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治
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舊約·創(chuàng)世記》1:2
半小時前,劉偉漢就該打出這個電話,但他一直沒想好怎么說。有時候說話簡單,比如和王雪梅說,怎么說都行;有時候難,比如和周先珍說,多說一個字都難受;有時候簡直要命,比如有些話說出去,是要虧待別人的。漢字,就那幾個音節(jié),有時翻來覆去在腦子里都順得淌水,捂得發(fā)霉了,但就是說不出去。
阿來的電話倒先來了。
他聲音有點怪怪的,嘶啞,說,舅,我這兒有個活兒。
劉偉漢愣了會兒,說,你說說。
劉偉漢是個水鬼。
算年紀(jì),劉偉漢不大,四十出頭,但他看起來又黑又老。很多次下水之前,別人都懷疑是不是搞錯了年齡,拿著他的身份證反復(fù)核對。都是一錘子買賣,沒有回頭客,別人信不信你都是這么一回。別的水鬼多是身上鼓鼓囊囊連塊的棒小伙,從外形上劉偉漢確實不夠看。別人嘀嘀咕咕下不來決心的時候,他也不惱,提起工地上的一個水桶,不管里面多少泥水,一氣就把頭撇進(jìn)去。阿來在旁邊記著時,五分鐘準(zhǔn)時掐表,他一頭水一臉泥地拔出來,平靜地接過毛巾把臉揩干。工地上的人嘴張得滾圓,趕忙和他談價錢。
劉偉漢這邊三言兩語聽完阿來的話,氣得頭皮發(fā)脹。這小子瘋了!這種活兒他怎么也敢介紹過來?
正規(guī)大公司叫潛水員,劉偉漢這種游擊隊沒名字,只能叫水鬼。水鬼不去大江大海里,專門下各種工地的鉆孔,泥水里打撈掉落的鉆頭。倒不是鉆頭值錢,現(xiàn)代建筑是精密活兒,打了樁孔不能改,一改就牽一發(fā)動全身,工地花不起這個代價。這種活兒,保險公司不給上保險,工地也不能上預(yù)算。偷偷地來,悄悄地走。下去一趟,價格不菲,如果不慎犧牲,工地也有高額賠償,現(xiàn)場簽生死合同。干這行犧牲的倒是少,但干的人還是不多,因為病。劉偉漢就干了四五年,從一個年輕小伙兒干成了小老頭。一到陰雨天,四肢關(guān)節(jié)沒有一個不疼,血液里卜卜的都是增生的氣泡。他的黑和老,是氣血耗得太厲害。這些年賺了些錢,他準(zhǔn)備好退路,已決定撒手不干。
愿意冒險干這活兒的都是生活所迫,他是因為兒子。劉偉漢原先在河里跑船,忙得一年到頭不在家。在沒落行業(yè),人拔尖兒也沒用。劉偉漢水性好,肯吃苦,還是賠個底兒掉,船也賣了還債。兒子小勇長期沒人管教,學(xué)壞了。劉小勇的壞,還真不是吃喝嫖賭,是一根筋。中專畢業(yè),先開奶茶店,再合伙開手機店,一開就黃,折進(jìn)去幾十萬,一想到這個,劉偉漢走路都發(fā)飄。兒子還想百折不撓開個桌游店,劉偉漢這次是死死把住口袋。小勇也倔,終日閉門不出,一句話沒有。小勇的歲數(shù)一年年上來,未來娶妻生子都是錢,劉偉漢不拼命不行。水鬼得有搭檔,搭檔收入也不少,活兒其實挺好做,操縱一條氧氣管、一條通話線,保持氧氣充足、通話暢通,剩下水鬼自己拿主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劉偉漢本想讓兒子接班,第一次差點就要了老命。他下潛之后,小勇隨便擺弄兩下,就坐在一旁打王者榮耀。他喊破喉嚨也沒人理會。浮上來之后,他氣得把小勇手機甩到地下。他粗中有細(xì),看準(zhǔn)了,把手機丟到泥里,頂天也就是個輕傷。小勇青出于藍(lán),把一套電子設(shè)備丟進(jìn)鉆孔,撿起手機揚長而去。劉偉漢還沒來得及發(fā)火,兒子已通過周先珍告訴他,再不干這行,并從此不再和他說話。
病痛催促他最好一天也別耽誤。不好開口的是他的外甥兼搭檔阿來。阿來是表姐的兒子,高中畢業(yè)沒活兒干,表姐托他幫忙。如果散伙,阿來二十來歲,除了干這個,啥也不會,他怎么向表姐交代?他和周先珍說了兩句為難之處。她冷笑,推小勇推得夠快的,到了別人的兒子,就思前想后的,那個女人就是不一般。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阿來的電話來了,劉偉漢心里本來不是滋味,一聽這活兒這么晦氣,心情更郁悶了。一個水鬼死在鉆孔里,工地高價叫人去撈。別說劉偉漢準(zhǔn)備金盆洗手,就放平時,他也根本不會考慮。水上跑過船的人,誰不迷信?老天爺嘴唇一張一合,就能要你的命。他不算迷信的人,每次跑船前還是東南西北拜一圈兒。別的水鬼出事,他平時是不讓阿來提的。他今天卻說來一個這樣的活兒,是不是瘋了?想到這里,他火冒三丈,大喝一聲,你是不是喝多了,想的什么東西!
但他實在火不起來。阿來是個好搭檔,忠厚老實。在這種年代,忠厚老實有兩個難,一個是保持特別難,一個是在社會上立足特別難。要是阿來是那種泥鰍一樣滑的人,他一點不擔(dān)心。水鬼都是獨來獨往,就是認(rèn)識,別人也只要自己知根知底的人,他能把阿來介紹給誰?但這個職業(yè)是定時炸彈,到今天沒炸死,是運氣高,不能再逞強。他周末已經(jīng)去縣城看了鋪面和房子,除了給兒子準(zhǔn)備婚房,還留下點錢準(zhǔn)備開個小店過活。想起表姐那一臉愁容的樣子,劉偉漢還不知道怎么交代。但現(xiàn)在一想,正好借這個機會,沒法交代也要交代。
阿來顯然慌了,舅,我也學(xué)了幾年,不然這次讓我下去?
