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剛
一
多年前盛東西在英國留學時,跟隨導師學習水彩畫和手工抄紙。導師每畫一幅畫,必先親自造一張紙。不同的人,不同的物,造不同的紙。盛東西起初難以接受,有必要自己造紙嗎?英國有古老的造紙廠,有名牌瓦特曼紙、溫莎牛頓紙,大師透納用瓦特曼紙畫的經(jīng)典水彩《藍色里吉山》二百多年了,紙張、顏色完好如初,就像剛畫完的。直到頓悟了紙與人與畫與世界的關系,他才篤志探索紙的世界,進行各種造紙實驗,以期青出于藍。
回國后,盛東西把父母遺留給他的黃金地段的房子賣掉,去郊區(qū)買了一套海邊別墅,兼做自己的工作室——畫畫、抄紙。盛東西主攻人物畫,他篤信那些僅從解剖學得來的骨骼肌肉的結(jié)構(gòu)關系只能解決造型問題,不足以呈現(xiàn)一個集復雜人性于一體的活生生的人。畫之前他要了解人物的經(jīng)歷、性格、好惡,尤其畫人體,男性要知道他生命原動力的強弱,女性要探索她的虛空之力。據(jù)此,他因人選料嚴格造紙。作畫前,模特已然成為知根知底的朋友,畫紙也盡其所能契合了這位朋友。作畫時他總是凝神注視模特良久,仿佛他或她從頭到腳是一部戲劇。可每每畫完最后一筆,總覺得色彩在紙上演繹的戲劇留有淡淡的遺憾,就像達·芬奇解剖了那么多人體,卻沒找到人的靈魂在哪里。盛東西執(zhí)念于把人物的靈魂畫出來,為此他還研讀了斯賓諾莎《倫理學》,對其中第二部分《論心靈的性質(zhì)和起源》頗有心得。
盛東西還收藏字畫,多半出于研究紙的目的。那天他信步來到一個不起眼的畫廊。畫廊昏暗,逼仄如儲藏室,柜臺內(nèi)靠墻角的紅木桌上胡亂地堆了一些舊字畫,一截女人的面容從中露出來。他立刻被吸引住,便喚柜臺內(nèi)頭埋進雙臂趴在茶桌上的青年。青年驚起油乎乎頭發(fā)遮住一半的臉,用衣袖擦去嘴角的口水,伸手摸起眼鏡戴上。盛東西指著他身后的紅木桌說,我想看看那張畫。年輕人瞪著深度近視鏡片后面的眼說,都在墻上呢。盛東西說,墻上的都看了,想看那一張。年輕人轉(zhuǎn)身把那一堆捧過來,說,隨便看吧。盛東西移開覆在那女人面容上的各種字畫,一幅完整的女人肖像呈現(xiàn)出來:她的臉罩在一只麻網(wǎng)中,透過網(wǎng)眼可以看出她的披肩長發(fā),細長眉毛,清澈的眼神。手法寫實如照片,但筆觸清晰可見,每個細節(jié)幾乎是一筆完成。這個女人瞬間燃起盛東西為她畫肖像的熱情。
吸引他的還有這張畫紙,他仔細端詳著畫紙,遠看近看,雙手舉起到門口對著光線看,從口袋掏出放大鏡看,紙相既熟悉又陌生:它是由多種樹木纖維制成,青檀、桑樹、沙田稻草……他都能辨認得出;纖維的粗細、長短、疏密亂中有序,紙與水色的融合、分離、滲透、沉淀恰到好處,仿佛有只無形的手在引領、控制;但有一種游絲般似有若無的纖維——他未曾見過——閃爍不定貫穿其中。世上的紙,從埃及莎草紙、古希臘羊皮紙、意大利法布里亞諾紙、日本雁皮紙……到中國的薛濤箋、羊腦箋、宣德宮箋……他都研究過,尚未有辨認不出的。他曾辨認出穆罕默德在628年3月與麥加簽訂條約的紙是亞麻和大麻制成的血紅色混合紙,婆羅摩笈多將零和負數(shù)引入數(shù)學領域是在還魂紙上進行的,還辨認出埃及一種包裹香料的紙由木乃伊裹布制成,更不消說蘇軾的《屏事帖》為金花粉箋了。雖然眼前這種紙讓他百觀不得其解,但他莫名地感知:是這紙成就了這幅畫。
畫的右下角有落款:蔡??;在畫的反面底部有鉛筆清淡寫下的題目:《自畫像》。他問青年,蔡丁是誰?青年一臉茫然說,不知道,都是我爸收來的。那就問問你爸。我爸走了。去哪兒了?去……去世了。盛東西一聲嘆息,唉。
盛東西以不可思議的低價把這張畫買回家。他天天凝視著這張畫,情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深。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右上角不起眼處有個模糊的水印,用織物經(jīng)緯密度鏡仔細辨認,是“紙村蔡紙”四個字。
二
紙村在不高不矮的紙山下,不大不小的紙河邊。
紙村家家戶戶從事手工抄紙,故稱紙村。山上樹、河中水皆宜造紙,故稱紙山、紙河。紙村有戶蔡姓農(nóng)家,抄紙有祖?zhèn)髅胤?,?jù)說南唐后主李煜親設御監(jiān)生產(chǎn)的澄心堂紙,用的就是蔡家祖?zhèn)髅胤?,絕命詞《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就書寫在澄心堂紙上。紙村人認為是蔡紙成就了一首流傳千古的《虞美人》,立廟拜其祖為紙神。當然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自紙村紙山造紙廠建成開工以來,五花八門的機械紙鋪天蓋地涌來,一輛輛運紙卡車風馳電掣穿村而過,手工抄紙業(yè)隨之低迷清冷。抄紙農(nóng)戶束手無策,只好放棄這手藝,有的轉(zhuǎn)為造紙廠職工,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回農(nóng)田種地……年復一年,紙神廟早已無人光顧,棟梁漆剝木損,瓦殘墻缺,看上去搖搖欲墜;油彩泥塑紙神像傷痕累累,如行將就木的病人;燒香爐被用作燒烤,到處是烤肉串留下的油漬煳渣。終于,紙神廟在造紙廠拓寬道路時被徹底夷為平地,一輛輛運紙卡車神氣十足從消失的紙神廟上駛過。
蔡家祖?zhèn)髅胤?,傳男不傳女,傳女不傳婿。蔡川僅有一女,取名蔡丁。他手把手教蔡丁抄紙,但秘方中關鍵一味不授,擔心秘方流入外姓。蔡川說,世上名紙哪個沒有秘方?但秘方可傳,抄紙之靈難傳。蔡丁抄紙果真不靈,抄出的紙厚薄、韌性、色澤、透明度皆不像蔡紙。
蔡丁抄紙不靈毀紙靈,小學三年級時抓起炕上蔡紙,剪刀亂剪一氣。蔡川護紙不及,提領便打,小小孩子竟不哭。收拾剪爛的紙時,發(fā)現(xiàn)是一張剪紙。細看,不可思議:海面一艘巨輪,群鷗繞其飛;鯨魚噴起水柱,飛魚成群結(jié)隊躍出海面,鯊魚獠牙可怖。如此復雜畫面,交叉剪、鏤空、剪刀肚、掏剪……剪紙技法齊上陣,剪紙大師不過如此。蔡川驚嘆,蔡丁天賦異稟,許是妻的基因使然。
蔡丁挨打后不再“毀紙”,任蔡川如何哄逗,絕不碰紙剪。小小孩子竟有如此骨氣。那天蔡川見蔡丁用簽字筆在蔡紙上亂畫,以為女兒在慪氣,近前看紙上畫的是一幅紙山造紙廠線描:巨大的廠房、水塔,密集的管道粗細不一拐來拐去,復雜的透視、遠近遮擋關系準確無誤;螺絲、開關、水表等細節(jié)線條生動。蔡川想收起這幅畫,卻被蔡丁折疊成書本大小,再一點點撕爛。蔡川展開見是一張齜牙咧嘴的骷髏剪紙。他盯著骷髏看了半天,心中震恐不明其所以然。幾年后紙山造紙廠終因污染嚴重而關門歇業(yè)。他回想此事,難道女兒預知天不絕手工抄紙這手藝?
