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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村莊

2023-09-03 08:08
當代 2023年3期
關鍵詞:村莊

丁 帆

小引

其實,我對知青文學的最大反思,就是撇開一切強行拼貼進入的先驗性的價值理念,站在一個超越外來“闖入者”身份的價值立場,將那一段經歷置于歷史的、人性的和審美的鏡像之中,再現那個時代人世間的悲苦和歡樂,以客觀鏡頭展現出那逝去的風景畫、風俗畫和風情畫。

現在的年輕人,包括仍然生活在農村里的青年,已然不知道那個歲月里的農村生活風景、風俗和風情了,半個多世紀滄海桑田的變化,足以改變農村生活的一切,“生活在別處”,只有像我輩之老者才能透過歷史的云煙,看清楚時間磨洗中悲愴的鄉(xiāng)土巨變。

套用風靡一時的十八世紀英國女作家瑪麗·拉塞爾·米特福德在大工業(yè)時代來臨之際,用優(yōu)美的筆觸去抒寫《我們的村莊》這樣的非虛構文學形式,去抒寫一個曾經沒有被工業(yè)文明覆蓋的農村風景。我在想,與米特福德小姐不同的是,我們不應該像她那樣一味地沉浸在對原始自然文明和農業(yè)文明的頌揚和眷戀中,而是緊貼人的生存境遇,進行人類歷史進程利弊的深度思考,從而將文學審美的價值立場推到舞臺中央。

是的,米特福德小姐《我們的村莊》贏得了巨量的讀者,這讓我陷入了沉思——一個平淡無奇的普通鄉(xiāng)村,竟然被譽為“一個英國村莊歡樂的畫卷”,以至于她筆下的幾間小屋變成了英國鄉(xiāng)村風景畫的“博物館”供讀者參觀;英國女詩人白朗寧認為:“隨意讀起一節(jié),都會在你眼前推開一扇通往鄉(xiāng)間的窗口,令人感到如輕風拂面,蟲鳴灌耳,讓你一天內都享受著雨露及花香。”難怪安妮·薩克雷·里奇在序言中驚嘆:“原來是這樣的??!原來這就是被作者描寫得如此迷人的‘我們的村莊’??!這就是那雙善良的眼睛曾經看到的景象,那雙眼睛從所有這一切之中所見到的不僅僅是磚與瓦,而且是隱藏起來的事物所具有的靈魂。若不是因了個人的記憶,三里口看上去將是鄉(xiāng)村中最平淡無趣的一處所在?!?/p>

回眸歷史鏡頭中的我們的村莊,我總覺得米特福德小姐過于美化農耕社會的田園牧歌,以此去抵抗工業(yè)文明對農村的侵襲,也是帶有巨大的歷史局限性的,因為我眼里那個真實的“我們的村莊”,是一個彌漫著凄美的風景畫。

須得重申一下,我寫這段非虛構生活場景,不是什么“憶苦思甜”,而是“憶舊思源”。與歷史上的知青運動相比較,“插隊”的故事至今仍然在延續(xù)敘寫著,如果說八十年代后期開始的“農民工”進城打工,是一種反向的進城“插巷”,那么,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早已成為了新城市人,甚至漂流海外,成為新一代洋人,完成了新一代農村“知青”的終生“倒插”,鄉(xiāng)土中國已經變成了即將覆滅的空巢。

也許那個吸毒的奧地利詩人特拉克爾,在吞云吐霧中冥悟出了“生活在別處”的詩意,他《靈魂的春天》中一句“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喚醒了各種各樣游走在異鄉(xiāng)角落里,尋覓快樂刺激和欲望的人們,他們是永不回眸歷史的人群,無可厚非。

而我卻不同,我是歷史的回望者,作為一個曾經留駐在異鄉(xiāng)土地上六年,一個“我們的村莊”里的勞動者和見證者,我寫下的文字,將是一幅幅帶著“泥滋味、土氣息”的顯影長鏡頭,因為我不想讓這些畫面與我的肉身一同進入焚燒爐,當然,我也不相信它會與我的靈魂一同飛升的神話。