你想錢想瘋了,你會什么?嫌命太長嗎?你死了不要緊,你媽指望誰?
阿來忽然哽咽起來。我媽惡化了,昨天醫(yī)院下了病危。
這么快?劉偉漢有些發(fā)蒙,才記起來,表姐身體不好有段時間了。
現(xiàn)在差多少錢?
之前湊了一些,現(xiàn)在住在ICU,邊籌錢,缺口還有二十多萬。
劉偉漢聽見自己聲音發(fā)虛:那邊說給多少。
舅,你改主意了?
先別說那么多!
撈起來給十萬,撈不起來下去一趟能定位也給三萬,畢竟晦氣,沖邪的。
還沖邪呢,這幫狗東西。那水鬼怎么沒的?
說是手生,心臟還有點問題,下去就沒動靜了。
怎么不直接撈上來?
說水鬼搭檔是臨時組的,出事就跑了,工地半天拉不上來。橫拉硬拽,沒留神,繩子也掉下去了。
多深的孔知道嗎?
二三十米。
二十米和三十米能一樣嗎?
說是三十四米,差不多。
要命啊!二十米就是深潛,三十米手生的也敢下?
舅,你看……
你等我電話吧。
劉偉漢點了一根煙,瞇著眼睛,籠罩在一團(tuán)煙霧里,讓腳帶著他亂走。
二十多年前,劉偉漢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初中,在鎮(zhèn)上舅舅家寄讀。表姐白凈溫柔,支持他,認(rèn)為他會有出息。初中畢業(yè)后,父親不讓他上高中,叫他跑船掙錢。走的時候,表姐哭得梨花帶雨,讓他更憎恨自己的父親。父親死了有些年了,劉偉漢已記不清他是什么樣子。印象中他皮膚被風(fēng)吹日曬得黝黑又滿是裂縫。常年不回家,一回家就要決定他們的命運。校長試圖說服父親讓他繼續(xù)讀書,說他文章寫得好,能讀出來,被父親罵退了。從此,他的人生一路下墜。父親跑船淹死,他接著跑船,吃苦遭罪賠錢??粗g人上了高中,他心中煩憂,整日喝酒,稀里糊涂地娶了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他知道生活已經(jīng)焊死了。
那些年并非一團(tuán)漆黑,唯一一道光亮是一次夜里跑船前,表姐來到船艙。他不可思議地發(fā)現(xiàn)表姐打開披肩,靜靜地坐在船頭,碎花連衣裙下什么也沒穿,兩粒乳頭像茶花初綻的蓓蕾。他驚慌失措。更令他驚慌失措的是,自己的身體居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靵y中,他采取了一種最糟糕的應(yīng)對方式?;叵肫饋?,船是停在岸邊的,他完全可以用倫理的名義婉拒,從岸邊離開。但在驚慌失措下,他居然一躍跳進(jìn)了水里。深夜的水冰冷刺骨,凍得他一激靈。他在水里下意識回望,黑沉沉水上一輪明月低垂,船艙里表姐的頭比它垂得更低。在表姐看來,他得多厭惡自己才會這樣做呢?一個女孩一輩子也許就鼓起一次勇氣向別人袒露心扉和身體,又怎能遭受這樣的打擊?
第二天,他心內(nèi)如焚,不知怎么跟表姐解釋,喝得醉醺醺的,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到了麥麥?zhǔn)寮?。麥麥?zhǔn)逍∨畠褐芟日湟粋€人在家。她大膽潑辣,心里喜歡劉偉漢,熱情上前招呼。她不像表姐那樣矜持,和醉漢半推半就,肉貼肉地廝磨。劉偉漢醉里還對昨天的不振作耿耿于懷,躍馬擰槍就上了,等酒醒了才看清楚是誰的臉。
結(jié)婚時舅舅一家都來了,就表姐沒來,說身體不舒服。劉偉漢知道天堂地獄間隔就在一瞬間。他的生活沒什么指望了。
表姐對劉偉漢混合了戀人的愛和姐姐的期許。這兩種美好的感情,哪一樣都不容破壞。劉偉漢卻破壞得足夠徹底。即使他礙于世俗眼光不想接受表姐,他也不該轉(zhuǎn)身就娶了如此世俗兇悍的老婆。既是自甘墮落,也是對表姐的侮辱。誰能解釋其中的謬誤和差錯?周先珍當(dāng)然覺察到這一點,她自知比不上表姐,對她充滿了尖酸的譏諷和敵意。她一直耿耿于懷劉偉漢選擇阿來做搭檔而忽視兒子的荒唐。對過去種種和妻子的敵意給表姐帶來的傷害,劉偉漢一直都在努力化解。
忽然涌上的回憶讓他身上發(fā)熱發(fā)脹。他發(fā)現(xiàn)腳把他帶到老地方來了。
王雪梅在屋里煎帶魚,滿屋子香氣。
呵,吃那么好呢。聞到香味,劉偉漢心情明快了些。
那是,沒人疼,還不得自己吃好點?
