室,并且派人來查封——不過,后面這件事情他們沒有做成,被陶大伯擋住了。

工作隊來查封小樓的時候,我們還在學(xué)校上課,后來聽人家講,陶大伯那天拎著一把炒菜的鏟子,站在小樓外面,等工作隊的人來了,陶大伯揮舞鏟子說:“這是民兵武器庫,軍事重地,誰要進來,先過我這一關(guān)?!?/p>

工作隊的人當(dāng)然不會被陶大伯嚇住,說:“早就調(diào)查了,小樓子里面根本沒有武器,都是‘封、資、修’的毒草。老陶你不要被修正主義利用了?!?/p>

陶大伯說:“笑話,時光退回十三年,老子就在公社工作了,這個武器庫一直是我管著,我還能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武器?”

工作隊說:“就算有武器,還有‘封、資、修’的毒草,我們要進去搜查?!?/p>

陶大伯說:“搜查,誰給你們的權(quán)力?時光退回十五年,老子是楊司令的警衛(wèi)員,沒有楊司令的命令,誰也不許進入小樓。”

陶大伯的話工作隊自然不信,但是也不能全不信。楊司令是我們那個公社走出去的最大的人物,老紅軍,中將,那幾年還是省里的一把手。

楊司令到底有沒有說過那樣的話,誰也無法證實。

陶大伯手里有一本畫報,里面有一幅圖畫,下面的說明文字是:楊司令接見神槍手——在一堆人里面,后排有顆腦袋很像陶大伯,而且陶大伯確實在楊司令手下的警衛(wèi)營當(dāng)過兵。

這件事情后來就不了了之。只是,后來我們就不能大搖大擺到小樓子里借書了,根據(jù)陶大伯的命令,張杏和祝星偷偷摸摸地在小樓里忙乎了好幾天,把每本書的內(nèi)容簡介抄在一個本子上,再要借書,只能找張杏,先看簡介定下書名,從張杏那里借。

我們猜測,書很有可能已經(jīng)從小樓里轉(zhuǎn)移出去了,但是也不可能由張杏保管,她家更不安全。那么那些書在哪里呢,我問過張杏,張杏說:“用你們男生的話說,這是軍事秘密?!?/p>

這以后,我又跟喬大橋他們交換看了兩本書——我當(dāng)然不會用《馬背上的青春》交換,我謊稱我借的是《防治水稻病蟲害》,喬大橋有點不信,還挖苦說我想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但他還是把他手里的小說《朝霞滿天》“換”給我了,他很神秘地跟我講:“這本書很好看,里面有個人物,就像老街畜牧站的人?!?/p>

我懵懵懂懂地問:“為什么像老街畜牧站的人?”

喬大橋說:“這都不明白,忘記陶大伯講的故事了?”

這下我明白了,我們都聽陶大伯講過,“時光退回十幾年,上面要求高產(chǎn)量,我們公社養(yǎng)了一只神仙雞,一天能下七個蛋——其實是把半條街的雞蛋都集中到一家。后來上面按每只雞每天下七個雞蛋來征收,畜牧站的技術(shù)員急得天天給雞打針,老街的雞集體自殺……那一年我們都沒有吃過雞蛋。”

這個故事確實好玩,但是讓人不舒服。《朝霞滿天》我只看了三分之一,就不想看了。我還是想找一本《馬背上的青春》那樣的,當(dāng)然,最好能找到“它的左耳”。可是,它在哪里呢?

我跟張杏商量,我手里的那本書暫時不還,再給我兩個星期的時間。

張杏瞪著我問:“干什么,難道你想把它背下來?”

我說:“我想多看兩遍,學(xué)會防治水稻病蟲害?!?/p>

張杏說了一句讓我非常吃驚的話:“杜二三,你真有遠大理想啊,難道你想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這話同喬大橋的話如出一轍。

說不清為什么,我突然想把真相告訴張杏,也許我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作可以信賴的人了。我說:“我跟你講實話,那本書不是《防治水稻病蟲害》,而是《馬背上的青春》,外國小說。”

張杏看了我一眼說:“你真傻?!?/p>

我愣住了,我跟她說了實話,她為什么說我傻呢?