小河流過的村莊

無疑,一個從城市里來的少年,起初看到小河流過我們的村莊,一切都是那樣清新可人,充滿著詩情畫意。盡管許許多多地方都是臟亂不堪,清新的空氣中飄散著牛糞和青草的氣息,但緩緩流過的河水洗刷了一切污垢,我們卻能站在草房子前,看到麥浪滾滾和遍地稻菽的田園風景,看到流水潺潺小河邊的浣衣女,看到遠處湖蕩里點點白帆在藍天白云下緩緩漂移,可惜的是沒有牛群、羊群或馬群映襯,因為當時我們對詩的所有抒情理解就是“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蘇北平原,尤其是水網地帶,一馬平川,沒有山巒,甚至連一抔丘陵都沒有;當然也沒有森林,只有那古老的柳樹稀稀拉拉地醉斜在河邊,再就是新近號召種植的價值低廉的水杉樹,它們像列隊的士兵一樣,整整齊齊筆直地排列在新開掘的大溪河堤岸兩邊,那是公家種的。

流經我們村莊的小河港灣岸邊周邊,長著的也都是老柳樹,當我后來看到康斯特布爾那幅《溪柳》時,便立馬想起了我屋后的那條小河,以及岸邊那參差不齊的老柳樹,因為那就是我們村莊的小河邊、港灣里的標配風景線。前年我回村里看了一下,舊時風景依舊,只不過草房子換成了十分簡陋的瓦房而已,屋后的那條小河已經變成了一汪死水,滿河的雜草和浮萍,讓河水變成了墨綠色,這里仍然貧困,沒有工業(yè)文明的污染源,卻不知為什么水質也被污染了。我所見到的村民,除了幾個艱難活下來的垂垂老者外,就是他們寄養(yǎng)在村里的第三代或第四代子孫。田野里仍然種著水稻,即便有了雜草和稗子,也無人薅草打理了,農耕文明一片蕭條的景象,從半拋荒的田野莊稼的生長環(huán)境中就一目了然了。

從古至今,這里當然不會有游牧民族生活的絲毫蹤影,養(yǎng)殖業(yè),除了每個生產隊里一兩頭用來耕地的老水牛外,連一匹馬、一頭驢、一頭騾,甚至一只羊都不見,一片汪洋澤國之上,漂浮著一壟壟漚田改造過來的黑泥旱地。不要說看不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風景,就連荷葉田田的水鄉(xiāng)詩畫,也都消逝殆盡了,土地稀少,只有圍水造田,剛下鄉(xiāng)我就參與了這場轟轟烈烈的滅絕菱荷運動。

從小就唱著《洪湖水浪打浪》,而“四處野鴨和菱藕,秋收滿帆稻谷香”的天堂之美,卻在我們的村莊漸漸消逝了,原因十分簡單,剛從饑餓中挨過來的農民,欲向水面要土地。

汪曾祺筆下的“蘆花放、稻谷香”的“沙家浜”,其實就是鄰縣高郵水鄉(xiāng)的風景,與我們的村莊風景無異,但見滿蕩的蘆花飄揚,卻從來都沒有聞到過稻谷飄香味道,我曾經問過許多社員,他們也說只見過稻穗揚花,未聞“稻谷香”氣,我想,那都是詩人們想象的通感吧,第一個使用者是天才,而模仿者都是蠢材。倒是那新大米煮出來的粥,微微泛著淺淺的綠色,一口吸溜下去,沁入味蕾里的清香,是那個時代永遠吃著陳米的城里人永遠無法忘卻的米香。