怎么說話呢?怨誰呢?他在王雪梅腰上掐了一下。
別別別!小心,鍋翻了。她呵呵笑著,夸張地往后縮。廚房有啤酒,你去開了,我待會兒把魚端上來。
當(dāng)水鬼之后,劉偉漢花錢比以前大方多了。這條命,活一天算一天,是撿來的,不能潦草對付。拿到第一筆打撈費,他去足浴城,把套餐來了一個遍。完了之后,他終于弄明白為什么有錢人喜歡足浴城。舒服!又?jǐn)D又壓又推,又沖又蒸又洗,把過去窮酸不堪的自己,揉碎了沖進(jìn)地漏。在那兒,他認(rèn)識了王雪梅。她是新進(jìn)的技師,年紀(jì)大,但最勤懇、最賣力。劉偉漢第一次上鐘就是她,王雪梅第一次上鐘也是他,把他捏疼了,趕緊道歉,急得滿頭汗。劉偉漢覺得這個人實誠,回回來找他,一來二去,兩個人就熟了。王雪梅不是鎮(zhèn)上的人,在星鎮(zhèn),外地人是被低看一眼的。她是個重慶女人,早年嫁到這里,丈夫死了,女兒遠(yuǎn)嫁了。她一個人自由自在。劉偉漢和她認(rèn)識久了,發(fā)現(xiàn)她東西做得好,家里收拾得也干凈,讓人舒服。難得的是,他對劉偉漢也感興趣。每次和她說下潛,她都瞪大眼睛,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叫出聲來:哇,你太牛了,太敢了!這感覺比做愛還舒服。他們做過幾次,但兩人都發(fā)現(xiàn)對此不感興趣。他們喜歡在一起喝喝酒,吃吃菜,說說話。劉偉漢覺得和別人說話都很累,包括和阿來。但王雪梅一下就能理解自己的話,并且聽得津津有味,好像怎樣也不倦。劉偉漢是一個看重錢的人,看重錢就像撈到金沙的人一樣把手緊緊捂著。捂得再緊的手也有指縫,王雪梅就是這個指縫。
帶魚炸得干濕正好。太干,感受不到肉的厚實口感。太濕,則缺香氣。兩人就著啤酒,一邊吃一邊說。王雪梅聽得很認(rèn)真,吃得也認(rèn)真。她抽了張紙巾揩揩手,把一縷掉下來的發(fā)絲挽回耳朵,用白色的牙齒去梳理金黃的魚肉。劉偉漢看得有些癡了。
你怎么不吃???王雪梅問,不好吃嗎?
沒,我在想這個活兒到底要不要接。
很簡單,如果你想賺錢,你就去。如果是為了救表姐,你還是省省吧。
為什么?
還能為什么。為了賺錢,你什么都不想,就沒事兒。為了救人,你思前想后,就容易出事。
為什么我救人就會思前想后呢?
不思前想后,你直接去就好了,問我干嗎?她笑了,把一支魚骨丟進(jìn)白色骨碟。用紙抹抹嘴,看著他,對不對?
我感覺你想復(fù)雜了。碰到大事,多想想是正常的,你說是不是?
想復(fù)雜的不是我,是你。你說你那些錢能干啥?這種病救下來又怎么樣。后面也是沒完沒了花錢,活著還沒啥滋味兒。你一塊鐵能打幾顆釘?也就是你顧著,別人老公才能放心天天在外面喝酒。
可是,阿來……劉偉漢正要繼續(xù)說,王雪梅的屋子里忽然發(fā)出一聲響,他扭頭看去。
門洞里走出來一個男的,裸著上半身。拿毛巾揩頭,邊走邊說。雪梅啊,你這熱水力道不夠。改明兒,我給你改個水壓……
他忽然不說話了,因為他看見了劉偉漢。劉偉漢認(rèn)得他,他是鎮(zhèn)上做鋁合金門窗的老呂,下巴上有幾個瘊子,他名聲不好,喝醉酒猥褻過鎮(zhèn)上的采茶姑娘,被人找到抽了幾個嘴巴。老呂看見劉偉漢尷尬地一笑,說,來玩啊。把毛巾一丟,套上衣服,和王雪梅閃個眼神就往外走。
王雪梅說,不吃帶魚嗎?他好像在外面撞到什么,“咚”的一聲,說,啊,不了。
劉偉漢說,他來干嗎?他家熱水器壞了?
王雪梅說,我不知道壞沒壞。
劉偉漢說,那他來干嗎?
王雪梅說,那你來干嗎呢?
劉偉漢說,來和你聊天兒。
王雪梅說,他也是來聊天。
劉偉漢說,聊天怎么洗上澡了?我不信。
王雪梅說,不信你還問。
沉默。
王雪梅看劉偉漢一直看著她,勉強笑了笑。說,是,我和他睡了。她抬高聲音說,我在足浴城。別的也不會做,做這個不是很正常?我不做,別人也認(rèn)為我是做這一行的
劉偉漢說,為什么?
王雪梅說,誰給我女兒錢?
劉偉漢說,我以為你不做的。
王雪梅說,我不像你這么糾結(jié),人生天地間,別給錢憋死,我做這個也不虧心。
劉偉漢說,我以為我們……他沒說下去,他看著盤里炸帶魚黯淡的眼珠子,想吐。
王雪梅笑了,我們怎么了?我們不是也做過嗎?你還給錢了。
周先珍和兒子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劉偉漢回來了,這是他們沒想到的。周先珍站起來問吃了沒,劉小勇在角落里頭也不抬。劉偉漢搖搖頭。周先珍說,那快吃吧,我去廚房拿碗筷,端起桌上一碗東西就往廚房里走。劉偉漢說,你回來,手上是什么東西?周先珍只得走回去,劉偉漢一看,一碗泥鰍煲。
劉偉漢說,我說過什么。
周先珍說,我這也是……
劉偉漢抄起一個玻璃杯,往地上砸得粉碎。我再說一次!不要把這個東西帶回家!
周先珍一哆嗦,我這不是想解解饞嗎?我現(xiàn)在就倒了。
解饞就非得吃這個?。窟@么多山珍海味不能吃,非吃這樣的垃圾。你們是不是存心氣我?
是我讓媽做的。小勇在飯桌上抬起頭。泥鰍也不是垃圾,我們喜歡吃。你迷信你自己的,別帶上別人。幾十歲的人了,還沒點兒數(shù)嗎?