張杏說:“我就知道那不是《防治水稻病蟲害》,看你那天慌里慌張的樣子。”

我久久地看著張杏,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個毛丫頭,簡直就是個小狐貍。但是,我感激這個小狐貍。

跟張杏分手,我心里想,她也知道我的遠大理想不是什么生產(chǎn)隊長,我的遠大理想其實就是想把《馬背上的青春》抄下來。

那時候我有個擔(dān)心,這樣的書以后也許不會再有了,而且就那一本,也有可能最終被發(fā)現(xiàn),被工作隊燒了。如果我能把它抄下來,我就有了一大筆財富,沒準可以換來更多的好書。

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以后放學(xué)回去,我再也不跟喬大橋他們玩打仗的游戲了——事實上,自從有了書,喬大橋他們也很少玩打仗的游戲了。

每天晚上,我一邊做作業(yè),一邊抄書,抄著抄著,忍不住再看一遍,我不僅常常被那些扣人心弦的戰(zhàn)斗故事激動得熱淚盈眶,更為他們擔(dān)心。特別是抄到騎兵連長犧牲之后,那個女扮男裝的紅軍戰(zhàn)士扯掉軍帽,扔向遠處,下馬接過愛人手中的軍旗,上馬高喊一聲:“現(xiàn)在,我就是連長,我在前面,全連跟上,向法西斯復(fù)仇,沖??!”

書里有一句話,說她一頭秀發(fā)像黑色的旗幟一樣迎風(fēng)飄揚。這句話被我牢牢地記住了,她的一頭秀發(fā),也像黑色的旗幟一樣在我的腦子里、夢里、眼前迎風(fēng)飄揚。還有那急促的、浪濤一樣敲擊大地的馬蹄聲,嗒嗒嗒,嗒嗒嗒……

我連續(xù)抄了兩個多星期,終于快要抄完了,越到后面,我就越緊張。書抄完了,我還干什么?

那段時間,我的腦子里裝了太多的東西——騎兵連還有一些活著的人,有的人成了殘疾,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有的進了工廠,有的回到農(nóng)村,他們怎么干活呢?還有,那個騎兵連的女連長,后來被分配到政府辦公室當(dāng)秘書,可是她穿上裙子走不好路,說話大聲大氣,領(lǐng)導(dǎo)批評幾句,她把領(lǐng)導(dǎo)按到沙發(fā)上痛打一頓,還從腰里拔出了手槍……

書里是這么寫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可是我們的柳芭卻回不來了,她的全部情感都留在了戰(zhàn)場上?!?/p>

我為這個結(jié)果感到失望,感到非常痛心,也非常擔(dān)心。

常常是放學(xué)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迎著西邊的火燒云,我的思緒會飛得很遠很遠,似乎能夠看到天穹下面有一條大河,大河的岸邊有一座城市。在城市邊緣的廢墟里,騎兵連的那些人像幽靈一般行走。盡管那時候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城市,也不知道幽靈是什么。

我總在想,那些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

說不清楚是哪一天,我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我要寫一本書,接著《馬背上的青春》寫出它的續(xù)集,我將在續(xù)集里,讓我惦記的那些人物都過上好日子。

這個念頭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它是那么強烈,擋都擋不住。終于有一天我在作業(yè)本里寫下一行字:永不消逝的馬蹄聲——馬背上的青春第二部。

寫完這句話,我不禁想起了經(jīng)常掛在我們嘴邊的那句話:“高,高,高家莊實在是高”。

十三

這以后的幾天,我一邊回看《馬背上的青春》,一邊構(gòu)思《永不消逝的馬蹄聲》的故事情節(jié):柳芭痛打領(lǐng)導(dǎo)后被關(guān)到監(jiān)獄里,騎兵連的老兵得到消息后,從廢墟的地下室里找出武器,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老兵突擊隊襲擊了監(jiān)獄,搶走了他們的戰(zhàn)友柳芭。后來一支軍隊追上來,把他們包圍在河岸,關(guān)鍵時刻,從城市的某個角落里,沖出來十幾匹戰(zhàn)馬,柳芭他們跨上戰(zhàn)馬,騰空而起,像雄鷹一樣翱翔在河面上,向著遠方奔馳而去……

我被我自己設(shè)計的故事情節(jié)感動得熱血沸騰,連續(xù)十幾天上課,都是神情恍惚。喬大橋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我沒有跟他講實話,只是說,算術(shù)成績不好,老是挨付老師的訓(xùn),怕我爸爸回來收拾我。

但是對張杏,我講了實話,我把我的構(gòu)思跟她講了一遍,沒想到她不僅很感興趣,還被感動得稀里嘩啦,眼淚汪汪地跟我講:“真好,你早點把它寫出來,沒準可以登在縣里的報紙上呢?!?/p>

我說:“等我考完試,我就大張旗鼓地寫?!?/p>

張杏說:“考完試,我也多讀書,你寫一段,我看一段,行嗎?”