蔡丁降生頗不尋常。蔡川妻婚后多年未孕。某日,蔡川上紙山路經(jīng)一片向日葵地,見葵花黃燦燦笑臉相迎,其中一棵左右搖擺似在召喚他,便走過去伸手撫之,只見它風中震顫落籽,幾粒在掌心,幾粒在地面。蔡川嗑手中籽,一??諝?,再一粒仍空殼,掌中幾粒全都或空或癟。撿地上幾粒,嗑一粒飽滿,再嗑粒粒飽滿。蔡川若有所感,低頭看是一片花生地,仰臉看旁邊一棵棗樹,幾顆落棗恰砸中天目和百會。蔡川大悟。是夜,攜妻借皎潔月光神秘兮兮來到花生地棗樹下。蔡川讓妻脫衣,妻疑惑羞怯不肯。蔡川不語,將妻攬入懷中溫柔行之。不久,妻果然懷孕。夫妻歡天喜地,提早為孩子取名蔡丁,希望是個男孩。掐指算日,終于盼到臨產(chǎn),本已順利分娩,孰料命蹇時乖,妻產(chǎn)后大出血撒手而去。蔡丁出生時不哭,助產(chǎn)士倒提著,摑腚拍腳,終于憋出一聲秦腔似的哭聲,驚得助產(chǎn)士險些脫手……蔡丁一出生就有模有樣,漂亮像母親。三歲才開口說話,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在媽媽肚子里時,看見一個很高很瘦很扁的人,他在紙上畫了很多東西,有天有地,有山有水,有大樹、老虎、人和汽車……他把畫往外一扔,這些東西立刻變成真的。蔡川想,這個人能是誰?是創(chuàng)世者嗎?他嘆道:孩兒她娘啊,你生下這樣一個孩兒,能不大出血嗎?他搖搖頭,盯著女兒說,真是個冤家。
蔡妻姓姬,在一次抄紙技能大賽上與蔡川相識,兩人彼此欣賞志趣相投成眷屬。蔡妻從小愛紙,并得日本雁皮紙真?zhèn)鳎龅募埍∪缦s翼,細膩而有韌性;還能用紙疊出青蛙、長頸鹿、汽車、輪船……用她自己的話說紙生萬物。兩人恩恩愛愛,共同抄紙。蔡紙經(jīng)蔡川與妻合抄更是通靈一般,于蔡紙上書畫能感到紙、心、手的呼應。紙村人都艷羨蔡川命好,有福。
紙村人發(fā)現(xiàn)蔡妻去世后,蔡川很少抄紙了。即使抄紙也與過往有所不同,抄出的紙也不如從前。以前他與妻抄紙時總是關上院門屋門,拉上紅黑方格布窗簾,入洞房似的隱秘歡喜。抄紙時的水聲,時而舒緩如溪流,時而湍急如瀑布,有時如小船在浪涌中激蕩,好像還有隱約的高潮之聲。腿腳利索的紙村人都曾翻墻入院,在窗下“聽房”以探究竟。而今蔡川抄紙水聲變了,只有溪流和檐雨聲,以往的勃勃生機蕩然無存。聽得出是一個人的獨角戲。
蔡家在紙村一棵古榕樹旁的一座灰瓦白墻的四合院內(nèi)。蔡川和蔡丁分別住東廂房和西廂房。正房是抄紙間,正面墻上掛著一幅蔡妻生前照片,左右兩側(cè)掛有一副蔡川書寫的魏碑體對聯(lián)“森林木生紙,人從眾造世”,橫批“紙世界”。正下方不是供臺,而是一座乒乓球臺大小的玻璃抄紙池;左側(cè)一張樹墩紙砣臺,右側(cè)一面木質(zhì)烘焙墻:一進門就能聞到烘焙濕紙時散發(fā)出的紙香??吹贸龀堅诓碳业牡匚?。
盛東西和蔡川第一次見面是在夏天傍晚的蔡家門口。盛東西劍眉星目,絡腮胡,長發(fā)微卷。他胳膊夾著鑲了鏡框的蔡丁自畫像,短袖T 恤露出的手臂體毛茂盛。他敲了敲蔡家?guī)в虚T環(huán)的木門,蔡丁聞聲開門,兩人對視的一瞬,蔡丁被盛東西的英氣攝住。盛東西立刻對應上麻網(wǎng)中的女人。他愣盯著蔡丁,忘了說話,雙手不自覺地把鏡框舉到胸前。穿著長袖白襯衣在正房門口收拾雜物的蔡川停下手中活,警惕地瞅著他們。盛東西手中的畫像驚醒了蔡川一直壓存心底的不安,直覺來者不善。
紙村有飯口兒留客的習俗。那天晚上在東廂房三人圍坐餐桌前,蔡丁做了小蔥炒雞蛋,油炸花生米,松蘑燉雞湯。蔡川拿出一瓶存了多年的白酒,塑料酒瓶蓋老化黏在瓶口上,用刀割開的。盛東西頂多喝了二兩,蔡川至少喝了半斤。蔡丁雖滴酒未沾,卻像也喝了酒,臉頰桃紅,在一旁靜聽盛東西和爹說話。
盛東西喝下第一口酒,大張著嘴持續(xù)數(shù)秒,說,大叔,好酒。
這是她娘用自己種的糧食釀的酒。她娘天生聰明,什么都會做,就是不會生孩子,生下孩子,自己就沒命了。這酒本是她為慶祝自己生孩子順利釀的。蔡川說完,眼里便有了淚光。
盛東西沉默了一會兒說,聽說大嬸抄紙?zhí)煜乱唤^。
蔡川說,聽誰說的?
盛東西說,紙村人都這么說。
不提了,蔡川打斷道,人都沒了,過去的事了。
盛東西感覺蔡川在回避這個話題,轉(zhuǎn)而說起蔡丁的畫。問蔡丁,為什么要用麻網(wǎng)罩住自己?
