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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暹羅

2023-09-07 07:12:28林培源
江南 2023年5期
關鍵詞:泰國

□ 林培源

1995年,7歲,小學:大夫第,觀厝邊陳老伯做燈籠。陳老伯一頭銀發(fā),目光如炬,矮凳上佝僂腰,神情卻是活泛。手指翻飛,竹篾交錯,燈籠肚逐漸鼓起,最后是“收口”。以手掌覆壓,燈籠兩端挨在一起,手掌撐開,燈籠隨即恢復原狀,全不變形,仿佛有生命。燈籠編成后,須浸于水中一夜,才能用漿糊給它刷上薄薄的“新衣”(絲紙)。之后是“寫燈籠”(做燈籠的點睛之筆,在弧面上寫字,極考驗功夫,筆蘸洪漆,眼觀四方,手要穩(wěn),運筆要大氣,一面寫姓氏或宗族郡望,比如林姓,“九牧世家”,陳姓,“忠順世家”,一面是祝語,“風調(diào)雨順”“闔家平安”之類。每次望得癡迷,即被母親喊回家,至今只完整看過一回),再刷锃亮黃桐油,一只油紙燈籠即告竣工。編燈籠肚是細活,陳老伯做了一輩子燈籠,憑這手藝,養(yǎng)家糊口,熬過艱難年月。他幾次欲進大夫第學做燈籠,又羞于開口,只能作罷。

2001年,14歲,初一:英語課。授課老師四十出頭,齊耳短發(fā),一口齙牙,發(fā)“how”字時喜牽長音,嘴巴闊張,兩粒門牙尤其突出,如動畫片上的土撥鼠。他不愛聽課,平時作業(yè)靠抄,考試胡亂應付。在課本上畫老夫子,短褂長袍,憑著印象,不用臨摹,惟妙惟肖。給老夫子添煙斗,讓老夫子騎摩托車,耍關公的青龍偃月刀,天馬行空。畫到老夫子頭頂?shù)姆蜃涌ň褪乔宄先舜鞯哪欠N圓錐狀帽子,不過老夫子的更短,像倒扣過來的淺底圓盤)時,忽然想起過身的阿公。阿公平躺,雙目緊閉,身著褐色壽衣。他趁大人沒留意,掀開一角白布,目光落在阿公頭頂?shù)膶毸{色壽冠。那年他只有七歲。

2006年,19歲,高二:進入美術班一年有余,表現(xiàn)不好也不差,日子望不到邊。“藝考”是這座實驗中學的招牌,美術生享有一定特權,學風因此散漫。一個班,男多女少,男生松松垮垮,女生卻是勤勉有加。他早已不在課上畫老夫子。初中學畫,是為了拯救文化成績,不至于輟學,之后勉強進高中,還是通過擴招,交了高價擇校費。父母怒其不爭,幾番苦口婆心,拿他沒辦法。父親甚至威脅,大學考唔著就去暹羅,跟姑姑學做生意。

2010年,23歲,泰國:在曼谷生活的第二年,泰語依舊糟糕。閑著沒事,四處亂逛。從Wat Paknam出來,走到南面輪渡碼頭,坐船過湄南河,回耀華力路(唐人街)附近的住處。從甲板上回望,寺廟的翡翠琉璃塔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當?shù)厝A人告訴他,Wat Paknam中文叫白欖寺。他不知道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或許和河南洛陽的白馬寺差不多吧。寺里也不見橄欖樹(他想起老家又澀又甘的青橄欖),幾口巨大的水缸內(nèi)養(yǎng)了睡蓮,朵朵盛放,浮在清澈水面,艷麗至極。天氣很熱,蚊蟲四處飛,寺里卻是清涼,朝拜處鋪了光潔的瓷磚地板。他脫鞋進入。有位穿棕紅色袈裟的師父在給信徒祈福。他走過去跪下。師父一只寬厚手掌覆在他腦袋上,念了些什么,聽不明白。之后,進入佛塔參觀。佛塔,也是一座博物館,每上一層,都能看到不同展品,鍍金鑲銀,晃得人眼花。頂上一層供著高僧龍術婆的舍利。這位叫龍術婆的僧人,1916年起任住持,1959年圓寂,憑一己之力讓白欖寺聲名遠播寰宇。每年都有信徒從全世界各地(斯里蘭卡、尼泊爾、新西蘭、美國、英國等)前來,朝拜修行,弘揚佛法——這些,是他用手機Google查到的。

……

記錄到此中斷了,后續(xù)內(nèi)容無跡可尋。這是收到邀請函后,他從書房舊物里翻找出來的。十幾年前的紙微微發(fā)黃,上面是五號楷體字,一些關鍵處用紅色筆圈出來。一頁紙的內(nèi)容,夾在硬殼筆記本里,中間有折痕。他把紙攤平,與邀請函并置于書桌,像履行一個鄭重的儀式。

這張筆記在屢次搬家后幸存了下來,他感到不可思議。紙上文字分明出自他手,讀起來卻是陌生。他盯著那些字,眼前浮現(xiàn)起一張臉,影影綽綽:膚色黝黑,小眼睛,高顴骨,眉毛色淡,張口露出一副因常年抽煙而燎黃的牙。這是汪執(zhí)的臉,沒錯了,亙古不變,仿佛永遠不會老。想到汪執(zhí),先出現(xiàn)的是他梳背頭的樣子,油光水滑,尖頭皮鞋,搭配花色襯衫和淺灰西褲,黑色背帶夾掛在略微聳起的肩頭,十足的英倫派頭。然后才是說話,嗓子粗啞,普通話不甚標準,平翹舌不分,前鼻音后鼻音時?;煜?,典型的潮汕口音。

他和汪執(zhí)認識,是在2010年。大三學年甫一結束,他們接到通知,畢業(yè)前要完成一次實習,由學院統(tǒng)一登記。茲事體大,同學們都很重視。師范生被安排到周邊小學實習,去的都是女生,教的多是語文,余下的四散開來。個別人走捷徑,找親戚或自家的公司開證明,戳上印章,敷衍了事。上報實習項目的期限將至,輔導員催過幾輪,他急得團團轉(zhuǎn)——他已經(jīng)抱定了來年初考研的決心,正忙于備考。正兒八經(jīng)的實習少說也要花個把月,甚至占去整個暑假。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

有一天,從前一起赴貴州支教的隊友找過來,邀他替一本雜志寫稿。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能開實習證明嗎?