我說:“當(dāng)然行,我們還可以合作,像馬克思和恩格斯那樣?!?/p>

張杏一愣,接著笑起來:“杜二三,你好大的野心?!?/p>

考試前那段時間,我確實不敢掉以輕心。付菊珍老師經(jīng)常訓(xùn)我,還把我叫到辦公室,點著我的鼻子說:“杜二三你怎么回事,你算術(shù)成績本來就不太好,最近更不好了。你不想上中學(xué)了嗎?”

我老老實實地說:“我想上,我再加把勁,上課再也不開小差了?!?/p>

后來的幾天,我決心暫時忘掉“永不消逝的馬蹄聲”,專心致志地補算術(shù)課??墒?,精力總是集中不起來,特別是到了夜晚,老是睡不著,還是想著那個城市廢墟和那條大河。

記得是八月十五那天上午,張杏跟我講:“趕快把借的書還回去,陶大伯說,工作隊又來找碴兒了,得把書集中起來,送到保密的地方?!?/p>

我說:“你不是支持我寫書嗎?”

張杏反問我:“你不是抄了一遍了嗎?”

我沒有話說了,只好答應(yīng)她,盡快把書還給她。

當(dāng)天中午,我把書找出來,想抓緊時間,把重點故事再看一遍。說來奇怪,那天捧著書,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心里一陣難過,老是想起喬二橋的那句話:“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p>

一想到要和這本書永別,我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我突然想,這本書在我的手里,已經(jīng)十幾天了,我還沒有見過這本書的封面呢,我太傻了,我為什么不看看它的本來面目呢?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對啊,我要在把它還回去之前,看看它的封面——真實的封面,而不是包在外面的書皮。

終于,我把書皮卸下來了,我不僅看到了原裝的封面,上面印刷著“馬背上的青春”這幾個字,我還看到了,書皮和封面之間,夾著一張鈔票,一張半新的一元面值的人民幣。

我差點兒沒有跳起來。我定定神,又把封底的書皮卸下來,我的天啦,還有一張一元鈔票。

我把鈔票夾進書里,重新裝好書皮,坐在小板凳上半天沒有挪窩。這個錢是誰包進去的呢,為什么把錢藏在書的封皮里?這本書是誰放在小樓里的呢?沒有答案。但是,這兩張鈔票卻在我的心里掀起波瀾,兩塊錢??!

讀三年級以后,每天爸爸都要給我七分錢,我早晨上學(xué),到老街曹三飯店,用三分錢買一塊饃饃或者一根油條,用兩分錢買一碗胡辣湯,還可以省下兩分錢。兩塊錢,差不多就是我一個月的早餐錢,不僅如此,兩塊錢差不多可以買一件?;晟馈獑檀髽蚋覀冎v,他的?;晟澜鹳F得很,是花兩塊五毛錢買的。

怎么辦?面前放著一筆橫財,心里像揣著一只兔子。

那天中午,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把錢塞到枕頭底下,一會兒又夾在書里。我太難了,我真想把它塞進書皮,再把書還回去??墒俏腋氚阉粼谖业恼眍^底下,我能拿它買三十本連環(huán)畫——《踏塵而過》和《永不消逝的電波》,每本定價都是幾分錢。

眼看就要到下午上學(xué)時間了,我想起了耳機,想起了李俠,想起了《馬背上的青春》,想起了柳芭和她的戰(zhàn)友。我對自己說:“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

我原封不動地又把兩元錢放回書皮里。

出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但是最終沒有回頭。我的書包里裝著的那本書,好像比過去重了一百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最初的步伐,有點飄忽。路過十字街的時候,我注意看了一下街面。街上沒有幾個人,更沒有人在意我。

我?guī)缀跏桥艿綄W(xué)校的,幸好上課鈴還沒有響起,我把張杏叫到教室外面,跟她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張杏聽了,好大一會兒才問我:“你打算怎么辦?”

我毫不猶豫地說:“我聽你的?!?/p>

張杏一本正經(jīng)地說:“啊,你真的信任我啊,那我們就把它交給老師,啟老師不在,交給付老師。要不就交給校長?!?/p>

我遲疑了一下說:“這樣也不是辦法,應(yīng)該找到錢的主人。”

張杏皺皺眉毛說:“也是,可是到哪里找錢的主人呢……要不這樣,咱們把錢再放回書皮里,等它的主人來找?!?/p>

我說:“高,高,高家莊實在是高。”

張杏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我回過神來,趕緊說:“太好了,張杏,你確實比我聰明?!?/p>

張杏有點不好意思:“說什么呢,這么點小事??墒俏覇柲悖惆褧€到我手里,不怕我把錢昧起來?”