蔡丁緊抿嘴唇,不說話。只盯著桌上的菜,怕菜不夠似的。
蔡川說,麻網(wǎng)是我們蔡家過去抄紙的紙料。說完他端起酒杯,干了,抹一把嘴說,這畫就不該賣給那個販子,邊說邊白了蔡丁一眼。
三人都沉默了,寂靜中嚼花生米聲更脆響,蔥炒雞蛋香更濃郁。
盛東西打破沉默說,大叔,蔡紙很神,我竟看不出是什么纖維制成的。
蔡川連續(xù)夾幾粒花生米送進嘴里嚼著,放下筷子說,能看出來就不叫蔡紙了。
盛東西說,只要是樹木纖維,我都能認出來。
蔡川說,可蔡紙不僅僅是樹木纖維。
盛東西說,那還有什么?
蔡川說,打消你的念頭吧。
盛東西問,為什么?
蔡川說,你心里清楚著呢。
盛東西還想發(fā)問,蔡川打斷說,喝酒吧,是好酒就多喝點。
那天晚上,他們干最后一杯酒時,蔡川說,樹啊,其實是大地的子宮,大地上的生命都是從這里誕生的。
如此表述植物與世界的關系,盛東西還是第一次聽說。
三
早晨的陽光透過紙山繁茂的樟樹、女貞樹、青檀、桑樹、楮樹……形成檸檬黃和綠色相融的光影。樹林寂靜,隱約可聞山下紙河的流水聲。蔡川食指輕叩一棵棵樹的軀干,發(fā)出如啄木鳥敲擊的聲音,他聽胎動般貼耳傾聽樹的回應。若見蔡川沖樹點頭,笑紋布滿板栗色面容,蔡丁便跟上掏出紅繩系樹枝上;若見他面樹搖頭閉目,厚嘴唇翕動念念有詞,蔡丁便和吃著草的兩只夫妻白山羊還有它們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在旁邊候著。蔡丁見羊們忽然停止吃草,騷動不安地咩叫,羊羔靠向母羊胯下。她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是盛東西立在不遠處望著他們。蔡川也回過身戒備地看著他。自從盛東西來到紙村,來到蔡家,蔡川便心事重重。
盛東西蹚過一片沒膝草地來到蔡川跟前說,大叔,蔡紙中肯定有一種不尋常的纖維,你就告訴我吧。
蔡川不說話,回身繼續(xù)敲擊樹干。
盛東西好奇地問,大叔,敲樹能聽見什么?
蔡川仰頭看樹頂和天空,如入無人之境。
盛東西說,大叔,敲墻壁能聽墻的虛實,敲樹能聽見什么?
蔡川用力折斷一根自來水管粗細的青檀樹枝,去掉雜枝遞給蔡丁,沒聽見似的。
盛東西繼續(xù)說,大叔,敲西瓜能聽出瓜瓤的生熟,敲樹能聽見什么?
蔡川沖三只羊說,一邊去一邊去,吃一肚子草,還吃。說著走向遠處的一棵桑樹。
盛東西有點受挫。他看著蔡川背影,鼓起勇氣從口袋里掏出裝了一沓百元現(xiàn)鈔的信封,追上去往蔡川手中塞。蔡川瞥了他一眼,驅(qū)蠅般擺擺手,接著又走向一棵構(gòu)樹。
盛東西尷尬地看著蔡丁,不知如何是好。
蔡丁遲疑著來到盛東西身邊,背對著蔡川小聲說,爹不可能說的,更不可能收錢。她回頭看了看蔡川接著說,爹敲擊樹干能聽出樹根往土里深扎的力道,能知道這棵樹的樹枝會不會成為好紙。
盛東西看著蔡丁說,你也能嗎?
蔡丁沒有回答,說,爹是從喜鵲那里學來的,有一回他看見喜鵲搬家,從一棵楝樹上一根根抽走巢的枝條,運往一棵櫟樹上。不久那棵原本茂盛的楝樹就慢慢枯死了,爹就開始研究樹的變化,眼觀,手敲,耳聽,像中醫(yī)望聞問切,一棵樹的生命狀態(tài)便了然于心了。
第二天午后,盛東西躲在暗處跟蹤蔡川、蔡丁和三只山羊“轉(zhuǎn)山”。他們翻過兩座山峰,越過幾道山梁,盛東西好不容易跟上,感到轉(zhuǎn)迷路了。只見他們來到紙山西面懸崖旁的一片樹林里,蔡川默哀似的立在一棵樹旁,蔡丁在不遠處守候,三只山羊懂事地不再吃草和咩叫。蔡川經(jīng)常和三只山羊來這棵樹下,一待就是半晌,有時也帶著蔡丁讓她守在旁邊。此刻樹林草木氣息濃郁,靜得能聽見呼吸、心跳、羊糞落地聲。盛東西屏息藏身一棵榆樹后遠遠觀察著——他被那棵樹驚住了。那是一棵未曾見過的奇樹:有三人多高,淺灰色樹皮光潔細致;樹干碗口粗;心形葉兩面分別呈暗紫和灰綠色;枝丫密集,粗細均勻,呈放射狀,如千手觀音;頂端有一伯勞鳥巢。盛東西想難道自己遇上了新物種,就像導師所講的英國植物學家福雷斯特百年前在云南高黎貢山發(fā)現(xiàn)世上第一株大樹杜鵑?盛東西情不自禁喊出聲:這是什么樹?蔡川和三只山羊都詫異地轉(zhuǎn)頭看向這個不速之客,蔡川發(fā)現(xiàn)蔡丁低頭抿嘴淺笑,似乎早知道他的到來。盛東西快步來到樹前,欲觸摸辨認這棵奇樹,被蔡川一把攔住,說,不許碰。盛東西的跟蹤讓他很惱火,他擋在樹前,說,誰都不能碰。
盛東西看著蔡川,覺得不可思議;蔡丁緊張地看著他倆。盛東西說,大叔,這一定是新樹種,是重大發(fā)現(xiàn),要受國家保護的!蔡川似被這話觸動,神情有些恍惚起來。
盛東西緊步向前,雙手撫摸奇樹光滑如皮膚的樹干和枝葉,如撫摸一匹等待騎手駕馭的駿馬。他脫口而出,這樹的纖維抄紙一定很美妙!