沒問題,怕他有疑慮,隊友補充,主編是我?guī)熜郑判陌桑?/p>

得到肯定答復,他滿口應承下來。

編輯部坐落在跟學校一墻之隔的創(chuàng)意園里,從他住的宿舍出來,經(jīng)過食堂和女生宿舍樓,穿過西門就能到。這么近的地方,他以前從未進去過,不知里面竟有乾坤。

雜志創(chuàng)刊一年有余,加上一期試刊號,已出齊十五期,對外公開發(fā)行,全彩印制,定位是面向?qū)W生和社會大眾,講述中國大學的故事,內(nèi)容涵蓋學生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社會實踐等。

只要和大學生有關的話題,你都能讀到。

這是實習頭一天,主編告訴他的。主編姓程,粵西人,大了他近十歲,身形高大,戴黑框眼鏡,總是板著臉,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印象。程主編從新聞學院畢業(yè)后進了廣告公司,雜志是他創(chuàng)業(yè)打下的第一片“江山”。申請到創(chuàng)業(yè)補貼后,他以相對低廉的租金租下這層辦公室,招了美編和文編各一名,組成團隊,現(xiàn)在加上他,編輯部攏共四人。

辦公室在園區(qū)二樓,是個大平層,工業(yè)風裝修,水泥地板,吊頂上橫豎交叉幾根黑色水管,四面墻壁刷了白漆,露出內(nèi)里的紅褐色磚塊。雖是白晝,里頭也亮著燈。進門處擺了兩張簡易學習桌,緊挨一起,作為辦公區(qū)。剩余的空間布置得像個會客廳:實木長桌、懶人沙發(fā)、兩把扶手搖椅、一臺跑步機,窗臺上擺了咖啡機和唱片機,下方靠墻處有一盆天堂鳥,原本挺立的葉子微微彎曲,像是承受不住日光的重量,蔫蔫的。

后來他才知道,辦公室是商住兩用,程主編為省去尋租的繁瑣,干脆在這里住下。夜間折疊床一鋪,就是寬敞的臥室。

墻角堆了幾箱牛皮紙包裝好的雜志,程主編用美工刀剖開包裝,抽出一本遞過來,讓他“感受感受文風”。

他快速翻讀,手指在銅版紙上摩挲,聞到一股油墨味。無論是標題排版、配圖還是行文風格,手頭這本雜志都像極了《××人物周刊》,不過厚度和印刷質(zhì)量卻相距甚遠。

這天是周五,正好趕上編輯部召開下一期雜志選題會。他掏出筆記本邊聽邊記,在編輯們你來我往的對話里,抓取到了“蝸居”“蟻族”之類的關鍵詞,都是當時社會熱議的話題。

散會后,同事們各回工位,程主編戴上碩大的耳機,不聞窗外事。

他的任務是寫一篇有關“蟻族”的人物報道,采訪對象自行選擇,時限一周。時間緊迫,他感到一陣焦灼。他替人捉刀寫過廣告文案,也給學生刊物撰過稿,習慣了閉門造車,對采訪這種需要面對面交流的工作,他委實欠缺經(jīng)驗。抓耳撓腮,愣是想不出采訪誰最合適。剩余的午后,他就捧著筆記本電腦枯坐在懶人沙發(fā)(他的臨時工位)上,搜腸刮肚地把身邊認識的人篩過幾遍,又一一否決。

他站起來舒展四肢。從窗戶望出去,正是創(chuàng)意園正中間的方形廣場,靠近大路的門口是保安亭,有只鴿子在廣場上來回踱步。不知什么人在播《愛情買賣》,旋律長了鱗爪,穿透墻壁爬進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把那臺笨重的聯(lián)想筆記本塞進書包,打過招呼離開了。

他后悔接了這份“實習”,答應得太快了,給自己挖了個坑。然而眼下并無選擇的余地。他想,只要寫好文章就能拿到實習證明,然后攢下更多時間備考,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了。他安慰自己,車到山前必有路,周末再斟酌斟酌,也許就有眉目。

他就是在這個蹇迫的周末結識了汪執(zhí)。

學校西門的美食街,露天大排檔一路鋪開,人行道讓桌椅占去大半。到處坐滿了男男女女,人頭攢動,嘈雜異常。有搖骰子的,有喝得面紅耳赤的,還有喝高了蹲在路邊嘔吐的。邀他吃宵夜的是老鄉(xiāng)陳覺,電話里說好了,介紹朋友給他認識。伊叫汪執(zhí),搞文藝的,跟你合得來。陳覺語氣篤定,又神秘兮兮說,汪執(zhí)還帶了好物件給你。

陳覺總是這樣,喜歡把話說一半。

他被勾起了好奇心,想知道這位汪執(zhí)到底是何方神圣,帶了什么好物件來。

遠遠的,他就在“清遠雞煲”的招牌下看到了陳覺和他身邊的汪執(zhí),走近了看,花襯衫,黑短褲,白色運動鞋,是入時的打扮。

褐色砂鍋擱在卡式爐上,清補涼湯底,雞肉一鍋燉,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啤酒已經(jīng)滿上,陳覺介紹道,汪執(zhí),我好兄弟,正正從泰國返來。

汪執(zhí)舉杯致意,燈光襯得他眼窩更深了。

三個人碰杯,這時他留意到,汪執(zhí)總是止不住眨眼,眼瞼快速跳動,頻率很快,不受控制似的。

他低頭吃東西,聽陳覺和汪執(zhí)敘舊。

汪執(zhí)和陳覺讀學前班時就認識了,家里離得近,讀高中以前都是同進同出,親如手足。汪執(zhí)上了初中,展現(xiàn)出極高的繪畫天賦,出板報、參加美術比賽,頻頻拿獎,高中進了美術班。后來他去泰國,兩人見面的機會變少了,但聯(lián)系仍是頻密。

汪執(zhí)這趟回來,準備到廣州待一陣,過深圳來看望兄弟,無想到認識了新朋友。

陳覺接話,這就是緣分哩。說完示意大家喝一杯。

喝到一半,陳覺起身,跑去馬路對面接電話。

飯桌上剩下他們兩個,他沒話找話,陳覺呾你搞文藝。

汪執(zhí)說,勿聽伊四散呾,我就是彈點吉他、畫畫,唔是什么正經(jīng)愛好。

他調(diào)侃,愛好還分正經(jīng)唔正經(jīng)啊?我才是無天賦,什么畫畫啊樂器都唔懂。

汪執(zhí)說,術業(yè)有專攻,陳覺呾你會寫文章,下次我們可以合作,你作詞,我譜曲。

他說,寫豆腐塊還可以,歌詞我真?zhèn)€一竅不通。

汪執(zhí)就笑,勿謙虛,說不定能合作出一首《滄海一聲笑》。

這歌他熟悉,黃霑作詞作曲,膾炙人口。他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就算沒看過徐克版的《笑傲江湖》,也是聽過這首曲子的。

汪執(zhí)說,當年徐克請黃霑配樂,黃大師寫了幾稿,連連遭到否決,一怒之下,就用古樂里的五聲音調(diào)譜曲,死馬當活馬醫(yī),沒想到成了經(jīng)典。

汪執(zhí)說的是“宮、商、角、徵、羽”。

這五個音,類似簡譜的“哆、來、米、索、拉”(1、2、3、5、6)。

說著,汪執(zhí)手敲餐桌,哼唱起來,由慢至快,錯落有致,手掌在空中劃過,波浪樣起伏。

旋律特別簡單,兒歌一樣朗朗上口,又唱出英雄豪邁,是不是很牛?

最后這句話,汪執(zhí)是用普通話說的,該翹舌的地方發(fā)成了平舌音。

他聽了忍不住笑。

汪執(zhí)說,你勿笑,我的發(fā)音在泰國算標準了,要是泰國那撮老華僑開嘴,保證你笑破相!