這句話把劉偉漢惹惱了。他大喊:你就是個忘恩負(fù)義的王八蛋,你畢業(yè)后虧了多少錢?做成一件事沒有?你的同學(xué)哪個不是成家立業(yè),找了正經(jīng)工作,有希望,有奔頭!你呢?天天躲在家里,人不人鬼不鬼,有什么資格說這說那?
劉小勇冷靜地放下碗筷。說,媽,你看,那個男人既然這么說,我沒法待了,我走。轉(zhuǎn)身就出了門。
周先珍苦苦留不住,回來朝劉偉漢跳腳,你怎么把兒子氣走了?
劉偉漢說,他說的他媽是人話嗎?都是你把他慣壞的!
周先珍罵,我是不會教育,你自己教??!平時哪去了?王八脖子一縮,有事兒就罵我,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就不明白了,你對那個破外甥窮外甥那么好,對小勇那么苛刻。你說!他是不是你和那個女人的野種!
放你媽的屁。劉偉漢掄起凳子狠狠砸在地上,木屑四濺。再胡說八道,我他媽撕了你的嘴。
星鎮(zhèn)原來有一條商貿(mào)街,后來順應(yīng)潮流,改成中心廣場。供銷社大樓改成小百貨,四周密密麻麻是店鋪和教輔機構(gòu),中間圍著的小廣場,跳廣場舞的老年人和表演的小孩各占了一半。小孩穿著表演服,臉上抹得紅彤彤,努力整齊劃一地做出一種矯揉造作的動作。盤旋在上空的,是一臺嗡嗡作響的無人機。
劉偉漢買了一罐啤酒,坐在花壇邊,愣愣地看著閃光的無人機,連連把幾個煙屁股塞進(jìn)空罐子里。視線往下一順,果然看見王一鳴。王一鳴是小區(qū)街坊,最早在鎮(zhèn)上玩無人機,機器總是在黃昏里貓頭鷹一樣飛起。他看著覺得挺時髦,就厚著臉皮去拱話,聽他講無人機的事兒。聽來聽去,他越發(fā)覺得他的命運和無人機一模一樣。王一鳴說,無人機看起來瀟灑,實際很不自由。它必須預(yù)留足夠的回程電量和時間,否則就會從高空墜落,摔得稀巴爛。這和劉偉漢在水下要預(yù)留上浮的時間和精力一模一樣:上浮太慢,來不及出水,死;上浮太快,是一種慢死,血液里的氣泡會慢慢增加,潛水病侵蝕全身。無人機報備很嚴(yán)格,因為這玩意兒不僅窺探隱私,而且非常危險。曾有新聞報道,一個無人機墜落到人群里,鋒利的槳片削掉一個孩童的半邊臉。如果未經(jīng)報備的無人機上天,管理部門會拿出一支信號屏蔽槍。只消輕輕一按,失去信號的無人機就會像中箭的烏鴉一樣急墜而下。擺脫了有形的繩索沒有讓它獲得自由——無形的繩索反而更加殘酷。這一切又猶如劉偉漢下潛時身上系著的兩根管道,以及和助手之間無形的信任之索。劉偉漢覺得不管哪一條,都是岌岌可危的。
阿來發(fā)來微信,說對方在催,問他什么意見,他假裝沒看見。
是不是該適當(dāng)?shù)胤胚^自己呢?劉偉漢想。天上的無人機嗡嗡地平穩(wěn)降落,王一鳴把它裝進(jìn)背包。家長們領(lǐng)著孩子分頭離開。王一鳴這么舒舒服服地操作一通就能賺不少錢吧,他想,而我的每一分錢都是刀口舔來的。人和人的命就是這么不同。
我對表姐和阿來也已經(jīng)仁至義盡,再往下確實不是自己能承擔(dān)得了的。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都是為別人活。小時為父母,家里為妻兒,外頭為表姐、阿來,結(jié)果誰也不領(lǐng)情。王雪梅倒是提醒了他一點。他在救表姐這個事情上糾結(jié),無意中忽略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錢的欲望。這確實是一筆很大的錢。
我有能耐賺到這筆錢嗎?我缺錢,我很需要錢。
孩子是最好的熱鬧。兒童表演完后,廣場變得冷冷清清,四方街里黑沉沉的。他想起今天的種種遭遇,覺得件件都是不祥的暗示。他咬咬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和阿來說自己不干了,最多給他幾千遣散費,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飯。自己留著命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下半輩子吧。他腦中一邊把要說的話捋一遍,一邊點開通話記錄。周先珍的電話卻進(jìn)來了。劉偉漢眉頭一擰,想劃掉,手指懸停半天,還是接通。
周先珍聲音慌慌張張,出事了!
什么事?
小勇出事了,他被騙了。
你慢慢說。
我們不是準(zhǔn)備錢去交首付嗎?他偷偷拿去撈偏門了,賠得精光,還倒欠了許多錢?,F(xiàn)在人來催債了。
你跟他確認(rèn)了沒有,別是騙人的。
他電話關(guān)機了,偉漢,你趕緊回來。我們的錢呢!
慌慌張張干什么,老娘們兒一點用也沒有!