我想了想說:“不會,你是一個誠實的孩子?!?/p>

張杏沒有說話,看著我,眼睛里涌上一層水霧,突然彎腰,給我鞠了一躬:“謝謝你杜二三,謝謝你對我的信任?!?/p>

我手足無措,慌不迭地給張杏還禮。

那個時刻,好像我們一下子長大了十歲。

十四

寒假前,公社大院的大人們陸續(xù)從鄉(xiāng)下回來,據(jù)說形勢又有變化,喬主任還是我們公社的一把手。

工作隊撤走之后,學(xué)?;謴?fù)正常上課,讓我們驚喜的是,啟老師又回來了。

不知道是喬主任的意思,還是陶大伯自作主張,我們的小樓學(xué)習(xí)室又開張了,并且多了很多書,還有報紙和刊物。

有一天,我和喬大橋一起去看書,喬大橋找到一本畫報給我看,我一看,有一張照片,上面的乒乓球隊員揮著拍子往前推,那個樣子矯健極了,簡直就像我心目中奔騰跳躍的戰(zhàn)馬。

喬大橋問我:“還記得我們在河?xùn)|羅店看電影,前面的‘新聞簡報’嗎?”

我說:“我當(dāng)然記得,我還一直納悶?zāi)?,我們不是同美帝國主義勢不兩立嗎,還有日本鬼子,我們怎么還同他們打球,還把他們請到中國來?!?/p>

喬大橋說:“這是兩回事,我們請來的是美國人民和日本人民,不是反動派。懂了吧?”

我說:“不是太懂?!?/p>

喬大橋說:“我也不是太懂。聽我爸爸說,形勢有變化。”

我還是懵懵懂懂。

直到上了中學(xué),我們才聽說,我們那次看到的“新聞簡報”,對于全世界都是一件大事。后來的報紙和廣播說,是“乒乓外交”“小球推動大球”。

不過在當(dāng)時,以我們的年紀和見識,不可能把這件事情同國家大事聯(lián)系起來,那時候我們集中精力準備備考——上面有明確規(guī)定,古鎮(zhèn)中學(xué)采取推薦和考試相結(jié)合的政策,也就是說,我們要上中學(xué),還是得考試。

我只好暫時放棄寫作《永不消逝的馬蹄聲》,全力以赴應(yīng)對啟老師和付老師變本加厲的補課。

直到順利考完試,我取得了語文、算術(shù)兩科綜合排名第七的成績,而喬大橋此時的綜合成績已經(jīng)位居全班第三了。

第一當(dāng)然還是張杏。

寒假之前,我到小樓還書,意外的是,啟老師也在二樓,正在跟張杏交代什么。

我上樓之后,啟老師把我招呼到一個書架前面,取出一本書問我:“你是不是一直在找這本書?”

我接過書一看,兩眼頓時放光——拿在我手上的,正是《罪與罰》,不過,作者不是“它的左耳”,這次我把字認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說:“是的,我是一直在找它,可是一直沒有找到”

啟老師說:“這本書確實不太適合小學(xué)生讀,我原來打算等你中學(xué)畢業(yè)后再把它送給你。張杏跟我講,你每次借書都要找這本書……我還是提前把它交到你的手上吧,也許它本來就是屬于你的?!?/p>

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激動了,只是不明白,老師說的“也許它本來就是屬于你的”是什么意思,感覺這話里面藏著什么。

啟老師問我:“最近在讀什么書?”

我老老實實回答:“《馬背上的青春》?!?/p>

然后我就把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經(jīng)過,如何從《防治水稻病蟲害》的厚度上發(fā)現(xiàn)破綻,又是怎樣愛不釋手,并且手抄一本等等情況,一五一十向啟老師如實道來。

啟老師驚訝地看著我說:“啊,還有這樣的事?”

張杏在一邊說:“杜二三不得了,他看了《馬背上的青春》,來了靈感,自己寫了一個《永不消逝的馬蹄聲》,沒準他能當(dāng)作家呢。”

啟老師更驚訝了:“你是說,你準備接著寫下去,寫第二部?”