他于是讓汪執(zhí)講講泰國。汪執(zhí)順勢說起他在曼谷見到的華人,開金鋪的,賣干貨的,倒騰電器的,各行各業(yè),不一而足。說著還不忘模仿他們的口音,并調(diào)侃說,這叫“咸摻甜”,和老家的雙拼粽一樣出名。

他沒去過泰國,確切地講,是連國門也未踏出過。

他們那里是出了名的僑鄉(xiāng),清末就有鄉(xiāng)民背井離鄉(xiāng)下南洋過番了。鄉(xiāng)里的學校、牌坊、道路,多是當年過番華僑捐助修建的,他讀的小學,芳名錄上還刻有捐助華僑的姓名。關于泰國,他耳濡目染,知道些皮毛。以前潮汕人迫于生存(有時是為了躲災禍),下南洋討生活,后代子孫就在東南亞遍地開花。有一任泰國國王祖籍還是他們老家的,當年帶領泰國人擊退緬甸軍統(tǒng)一了王朝,傳為佳話——不過那是乾隆年間的事了。他家屋后一位厝邊是個老華僑,七十年代為逃避運動,乘船偷渡出去。那時中泰兩國還沒建立邦交,他只好先去馬來西亞,在檳城做苦力,熬了一年,再輾轉(zhuǎn)到泰國。運動結束后,鄉(xiāng)政府給他平反了,分了這塊厝地,他卻遲遲不愿意回來起厝蓋房。幾年前,老人家返鄉(xiāng)把厝地轉(zhuǎn)售出去,此時他已到耄耋之年,身形佝僂,走起路來顫顫巍巍。他遠遠地看老人家一眼,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華僑,外表和鄉(xiāng)里的普通老人并無不同。

現(xiàn)在講起泰國,老輩人還是習慣它的舊稱“暹羅”。老家流傳一句話,“從暹羅诐到豬槽”。小時陣聽阿嫲掛在嘴邊,經(jīng)過很久他才弄懂,形容的是人說話不著邊際,從遙遠的暹羅扯到眼前的豬槽。

這些俗語后生人懂的不多,愿意講的就更少。

他的思緒回到汪執(zhí)身上,好奇他怎么會去泰國。

汪執(zhí)說,他高考落榜,復讀后上了廣州一所二本,學美術專業(yè)。讀了一年覺得沒意思,就退學了。因為這事,他和父母吵得很厲害,在泰國做生意的姑姑聽說了,替他辦簽證,就這么過去了。

“退學”兩個字從汪執(zhí)口中說出時,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在他看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放著好端端的大學不上,簡直不可理喻??汕д嫒f確,汪執(zhí)從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學離場,成了脫離大部隊的一名“逃兵”。

汪執(zhí)講起這段經(jīng)歷,語氣稀松平常,像是踅過去鄰居家串個門,還不忘自嘲,放在過去,我就叫做“過暹羅”。

他聽了啞然失笑。話雖如此,他還是無法將汪執(zhí)和“過番”這個詞聯(lián)系在一起。誰見過汪執(zhí)這樣的暹羅客呢?對比之下,那些手提市籃、腰纏紅白相間水布、搭紅頭船歷經(jīng)艱險下南洋的,倒成了古董,像從地方志和史籍里跳將出來的。

他在學校的老鄉(xiāng)多數(shù)和他一樣,都是鄉(xiāng)鎮(zhèn)普通家庭出身,他們自幼聽父母灌輸,讀書才能改變命運,這種觀念日漸滲透,深入骨髓,好像鄉(xiāng)下是個無間地獄,跳不出來,就會重蹈上一輩人覆轍,務農(nóng)或者打工,永遠活在閉塞落后的世界。他慶幸自己考了大學,有了離開小鎮(zhèn)的資格。但在大學待了幾年后,他卻愈發(fā)迷茫,他的身體在大城市里,可是行為舉止,仍是鄉(xiāng)下人那一套,與生俱來的敏感、自卑,又時常幽魂般出沒,侵擾著他,讓他感到苦惱。他后來下定決心考研,歸根結底還是出于逃避心理,不想過早踩進社會的泥淖,哪怕大學是條工廠流水線,他也寧愿繼續(xù)做一塊平庸的零部件。

這么一比,他倒覺得汪執(zhí)走了條同輩人少走的路,勇氣可嘉。

他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汪執(zhí)眨著眼,未置可否。

他想象汪執(zhí)拖著行李走在異國街頭,面對周遭陌生環(huán)境和各色人種,生出巨大的落差感。到這里,他終于明了,因為早早去了泰國生活,汪執(zhí)的普通話才會這么差勁。

他們又聊了聊別的話題,上海世博會、剛剛結束的南非世界杯(足球場上的助威喇叭“嗚嗚祖拉”,原產(chǎn)地就是他們老家),諸如此類。

大排檔不斷有人進進出出,身著背心短裙的女生魚躍而過,為夏夜增添一抹清涼。

汪執(zhí)從褲兜摸出一盒“登喜路”,問他要不要嘗嘗。

他接過一根,湊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藍色煙盒上印著“DUNHILL”,其余皆是泰文,彎彎扭扭,好似畫符。

汪執(zhí)目光掃過去,輕輕地說了句,豆芽韭菜。

泰國話,他知道那句人人張口就來的“薩瓦迪卡”,連帶著的還有古怪的發(fā)音和腔調(diào)。他想讓汪執(zhí)講幾句來聽聽,抬頭瞥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便識趣地打消了念頭。

陳覺打完電話回來,見這對新結識的朋友相談甚歡,他比誰都高興,扯開嗓門,又喊來一打啤酒。

三個人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陳覺用手肘捅了捅汪執(zhí),汪執(zhí)“哦”了一聲,將掛在椅背上的斜挎包取下,拉開拉鏈,掏出一沓厚厚的打印紙。起初,他還以為是什么復印的資料。汪執(zhí)卻說,這是我寫的一本長篇小說。語氣里透著敝帚自珍的味道。

他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陳覺一開始說的“好物件”。

他接過汪執(zhí)遞來的書稿——為避免沾到油污,汪執(zhí)雙手小心地捧著它越過桌面。打印紙是新的,A3大小,中縫線用騎馬釘裝訂,可以平攤,銅版紙的白色封面,沒有書名,翻過頁才是正文。

陳覺插話道,汪執(zhí)自己勿意思,我替伊呾,這本小說伊寫了幾年,身邊無識貨的人,想請你幫伊睇睇。

汪執(zhí)接過話,說上大學時他就想寫一部小說,講他們這代人走過的路。他那時候經(jīng)常和人爭論,有人說,80后寫的文學都是垃圾,他們這一代沒有歷史。這個說法他不敢茍同。汪執(zhí)說,說這話的人沒腦子,我們不缺故事啊,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講述方式罷了。他雜七雜八地讀過不少小說,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什么法國新小說、意識流,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村上春樹的《1Q84》,給了他一些啟發(fā)。他覺得我們不應該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寫家族往事,那樣太造作,理想的做法是“火中取栗”,捕捉一代人的精神輪廓。