他狠狠地掐了電話。卻頭昏腦漲的,不知道把腳往哪兒邁。他打不了電話。只能發(fā)微信讓阿來把活兒安排一下。
工程在一片人跡罕至風(fēng)光秀麗的山野里。這里曾經(jīng)種過水稻,現(xiàn)在已經(jīng)拋荒多年,一些房子?xùn)|倒西歪地頹在野地里。一段高鐵橋要途經(jīng)這里,據(jù)說鎮(zhèn)上有人參與工程。劉偉漢沒告訴阿來他兒子欠了錢,也沒告訴周先珍阿來母親需要急救。太多的不能說,撐著他消化不了。
一穿上潛水服,他就后悔了。
那黏濕冰冷貼遍全身的觸感,把他的勇氣一點點消耗完畢。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如此痛恨這項工作。曾幾何時,他還把這身裝備視為聚寶盆。戴上面罩,誰也看不到他的表情,阿來麻利地幫他準(zhǔn)備裝置??佣幢人耙娺^所有的都大,發(fā)出不懷好意的反光。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被處刑的人,他想走,他想吐。
他不斷在心里安慰自己,豁出去,最后下一次!確認(rèn)一下尸體的位置,給個坐標(biāo)。拿三萬塊錢走人。這事對我不難。三萬塊畢竟不是小數(shù)目,不能白來一趟。
他把手?jǐn)R在鉆孔的邊緣,深呼吸,準(zhǔn)備下潛。下半身泡在水里的涼意讓他發(fā)顫。再往下,水只會越來越冷,就像地獄里的水那樣刺骨。停止!停止想這些擾亂情緒的東西,穩(wěn)住心神!他向阿來伸出一截大拇指,表示準(zhǔn)備就緒,深吸一口氣。身子下墜,他便完全沒入一片黑暗之中。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劉偉漢曾經(jīng)設(shè)想過,但他覺得怎么也不會比工地的坑洞更糟糕。那里一片死寂,沒有聲音、沒有光亮、沒有響動,只有越來越密,越來越黏稠的泥把前胸后背、頭頂腳底無處不至地包裹起來。讓自己每動一下,都費盡力氣。但越是泥濘,他越要往里鉆,就像是給自己掘墳?zāi)挂粯踊9さ乜佣蠢锏乃皇撬?,是泥漿,越往下沉淀得越厲害。泥漿才能保持重量,保證細(xì)長、中空的孔洞不會被擠壓塌方。沒人能預(yù)料坑洞在挖掘的過程中會掉入或者掘出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這里所有的人都是瞎子,只能用十個指頭去摸索、定位,辨認(rèn)、描繪細(xì)節(jié)。
昨晚他沒有睡好,他強迫自己入睡。精力對這項工作極端重要,是逃出生天的保證。但他無法讓自己停止。紛至沓來、翻滾而上的記憶很有趣,像一個不斷分解的大雪球,露出里面陳舊又新鮮的芯兒。他被回憶的盲動弄得受不了,快天亮的時候,他干脆坐起來,在書桌里找到一張紙,細(xì)心地把它折出暗痕,然后用筆在上面沙沙地寫。寫完之后,他感覺心里舒服多了。他把紙折好,放進(jìn)抽屜,想了想。又打開,在最底下標(biāo)注了當(dāng)天的日期,他重新上床,一覺睡到了天亮。
下潛超過二十米之后,他的呼吸開始困難。四面八方的壓迫,讓他感覺沉重。他穩(wěn)定心神。告誡自己再下潛十幾米,摸到尸體的具體方位,至少今天就不白來。泥漿越來越稠密,他每動一下都要花比之前多得多的力氣。他通過管道和阿來說好,一覺得不對勁,阿來就拉他上去。
他的腳終于觸到底。底部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他不知道包在泥漿里的它們是什么,但他要萬分小心。如果被鉤破潛水服,他將命喪當(dāng)場。搜索并不順利,他一點點在泥漿里摸索,總是摸到鋼筋、石片,還有木塊。眼看精力即將耗盡,他惱火地準(zhǔn)備上浮,忽然,他的指尖觸到一個冰涼的,軟軟的東西。是人的指頭。他心頭一喜,把指頭摸過來,握在手里。一瞬間,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那手像是活的,倒好像一下把他的手攥在手里。黑暗的地底他汗毛倒豎,一動不動,仿佛對方什么時候會撲過來。
浮出水面的一刻,是他最愛的獎賞。管子的清水不斷地流瀉,將潛水服上的污泥沖得干干凈凈。仿佛是上帝救贖他的清泉。一反地底潮濕沉悶的黑暗世界,透過面罩,藍(lán)天綠樹顯得分外明艷,極大地緩解了他的恐懼。他懊惱剛才沒有再堅持一會兒,他決定待會再下去一趟。
難!他搖搖頭,脫下上半截潛水服,點了一根煙,對工地負(fù)責(zé)人李彈頭打著手勢。他把下面摸到的情況簡要地說了一下,李彈頭他們連連點頭。他知道說中了,話鋒一轉(zhuǎn),說下面情況太復(fù)雜,自己能上來是命大,你們把三萬塊錢給我,我不干了。李彈頭和劉偉漢反復(fù)拉鋸,最后定下:這次下去,撈起尸首給使十三萬,撈不上來也給五萬。
劉偉漢下去之后,阿來問李彈頭,我?guī)煾悼墒巧崃嗣氯?,要是出事上不來了,你們賠多少錢?李彈頭說,先不說這些不吉利的。上得來,咱們肯定皆大歡喜。然后悄悄壓低聲音,比出一個手掌,你也知道,業(yè)內(nèi)定價都這樣。但我丑話說在前,真出了這種事,你得把你師父綁緊了,如果人拉不上來,我們還要撈尸,你一分錢也沒得。上一個就是這樣。