水深的肥沃漚田里,長著豐盛的茨菰,那茨菰吃一兩頓尚可口,天天當飯吃,那就讓人吐酸水了。在城里,茨菰燒肉當然是一道十分可口的好菜,寧吃茨菰不吃肉,這是能夠吃到肥肉的城里人的美食選擇,殊不知,那個年月里的農民哪里會有肉吃呢,只有過年時,生產隊里殺一頭豬,按勞力分給各家各戶,一家人才能吃上一頓肉。后來我才明白,生產隊私自留下這塊兩畝漚田,就是為了春荒時節(jié)讓斷了頓的社員不至于餓肚子上工,茨菰主要成分是淀粉,那是度春荒救命的好東西。

這里也絕對沒有工業(yè)文明的風景,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大溪河開通后,地縣領導來視察我們這個農業(yè)學大寨先進生產隊時,一艘小火輪開在了田野溪河邊,許許多多從未到過縣城的社員們,才遠遠地駐足睜大眼睛看西洋景,第一次看到了豪華的機器“房船”,直到幾年后,河里出現了許多水泥機帆船,社員們才不擁上河堤看西洋景了,其實,在那時的人群中,許多人更沒見過四個輪子的“房車”呢。

這個景象在我后來讀到茅盾的短篇小說《春蠶》時,老通寶充滿仇恨地凝視小火輪,就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受:“滿河平靜的水立刻激起潑剌剌的波浪,一齊向兩旁的泥岸卷過來。一條鄉(xiāng)下‘赤膊船’趕快攏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茅草,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軋軋軋的機聲和洋油臭,飛散在這和平的綠的田野?!泵┕珜ι鲜兰o三十年代浙江桐鄉(xiāng)水鄉(xiāng)間小溪河邊的這幅河景描寫,同樣映刻在七十年代的我們村莊的大溪河畔,我們在“赤膊船”上也遭受過同樣的侵襲,但是感受卻并不相同,羨慕遠遠大于嫉妒恨,因為我們渴望工業(yè)文明給這個貧困的水鄉(xiāng)帶來歡快,以減輕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鐵器時代的繁重體力勞動。

這里沒有米特福德小姐筆下那種山巒和森林的風景,也沒有古代詩歌里的大漠和山林風景。只能依水,沒有靠山;只有田園,卻沒有牧歌;只有勞作,卻沒有休憩,“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那年我們雖然不懂愛情,只把站在水中撐船的農人當作“伊人”,也算是在蒼茫的蘆葦蕩里,尋覓到農耕時代的一絲絲古典詩意。

待到中年,我在大量的油畫觀賞中,看到了十七世紀荷蘭風景畫派作品,其河流都是伴有山巒、森林和建筑物為背景,突顯出風景畫的繁復裝飾審美效果時,我就想,我們的村莊背景是單調的,河汊水蕩中突兀的高地上低矮簡陋的房屋,在優(yōu)秀的畫家眼里會有什么樣的審美意義呢?原始自然文明與落后的農耕文明的蒼涼凄美,不同樣也是一種美嗎。

魯本斯著名的風景畫《風景與虹》壯麗輝煌,也是描繪自然與農耕文明的杰作,而我當年也看到過在一片浩渺的水面上“赤膊船”穿行在雨后彩虹里的畫面,背景是那錯落低矮的草房子,那種美麗同樣也折射出了那個時代的一種凄美。十幾年前,剛剛調進南京大學藝術系的那個油畫家L 君,在他的畫展上讓我挑選一幅作品,我一眼就看中了他描繪蘇北平原上的那幅雪景,因為我從中看到了自己留在我們的村莊雪地里的足跡,零落蒼涼的冷色美的足印依然在我的腦溝回里跳出來。