這番話汪執(zhí)講得很認真,說到“火中取栗”時,還輔之以伸手去抓的動作。

他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對汪執(zhí)刮目相看。

為了加強說服力,汪執(zhí)說,打了個比方,沒有立場的民謠是偽民謠,沒有變革的小說就是死小說。

這話乍聽起來,好似金句,閃電一樣在他眼前發(fā)光。

汪執(zhí)說,手頭這部書稿,他到泰國后仍舊在寫,想到哪里,寫到哪里,有時不方便,就在手機上打字,再謄進電腦。寫的什么故事呢?其實還是個人,以他自身的經(jīng)歷為原型,家庭、父母、朋友……可以說是依葫蘆畫瓢(連人名也一字不改),像“超級寫實主義”那樣,把現(xiàn)實搬進藝術,但他又很清楚,完全照搬就不像小說了。按照他的說法,小說的精髓,就在“像”與“不像”之間的地帶。

汪執(zhí)的話聽上去有道理,但寫的和說的又互相矛盾。

他感到困惑,你這樣寫跟自傳也無什么區(qū)別啊。

汪執(zhí)呷了口酒,胸有成竹說,有天他翻《西方藝術史》,發(fā)現(xiàn)西班牙有位畫家叫委拉斯開茲,十七世紀的,是國王菲力四世的御用畫師,晚年他有幅畫被譽為神作,叫《宮娥》。其實也不叫這個,是后來人命名的,委拉斯開茲大部分的畫都沒有取名。《宮娥》偉大的地方在于,畫家把自己也畫進里面了,這是個石破天驚的創(chuàng)造。他改變了畫家和畫作的關系。畫面中間有塊鏡子,映照出國王和王后的身影,他們是畫家注視的對象,又是繪畫的參與者、旁觀者。這幅畫讓汪執(zhí)大為震撼,靈魂像是被人重重地敲了一記。受到啟發(fā),他覺得寫小說也可以這么干。他是故事的主人公,同時也是故事的講述者,主體客體、看和被看,在場、不在場,沒有絕對的邊界,只要你愿意,隨時能改變順序、調(diào)換位置,天馬行空,自成一個宇宙。他就嚴格遵照這個標準來。

說到這些,汪執(zhí)的表情瞬間活了,露出一口不太齊的牙齒,眼神炯炯有光。

為了更直觀說明問題,汪執(zhí)還在手機上找出《宮娥》的照片,展示給他和陳覺看。

他被汪執(zhí)的說法繞暈了,瞅了半天,實在看不出這幅畫什么門道,只好問,你的小說叫什么。

汪執(zhí)眨眨眼,還未想好,又沮喪道,現(xiàn)在唔知怎么繼續(xù),所以想聽你意見。

他捧著汪執(zhí)的書稿,注意力卻很渙散。大排檔過于嘈雜,并不適合討論這些話題。

他說,我先帶返去讀,有了看法和你聯(lián)系。

喝到凌晨,他不勝酒力,胃撐得像要脹破了,忍著不適沖進大排檔的廁所,門沒關好就嗚哇吐了。來不及消化的食物殘渣,濺在了鞋子和褲腿上。一股嗆鼻的酸臭味,熏得他眼淚鼻涕止不住地淌。汪執(zhí)和陳覺跟過來,遞了瓶礦泉水給他漱口。他把手臂和臉也洗了,用紙巾擦拭弄臟的鞋子和褲腿。

嘔吐過后,胃清空了,人就舒爽一些。

夜深了,大排檔的喧騰慢慢退散。

陳覺結了賬,汪執(zhí)與他們告別,回附近賓館。

他將書稿卷成圓筒握在手中,和陳覺一起慢騰騰地走回學校。

路過創(chuàng)意園時他放慢腳步,望了一眼,二樓雜志社的玻璃窗還透著微弱的燈光。

陳覺看他表情呆滯,問他是唔是有心事。

他于是把實習遇到的困難說了。

陳覺說,唔是大問題,憑你的能力,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他只好無奈地笑了。

酒氣未散盡,太陽穴突突跳,他躺在宿舍鐵架床上,聽室友發(fā)出的鼾聲。一閉眼,想起的都是夜宵的片段。汪執(zhí)講的泰國見聞離得那么遠,令他萌生了一種“生活在別處”的錯覺,仿佛自己也頂著驕陽走在異國的街頭。這時,他靈光一閃,像是有誰掀動了腦中的開關。誰規(guī)定雜志一定要登大學生的事跡呢,難道不能舉個“反例”,講一講退學的故事?汪執(zhí)就是個活脫脫的例子啊,他甚至可以免去采訪,從汪執(zhí)那里聽來的,足夠?qū)懸黄巳雱俚母遄恿恕?/p>

他一骨碌下了床,打開筆記本電腦,在鍵盤上啪嗒啪嗒地敲起來。

臺燈暖黃的光罩著汪執(zhí)的書稿,此刻它正靜靜地躺在書桌上,像是默許了他的行為。他打算先勾勒汪執(zhí)人生的幾段關鍵經(jīng)歷,再擇取其中的重點作出細描,由遠及近,以小見大,逐步描繪汪執(zhí)迄今走過的路。完成幾大段后,他看著文檔上密密的文字,露出了滿意的笑。

紙上那幾段頗為用力、透著文藝腔的文字,把他和汪執(zhí)初次見面的記憶喚醒了。十三年了,一切都歷歷在目。他感慨,時光像野草,春去秋來,枯而又發(fā)。那時他年輕,喜歡字斟句酌,筆記里注入了過多的虛構和想象,乃至患上了“細節(jié)肥大癥”,模糊了汪執(zhí)的本來面貌。

和汪執(zhí)認識的那個周末過后,他拿著散發(fā)油墨溫熱的打印紙,興沖沖跑去找程主編,向他陳述構思,比如為何要選擇汪執(zhí)為采訪對象,他身上有什么閃光點。末了不忘加一句,汪執(zhí)作為“泰漂”,也是萬千“蟻族”中的一員,他的故事是有借鑒意義的。說完,就把手頭的“樣稿”呈過去。程主編瞄了一眼,皺著眉。他用模棱兩可的“師弟”稱呼道,你的想法很好,可是不符合我們雜志的定位啊。你的這位朋友經(jīng)歷的確和同齡人不一樣,不過退學的又不止他一個,不就是去泰國生活,寫了部沒出版的小說嗎?我看不出對大學生有什么啟示。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你提供的這雙鞋不錯,就是不合腳。

這話說得尖刻,無異于向他潑了盆冷水。

他像個答錯卷的考生,臉頰陣陣發(fā)燙,想再據(jù)理力爭,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程主編歸還了那頁紙。他憋了一肚子委屈,下意識地把紙對折起來,夾進筆記本。

程主編說,我不是存心為難你?,F(xiàn)在有個替代方案,明天我要采訪校長,你跟我去,稿件你來執(zhí)筆,我們聯(lián)合署名,你覺得怎樣?