我惶惶不安,不滿地看了張杏一眼,張杏卻笑盈盈地說:“瞪我干啥,這是好事啊,你要跟老師講實話?!?/p>

我只好承認:“是的……不算第二部,我就是想接著寫,因為書里的人物,引起了我的牽掛,我想寫他們后來的遭遇,我認為這些為了國家英勇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應(yīng)該過上好日子?!?/p>

在我說話的過程中,啟老師一直用驚奇、驚喜的眼神看著我。我越說越來勁,最后,還把我琢磨出來的故事情節(jié)說了一遍。

我說完了,啟老師還在看著我,就像看一個稀有動物,突然,他一拍桌子說:“杜二三,你很有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天賦,告訴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一驚,理想?我的理想多了,三年級以前我的理想是學(xué)會武功,班里的所有男生都打不過我,我想讓他們干什么就讓他們干什么。三年級以后我的理想就多了,一會兒是當(dāng)技術(shù)員,一會兒是當(dāng)醫(yī)生,后來又想當(dāng)解放軍戰(zhàn)士。眼下我的理想是什么呢,我也說不清楚。我說:“我的理想,也許是想到圖書館當(dāng)保管員,這樣我就可以天天有書看了。”

啟老師說:“唉,當(dāng)什么保管員啊,我跟你講,你可以當(dāng)作家。知道晨雨嗎?”

我想了一下,好像聽啟老師說過,我們縣里有個大作家名叫晨雨,他的文章不僅可以在地區(qū)報紙發(fā)表,還能上省報。我說:“知道,可是,我能跟他一樣嗎?”

那天啟老師非常高興,跟我講,晨雨是他的師范同學(xué),在縣文化館工作,等我中學(xué)畢業(yè)了,如果不能上大學(xué),他就介紹晨雨給我當(dāng)老師,教我寫小說。

我當(dāng)下就給啟老師鞠了一躬。我不僅感激啟老師,也舍不得離開他。我知道,寒假之后,我們就到古鎮(zhèn)讀中學(xué)了,啟老師就不再教我們了。

正講著話,張杏想起了錢的事情,跑到書架前,將那本“防治水稻病蟲害”找出來,打開書皮,取出里面的兩元錢問啟老師,知道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啟老師沉吟片刻,一拍腦門說:“哎呀,這件事情還用問,看看封皮是誰的筆跡,不就清楚了嗎?”

我們恍然大悟,可是看了半天,也沒有認出來這幾個字是誰寫的。

啟老師說:“那就再把這兩塊錢放回去?!?/p>

我表示異議:“如果遇到貪便宜的人,這兩塊錢不就白白便宜他了嗎?”

啟老師說:“我希望讀這本書的人,都是像你們這樣的好學(xué)生,品學(xué)兼優(yōu)?!?/p>

張杏也有疑問:“可是,如果他不是品學(xué)兼優(yōu)怎么辦?”

啟老師說:“那就送給他唄,多大個事啊?!?/p>

那個寒假,我又有事情做了,一邊讀《罪與罰》,一邊還在琢磨《永不消逝的馬蹄聲》。剛開始的時候,《罪與罰》對我的吸引力并不大,因為我急于找到戰(zhàn)馬的故事,沒想到這本書里出現(xiàn)的馬,根本不是戰(zhàn)馬,而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回憶童年的時候,出現(xiàn)的一匹拉車的馬,它的遭遇很慘,甚至還不如張杏家那頭拉磨的驢。

這本書比《馬背上的青春》難讀多了,因為寫了很多人、很多地方、很多時間的故事,讓人眼花繚亂。最讓我感到吃力的,是人物名字太長。

看到第二章的時候,我想了一個辦法,在作業(yè)本上給主要人物的名字編了一個號:拉斯柯爾尼科夫為甲,琴科尼爾夫揚斯基為乙,索菲亞阿廖娜為丙……

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這樣還是有問題,因為這些人物不僅有名字,還有昵稱,有的時候父親和孩子用同樣的名字,還有的時候用他們的官職、工種、身份……簡直一團亂麻。

好歹我總算見到馬了,可是那是一匹什么樣的馬啊,栗色小馬,拉著滿載的重車,駕車的人不僅自己用鞭子狠狠地抽它,還興高采烈地招呼別人也來打它,抽它的臉……終于,那匹可憐的栗色小馬被打死了。