下水之后,劉偉漢所有的信心又都忽然消失。刺骨的水像黏稠的魔鬼,讓他開始痛恨剛才所做的決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遲早要死在自己的貪心上。剛才一氣下來得快,他胸腹像悶進(jìn)一個大葫蘆,動起來隱隱作痛。他放慢下降速度徐徐下沉。多年練就的靈敏,讓他不再需要重新摸索。他信手向黑暗中抓取,那里隱藏著一具尸體。但手觸到之處,卻空空如也。他心里猛然一驚,雖然尸體在水中會流動,但是這么黏稠的沉淀中,一個成年男子的尸體即使有挪動,也是極其微小的,何以無影無蹤了呢?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他心中升起,他沿著孔壁。不斷伸手探抓,一片又一片的黑暗虛無被他抓在手里,他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強烈。忽然,他的手指觸碰到一團(tuán)東西,下意識的恐懼讓他用力一甩,居然把這個東西給拽斷了。他屏住呼吸把這個東西重新抓回來,咬著牙從頭到尾細(xì)細(xì)摸了一遍。手指傳遞來的圖片漸漸在腦中成型:這是一只人的手臂。
阿來不是說這個水鬼是幾天前死的嗎。人在水里只會泡脹,哪會爛得這么快?難道這里還有別人?他不敢浪費時間和精力,只有冷靜沉著才能控制住局面。通過仔細(xì)地搜索,他得出結(jié)論,尸體只有一具,但不知道為什么已經(jīng)高度腐敗,斷成了七八截兒。它得把這些尸塊一一系好,讓上面的人拉上去。帶下來的這套鋼索,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他想到一件事情,心里興奮地狂跳起來。他向阿來傳遞訊息,把他拉上去。一連幾遍都沒人回應(yīng),他趕忙自己慢慢上浮。
出水之后,阿來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問他怎么樣。他使個眼色,讓他不要多說,反問他剛才說把自己拉上去,怎么沒人接?阿來把設(shè)備放在耳邊敲了幾下,說剛才有聲音嗎?我怎么沒聽見。劉偉漢猜大概設(shè)備出了一些故障,說一會兒別管這個,我會在下面拉鋼絲。均勻地拉三下,就是拉我上去的意思,快快地?fù)u,你就停。就平時交代的速度,不能快也不能慢。
劉偉漢和李彈頭透露底細(xì),現(xiàn)在狀況很復(fù)雜,尸體碎成幾塊,我至少要帶十根鋼絲下去,綁好了你們再拉上去。這已經(jīng)不是一場普通的活兒了。而且,他壓低聲音。一般情況下,尸體不會這么快腐爛,說著,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對方一眼,裝作老于世故的樣子。你們這里可能有些事情,不過是什么事我管不了。他看對方?jīng)]說話,繼續(xù)往下說。這活兒低于三十萬我干不了。你給我這個數(shù),我今天幫你收拾得干干凈凈。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我們就像沒來過一樣。話說回來,誰知道我們過來……
這句話一到唇邊,他就覺得不對勁兒。冰涼涼刺人。他瞳孔猛地收縮,趕緊把話咽回去,還是缺乏經(jīng)驗,還是大意!剛才在黑暗里,他翻來覆去地想怎么抓住這點和對方議價。這危險得如在刀刃上行走。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怪,尸體的腐爛是他們?nèi)鲋e,還是別有隱情?又或者,這個死去的人根本不是一個水鬼?他摸到尸體手上有不少傷口。但無論如何,他知道的是,工地上這些人賺錢很容易,因為他們善于用別人的血汗和性命賺錢,對待他們不能手軟。
對方似乎沒在意最后這句話。李彈頭面目凝重,正在仔細(xì)思考他的議價。他說,我打個電話再告訴你。
李彈頭走出十五米遠(yuǎn),忽然滿頭滿臉都是汗,他哆哆嗦嗦地?fù)艹鲆粋€號碼。對方斬釘截鐵的回答給了他信心,并且告知他詳盡的計劃。他抹了一把汗,掛掉電話,走回去。
李彈頭說,你運氣真好,老板答應(yīng)了,但一定得做得清清楚楚。做不做得了?劉偉漢說,沒把握,我提也不會和你提。
下潛到一半,劉偉漢感到全身襲來的酸痛感,像針扎一樣。短時間兩次下潛已經(jīng)是高風(fēng)險,他選擇了第三次,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咬緊牙關(guān),找準(zhǔn)第一塊肌肉,一二三四五六七,逐漸控制住全身的肌肉。頂住,干完這活兒能抵上兩年,我養(yǎng)個兩年肯定沒問題。我是賤命,賤命不怕磨。
黑暗中下降,他拼命回憶一些美好的東西來驅(qū)散恐懼。美好的東西?表姐已經(jīng)被自己放棄了,他心里刺痛,不敢再想。和王雪梅一起喝酒聊天,是過去沉悶日子的一點光亮,但她卻是個婊子。其他呢?剩下的可能是兒子出生那一天吧。自己興奮不已,看著這個血淋淋被掏出來,在水中洗過,粉嘟嘟干干凈凈的新生命。他生出了無限希望,但生活很快又急轉(zhuǎn)直下。他也不知道兒子是什么時候變的,自己毫不熟悉,毫無把握,或者自己從來沒有熟悉過他。他不是沒日沒夜地在江上跑船,就是出生入死的在坑洞里撈鉆頭,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又哪里有美好可言呢。