這個提議將他從谷底拉了上來,他連連點頭,又問那篇“蟻族”的稿件怎么辦。

我會找別人寫的,不用擔心。

后來的采訪異常順利,他端坐在沙發(fā)上,全程貫注,錄音、記筆記,聽程主編和校長談笑風生。采訪結束后,他不到兩天就把稿件寫出來了。程主編過了一遍,改正其中幾個常識性的錯誤,就算定稿。

立夏過后,嶺南一天熱過一天。這個溽熱的午后,他隔著書房的玻璃窗,望見不遠處白云低垂,一朵朵堆砌著。許多回憶躥出來攪動他的心。他試著從那本雜志入手,尋找大學時代的記憶。他在網(wǎng)頁上檢索,刊名忘記了,自然是什么都搜不到。他試著加上“程××主編”為關鍵詞,依舊毫無收獲——這本雜志仿佛人間蒸發(fā)了。這個結果令他失落,畢竟自己參與了撰稿,占了其中四個版面,還由此獲得了實習證明。詭異的是,如此重要的經(jīng)歷,他卻想不起當時保存了樣刊沒有。

實習證明拿到后,他投身到考研復習中,汪執(zhí)交托給他的書稿,他沒有讀完,只是透過QQ,草草地提了幾點“讀后感”。后來畢業(yè)搬宿舍,書稿不知去向,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從此消失。

現(xiàn)在回想,程主編的話不無道理。那時汪執(zhí)和他不過都是二十出頭的后生,前途未知,未來莫測,倘若貿(mào)貿(mào)然將汪執(zhí)的故事裁進雜志的框架,不知會寫出怎樣生硬的文字。慶幸的是,這件事沒有發(fā)生(也不可能發(fā)生),失而復得的這頁筆記,倒成了他與汪執(zhí)友情最初的見證。他覺得這是個巨大的隱喻,錯過的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這時再端詳那張邀請函,就覺察出它沉甸甸的分量了。

邀請函是以汪執(zhí)工作室的名義寄來的,明信片大小,正副兩聯(lián),正聯(lián)印了開幕講座的預告——時間在下個周六下午,地點是××大學美術館;副聯(lián)可以撕下來當書簽,背景圖是由騎樓、滿洲窗、孔雀、椰樹和佛頭等嶺南和東南亞元素組成。

上面顯示,共有十名來自嶺南和東南亞的藝術家參展,汪執(zhí)的名字,赫然在列。

讀研期間,他跟著同學到這所大學看過畢業(yè)展,這已經(jīng)成了當?shù)禺厴I(yè)季的一項保留節(jié)目了。畢業(yè)展琳瑯滿目,各種創(chuàng)意迭出的作品,叫人眼前一亮?,F(xiàn)在汪執(zhí)能獲邀參展,對他這樣的青年藝術家來說絕對是項殊榮。

他的目光掠過邀請函的背景圖,想起上次見到汪執(zhí),還是八年前的事了。

說起來,到泰國旅游并不在他的計劃中。那年他碩士畢業(yè),工作沒著落,與相戀多年的女友分手,諸事不順,人生處在低潮期,仿佛所有噩運齊齊撲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汪執(zhí)從陳覺那里聽說了他的事后,發(fā)來信息,邀他到曼谷轉(zhuǎn)轉(zhuǎn),換換心情。

他盤算身上存款——研究生最后一年拿了獎學金,有一筆收入——咬咬牙,下了決心。第一次出國,他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先是找了一家旅行社辦簽證,又在網(wǎng)上查閱旅游攻略。簽證辦好后,又馬不停蹄地訂機票和酒店,臨行前還買了一本“孤獨星球”的旅游指南。

抵達泰國后,他好像一下子掉進了大火爐。泰國的炎熱超乎他的預料,室外沒走幾步就汗流浹背,他不停喝水,身上的衣物濕了又干。汪執(zhí)卻是氣定神閑,頭戴一頂貝雷帽,臉上看不出任何焦躁的表情。那時汪執(zhí)已經(jīng)在曼谷的藝術圈嶄露頭角了,穿著打扮也一改往日風格,梳背頭,西褲和背帶夾成了標配。

在市區(qū)拜了四面佛后,汪執(zhí)帶他去耀華力路。那是唐人街最熱鬧也最出名的一段,商鋪林立,鱗次櫛比,賣金的鋪頭尤其多,此外就是酒樓、商場、飯店、小吃店、菜市場……車水馬龍,經(jīng)常塞車。天近黃昏,巨大的豎立招牌伸出騎樓外,交錯排開,在騎樓上方形成錯綜的矩陣。晚霞鑲在天邊,一抬頭,滿眼皆是繁體,白底紅字,或紅底金字,被夕照鍍了薄薄一層金光。

他看得眼花繚亂,像是一下子跌回到了舊年月。

路邊有不少擺攤賣燕窩的。他們光顧的那家店面很小,招牌上的字都磨蝕了??吹甑陌⑵拍赀^八旬,滿臉皺紋,挽了個素凈的發(fā)髻。一聊才知道阿婆祖籍潮陽,在“暹羅”出生、長大,回中國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

她在唐人街經(jīng)營這家燕窩店三十年了,準時出攤收攤,風雨無阻。

現(xiàn)熬的燕窩,過篩后盛在塑料碗里,晶瑩剔透,兩人各要了一碗。

他坐在矮凳上,呼哧呼哧吃著,果然美味至極。

汪執(zhí)說,剛來到曼谷時他一句泰語唔識,出門像個啞巴,靠手比劃。好在唐人街這里潮汕話是通行的,無語言障礙,他就從姑姑家搬出來,在附近租了房。

逛完耀華力路,他們坐船過湄南河,前去白欖寺參觀。湄南河的熱風拂過臉頰,甲板上有人舉著相機拍照,河水浩浩湯湯,兩岸建筑,映在波光跳躍的河面上。

從前聽說的種種見聞,此刻化作真真切切的現(xiàn)實,被他踩在了腳下。

在白欖寺參拜時,他問汪執(zhí),你今后就在泰國,唔打算返去了?

汪執(zh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好像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答案明擺著。

看情況吧,現(xiàn)在拿的唔是永久居留,隔段時間就要續(xù)簽證。

水缸里盛滿了睡蓮,水面倒映著天上的云影。

話題不知怎地就轉(zhuǎn)到了當年汪執(zhí)贈給他的書稿上。

他向汪執(zhí)道歉,承認當年并沒有認真地讀完小說。

汪執(zhí)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笑著說,無關系,本來我就是耍耍,在廣州時打算收尾,寫唔出,干脆就停了。

他的記憶又跳回到和汪執(zhí)初識的時候。2010年7月,汪執(zhí)搭乘大巴從深圳去廣州,暫住在石牌城中村朋友的出租屋里。那一帶都是握手樓,光線昏暗,魚龍混雜。朋友是做音樂的,剛組建了樂隊,白天排練,入夜就到酒吧駐唱。為賺生活費,汪執(zhí)跟他們一起到珠江邊擺攤,賣淘來的打口碟,多是些搖滾、歐美流行之類的,附帶兜售盜版電影和黃碟。有時為躲開城管,他們會去客村的地鐵口轉(zhuǎn)悠,肩頭掛只裝滿碟片的斜挎包,晃來晃去,成了名副其實的“走鬼”。

在廣州是他最放松的時候,沒有正經(jīng)工作,跟著朋友在城中村瞎轉(zhuǎn)。朋友和樂隊去駐唱,他就跟過去幫忙,扛樂器、調(diào)音響,偶爾也在吧臺買杯廉價雞尾酒,像模像樣地喝。