看到這里,我和童年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樣,淚流滿面。

我不明白的是,這樣的書,為什么是世界名著。但是有一個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事實,雖然這匹馬跟我希望看到的馬有天壤之別,但是我還是把書看下去了,越到最后越揪心,越到最后越想看下去,甚至同樣產(chǎn)生了接著寫下去的愿望,我想在我的作品里,讓那些可憐的人統(tǒng)統(tǒng)過上好日子。

到了寒假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的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改變可憐人的命運。

有一天,我買了一個新作業(yè)本,開始我的續(xù)寫計劃,一一寫上需要由我在作品里“改變”的人的名單,可是剛寫了幾個,我就發(fā)現(xiàn)了更大的問題:最需要我?guī)椭?,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可是,這個人是個殺人犯;那個被殺的老太婆,是一個貪婪而又無情的吸血蟲;那個出賣女兒而又把家庭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的九品文官,是一個酒鬼。還有那些拼命殘害小馬的家伙,只是一群窮兇極惡的農(nóng)民……

我的天啦,這都是些什么人啊,都是垃圾,我干嗎要為他們流淚、擔(dān)心、支招???這時候我想起了《國際歌》里的那句話:一旦把他們消滅干凈,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臘月二十九,喬大橋和喬二橋找我,說要去給啟老師拜年,我當(dāng)然同意,并且還建議把張麥、張杏、陳肖江和吳小根約上。我們徒步十幾里路,到了啟老師的家里,吃了一頓飯。

我把我的迷茫跟啟老師講了,我說《罪與罰》里面寫的全是壞人,為什么它還是世界名著?

啟老師想了想說:“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只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張杏突然插話:“啟老師,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想請教,那些人為什么會變成壞人?”

啟老師說:“我還是沒有辦法回答你?!?/p>

喬大橋說:“我聽明白了,那些窮人,本來都是好人,可是后來他們富有了,就成了富人,為富不仁。”

啟老師沉吟良久,后來說:“富人都是從窮人中產(chǎn)生的。孩子們,你們提的問題,不是一個小學(xué)老師能夠回答的,等你們長大了,讀了中學(xué),讀了大學(xué),你們再回來給老師講講,這是為什么?!?/p>

后 記

十二年后,喬大橋已經(jīng)是邊防軍的一名連長,喬二橋成為縣林業(yè)局的一名干部,我也成為解放軍的一名小軍官。張杏從省城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在地區(qū)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

有一年我和喬大橋同時休假,約上喬二橋和張杏去看陶大伯,我問喬二橋,其他同學(xué)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喬二橋說:“吳小根,實在是高啊,他后來考上了復(fù)旦大學(xué),聽說正在公費留學(xué)呢。張麥和陳肖江兩個人開了一個公司,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

我說:“那太好了,我們的少年時代,有那個小樓,太有福氣了。”

喬大橋說:“張麥講,等他掙了大錢,還要把小樓修繕一下,搞一個紀念館?!?/p>

張杏笑道:“他燒包,資本家就愛顯擺?!?/p>

我說:“是的,其實修繕不修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一直在我們的心里。”

過了十字街往南頭走,快到陶大伯的家了,我問張杏:“那一年,是誰把那本書放在書架上的?”

張杏說:“這件事情我也想了很久,總算想起來了,那天早晨,陶大伯開門的時候跟我說過,有人送了一些新書,讓我把它們登記好,可是我上樓之后,還沒有來得及看書架,你就過來了,把它借走了?!?/p>

喬大橋說:“也許是陶大伯?!?/p>

我說:“我覺得不像,陶大伯識字不多,他沒有這個膽識?!?/p>

喬大橋說:“你怎么說陶大伯沒有膽識呢,時光退回十幾年,陶大伯能把工作隊嚇跑?!?/p>

我說:“陶大伯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很小,我覺得,應(yīng)該是老街那些老中學(xué)生,書口上蓋著‘古鎮(zhèn)中學(xué)圖書館’的印章?!?/p>

喬大橋說:“唉,你管他是誰干的,反正……也許已經(jīng)物歸原主了。”

我笑笑說:“我慶幸的是,當(dāng)年我沒把那兩元錢留下來自己花,不然……也許我就當(dāng)不上作家了?!?/p>

張杏說:“為什么?”

我說:“因為那樣,我就不再是誠實的孩子了?!?/p>

張杏愣了一下,我們相視一笑。

張杏問我:“杜二三,你的《永不消逝的馬蹄聲》寫好了嗎?”

我說:“慚愧,后來,我把這件事情忘記了?!?/p>

張杏不滿地說:“啊,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忘記呢,我還等著讀你的大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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