蔡川的臉色更加陰沉難看,他撥開盛東西還在撫摸樹干的手,說,你走吧。盛東西仍沉浸于驚喜的發(fā)現(xiàn)不能自拔,他想若能把它帶回自己的海邊別墅,種在庭院中讓它繼續(xù)生長該有多好,他絕不會像福雷斯特那樣暴殄天物將幾十米高、幾百年樹齡的“杜鵑王”鋸成一節(jié)節(jié)圓盤運回英國。
蔡川揚手說,你快走吧。
盛東西求助地看向蔡丁。
蔡丁知道爹的犟脾氣,打破僵局說,我送他走吧,他一個人下山會迷路的。你也會迷路的,蔡川說。
蔡丁說,我讓羊帶路。說完她望著盛東西,盛東西無法拒絕蔡丁目光中的懇切,盯著奇樹一步步后退著離去,三只山羊不安地咩叫著隨著蔡丁,他們漸漸消失在山林之中。
二十多年前蔡妻入土那天,蔡川遵妻遺囑將她臨終前剪下的百會處頭發(fā),大出血時流的血,以及胎盤、臍帶和骨灰用蔡紙裹在一起,埋入紙山人跡罕至之地。蔡川一只手抱住一聲不哭的蔡丁,一只手徒手挖出足有半米深的土坑,手指頭血肉模糊。手越疼流血越多,蔡川的負罪感越輕?;秀敝兴巡潭》帕诉M去,又趕緊抱起蔡丁摟緊了哭著說,蔡丁啊蔡丁,爹心疼得糊涂了。回填時,蔡妻的血浸透一層層泥土……
冬去春來,驚蟄那天早晨,陽光暖人,初綻春意,蔡川又來到妻入土處,發(fā)現(xiàn)長出了一棵樹苗,以為是幻覺,定神看,確實是樹苗,盆栽的杜鵑般大小,黃綠色葉子,生機盎然。這是棵什么樹?蔡川那顆裝滿各種樹的腦袋搖了搖說,未曾見過。從此蔡川得閑就來此,感覺樹苗天天都在長大,寂靜中能聽見樹根破土,樹干拔高,樹枝旁逸,樹葉鉆出的聲音。過了芒種至大暑,幼苗已長成齊腰高的小樹。他折斷一條細枝,有殷紅色汁液滴落。幾年后就長成現(xiàn)在的模樣,不開花不結(jié)果。蔡川認定這棵樹就是妻的化身。這成了他獨有的秘密,無人知曉,包括女兒蔡丁。思念妻子時他便去這棵樹下燒紙,燒的是他將妻樹的汁液和枝條加入抄紙造出的蔡紙——同與妻合抄的不分伯仲。蔡川每每在火光和煙氣繚繞中,看見妻子穿蠟染藍印花布褂的身影在紙河邊泡洗樹皮,一遍遍蕩起閃著水光的竹簾;還看見妻子將一張張白紙貼在火墻上烘焙,泛著細汗的臉頰綻開笑容……
那天下午蔡川盤腿坐在妻樹旁看守著,他的心思都在怎樣保護她不被盛東西侵犯。盛東西和蔡丁消失在山林深處時,有幾只喜鵲在近處的香樟樹和女貞樹之間飛來飛去,這讓他略感心安:紙山叢林茂密,妻樹除了自己沒人能夠找到,女兒也得有羊領路才行。但在他計算著趕在天黑前下山時,一只烏鴉從一棵高大的水杉樹上呱呱叫著飛下來,他的心一沉:不該讓女兒和盛東西單獨一起。他想象著盛東西和女兒在寂靜無人的山林中所發(fā)生的男女之間的所有可能性,越想越懊悔,立刻起身往山下趕去。
盛東西和蔡丁終于在太陽落山前下了山,他們并排走在紙河邊,蔡丁手里擺弄著盛東西為她采摘的一捧各色花草,臉上透出羞澀的歡喜;盛東西肩上搭著一根樹枝,興致勃勃對蔡丁說東道西;三只山羊跟在后面,一群孩子嬉鬧著跟在三只羊后面。盛東西用欣賞的眼光看著蔡丁說,我要用蔡紙給你畫一幅肖像。蔡丁說,好啊,很想看看我在你筆下的樣子。
這一切被古榕樹下的一雙眼睛——竟比他們早下山的蔡川看見了。蔡川想也許想象和擔心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從此蔡川更加少言寡語,借酒消愁。蔡丁一天三頓身邊伺候,到了飯點,酒壺酒盅,葷素炒菜準時擺上。蔡川想對蔡丁說什么,沒開口又咽回去,畢竟女兒不是小孩子了,女大當嫁,忍忍吧,他想。
四
盛東西在紙河邊古榕下給蔡丁畫肖像,蔡丁倚在兩條粗壯榕樹氣根之間,雙手插進褲袋。這是蔡丁為自己設計的姿勢。盛東西一直被蔡丁所吸引的是她的璞玉之美,此時蔡丁的颯爽英氣讓他看到這塊璞玉的另一面。
盛東西心中大暢,終于實現(xiàn)了為蔡丁畫肖像的愿望,而且用的是蔡紙。那天蔡川遞給他一張全開大小的紙,說,這張蔡紙送給你,你就離開這里吧。盛東西雙手接過這張蔡紙,迎著日光又一次清晰捕捉到了蔡丁肖像上那種飄忽不定的神秘纖維。他問蔡川,大叔,告訴我吧,這種我未見過的纖維到底是什么?蔡川不回答,一副開門送客的樣子。
此刻,盛東西用鉛筆勾勒出蔡丁、榕樹氣根和作為背景的蔡家四合院輪廓線,鉛筆在紙上快樂地摩擦發(fā)出悅耳的聲音,仿佛蔡丁和周圍的一切是在摩擦聲中誕生的。這種感覺在他改良的瓦特曼紙和法布里亞諾紙的混合紙上從未有過。
盛東西在調(diào)色盤中調(diào)出各種冷暖傾向的灰性色,顏色穩(wěn)重沉著。他選用顏料非常講究,拒絕化學合成,只用天然原生材料,而且要親手加工??坍嫴潭∶娌坑玫脑蠹t,是從墨西哥沙漠仙人掌上收集的胭脂蟲提取的。盛東西讓色彩和水依托準確的造型結(jié)構(gòu)自由流淌,透著青春氣息的洋紅色,經(jīng)盛東西調(diào)配,在紙上居然有了靈性,相互吸引、浸潤,向醞釀鮮活生命的過程演化。他望著蔡丁清純?nèi)绯筷氐拿嫒?,克制住想要觸摸的愛慕,問道,真不知蔡紙中我不認識的纖維是什么?
蔡丁眼神閃爍地說,不知道,爹將紙漿放入抄紙池時才用秘方,從來都是他一個人操作,讓我離得遠遠的。
盛東西說,紙村人說你娘在世時,他們是兩人一起關門堵窗操作?
蔡丁點點頭。
你知道他們在做什么?
做紙??!蔡丁說。
盛東西說,你只說對了一個字,另一個字應該就是秘方所在。
另一個字是什么?你知道了?蔡丁問。
盛東西躊躇滿懷地說,到時候我會告訴你。
蔡丁身著的蠟染上衣有著深沉的靛藍底色,是盛東西特別關注的顏色,他用的是從自己采集的蓼藍、菘藍和木藍莖葉榨出的汁液中提取的更深邃、更透明的靛藍。羊毫畫筆吸滿顏料,經(jīng)他的手法落在蔡紙上,就像一匹甘受駕馭的奔騰烈馬,緊緊追隨蠟染上衣的冰花紋理。剎那間,蠟染布料的靛藍襯托著白花圖案,生動的質(zhì)感立刻活躍在畫面上。蔡丁倚靠的粗壯榕樹氣根,灰中帶紫,透著藕荷色傾向。盛東西先在輪廓線內(nèi)罩上一層淡淡的佩恩灰,再層涂兩遍紫色。這紫色是他用從印度洋海邊收集的海蝸牛分泌出的淡紫色“眼淚”制成的,淺淡的紫色,看上去典雅、高貴、珍奇。所有色彩帶著山林和海洋的氣息在畫面上奔突、彌漫、聚散……氣韻天然地與蔡紙吻合。
盛東西邊畫邊感嘆蔡紙的神奇,感嘆植物與人關系的妙不可言。他看著蔡丁意味深長地說,你爹真是了不起的人。蔡丁說,我爹是個普通人,脾氣很倔的人。盛東西說,你爹對樹木神性的虔敬就很了不起。
蔡丁說,那你呢?