2018 年,省作家協會一行五人去巴西、阿根廷訪問,其中一個項目就是去阿根廷作家馬爾賽羅·莫雷拉家去做客,葉兆言、王堯和我在他家那面布滿了世界許多作家手印的墻面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在聽他滔滔不絕講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歷的時候,我的眼睛卻始終斜睨著一旁大柜子頂上那幅幾近破舊的木板油畫,因為進門掃視房間時,我第一眼就被這幅畫所吸引了,并非是這幅畫畫得好,而是它立馬勾起了當年我們村莊河邊看到的景象:碼頭、停泊的篷船、舢板上搖櫓的船夫,那熟悉的風景和人讓我不能自已。于是,便厚著臉皮讓翻譯向莫雷拉先生提出了一個非分的要求,能否把這幅斗方油畫送給我作為紀念,他沉思了片刻,便欣然允諾了,當他從大柜子頂上取下畫來,遞交到我手中時,我無比激動,雙手捧著畫幅,給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南京后,第二天我就立刻駕車去南藝后街,用油畫框裝裱起來,至今一直放在我的床頭上方,每天深夜上床時都可以掃視一眼,于是,夢回水鄉(xiāng)的凄美風景就浮現出來了。

草房子

我們的村莊不很美麗,房屋均為土坯麥秸草房子,與電影《柳堡的故事》里的那種破舊草房毫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那地主老財帶院子的大瓦房,我們的村莊里一間都沒有,難怪村里沒有一個地主。草房子也不是杜甫筆下“卷我屋上三重茅”的那種茅草掀頂。為了找到佐證,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曾天蒙蒙亮就出發(fā),來回奔襲八十多里,去寶應縣城里的新華書店,購得郭沫若的那本醬紫色封面的新作《李白與杜甫》,方知那三重茅是地主階級房屋的奢侈品,從野地里采集起來的野茅草蓋房,冬暖夏涼,比瓦屋房頂造價還要高出得多,且為三重茅,可見老杜地主階級的身份暴露無遺,便篤信郭沫若先生“揚李抑杜”是正確立場無疑了。及至前幾年,我在鹽城看到宏闊的曹文軒創(chuàng)作基地里的“草房子”,則是用海茅草蓋的屋頂,堪稱雄偉,這樣的“草房子”的造價甚至比琉璃瓦的價格還要高。

我曾經為蓋草房子打過“小工”,工作就是給房頂上鋪梳麥秸稈干技術活的“大工”叉麥秸、遞河泥。大工者用瓦刀將房頂糊上一排河泥,權作水泥,然后再平鋪一層麥秸,這就叫掀草,周而復始,一直到屋檐下,然后,用耙梳從上到下梳理一遍即可。“大工”屬于干技術活的,除了吃飯坐上席外,還有兩包香煙的犒勞和不菲的紅包,而“小工”卻是給“大工”打下手的,沒有香煙,也沒有紅包,三頓飯則是能夠上桌同吃。主家如果不能盡力扯平待遇差距,那就有戲唱了,“小工”就會不停地去上茅房,在房頂上的“大工”只能停工干著急,倘若主家怪罪“小工”怎么總是上茅房,“小工”就會來上一句噎死人的話:“大恭歸大恭,小恭歸小恭?!蔽丛氲剑@水鄉(xiāng)的方言中,還保留著古典修辭的雅意,他們將上廁所大小便說成“出恭”,而且機智地反抗不平等待遇,也讓我看到風俗中人性的優(yōu)點和弱點。

富裕家庭掀的是兩重麥秸草,倘若是有些身份的人家,掀上三重草秸,那就讓鄉(xiāng)鄰們刮目相看了。顯然,到了雨季,幾重草的優(yōu)劣就畢現無疑了,一重草的人家“屋漏偏逢連夜雨”,滋味真是不好受,而三重草的房屋確是歷經多年不漏雨。