不管怎么想,他的腳已經(jīng)再次觸到了底。他用盡全身力氣蹲下身子,摸索著散落在泥漿的尸體。用鐵絲一個個把他們綁牢,吊起。泥漿里最后只剩下一顆頭顱,他怎么綁都屢屢滑開,頭顱實在太圓了。他咬著牙堅持,但身體已經(jīng)軟得沒有一絲力氣。這種水壓下多待一分鐘就多增加一分風(fēng)險。短期內(nèi)他都不可能有力氣再潛一次。他橫下心,口里念著恕罪恕罪,把鐵絲往頭顱的眼眶里斜刺進(jìn)去,再從另一個眼眶里穿出來。他把鐵絲緊緊擰成麻花。他在心里一千遍祈禱這個人不是水鬼。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命運嗎?像狗一樣活著,像狗一樣死去,尸體也要像狗一樣被擺弄。自己是一個連螻蟻也舍不得殺的人呢,怎么會變得如此殘忍?都是為了錢、錢、錢。辛辣的眼淚流下來,他卻沒法去擦。巨大的悲哀擊倒了他。他哭出聲音,胸膛起伏讓他全身疼得厲害。他趕緊迫住自己,現(xiàn)在任何一點身體的劇烈運動都會讓他有性命之虞。他把頭抵在孔壁上,讓胸部慢慢平靜下去。一秒鐘也不能等,他馬上讓上面拉他上去。
上升了十米左右,他覺得有些不對,潛水服似乎被拉著,整體往下墜,把他的頭皮繃得緊緊的,他趕忙叫上面停住。上面收到信息停住時,潛水服已經(jīng)成了一張繃得緊緊的弓,稍微一動就會迸裂。他輕輕地動了動腿,確認(rèn)是潛水服的一角被一個鋼筋頭鉤住。他只要繼續(xù)下潛,把鉤住的部分松開就行。然而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不能再動一點點。緊繃的潛水服也在壓迫自己,使呼吸困難。他仰起頭,盡力呼吸著帶有柴油味的廉價氧氣,等待力氣慢慢回來。但要多久呢?等到力氣回來,他的身體也會因為長時間處在重壓下報廢。劉偉漢感到氧氣慢慢稀薄、變?nèi)酢K{(diào)整呼吸,也無法抵御隨之而來的窒息感,他不知道到底是上面出事了,還是自己的氣力已經(jīng)衰竭了。這就是命吧,是老天爺對我作惡的懲罰,是命……
李彈頭他們把尸塊陸續(xù)撈上來,裝進(jìn)編織袋里。阿來忍著作嘔的沖動,兩眼死死盯著水面,在對講機里嚷嚷,師父,你怎么樣了,師父!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下面依然沒有任何回應(yīng)。李彈頭讓阿來趕緊把劉偉漢拉上來。阿來說師傅在下面停住,一定是有事兒,不能隨便拉。李彈頭說,你是死腦筋嗎?那么深的地方,待久了人是活不下去的,拉上來還有一線生機。話是這么說,但他自己也不敢動手。就這么又僵持了五分鐘,阿來知道希望越來越小了,哭著上前去轉(zhuǎn)鐵輪子,其他人也上來幫手。阿來邊哭邊說,師父,我對不起你,師父,我鬼迷心竅,我不該叫你來的。
劉偉漢被拉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了呼吸。他身上的潛水服被扯開,烏青發(fā)黑的皮肉從里面綻出來。他大張著嘴,污水從眼角、嘴角和耳孔流下來。阿來抓著頭發(fā)蹲在地上。嗚嗚地哭。眾人一時沉默無言,現(xiàn)場一片死寂。發(fā)電機和氧氣壓縮機的噪音消失后,一種蜜蜂似的嗡嗡聲格外清晰,在場人都屏住呼吸尋找聲音的來源。
李頭,有無人機!小工往上一指,大叫。李彈頭往空中看了一眼,變了臉色。無人機似乎還想拍得清楚些,正在緩緩下降。一定是那幫孫子來找我們黑料的,李彈頭大喊,都抄家伙,把這王八蛋打下來!不能讓它拍走了。眾人紛紛就地取材,拿起石塊、鋼管、油漆罐子朝無人機暴雨般扔過去。無人機想要迅速升空,但躲閃不及被一根鋼管砸中,直墜而下,掉在亂石堆上砸得粉碎。飛濺的碎片掉在一旁劉偉漢的尸首上。阿來見此場景,驚慌地大喊一聲,拔腿就跑,跌跌撞撞地去找自己的車。李彈頭和幾個手下在后面大呼小叫,窮追不舍。
整理劉偉漢的遺物時,劉小勇發(fā)現(xiàn)了抽屜里有一張紙被小心地折了好幾折。他打開,發(fā)現(xiàn)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如沉默矮小的劉偉漢。文字下面還有一個落款時間,是劉偉漢出事那天,文字內(nèi)容是這樣的:
豆葉迎風(fēng)招展,越過那條青色田埂,小河渠在望。我快走幾步到表哥前面,率先跑向小河渠。
表姐早已把褲管扎到大腿根部,手里拿著竹笊籬和水桶,蹚進(jìn)水里,攪起一股油油腥腥的氣味,刺激我的鼻孔。她把笊籬深深地插進(jìn)淤泥里,一陣氣泡過后,笊籬底,十幾條泥鰍在她掌心握著,七頭八尾地露出指縫,隨即被丟到水桶里去。我想到晚飯有辣辣的燒泥鰍佐以白飯,不禁喜出望外,和幾個小孩一起拍手叫好。
倚在表哥身上,雙腳隨流漂蕩,我提議表哥把我送到深一點的地方去,我想在那撲騰一會兒。他拽著我到了深水區(qū),我不禁手舞足蹈,一腳踢在他腰際,他疼得彎腰,我頓失平衡,倒在水里。
亂了,一切都亂了,我先是感覺世界被切割成兩部分,一部分清晰,另一部分要透過水波才能看見,接下來這兩部分開始顛倒旋轉(zhuǎn)。剛淹進(jìn)水時,我想保持呼吸勻稱,但嗆進(jìn)來的一口水讓我方寸大亂,我想通過蹬河底來彈出水面,一腳踢去卻空空蕩蕩,這一瞬間我就被擊潰了,放棄抵抗沒了章法,手腳胡亂撲騰。泥鰍、耕牛、水蟲、涼鞋、云朵這些東西組成的畫面在我腦中旋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水不斷地嗆進(jìn)我的口鼻……