盛東西說,我是小巫見大巫啊,不過,我也有自己的理解:樹站在那里就像人,樹的肌理、呼吸、記憶、情感、精神,我?guī)缀醵寄芨惺艿?。人類是通過樹把整個世界收到紙上保存著的。
蔡丁點頭。
盛東西說,沒有紙,能有國畫嗎?能寫意世界嗎?
蔡丁點頭。
倫勃朗曾經(jīng)尋遍世上所有的紙,最后找到了纖維細長,薄而韌,吸色好的日本雁皮紙來表達他所理解的世界。他的蝕刻《倚靠石頭靜態(tài)自畫像》用的就是雁皮紙。
蔡丁說,我娘也會造雁皮紙。
盛東西說,蔡紙中就有雁皮紙的影子。高更、馬奈、德加、丟勒都用過雁皮紙作畫……不說了,越說越復雜。站這么久累不累?
蔡丁笑著說,不累,聽你說話,更不覺得累。
盛東西又興奮起來,像講課,繼續(xù)說下去,倫勃朗之前,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已經(jīng)用意大利法布里亞諾紙作畫了,達·芬奇是第一個在紙上作畫表達他的世界的畫家。
蔡丁說,那我們的國畫呢?
盛東西邊講邊畫,蔡丁凝神傾聽。
盛東西說,說到國畫,意大利畫家郎世寧曾嘗試中西畫融合,要用宣紙為乾隆畫肖像。你猜,乾隆什么反應?
蔡丁搖頭。
盛東西說,他不接受。
蔡丁說,為什么?
盛東西說,乾隆從不接受畫活人,怕攝取了他的魂。他把畫中人當有靈魂的人了。
蔡丁點點頭,似有所悟。
盛東西說,但他最終接受并重賞了郎世寧,還邀他為十二位妃子畫了《乾隆帝后妃嬪圖卷》。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接著說,后來乾隆命太監(jiān)把十二位妃子的畫像密封進紫檀木盒,諭旨偷窺者斬。你說乾隆這是什么心理?
蔡丁笑而不答。
盛東西說,你不覺得和你爹有相似之處?你爹不愿讓你畫自畫像,即便你畫了,也不想讓別人看,他想把你藏在紙村。
蔡丁似被戳中心事,看著遠方不再說話。
兩人沉默著……
忽然盛東西頓悟般大聲說,我要把我的秘方和蔡紙結(jié)合起來,用改進的新紙為你畫肖像。不,畫人體,行嗎?
蔡丁紅了臉,避而不答,卻問,你也有秘方?
他站在畫前,對著畫中的蔡丁說,其實算不上秘方,是配方吧。
蔡丁一副想聽個究竟的樣子。
知道曼德拉草嗎?也叫毒參茄。
蔡丁說,不知道。
盛東西說,亞里士多德在《論睡眠》里提到,毒參茄致幻,致眠。
蔡丁又搖頭。
盛東西說,曼德拉草根部形狀像人,它能讓無情者動情,不孕者懷孕。他觀察著蔡丁的反應,繼續(xù)說,曼德拉草根很難找到,運用星相學才能確定它的位置。他本還想說曼德拉草的藏紅色球果可以提高性欲,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蔡丁說,這神秘勁兒,挺像我爹。
盛東西說,我的配方里還有郁金香,這是受倫勃朗畫爆發(fā)郁金香的啟發(fā),配方里還有蟾蜍皮,這都是我的獨創(chuàng)。
蔡丁笑了,說,你什么都告訴我,爹是什么都不允許我往外說的。邊說邊把食指放在雙唇上,停了片刻,說,我記得爹往抄紙池里加的是山藥、葵根莖、澀柿、靈芝草、母乳,可能還有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哦,盛東西沉思著說,你爹的配方和我的結(jié)合定能起到誘發(fā)圖像顯形,激發(fā)內(nèi)啡肽和多巴胺分泌的作用。
蔡丁一臉的懵懂。
盛東西沉浸于自己的憧憬:用這新紙作畫一定會如虎添翼!
蔡丁問,你為什么畫畫?
盛東西說,我叔叔上初中時照著毛主席像畫畫,畫得很像。他是打上九宮格放大畫的。我也學著叔叔那樣畫,后來就喜歡上畫畫了。
盛東西畫完最后一筆,瞇眼看了看畫面,說,好了,差強人意吧。
蔡丁解放了似的奔過來,望著盛東西畫的自己,眼睛亮晶晶地說,畫得真好看,不過我沒那么好看。
盛東西說,你畫的罩在麻網(wǎng)中的你更好看。
蔡丁說,罩在網(wǎng)中遮丑。
盛東西說,你是想畫自己被紙村罩住了吧。
蔡丁被看穿似的回避說,我沒學過畫畫,我是胡亂畫。
盛東西說,胡亂畫能畫成這樣,那就不用學畫了,大學也不用設美術專業(yè)了。
盛東西說著,冷不丁在蔡丁臉上蹭了一筆,她紅潤的臉頰上立刻有了一抹竹葉似的灰綠色。他大笑著說,這才叫胡亂畫呢。
蔡丁冷不防盛東西這一親昵的舉動,她捂著臉一扭頭看見爹正站在家門口……
五
紙村人私下說,畫家是沖著蔡家祖?zhèn)髅胤絹淼?;畫家在紙河上游沒人的地方游泳,蔡丁在岸上抱著他的衣服呢;蔡丁和畫家一起回他住的民宿了;畫家神不知鬼不覺在神話洞口建了超大的抄紙池呢……
盛東西準備造新紙了。蔡丁一反過去像蔡川的影子一樣過分的安靜,變得開朗明亮起來。她獨自帶上鐮刀登上紙山,所到之處,各種樹木紛紛搖晃手臂攔住她,爭相期待被她選中,變成潔白的紙來到人間。她選樹枝不像蔡川那樣敲一敲,聽一聽,她揮舞著胳膊,如同跳著熱烈的舞蹈,憑直覺干脆利落地折斷一根根上好的樹枝,用鐮刀剝下外灰里綠的樹皮,鐮刀在她手中像外科醫(yī)生操作手術刀那樣嫻熟。她又細致地剝下樹皮內(nèi)瓤,像婚禮前的新娘修飾妝容那樣精心。白線手套已浸成灰綠色,散發(fā)出植物新鮮的腥味。采集完樹枝,她又去河邊灘涂割沙田稻草,深一腳淺一腳,不懼怕驚起的青蛇貼著草梢飛起。稻草們一片片傾倒在她的臂彎,直到夕陽變成暗紅的球體,慢慢落山。
盛東西也在忙著操辦棉花、亞麻、曼陀羅……還有去濕地捉蟾蜍。兩人各司其職,配合默契。唯一讓蔡丁難以忍受的是盛東西活剝蟾蜍皮。只見他信手提起一只蟾蜍,輕拍幾下長滿癩疙瘩的蟾蜍背,讓蟾蜍像氣球一樣鼓起,再用瑞士小軍刀在蟾蜍尾椎部劃開一道細口,蟾蜍立刻撒氣恢復原形,它踢騰著欲奪路而逃。盛東西從切口處往頭部脫皮像脫毛衣,向尾部脫皮如脫褲子,三下五除二就剝下一張完整的蟾蜍皮。暴露出全身鮮嫩肌肉的蟾蜍瞪著眼,身體還想掙命。蔡丁在旁邊看著,咬緊了嘴唇,渾身起雞皮疙瘩。
神話洞外的石壩上躺著大片蔡丁剝好的樹皮。陽光下,它們等待著經(jīng)歷“地獄”“煉獄”“天堂”般的過程成為潔白的紙——投身紙河接受奔流河水的“洗禮”、躍入沸騰的石灰水甕承受蒸煮煎熬、隱忍著迎接木槌的千錘百煉……
盛東西正用木槌有節(jié)奏地捶打石臼中的樹皮纖維,撞擊出潮濕而沉重的悶響。這聲音在神話洞里回響,如同神的咳嗽。所謂神話洞就是紙山自然形成的溶洞,紙村人也稱其鬼洞,洞內(nèi)黑咕隆咚,罕有人來。
盛東西指著撕裂、拉伸、擠壓而成的紙漿對蔡丁說,像不像泥巴?