一晃到了年底,他覺得再這樣下去沒有出路,不如再去一趟泰國。

九十年代初,姑姑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一名泰國華僑,婚后育有一兒一女,從此在泰國落地生根。2000年以后,她注冊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專門做乳膠制品,主打乳膠床墊、枕頭這些,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掙了不少錢。公司新版的網(wǎng)頁還是汪執(zhí)設計的。

第二次到泰國,汪執(zhí)心態(tài)變得不同了。這一次,他老老實實待在姑姑的公司,認認真真地學起了泰語。但他仍然擺脫不了那種感覺,自己是“夾生”的,對老家的人情物事認識不深,對泰國的了解尚淺,兩頭不靠,很孤獨,腳下輕飄飄的,踩不著地。

汪執(zhí)說,有天入夜后,他去石龍軍路吃飯,拐到一條巷子口,撞見有人在路邊焚燒錢紙,火光焱焱,映紅了臉。走近看,折疊桌上有電子燈和香枝,還供著書冊糕、月餅和水果。有孩子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滿臉虔誠——他這才意識到,這天是中秋節(jié),附近華人社區(qū)在拜月娘。其中一戶人家門廊上掛了兩只油紙燈籠,上書“鄭”字,筆畫遒勁,和拜月娘的場景相映成趣。

他被這一幕深深地吸引了,癡癡地望,站在原地挪不動腿。

他想起小時候拜月娘的事。

1998年,父親找親戚朋友借錢起厝,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一下子重了。為了還清債務,父親去了福建打工。那是云霄的一個小鎮(zhèn),家庭式的煙草作坊。國營卷煙廠停辦后,當?shù)鼐统闪酥其N假煙的大本營,形成一條成熟的產(chǎn)業(yè)鏈。父親開始做的是打雜的活,他為人務實,手腳麻利,很受老板賞識。某次閑聊,老板了解到父親考過駕照,能開貨車,便提議讓他專職跑運輸,走云霄至惠東的線,工錢更高。

接觸多了,父親摸清了制假煙的門道,知道一包煙從原材料到成品,不過一塊錢的成本。作坊的那臺卷煙機,開足馬力一天能加工兩百件,共計十萬包,轉(zhuǎn)手兜售出去,利潤高得嚇人。

無怪從事這一行的人富得流油,父親想,跑運輸又苦又累,什么時候能翻身?不如學點技術,分一杯羹。

算盤打得挺好,可惜來不及付諸行動,父親就在一次運輸途中被交警攔下,人贓并獲,判了四年。

噩耗傳來,母親哭暈了過去。

鄉(xiāng)里人都說,父親做假煙,偷雞不成蝕把米。

母親不愿被人看不起,只能沒日沒夜地做活,賺錢養(yǎng)家,常常唉聲嘆氣,以淚洗面。

汪執(zhí)記得很清楚,有一年中秋夜,他和母親、弟妹在陽臺拜月娘。

厝邊頭尾傳來電子香發(fā)出的《十五的月亮》的曲調(diào),旋律此起彼伏,形成合奏。

家中條件不好,即便如此,母親還是備足了拜月娘的供品,做了炸酥餃,蒸了芋頭,折疊桌上點一盞煤油燈,此外還有青橄欖、柚子、梨和蘋果。供品中少不了月餅和書冊糕,大人說,拜了書冊糕,讀書步步高。

他和弟弟妹妹輪番跪拜,祈求月娘保佑,早日讓父親回來,一家團圓。

母親說,恁爸是為了這個家才遭罪的,恁要好好讀書,將來出頭天,勿被人欺負。

他眼眶泛紅,記住了母親的話。

父親出獄后,家中境況并沒有好轉(zhuǎn),他進廠打過工,開過小賣鋪,還和人合伙賣農(nóng)藥,沒賺什么大錢,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

想到這些過往,汪執(zhí)心中一陣悲戚,淚不能禁。

他轉(zhuǎn)身跑回出租屋,從收納箱翻出塵封已久的畫筆和顏料,隨手在速寫本上畫起來。唰唰幾筆,一個手持燈籠的孩童形象就出來了,燈籠是紅的,身影是灰的,頭頂一輪圓月灑下清輝。孩子只有圓溜溜的頭和軀干、四肢,看不出眼睛、嘴巴,既不寫實,也不抽象,像是從虛空里突然降落人間。完成畫稿后,汪執(zhí)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舒暢。他推開窗戶,望見夜色清朗,微風拂面,月亮自云層后探出頭。此時再回身,頓覺屋內(nèi)月色綺麗,一片光亮。

汪執(zhí)說,退學以后,他以為這輩子和藝術無緣。孰料經(jīng)過那個中秋夜的“洗禮”,他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被激發(fā)了,對繪畫的熱愛不僅沒有熄滅,反而死灰復燃,越燒越旺。他把寫小說遭遇的“失敗”轉(zhuǎn)為畫畫的動力??蛷d被改造成畫室,擺滿作畫工具,只要閑下來,他就依著這個形象作畫。語言文字傳達不了的,統(tǒng)統(tǒng)透過畫筆呈現(xiàn)出來了。

期間汪執(zhí)回國探親,和網(wǎng)戀的女友見面。對方是小他一屆的師妹,兩人感情甚篤。

雙雙到泰國后,汪執(zhí)有了新的打算。他從姑姑公司辭職,找了份畫廊的工作。姑姑擔心他的生計,建議他繼續(xù)做代理、拿提成,時間上自由些。他把業(yè)務交由女友打理,從此一心撲在創(chuàng)作上。

在畫廊工作的一年,汪執(zhí)了解到業(yè)內(nèi)的規(guī)則,明的暗的,潛移默化,算是半只腳踏進了圈子里。他動了做獨立藝術家的心,注冊了工作室。為了推銷畫作,他印制了一沓名片,從畫作中揀選滿意的,卷起來塞進畫筒,每天背著它穿行在曼谷的大街小巷,尋找有意愿合作的畫廊和工作室。這個過程比預想的要艱辛許多。汪執(zhí)的泰語不甚流利,時常被誤認為騙子,頻頻吃閉門羹——他畢竟名不見經(jīng)傳,想在這片土地上闖出名堂,談何容易?汪執(zhí)說,那種感覺,就像面對無物之陣,赤手空拳,縱有一身氣力也難以施展。

跑了大半年,曬得跟黑炭一樣,一幅畫也賣不出去。女友心疼汪執(zhí),勸他先歇息再從長計議。他咬咬牙,不做出一點成績,絕不罷休。除了創(chuàng)作,他每天掏空心思琢磨的都是如何“出售”自己。有時他呆坐在家,長時間沉默,對著一堆無人問津的畫作,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他覺得自己的畫一文不值,可那些掛在畫廊、動輒賣出高價的作品,真有那么好嗎?也多是些平庸的、匠氣十足的東西。

后來,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早前在畫廊結識的一位商人相中了他的畫,二話沒說買了一幅,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此外,他投稿參加藝術比賽也晉了級,雖沒有拔得頭籌,卻給他帶來了一些知名度,之后有畫廊聯(lián)系上他,愿意代理出售他的畫作,算是開了個好頭。