那年,用政府特殊撥款為我們蓋房時,從供銷社拖來了一船青磚、杉木與毛竹等建筑材料,我們的村莊立刻熱鬧起來了,計劃經濟時代,村莊里的人家是無法享受政府批條的。人們嘖嘖稱贊好料,尤其是那幾根長達四丈的杉木橫梁,老隊長說,幾十年都沒見過這么長的好中梁了。一船青磚也只能做成三間磚門樓子四角硬的房屋——也就是房子四角用磚砌成柱,門臉三米寬是用立磚砌成,這在當年貧困的水鄉(xiāng)家庭中已經算是豪宅了,地面當然也是泥土的,水泥是社員們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建材。過了一年,莊上一個要好的小伙子告訴我,我房基身下原本就是一個墳地,我便無奈苦笑。倒是那根四丈長的橫梁,則在同時新蓋的生產隊唯一豪華的倉庫磚瓦房里,涂上了閃亮的桐油,堂而皇之成了集體建筑的中梁,我也只能再次無奈苦笑。

好在倉庫落成后,恰好生產隊里因瘟病死了一頭豬,作為獨立戶主,我也有幸被納入有資格吃豬肉的勞力范圍。夜色朦朧,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與生產隊里的壯勞力們一起吃著撩人的瘟豬肉,吞食著“農墾57”新大米。那夜的風景真好,就差吳剛捧出桂花酒了,男性社員們打著飽嗝,剔著牙縫,心滿意足地回家和老婆困覺了,我也竊喜,因為通過這場吃瘟豬肉,我已經被默認為是壯勞力了,權當我的成人禮慶祝會。

橋上橋下風景

我們的村莊是一個橄欖形的村落,一條小河流過村莊,這不僅是通往各家各戶水碼頭的水路,而且也是村里人的飲水之源,當然,婦女們在水碼頭上洗衣汰裳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在不遠處的河岸邊,女人們刷馬桶卻讓我實在不能容忍,好在社員們的阿Q 精神倒是一劑良方:這是活水,流水不腐。干干凈凈吃了生病,骯骯臟臟吃了健康。這的確沒有辦法,用副隊長的話來說,你能用蘆柴砸天嗎?!想想也挺生動的。

村東頭只有三戶小姓人家,背后就是一座高約一丈多,卻沒有欄桿的木橋,鄉(xiāng)下的橋從來就沒有欄桿,只有縣城里的橋才有欄桿,鄉(xiāng)下的孩子從小過這種狹窄無欄桿的木棍橋,都沒有大人看護陪同,一輩子也就過來了,這是現代城市人不可想象的事情。

1970年,新開的大溪河從我們的村莊北面穿過,一座“現代化”的水泥橋梁建成了,那是有水泥欄桿的橋面,只聽得村里人都在紛紛議論:這么寬敞、這么平整的橋面,還要什么欄桿,這是糟踐了材料,這東西拿回家做豬圈圍欄該多好啊。

橋對面就是三間大瓦房的供銷社代銷點,代銷點里只有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店員,也算是吃公家飯的人了,每天都有社員用家里舍不得吃的雞蛋拿到這里換點鹽、醬、煤油、火柴等日用品,女人們拿上一盒三五分錢的蛤蜊油,就算是最好的護膚品了。再奢侈一點的,就是買上一包八分錢的白皮無標牌的“經濟”香煙,抑或零拷半斤瓜干酒,不講究的酒徒干脆就來上一斤“乙種白酒”,其實那就是工業(yè)酒精。

我們村莊的每家每戶的全部開銷都從兩只母雞屁眼中落在這里了,而每年最大一筆進項——為割資本主義尾巴,每家每戶只能養(yǎng)一頭豬,其最后的“磅豬”儀式是要去公社供銷社完成的,那種儀式是我后來親歷的了。