蔡丁笑著說,木泥巴。
盛東西說,創(chuàng)世用土泥巴做人,記世用木泥巴造紙。
蔡丁欽佩地望著他使勁點頭。
陽光斜射入神話洞口,抄紙池益發(fā)水光瀲滟。抄紙池大小足夠兩個人舒展回旋其中,水是洞內(nèi)流出的清冽泉水。兩人將紙漿放入抄紙池,一入水的纖維就像數(shù)以億計的精子開始了尋覓的漫長征程。蔡丁緊跟著把山藥、葵根莖、澀柿、靈芝草、杉木根、糯葉的汁液加入其中。盛東西看了看手表時辰已到,他戴上白手套,一副神秘的表情,將玻璃瓶中溶入蟾蜍皮粉的曼陀羅根汁輕輕倒入池水中央,又端來一盅母乳,像祭酒那樣撒入池水。
盛東西脫下衣服,裸露出茂密的體毛,他小心翼翼入池,穿越巖石的泉水使他全身冰鎮(zhèn)般猛然緊縮。他順時針游動著,發(fā)現(xiàn)桑樹與構(gòu)樹擦肩而過形同陌路,沒有絲毫失之交臂的遲疑和遺憾;亞麻和郁金香一見如故耳鬢廝磨,澀柿的苦澀仍讓它們難舍難分,可靈芝草的出現(xiàn)卻使它們互生醋意,爭執(zhí)撕扯起來;溶解了蟾蜍粉的曼陀羅開始發(fā)力,頓時秩序大亂,所有纖維狂魔亂舞起來,失去理智地旋轉(zhuǎn),牽手,親吻,融合……大約持續(xù)一支舞曲的時間,也許是母乳的效力,全場突然安靜下來。
盛東西完成探索新紙的第一步,全身水淋淋來到蔡丁身邊。蔡丁不敢直視雙手絞在一起,盛東西牽起她的手進入水池。隨著他倆纏繞的攪動,形形色色的纖維四散分離。分離得越遠,再一次的聚合就越緊密,越久遠,越珍惜。終于,經(jīng)歷了瘋狂和理性的分與合,它們走向成熟,尋找到屬于自己的精魂。
盛東西開始用竹簾抄紙了,他盯著抄紙池說,紙是什么?蔡丁看著水中自己的影子,不知該怎么回答。盛東西接著說,紙,是植物進入人間的方式,是獻給人類開啟世界的密鑰。纖維結(jié)合的一瞬,一個紙世界就誕生了。蔡丁用崇拜的目光凝望著他。
他們抄出的新紙潔白如山竹果肉,韌性如牛筋,細致似人膚,紋理繁復幾乎無規(guī)律可循。盛東西迫不及待迎著光線尋覓:看到了!它就在那里!定神看又消了蹤跡,似幻覺。盛東西悵然若失,轉(zhuǎn)念一想,也許他所追求的畫出靈魂就在這似有若無中。他親吻著剛誕生的新紙,擁蔡丁入懷,與紙共舞……
紙村人說,聽捕蜂人講,他去紙山捕蜂途經(jīng)神話洞,看見畫家和蔡丁在洞內(nèi)一絲不掛,面對面站立,像在舉行什么儀式。他想看個究竟,結(jié)果看到了不該看也不該說的情景。紙村人著急,催他快講,講了就買他的蜂蛹。他說,他看見畫家拉著蔡丁進了抄紙池,起先他們立在水池中親嘴,后來就埋入水池看不見了,聽見劃船的聲音,鯉魚打水的聲音。紙村人問后來呢?他說,他們騰空出水。再后來呢?他說畫家看見了他,他轉(zhuǎn)身就往山上跑,直跑到發(fā)現(xiàn)了蜂巢。紙村人說真的假的?他說真的,假的天打五雷轟。
蔡川聽聞,內(nèi)心一陣陣刺痛。他獨自撫養(yǎng)蔡丁長大,只怕這一天的到來。至于盛東西神乎其神的造紙,他先是嗤之以鼻地打了幾個噴嚏,等他不屑一顧地瞟向盛東西的新紙,便愣住了——這紙簡直超越了蔡紙。怎么會造出如此卓越的紙?他想到了妻樹,隨即搖搖頭,沒有羊帶路,盛東西和女兒是難以尋到她的,況且她只屬于我。除此,唯有一種可能……蔡川想到這里,又一陣刺痛襲來。
紙村人發(fā)現(xiàn)蔡川常常酒氣熏天,眼中含有殺氣;紙村人還發(fā)現(xiàn)盛東西畫肖像時蔡丁倚靠的古榕樹氣根被砍斷了,如同砍斷兩條腿:紙村人議論說,畫家怕是兇多吉少。過了幾天,人們發(fā)現(xiàn)畫家照常走在紙河邊,往返于神話洞和民宿之間,而蔡丁的身影卻不見了。紙村人開始擔心蔡丁了。幾天后的一個深夜,有人聽見從蔡家東廂房傳出蔡川控制不住的嘶啞哭聲和蔡丁壓抑的啜泣。那是郁結(jié)心頭的痛難以開釋的哭聲。
蔡川牽著三只羊出家門,他要去妻樹身旁傾訴。他翻過兩座山峰,越過幾道山梁,來到懸崖旁的樹林,妻樹的“千手”擺動著樹葉編織的水袖在風中婆娑起舞,迎接蔡川的到來。可他實在無心回應,背靠著妻樹苦悶地抽煙。這時兩只伯勞鳥歸巢,一只落在妻樹上,一只落在他的肩頭,啾啾和鳴,天籟之音。蔡川仰頭望著她,她風情萬種,一片片心形葉子飄落在他臉上。這是妻在親吻他,讓他去愛。他摟緊妻樹,滾下淚來……
六
一天下午,蔡川約盛東西在古榕樹下會面,要告訴他蔡紙的秘密。盛東西既欣喜又疑惑,他如約而至,沒想到蔡丁也在。盛東西掃了一眼被砍斷氣根的新茬,有些局促。蔡川瞥一眼盛東西絡腮胡子的臉,不語,邁開腿徑直往紙山方向走去,三只山羊從古榕樹后跑出來緊隨其后。盛東西靠近蔡丁,蔡丁眼中含情示意他跟上爹。盛東西快步跟上蔡川。他們沉默地往山上走,羊也不說話。蔡丁有意落后幾步。行至半山坡,蔡川說,蔡家祖?zhèn)鳎瑐髂胁粋髋?,傳女不傳婿,你是知道的?/p>
盛東西點頭稱是。
蔡川說,蔡丁是知道秘方的。
盛東西心中一緊,說,蔡丁說她不知道秘方。
蔡川凌厲地說,那你是怎么知道的?邊說邊扶了扶別在身后的鐮刀。
盛東西下意識躲閃他的咄咄逼人,說,是我從蔡丁的記憶中一點點挖出來的。
蔡川說,蔡丁三歲才開始說話,第一句話就語出驚人;沒學過剪紙,可與剪紙大師比肩;沒學過畫,比畫家畫得還好。
盛東西說,既如此,您為什么要把她困在紙村?