在汪執(zhí)遠離曼谷市區(qū)的寓所里,他見到了汪執(zhí)的女友。他們在客廳閑聊,汪執(zhí)仍保留著喝功夫茶的習慣,客廳放了張長木桌,茶具還是千里迢迢從老家捎來的。女友來自五邑(另一個著名僑鄉(xiāng)),高鼻梁,深眼窩,長得很像混血兒,在汪執(zhí)影響下,也學會了品茶。

他親眼看到了給汪執(zhí)帶來福氣的“小人”,果真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只有光溜溜的四肢和軀干,背景要么是大團涂抹的色塊,要么是抽象的線條。

汪執(zhí)說,我給它們?nèi)∶小耙粋€頑童”,寫成英文就是ONE KID。

他回想和汪執(zhí)漫步在深夜的曼谷街頭,一起在路邊攤吃烤魚、嘗芒果糯米飯、吃廉價又美味的紅毛丹……過去經(jīng)歷的種種不快被拋之腦后。

回憶在這里按下了暫停鍵,這時他看到邀請函右下方印有一枚小小的二維碼,手機一掃描就跳到了藝術展的主頁。他用指尖滑動頁面,最終停在了一段作品介紹上。

說到ONE KID的誕生,時間要追溯到2007年,那時汪執(zhí)讀大學一年級。

他埋頭創(chuàng)作一本關于80后一代的小說《一個孩童》,小說里的人,熱愛藝術,熱愛搖滾樂,熱衷于亞文化,喜歡獨立思考,都是對未來充滿期望的年輕人。小說并未完成,但汪執(zhí)繪畫上的表達卻從此開始。他試圖在數(shù)字時代、加速主義的世界里,重新捕捉生命最初的感性和經(jīng)驗。數(shù)字作為符號代表理性、計算、系統(tǒng)以及精確的度量,代表我們身處的這個堅硬的外部世界,而汪執(zhí)的ONE KID,卻執(zhí)意在數(shù)字的王國里游戲玩鬧,被數(shù)字包圍、填充,或者將數(shù)字放置在一個可供掌控和凌駕的地位。汪執(zhí)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始終包含著對抗和反思,它的立場,就在線條里隱含著,化繁為簡,以一敵十。此時他是一個孩童,只是一個孩童,給你帶來凝神的瞬間,或是某種久違的共鳴。

這段介紹下面是一張汪執(zhí)作品的照片,攝于美術館現(xiàn)場,十五幅畫分成三排,占了一面墻。畫作下方地板上,放置了一艘陳舊的獨木舟,不知是何寓意。他猜想,這或許是汪執(zhí)的意思。他想起以前去看展,重要的展品都在顯眼的位置,對比之下,汪執(zhí)享受的展覽規(guī)格不算高,看起來甚至有些寒磣。

他心里五味雜陳,又想起當年還未有名字的書稿。他曾耐住性子讀,試過幾次,最后放棄了。汪執(zhí)的小說寫得無甚章法,大段大段的意識流,像是針線隨意鉤織,抖摟開來,潰不成型。他仔細咂摸上面那段介紹,忽然覺得,其實書稿并沒有真的消失,而是變成種子,以另外的形式結出果實。

他在泰國攏共待了八天,后面四天是在清邁度過的,逛了當?shù)責狒[非凡的古城夜市,獨自一人喝了不少酒。在跳脫歡快的音樂里,在陌生人的臉上,他看到了什么,漸漸地想通了一些事,覺得天地廣闊,沒什么好失去的。

之后他就從清邁飛回國,結束了這段旅程,開始了新的生活。

回來后不久,他偶然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新聞,四面佛景點發(fā)生了爆炸。流傳甚廣的一張航拍照片顯示,爆炸地點一片凌亂,祭品、建筑物料和鮮花碎屑撒得滿地都是。警察和辦案人員戴著手套,正在現(xiàn)場搜尋物證。從空中俯瞰,供奉在佛像四周的橘黃色花環(huán)異常醒目。爆炸導致二十人死亡,其中七名為中國人,還有一百多號人受傷。受害者都是從自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中國、新加坡等國家來的游客,幾乎全是華人。

看到新聞,他馬上聯(lián)系了汪執(zhí)。

汪執(zhí)說,現(xiàn)在泰國人人自危,好在他們住得遠,生活未受影響。

謝天謝地!回復了汪執(zhí)后,他還處在震驚中,久久無法平靜。

他原本計劃在8月出行,但汪執(zhí)那時要籌備個展,勻不出時間招待他,因此他才改簽航班提前出發(fā)。假如晚到一個月,又恰好在那個傍晚到四面佛朝拜,那么死亡名單上很可能就有他。想到這里,他脊背一陣發(fā)涼,耳畔縈繞的全是炸彈的轟響、人們四散潰逃的哭喊和瀕死的呻吟。

這事過后,他繼續(xù)投簡歷,陰差陽錯進了一所民辦大學工作——他將之歸功于拜了四面佛的緣故。他被分配到創(chuàng)意寫作教研室,平時主要給學生上課。那段時間,圈子里興起了一股非虛構寫作的熱潮,他正好感興趣,便著手做了相關的研究,還因此申請到了課題。過去幾年,他的工作有了很大的起色,成了家,有了孩子,終日忙得團團轉(zhuǎn),與汪執(zhí)的聯(lián)系漸少。

他點開汪執(zhí)的微信朋友圈,發(fā)現(xiàn)那里一片空白,看不到任何內(nèi)容。

他覺得奇怪,便給陳覺發(fā)微信,打聽汪執(zhí)的近況。

等了大半天,陳覺回復說,結婚后汪執(zhí)夫妻倆還待在曼谷,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都是在那里出生的。2020年回國,不巧碰上了疫情,一家大小被封控,生活起居大受影響。

他很好奇,知道汪執(zhí)為什么回來嗎?

陳覺回復:他沒說,我就沒問。

他輸入一行字:汪執(zhí)的朋友圈是空的。

陳覺回復:藝術家都這樣,不用大驚小怪。

他游走在記憶的深處,仔細追溯這些年汪執(zhí)“過暹羅”的經(jīng)歷,想起當年在白欖寺,他問過汪執(zhí)是否打算回國,汪執(zhí)不置可否的表情,他至今仍記得。曼谷是塊福地,按照他對汪執(zhí)的了解,除非遇上特殊情況,否則汪執(zhí)是不會輕易回來的。

他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重新上網(wǎng)搜索,除了零星幾則汪執(zhí)參加藝術展的報道外,并沒有看到什么有用信息。他不甘心,又借助翻譯軟件,轉(zhuǎn)用泰文查找。很快他就在一則新聞里識別出了汪執(zhí)的名字。

