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 巍 青島弘毅中學(青島第二實驗初級中學分校)
上課鈴響后,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小鑫面無表情地背著書包走進教室,從早讀老師的身旁大大方方地走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隨著他把書包塞進桌洞的動作,一個昨天午餐剩下的饅頭滾了出來落到地上,小鑫依然面無表情地把它撿了起來,重新放進了自己的桌洞。
我皺了皺眉頭,這已經是小鑫本周第3 次遲到了。但我什么也沒說,繼續(xù)低下頭批閱手中的試卷。小鑫作為隨班就讀學生進入我的班級,目前已經快兩年時間了,起初他的認知能力不盡如人意,有時候會在上課上到一半時偷偷跑出去打球,有時候給自己畫一個“紀律監(jiān)察”的紙片別在胸前,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經過一年多的班級生活,類似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少了,可是最近他從爸爸家搬到了媽媽家住,居然又增添了遲到的毛病,這讓我困惑不已。
我調整了一下白天的工作安排,和小鑫媽媽約好晚上去家訪,這距離我和對方上次見面才過了一周的時間,起初她還有點猶豫,但見我態(tài)度比較誠摯,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時節(jié)已經臨近立冬,放學后天色很快黑了下來,我叫住小鑫:“老師今天開車送你回家。”沒有欣喜,也沒有意外,他還是一如既往呆呆地站著,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我關掉教室的燈,攬住小鑫的肩膀,帶他往教學樓下走去,他的手里仍然握著中午吃剩的那塊饅頭,一句話也不說。
我驅車往小鑫媽媽家趕去。由于他媽媽給的地址比較模糊,我只好先往大致的方向開,想著到了附近再讓小鑫指路。“是挺遠的,開車看來也要半小時呢?!蔽乙贿吽伎贾贿叞凑諏Ш綄④囬_到了某小區(qū)門口。我問小鑫:“是這里嗎?”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看來不是。”我嘆了口氣,給小鑫媽媽撥去電話,但是沒有人接聽。我只能帶著小鑫在小區(qū)附近尋找,汽車沿著馬路緩緩挪動,終于經過一個公交車站牌時,我看到小鑫眼睛中閃出了明亮的光彩。
我問小鑫:“是這里嗎?”他還是沒說話,但輕輕點了點頭。我在車站旁邊找了個位置停好車,牽著小鑫開始尋找家的具體位置。下車走出幾十米遠后,一陣凜冽的寒風席卷著落葉吹來,我這才發(fā)覺外套還在車上,不過想著應該馬上就能進屋家訪,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再折騰。
我跟著小鑫,越走越遠,似乎能看到遠處的鐵路橋洞。做班主任好多年了,學生的家散落在島城的各個方向,但卻從未有一段家訪的道路如今夜般漫長。小鑫穿著單薄的校服和襯衣,仿佛完全感受不到這刺骨的寒風——也可能他已經習慣了上學途中的風吹日曬。我們足足又走了半個小時,繞過燈火通明的發(fā)電廠,拐進了燈光略顯昏暗的面包廠,穿過偌大的廠房后,最終到達一幢女工宿舍樓,我的身體已經快要凍僵了。小鑫媽媽熱情地把我迎進屋,講述了小鑫和他特殊的家庭故事,我也就小鑫在校的一些情況和家庭教育的一些指導建議,和家長做了簡單的交流。家訪結束,小鑫在媽媽的提醒下,終于微笑著將我送下樓。我能感覺到,他并不討厭我。
我抱緊雙臂,夾緊襯衣走完了半小時的歸程?;丶液笃拮咏o我倒了杯熱水,看我瑟瑟發(fā)抖的模樣,她奇怪地問:“那孩子為什么不直接告訴老師自己家的地址?!蔽覍擂蔚匦α诵?,家訪之后,關于小鑫在校的種種特殊行為表現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唯獨這個小舉動依舊困擾著我,我實在是太想知道這孩子的想法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期末。有一天領導讓我起草一份匯報文稿,我很快就寫好交了上去,當晚卻被要求修改了好幾遍。翌日,我和辦公室的老前輩聊起此事,前輩笑著問我:“你覺得如何才能寫好一份匯報文稿?”我撓了撓腦袋:“多練習?多修改?多請教?多收集資料?”老前輩又笑了起來:“是真正去做一次工作匯報。”
這一瞬間我腦海中浮現出了小鑫的身影。是啊,這孩子又不會開車,甚至連坐私家車的機會都很少,他所能理解的老師該停車的位置,自然就是他每天乘坐的公交車的起點。我眼中的車只是一個代步工具,而小鑫腦海中的“車”卻是那載著他駛過17 個站點來回學校和家的鋼鐵巨物。從這個意義上說,公交車站就該停車,到車站就該下車,然后走路回到那個很難稱得上是“家”的女工宿舍。
換位思考,知易行難,原因其實是換位的雙方很難具有對等的生活體驗和想象能力,尤其是在學校教育中,教師為了促進學生社會化的達成,會經常引導學生換位思考,以喚起學生的同理心,這無疑是學生社會化的重要舉措。正如英國哲學家羅素所言,人生追求有三,其中一個便是“對全人類的、不可遏制的同情心”。
但正如英國經濟學家和倫理學家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所言,“我們的感官從來沒有,也絕不可能,帶給我們超出我們自身以外的感受;只有透過想象,我們才能對他人的感覺有所感知。借由想象,我們可以說進入了他的身體,在某一程度內與他合而為一?!?清華大學教育管理哲學博士謝維和曾在《做教育真難》一文中說過,“主體際性”的自我困境(原本是個哲學問題)轉化為兩個具體的問題:教師是否能夠讓學生清楚地認識教師?以及教師是否能夠清楚地認識學生。如果雙方并無太多共同的感官體驗,換位思考就只會流于形式,尤其是某些時候教師要求學生和自己換位思考,此時一方處于權威地位,就更令這種喚起同理心的方式失去了本來意義。
羅素說:“在教育中,權威在某種程度上是無可避免的,施教者必須找到按自由精神來行使權威的途徑?!蔽蚁?,師生雙方的換位思考,還是要建立在師生雙方彼此交流充分的前提下,而且教師作為更權威的一方,應當多關注學生感官體驗的局限性和對想象能力的訓練,這樣才能通過更有實效的換位思考,真正培養(yǎng)珍貴的同理心。對于能力發(fā)展比較遲緩的學生,教師尤其要注意這一點,因此我非常感謝小鑫給我上了非常生“凍”的一課。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個小故事也反映了教育和教學的關系。生動形象、內容豐富的教學給了教育以充實的素材,也給了學生大量的感官體驗,訓練了他們的聯想、歸納能力,將更有助于他們換位思考,促進道德觀念的形成。所以德國教育學家赫爾巴特說:“我想不到有任何無教學的教育,正如相反方面,我不承認有任何無教育的教學?!睍r至今日,“教育教學不分家”的觀點已經深入人心。
我與小鑫故事的最后,是他送給我一顆干巴巴但充滿溫度的小橘子。家訪后,我和小鑫除卻有關校規(guī)校紀的交流,更多的是一些家長里短的聊天,雖然基本都是我在說他在聽,但能看出他喜歡聽我講那些故事。有一天放學,他拿出了一顆捂了一整天的小橘子,橘子皮可能早晨就被剝掉了,果肉變得皺皺巴巴。他把小橘子放在我手里磕磕絆絆地說:“老師,送給您的。”看到這一幕,全班的孩子都發(fā)出了友善而開心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