蔡川一臉的陰郁,說,自從她用蔡紙畫了自畫像,還被販子買走,我就知道她早晚會飛的。
盛東西欲言又止。
蔡川說,蔡丁知道秘方的大部分,但最重要的一味,她不知道。
盛東西一愣,意識到蔡川有所指。他怕再往下說會彼此尷尬,便說,大叔,紙啊,一張窗戶紙的事。我什么紙都做過,連羊皮紙和莎草紙都做過。
蔡川說,你做過羊皮紙?
身后的山羊咩咩叫了幾聲,母羊叫聲有點異樣。
盛東西說,做羊皮紙簡單,羊皮在石灰水中一浸泡,毛刮干凈,晾干,砂輪打磨即可。小羊做紙最好,胎羊更好。
三只山羊齊聲叫個不停。
盛東西回頭瞧了瞧它們,接著說,有意思吧,古希臘人寫字想到的材料是動物——羊,我們古人想到的是甲骨、石頭、金屬和植物。
蔡川說,那還用說,中國人善良唄。他又摸了摸別在身后的鐮刀,說,現(xiàn)在還有用羊皮紙的嗎?
盛東西保持著距離,說,但丁是世界上最后一個堅持用羊皮紙寫作的人,他的《神曲》就是用羊皮紙寫成的。過去用羊皮紙抄寫《摩西五經(jīng)》的穆斯林和猶太人,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用羊皮紙書寫有關婚姻、財產(chǎn)重要契約的傳統(tǒng)。
蔡川發(fā)現(xiàn)三只羊退縮著,不肯前行,便把牽繩給公羊套上,牽著走。
他們默默前行。
蔡川說,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蔡丁,她從沒離開過紙村,太單純。
盛東西說,您想想蔡丁的自畫像,就應該放心。
山林寂靜,草葉瑟瑟作響,羊在前面領路,他們翻過兩座山峰,越過幾道山梁,來到懸崖旁的那片樹林。蔡川猛地收住腳步,只見妻樹怒放著嬌媚的白色花朵在風中別樣地搖曳生姿,他大吃一驚:從不開花的你??!你知不知道這一樹繁盛會耗盡你所有的神氣精華!你又要離我而去嗎?難道你是在祝福他們的愛情和新紙嗎?蔡川內(nèi)心五味雜陳。
盛東西在旁贊嘆:奇樹開奇花!
蔡丁瞪大眼睛,這突如其來的綻放讓蔡丁欲前又止,欲言也止。她知道這棵樹是爹多年的秘密,但爹從不和她說,也不讓她問。
蔡川對盛東西說,告訴你吧,你說的受國家保護的新樹種是她的娘。他指了指蔡丁。
盛東西瞠目結(jié)舌,難以置信。
蔡川繼續(xù)說:告訴你吧,你一直追問的蔡紙里認不出的纖維就是她。
蔡丁百感交集,一股熱淚模糊了視線,心中有一處似乎明亮起來——是這樣就是這樣的。
盛東西恍然大悟——我全都明白了。
七
一天上午,蔡丁裸體躺在神話洞口的巖石上,陽光斜射在她身上,柔細與粗糲對比恰到好處。這是盛東西精心布置的場景。
盛東西把畫板支在畫架上,裱在畫板上的是他和蔡丁抄出的第一張新紙——他倆愛的結(jié)晶。盛東西立在畫架前,欣賞著蔡丁的裸體和新紙,這是自他繪畫以來最期待和心動的時刻,他未起稿就在潔白的紙上自信、肯定地畫出第一筆流暢、奔放的線條,隨之色和水紛至沓來,在紙上拓展、蔓延、疊加、留白……刻畫蔡丁身體的運筆粗獷而嚴謹,線條、色彩、塊面、整體一氣呵成。盛東西觀察著蔡丁全身的“一草一木”,他把胭脂蟲制成的鮮嫩顏料調(diào)至極淺的透明色,用青金石研磨的細膩群青色點綴著綠松石顏色涂滿遠方的背景,再混合畢加索常用的取自普羅旺斯、阿維尼翁旁邊的紅土城的赭石色,淋漓盡致鋪陳在畫面之上。礦物質(zhì)透明的高級灰色在他和蔡丁抄出的奇妙紙上,沿著繁復而神秘的紙紋流淌、交融、滲透,沉淀出巖石厚重的質(zhì)感。伴著自己強有力的心跳,畫紙引領著他的心、他的筆、他的水和色,通透的色彩映襯著蔡丁青春的肌膚:創(chuàng)造了靈與肉的結(jié)合。
盛東西畫完最后一筆,心滿意足地舉起這幅杰作向蔡丁展示,瞬間蔡丁感覺自己的魂魄仿佛被取走,只剩下輕飄飄的肉體。她看見畫中的自己裸躺在陽光下的巖石上,洋溢著高貴、寧靜的氣息。她從未認識到自己的身體如此奪目。身體的垂直方向橫著一條廢棄腐朽的漁船,遠處是一掌寬的蔚藍海面;她平伸雙臂,與緊并的雙腿形成十字;近處的紫羅蘭和雛菊圍繞著她沾著泥沙的腳心;身體與鐵銹色巖石形成柔與硬的對比;雙乳旺盛,面容秀美,一朵盛開的棉花遮住私處:她的身體與歷經(jīng)風霜日曬變得僅剩森森白骨般的漁船龍骨共存,彰顯著繁盛與衰頹,盎然與闌珊。
大海,她還未見過大海呢,蔡丁懂得盛東西想和她一起去有大海的故鄉(xiāng)。
盛東西放下蔡丁的“人體”,走過去俯身抱起巖石上的胴體,說,該你畫我了。
蔡丁說,我畫不了你。
為什么?