他們在我身邊取樂,小半桶泥鰍安靜地放在一邊。表哥嘻嘻笑,“看到?jīng)]有,剛才他像青蛙一樣在水里亂蹬?!薄笆茄剑鋵嵥簧?,他站起來夠得到底的,他站不直?!北斫惆膺^我的臉,看我嘴里有沒有進(jìn)了臟東西。我嘴巴一張,忍不住嘔吐了起來。表姐撫著我的背,我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流。
我們往回走,我感覺嗓子眼里不斷散出河水油油腥腥的氣味,我想再吐,卻吐不出來,步伐搖動中只有溫?zé)岬乃畯亩字辛飨聛?,讓我全身毛孔放縮,仿佛自己在融化。
舅舅聽聞我的遭遇,笑著在我頭上扣了一條干毛巾,我邊擦著頭發(fā),邊走進(jìn)火光微微的廚房,昏黃的燈光下,舅媽在掌勺。河中撈起的泥鰍在粗碗頭里游蕩,鐵鍋燒得干干的,白煙往上冒。
油在鍋里熬得爆出聲響之后,舅媽撈出泥鰍傾向鍋里,“嗤”的一聲,白煙里,最上層的泥鰍努力躍起,下層的泥鰍眼珠已經(jīng)由黑轉(zhuǎn)白,癱倒在鍋里,身體隨著沸騰的湯汁擺動。
我不由得嘴里發(fā)苦,胃里惡心,又涌起那股油腥味。
“你看,今天的泥鰍真新鮮,蹦得這么高?!本藡屢贿呅χゎ^看我,一邊拿鍋蓋把蹦跳的泥鰍壓下去,“可不能讓你們跑了?!鼻宕嗟泥枧韭曓D(zhuǎn)為悶響,還有一二輕擊在鍋蓋上傳來,猶如鼓聲。
我不想去看,但舅媽掀開鍋蓋時我還是往里瞧了一眼,泥鰍在鍋里被煮得橫七豎八,露出白爛的肚皮。
晚飯時我們頭挨頭坐在一起,身上都帶著清涼的水氣。表姐渾身潔凈,顯得動人,但搶起飯菜來她又似乎變成了男孩子。為了不引起特別的注意,我早早地夾了一只泥鰍到飯碗里,但直到晚飯結(jié)束,我也沒有動過它。
劉小勇讀完,說,媽,這里有一份東西。他出事那天寫的。
周先珍埋頭整理東西,問,寫的什么,提到房子和錢的事情沒有?
沒有,就是寫他小時候被水淹的事。
沒有了?
沒有了。哦,還有抓泥鰍。
周先珍站起來抬頭看了看窗戶,像在想什么。良久,她說,他就是這樣,年輕時候就愛寫點亂七八糟的東西,正經(jīng)的事情倒不會。他以前呀……算了,算了,一會兒燒給他。
王一鳴的無人機摔壞之后,他用賠償換了一臺新款無人機,續(xù)航和配置都是之前的一倍。無人機在他的房間里足足放了半個月,像斷了腿的貓頭鷹。經(jīng)歷過追逐,經(jīng)歷過從屏幕接收那些駭人的畫面,他對操縱這機器仍然心有余悸。
但貓頭鷹總要黃昏起飛,在這個傍晚,他終于把無人機從窗口放了出去。
全新的無人機傳回的圖像極為清晰穩(wěn)定,整個星鎮(zhèn)在它的巡視之下,袒露自己的面貌。
和鎮(zhèn)區(qū)遙遙相對的,是青山里一段色如白骨的高鐵橋基,它剛剛建起就被廢棄。高鐵橋工地上一個叫劉偉漢的男子的死,無意暴露出一個可怕的事實:原計劃的高鐵橋地基下是一個巨大的廢舊化學(xué)品填埋場,其中的化學(xué)品殘留將輕松地腐蝕鋼筋和水泥。這么大規(guī)模的違規(guī)填埋場是何時形成的,星鎮(zhèn)的人聞所未聞。這一懸案也成為上級環(huán)保部門重點督查的案件。劉偉漢的死之所以能暴露到公眾視野中,有賴于王一鳴那臺被砸壞的無人機墜落前傳回的數(shù)據(jù)。
鎮(zhèn)區(qū)的邊緣是以前的采購站,現(xiàn)在改成汽修店。大雜院里,只有阿來還穿著油膩膩的背心在搗鼓輪胎。他媽媽的手術(shù)花了很多錢,還是沒有成功。他來到這里學(xué)修車,在冰冷的汽油味里努力工作,去償還背在身上的債務(wù)。
菜市場的魚販子收攤了,被傾瀉在地的一大盆污水閃著橘黃的亮光,曲曲折折地流入了小巷,那里有一大片舊房子。其中有個小院,王一鳴無比熟悉,那是他過去常去的地方。就是在這里,王雪梅告訴他,鎮(zhèn)旁邊有個在建的高鐵橋,有萬頃葦蕩的美景,他一定能拍到好作品。他沒有搞清楚,王雪梅為什么要騙他。他已經(jīng)搞不清這個秘密了,就像大家都搞不清王雪梅去了哪里。這個熱熱鬧鬧的小院現(xiàn)在大門緊閉,連貓也不到這兒來。王一鳴不知道的是,李彈頭也曾是王雪梅的客。李彈頭那天喝高了,把她叫到工棚里,像日牲口一樣日了她,一邊氣喘吁吁地說了工地上的秘密。
穿過菜市場鴨腸一樣的小巷,是星鎮(zhèn)的汽車站,熱鬧的中心。一大群手上拿著條幅的中老年婦女正沒精打采地被公交車吐出來。半年前,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在縣里開發(fā)了一個新樓盤,鎮(zhèn)上不少人都買了那里的房子。高鐵橋的化學(xué)填埋場事發(fā)之后,背后的控股公司跑路,公司資產(chǎn)被凍結(jié),其中一項就是這個新樓盤。樓盤徹底成了爛尾樓,鎮(zhèn)上居民攢了一輩子,甚至用家人性命換來的錢打了水漂。他們每天乘車到縣里去抗議上訪,接著無功而返。無人機嗡嗡地下降,它將在這里盤旋然后離去。下降的鏡頭掠過一個走在隊伍后面步履蹣跚的老婦人,她是周先珍。站在旁邊攙扶她,步伐有力,面容堅定的,是劉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