初中時,讀了魯迅先生的人物素描《孔乙己》,見孔乙己與平民一道,站在柜臺前喝酒,這樣的風俗不僅在江蘇的城市里沒有見過,即使在鄉(xiāng)間也是鮮見的風俗,而這一幕卻在我們村莊的代銷點里發(fā)生了。一個游手好閑不愛勞動的五十歲左右的“老者”,瘌痢頭,嘴里整天噗噗道道,經常在代銷點里站著喝酒,他倒是從不賒賬,懷里揣著一只酒杯,還自帶了下酒的奢侈菜——花生米,要知道,蘇北水鄉(xiāng)是不產花生的,那是稀罕食物,有了此物,即便是再差的酒,都能喝出豪華的滋味來。我每次過河去代銷點打煤油、買煙酒都會碰見他站在柜臺前慢慢地咪著酒,嘴里不斷吐出道聽途說的新聞,比如中國制造了一種香煙,有人在國際列車上抽了一支,整列火車全是香味,連美國總統都來求一支。你還別說,鄉(xiāng)下人還真信這些傳言,當我將四角八分一包的上海鳳凰牌香煙在田里抽了一支時,周遭的社員們都圍上來拼命地嗅,生怕漏掉一口,我把香煙分給大家,他們都不肯抽,說是回家關起門來抽,不能讓香氣跑了,讓一家人都過過香煙癮。

原先以為那個站著喝酒的流氓無產者是一個農村的五保戶,誰知他是有兒子的,他經常和兒子討錢喝酒,兒媳非但不肯,還惡語相加,于是,他就做出了出格之舉,一個赤日炎炎的夏日,他將樹上的洋辣子(又名八角丁,是黃刺蛾的幼蟲)用樹枝挑起來,在兒媳婦晾曬的短內褲上抹了一遍,立馬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的新聞人物。直到我離開我們的村莊那一年,每次去代銷點,再沒有見到那個站著喝酒的老者了,我也像魯迅先生那樣,時時惦記著鄉(xiāng)間這個唯一站在柜臺前喝酒的人,和孔乙己不同的是,他時時趴在柜臺上的喝酒姿勢,讓我久久不能忘卻。

錯落在代銷點后面的幾間瓦房,就是村里的小學,門前的操場上,一個在大平墳地時,用舊棺材板拼裝起來的籃球架,孤獨地矗立在藍天白云下,每天那三個民辦男女教師輪流走出辦公室,搖著銅鈴,在河對岸勞作的社員們便投出了羨慕的眼光,朗朗的讀書聲,孩子們上學放學的喧鬧聲,給村莊平添了許多活氣。

村西頭本只有吳姓兄弟兩戶人家,只因那一年一個多年盲流在外的侄兒被遣送回來,又添了一間小屋,隊里又多了一個戶頭。

吳氏家族門前除了隊里的一排豬圈外,就是村里一個停泊大小船只的圓形港灣,港灣周邊,仍然還是老柳樹,港灣直抵生產隊的打麥場,打麥場的坡畈上就是生產隊的糧庫,糧庫山頭又是一個巨大的牛棚,而與糧庫并排的則是一間打通了的三間草房子,那是水牛過冬的牛屋,別看這里堆滿了牛兒冬天吃的稻草,散發(fā)出熱氣騰騰的牛糞味,那可是生產隊的“議政廳”,每天晚上,生產隊里的男子漢都要在這里聽傳達上面文件精神,其實人們更在意的卻是評工分、派農活。人多熱氣大,俄而,便鼾聲四起。即便高小畢業(yè)的讀報人,在讀《人民日報》上刊登學習那個制造土火箭而不幸犧牲的門合同志文章時,把“忠心耿耿”讀成了“忠心耳火耳火”,也沒有一人質疑。

然而,在這個不大的空間里,倘若有婦女參加就熱鬧了,那些結過婚的小媳婦大嫂子,被肆無忌憚地“吃豆腐”是司空見慣的風俗,尤其是在昏暗的空間里,偷偷摸摸地做小動作,嘻嘻哈哈互摸私處,把重要的文件傳達都沖淡了。

那種鄉(xiāng)間冬季寒冷中的一絲溫暖,讓我久久不能忘懷,可惜我不會繪畫,不能記錄下那種現場的風俗圖景,多少年后,當我看到英國畫家埃德溫·亨利·蘭德畫的并不知名的那幅《牛棚里》時,便仿佛回到了那個現場中,只是牛棚里缺了許多稻草。