蔡丁笑著說,你的透視關系太復雜。
八
一個周末午后,盛東西躺在神話洞口的巖石上看斯賓諾莎的《倫理學》,看完第一部分《論神》后問蔡丁,你說這世界是一個人畫出來的嗎?蔡丁會意地笑了,說,小時候的事,胡說的。盛東西說,你說的很哲學。
蔡丁說,今晚爹要請你吃飯。
盛東西一直有感于蔡川的隔膜與抵觸,心想,這會是一場什么宴?
他倆從山洞沿紙河下山,遠遠看見蔡川站在家門口抽著煙;待行至古榕樹下,發(fā)現(xiàn)蔡川手里握一把刀,似有血跡;疾步至蔡川跟前,只見他面部冷峻,腳邊有撕碎的紙片。盛東西撿起幾片,看出是蔡丁的自畫像。兩人錯愕對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蔡丁喊著爹。蔡川沒搭理,把煙往地上一扔,握著刀的手往院里一指,讓盛東西先進。盛東西只得提腳,一邁進四合院,迎頭看見正房門前樹上吊著一只頭朝下還在滴血的小羊。他心中一凜,似有所悟。隨后進門的蔡丁瞪著這一幕,雙手捂住嘴,驚恐地不敢移步。
蔡川沾著血的手指著樹上說,我把小羊羔宰了,我來剝皮,你來做羊皮紙。
做羊皮紙干嗎?
我有重要的契約要寫。
什么契約?
等你做好羊皮紙就知道了。
蔡川逼近盛東西問,知道怎么剝羊皮嗎?
盛東西說,通常剝皮是這樣……
蔡川打斷他說,我今天要這樣,他雙手扒開小羊后腿,露出羊鞭,看……他用刀尖割開羊鞭的皮。盛東西像被刀尖割了自己私處一般全身痙攣一下。他手拽羊鞭皮一角用力提拉,刀尖跟上,手跟刀走,經(jīng)肚皮至脖頸,從后腿至前腿一側(cè),盛東西眼見這小羊在蔡川嫻熟的手法下,一片白軟的皮剝離了肉身。最后蔡川把刀往地上一扔,雙手扯住羊皮猛勁拉拽,樹都隨之搖晃,一整張羊皮便從小羊尾上脫落下來。蔡川把羊皮展開如同斗牛士展開紅布那樣正反亮了亮,掛在樹上。蔡川挓挲著兩只油光锃亮,已經(jīng)不見血的手說,好了,皮你拿去制羊皮紙,肉我來做全羊宴。盛東西想,蔡川要用羊皮紙書寫的重要契約是什么?待他緩神四顧發(fā)現(xiàn)蔡丁早已逃離現(xiàn)場。
九
當晚的全羊宴全由蔡川一手操持,不許蔡丁插手。羊肉半生不熟,難以下咽。蔡川用筷子敲了敲一大碗羊雜碎湯,對盛東西說,不吃羊肉就吃雜碎。盛東西問蔡川,您要寫的重要契約是什么?蔡川不說話,只喝酒,酒是新買的二鍋頭。蔡川幾乎沒吃什么,每一杯酒都一飲而盡,很快便酩酊大醉趴在餐桌上。盛東西和蔡丁只好把蔡川攙扶上床,看見爹醉成這樣,蔡丁又心疼又傷心。她目送盛東西出家門,盛東西走到古榕樹下時回頭說,照顧好你爹。
這一夜蔡丁睡得很不安穩(wěn),她夢見紙山上那棵奇樹在陽光下通透似玉,放射出七彩的光,光芒中從未見過的娘出現(xiàn)了,她穿著蠟染藍印花布褂張開雙臂,抱起蔡丁像抱剛學會走路的孩子。這時飄來一片白云——是一張巨大的白紙,娘把她托舉到紙上,白紙載著她緩緩飛向天空,強力的風險些將她掀翻墜落。她猛然驚醒。天還沒亮透,她起身去東廂房,空蕩蕩不見爹的身影;又去正房,也不在,發(fā)現(xiàn)墻上娘的照片不見了。蔡丁心跳加速,沖出家門,四處尋找也不見爹的蹤影。她慌忙給盛東西打電話說,爹不見了。
盛東西和蔡丁在失去孩子的夫妻白山羊引領下,沿著蔡川上紙山的路尋找,翻過兩座山峰,越過幾道山梁,來到懸崖旁的樹林。但見奇樹的似錦繁花已凋零殆盡,“千手”也精疲力竭難以為繼往日的曼妙,樹下滿目落英落葉繽紛。樹頂?shù)牟畡邙B巢已經(jīng)空置廢棄。盛東西感慨良多:這是繁盛至極的衰敗,還是一次完美謝幕?
蔡丁說,爹會傷心死的。
他們發(fā)現(xiàn)樹枝上搭了一件長袖白襯衣,旁邊滿是燃盡的煙蒂。正疑惑不解時發(fā)現(xiàn)樹邊有一個剛剛回填過的坑,旁邊橫一把鐵锨。盛東西抓起鐵锨將土坑挖開,坑里埋的是蔡紙、蔡妻照片、蔡妻釀的酒,還有蔡丁的大海剪紙和骷髏剪紙……盛東西和蔡丁放眼四望,毫無人跡。蔡丁已然淚水肆流,大聲喊著爹,喊聲在紙山回蕩……
紙村人說,蔡川一定是在紙山迷路了,蔡川一定是跳進紙河了,蔡川一定是藏進神話洞深處了。
盛東西跟蔡丁回到家,蔡丁在正房門口,盯著墻上的對聯(lián)看了良久:“森林木生紙,人從眾造世——紙世界?!彼D(zhuǎn)過身,篤定地對盛東西說,我爹一定會回來的。
盛東西看著蔡丁蒼白的面容,說,放心吧,會回來的。
晚上,盛東西陪伴心神不寧的蔡丁坐在四合院中央,東廂房的門開著,燈光映照出他倆的剪影——蔡丁暗自神傷。夜深了,四合院異常寂靜,不時傳來各種蟲鳴。盛東西說,你爹為什么要我做羊皮紙?他有什么重要契約要寫?是關于新紙和蔡紙?還是你和我?
蔡丁陷入沉思。
忽然從東墻頭飛進一只白色大鳥,大鳥和投在地上的黑影一起奔向他倆。兩人吃了一驚,盛東西起身將它捕獲,竟然是一張整開白紙。展開看是一幅遒勁蒼涼的隸書: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盛東西追出門外,四顧無人,黑暗中只見古榕樹下閃爍著四點綠瑩瑩的光,那是夫妻白山羊。
蔡丁從盛東西手中接過這幅隸書,目光堅定地將它折成書本大小,心懷期待地一點點撕著。最后,她捏住一角朝白紙飛來的方向奮力一拋,剪紙迎風招展——一群海鷗,越過院墻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