牛棚南面靠河邊處,有一個牛汪塘,那是水牛夏日晚間的望月處,我給牛汪塘起了一個名字,叫“老牛望月”。為躲避牛虻的侵襲,大忙季節(jié),累了一天的老牛吃飽了青草,泡在泥漿中過夜,仰望星空,老牛望月是它最好的休憩之地。后來看到國外的泥浴,便想到了老牛望月。

最讓我難忘的是,港灣通往河流處,有一個水閘,那里的水深且清澈,村里的年輕的二大伢(那里的方言讀xi )子,都在那里洗澡,他們光著屁股狗刨式游泳,美其名曰“鳧水”,嗵嗵嗵濺起的水花讓他們得意非凡。那種風景與我后來在梵高的《阿爾附近的吊橋》那幅作品中看到的畫面十分相似,只不過吊橋是水閘而已,光著屁股一絲不掛的二大伢子,看見女人也毫不避諱,還主動叫出路過女子的名字,繼而冰棍式地直通通地跳下閘口。

飯場上

村里住戶絕大多數聚集在中心區(qū),坐北朝南的三四排泥坯草房子,錯落無致地散落在村中心。清晨,雞鳴過后,家家炊煙裊裊升起,弄船的槳聲篙音便彌散在微曦中,人們都忙著起床吃早飯,出早工,沒有閑聊的工夫,只是點頭問吃過了嗎,就算是見面禮了??墒?,中午飯就不一樣了,即使是大忙季節(jié),大家都會自覺聚集在村莊的中心地帶,甚至連村東村西的散戶人家也會端著飯碗來趕場子,我的房子并不是村莊的最中心地帶,卻成了飯場中心。時間長了,我就琢磨出子丑寅卯來了,人們想避開那個不茍言笑的政治中心人物老隊長,而我的鄰居雖是副隊長,卻有謀略,隊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和他商量,而他為人也比較隨和,于是,連隊長的鄰居,生產隊二把手的會計也會端著大海碗,到我家門口聚餐。當然,還有一點就是想在我這里聽到一些國內外的新聞,哪怕是敵臺里的新聞,他們的政治覺悟的確不高。

我呢,作為一個外來戶,能夠融入這樣的飯場之中,真的是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了,除了刮風下雨下雪,看到每天中午一個個端著大海碗,甚至二盆前來趕場的社員們,我的心情挺愉快的,再說句私心話,剛剛搬進屋子里的時候,那個小方桌子是縣里統一發(fā)放的,而三條長凳卻是村東頭那個土木匠用舊棺材板打的,棺材板的特點很容易辨識,長期埋在潮濕的土里,灰色中埋著一條條黑色的斑紋,那些腐爛處,刨出的平面上也殘留著腐爛的蟲洞痕跡。我嫌棄它們,尤其吃飯時看到它們,就會產生聯想,自己吃飯看書時,就用那張松木方凳。出門融入飯場,既爽快又透氣。那個不愿坐在棺材板上看書吃飯的習慣,直到三年后的一場死里逃生的大病中,才改變過來,大忙季節(jié),七天七夜高燒四十一度,粒米未進,努力爬到水缸邊,用水瓢舀水喝,整整瘦了二十斤,人都脫了形,從鬼門關過來的人,還忌憚什么棺材板板凳。

來聚餐的人,各人碗里的吃食是不一樣的,有的是新上場的小麥面搟出來的小刀面,有的是大麥采子與去年的陳米煮出來的二米飯,吃什么飯是有說頭的,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飯碗里的家底:如果吃的是新上場的小麥面,證明你家已經沒有余糧;如果吃的是陳米,尤其是陳大米,證明你家有存糧,且避開了難吃的中熟米,夏天再不吃就要生蟲了;如果吃糯米湯圓,那就代表你家不僅有余糧,而且還藏有稀罕的糧食,因為糯稻產量不高,生產隊只能用一小塊田地來滿足大家過年之需。

我們剛下鄉(xiāng)吃的是糧管所供應的成年中熟糙米,也就是秈米,比起新大米“農墾57”“農墾58”來,口感是霄壤之別,但是許多人家秋后都拿新大米來和我們進行一比一地兌換,難道他們傻嗎?其實不然,中熟米雖然難吃,但是扛餓,且是陳年舊米,水分低,出飯率更高,這是饑餓讓人想出的無奈選擇,兩年后,當我們一群人被困在河西寶應湖中,幾天只靠清湯寡水的米湯度日的時候,我才飽嘗了饑餓給人帶來的強烈食物渴望。

其實,夏季是蔬菜最豐富的時節(jié),但是,人人的飯碗里都很少有菜,為什么呢?這個謎一直到一年后才解開,照理說每家每戶都有自留地,不能多種些蔬菜嗎,可是,饑餓讓人們選擇將每一寸土地都用來種糧食了,除了種一季過冬前的青菜,家家戶戶做一年四季下飯的腌菜外,偶有家庭在房前屋后的邊地里種上一塊兩三平米的韭菜,在墻山頭種上幾棵絲瓜豆角,也算是有蔬菜了。

蔬菜最豐富的時節(jié),就是田里的有機綠肥紫花苜蓿茂盛時,這個被南京人稱作時令佳蔬的豌豆苗,被婦女一懷一褲兜偷回家“瓜菜代”,充當糧食時,一直吃到吐酸水,才將它們焯水曬干,留著日后新糧下來時做菜飯用。殊不知,豌豆頭如果沒有大量的油炒是難以下咽的,新菜籽還沒上場,去年的菜籽油很少還能留到今年,盡管有些人家每次燒菜時只用筷子蘸一點油,攪菜入湯,瓶中早已是沉淀在下面的水遠遠超過了上漂的油,誰家還有多余的油來炒菜呢。

不錯,罱泥罱渣很容易就能罱到魚蝦,仍然是無油,無油紅燒魚蝦,連醬油都買不起,燒湯更應無油而腥藻難以下咽,只能用小咸菜燉食,能下飯即可。罱泥人罱到螃蟹都會扔掉,其無肉又費事,既不抵飽,又不下飯,要它做甚。

大忙季節(jié)里,飯場上許多人的飯碗里唯一堆的就是炒山芋藤絲,那個東西如果放上許多油炒還好,倘若無油,那就是此人家底稀薄,糧食不夠吃,“瓜菜代”了。

當然,最讓我不得其解的是,每年春天,姑娘小伙去河西割草,運回來整船整船的野蒿草,葉子已經腐爛,露出了紫色的莖稈,我一看,這不就是南京人最最喜歡的野菜蘆蒿嗎,于是就一氣掐了許多,用糧管所發(fā)的棉籽油,加上豆腐干子和榨菜,重油炒了一大盆,大家圍在飯場上每人叉了一大筷子,都說好吃,于是,有人就說了:油多不壞菜,沒有油,你試試看。也是啊。

還有滿蕩里的菖蒲,其嫩芽就是如今的蒲菜,那里的農民從來就不食此物,盡管這個東西并不需要太多的油。

飯場上的飯碗里的下飯菜,基本上都是用燒飯時順帶在飯鍋頭上燉的小咸菜,那小咸菜可咸了,一小撮就可以下半斤飯,齁咸齁咸,前屋鄰居吉老三經常在飯場上罵她正在青春發(fā)育期的女兒:這個小菜是讓你搭搭口味,讓你去吞牢食的,你還真的當大菜吃了。

飯場上那種親密無間的舉止,你在我碗里搛一筷子菜,我在你盆里叉一坨面的場景久久留在我的腦海里,當然也有在這里罵架的,可是那鄉(xiāng)俗民情全在這里面了。

菜籽油軋好了,真正的葷素大餐就要到來了,那就是水鄉(xiāng)人最愛吃的下飯菜:二刀紅根韭菜炒長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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