在將頁面翻譯成中文、逐字逐句讀完后,他的內(nèi)心涌起了波浪。

2019年6月,汪執(zhí)受邀參加中泰青年藝術展,展廳設在位于曼谷市區(qū)的藝術文化中心,泰國皇室代表出席了在皇家大劇院舉行的開幕式。這是汪執(zhí)首次參與這么高規(guī)格的藝術展,自是不敢怠慢。開展前半年,他推掉了其他合作和邀約,專心繪制參展作品。藝術展的主題是中泰友好,汪執(zhí)構思良久,幾易其稿,最終捧出了成品:一幅220cm×200cm的布面油畫。這是他從業(yè)以來創(chuàng)作的尺幅最大的作品,為凸顯主題,汪執(zhí)從中、泰兩國文化里各取代表性元素:一個是他從小耳熟能詳?shù)某鄙恰袄蠣敗?,原型為家鄉(xiāng)的“三山國王”,紅袍金身,虬髯冠帽,略加改動,置于畫布中央偏左位置;一個是泰國的佛像,汪執(zhí)摹寫白欖寺那尊巨型金佛,畫在中央偏右方。畫面下方,依舊是汪執(zhí)標志性的“小人”,不過這次,“小人”側坐于泰國僧侶肩頭,一手搭在僧人頭頂,一手挈著油紙燈籠,昂首瞻仰,充滿童趣。

本來這樣的命題之作,中規(guī)中矩,挑不出毛病,誰能想到,開幕不久卻給汪執(zhí)惹來了麻煩。有觀眾將畫作照片傳至社交媒體,配上文字,大意是,華人神明憑什么和佛陀并排?小孩騎在僧人頭上,成何體統(tǒng)?起初,汪執(zhí)覺得此人小題大做,并不當一回事。沒想到,推文越傳越廣,很快就有批評和質(zhì)疑的聲音涌來,矛頭直指汪執(zhí),斥責其褻瀆宗教。眼見事態(tài)嚴峻,主辦方告知汪執(zhí),畫作必須撤下,以免影響中泰兩國友誼。

汪執(zhí)爭執(zhí)不過,只好妥協(xié),但拒絕主辦方要他公開致歉的建議。

在他看來,他的畫無甚犯忌之處,有人挑刺,那是他們的問題。

自此之后,汪執(zhí)就從曼谷藝術圈消隱了,不再參展,個人官網(wǎng)亦未見更新。

看到這里,他不勝唏噓。他一直篤信汪執(zhí)會安穩(wěn)地待在泰國,繼續(xù)藝術生涯,不曾想中間經(jīng)歷了這般波折。他們舉家離開泰國,或許和這次風波有關。而他竟然直到今天才得知此事。想到這里,他為自己這些年的遲鈍和疏忽感到歉疚。

他猜想,離開泰國后,汪執(zhí)幾年來的藝術探索,或許就寄托在這次參展作品中。

思來想去,他決定為汪執(zhí)做點什么。

這天是周六,傍晚時分,他忙完手頭工作,下廚做飯,等妻子從繪畫班接女兒回家。

吃飯時,他把收到邀請函的事,還有這些年和汪執(zhí)的交往講給妻子聽。

妻子聽完,感慨道,你這位朋友真不容易。

接著她提議,你帶的班不是挺多學生嗎?不如帶他們?nèi)タ凑梗跖鯃觥?/p>

妻子的話不無道理,他斟酌一番,又覺得搞這么大的陣仗未免過于刻意。這是汪執(zhí)回國后第一次參加藝術展,按理說,越多觀眾越好。不過拉人頭湊數(shù)不是他的作風,也未必符合汪執(zhí)的心意。

他說,我再考慮考慮。

晚上給女兒讀完故事書哄她睡著后,他重新思考起這件事。

往事一幕幕地過,他耳邊響起不同的聲音,有時是汪執(zhí)在說話,有時是他在說,聲音珠子落地般跳動,將他的思緒推向悠遠的過去。

他不得不承認,盡管那部書稿讀不下去,但他還是被汪執(zhí)的才情和毅力折服了。汪執(zhí)沒有讀完大學,可他天生對藝術有敏銳的直覺,這是任何教育都無法替代的。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在宿舍臺燈下捧讀書稿的印象。汪執(zhí)呈現(xiàn)在紙上的是一種自由的寫作,無拘無束,依賴思想的力量推進,不被外在條框束縛,沒有遭受我們習以為常的話語污染。他覺得,汪執(zhí)能在藝術上有所成就,和這種野性的、原始的思維方式不無關系。他甚至感到了一絲絲的嫉妒。

這么想著,他又展開那頁筆記,目光掃過第一段時,他的身體像是通了電,內(nèi)心的角落被一截一截地照亮。當年他一時沖動想記錄汪執(zhí)的故事,可惜時機未成熟,只寫了個短促開頭。這么多年過去,汪執(zhí)行過漫長的路,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人生有了更鮮明的輪廓,而他作為旁觀者,對生活也有了透徹的體悟,他覺得,是時候為故事續(xù)寫后半段了。

他打算以原先筆記上的幾個段落為開頭,為汪執(zhí)繪制一幅完整的肖像。

這個念頭像流星劃破晦暗不明的夜空。

他給筆記拍照,轉(zhuǎn)成文字拷貝到文檔里,隨后提筆,在筆記本上面列好提綱。

在他的構想中,原來的段落既然不可更改,后續(xù)的部分就應該靈活應變。

他改掉第三人稱,借“我”的視角來講述,具體的順序如下:以收到汪執(zhí)寄來的邀請函為開端,回溯二人的相識,中間倒敘汪執(zhí)第一次在泰國和后來去廣州的游歷,接著是他到泰國找汪執(zhí)的經(jīng)過——這部分是重點。其中涉及人物成長和心理的細節(jié)需要精心處理,譬如汪執(zhí)在鎮(zhèn)上度過的童年、少年時期,后來的“棄文從畫”,別具一格的藝術理念和價值立場,等等。既然叫“續(xù)寫”,就得“做舊”。他想的是遵照開頭樣式再擬幾段“編年體”,穿插在正文中間和開頭形成呼應,這樣形式感有了,不至于平鋪直敘。

他看了一下藝術展開幕的日期,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是很寬裕,為此,他制定了一套周密的計劃。按照一天一千到兩千字的進度,藝術展開幕之前即可完成初稿。之后便是排版、打印出來制作成冊。

他打算將這本薄薄的冊子作為見面禮送給汪執(zhí)。

接下來的一周,除了處理學校工作、家庭的瑣事,他空下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

提綱雖然清晰明了,可落成文字還是頗費躊躇。這些年他寫研究文章,習慣了理性客觀的陳述與分析,要寫出文辭兼?zhèn)涞木渥樱莻€不小的挑戰(zhàn)。很多時候看起來再簡單不過的段落,需要花很大氣力,反復修訂才能滿意。

寫的過程,他感到一種久違的暢快,也逐漸體悟到汪執(zhí)當年寫書稿的執(zhí)著和赤誠。

第六天下午,初稿總算完成,篇幅比他預想中的還長一倍。署上落款和日期后,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接著打印出來,一邊讀一邊用紅色派克筆在上面涂改。

藝術展開幕當天的上午,他改定了稿件,拿上U盤去圖文店,請店員幫忙排版、印制。店員問他封面書名用什么字體,他愣了一下,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原先的名字擬得并不好——什么“暹羅往事”,怎么像一部上不了臺面的蹩腳電影。一番思索,他決定改為《過暹羅》。他用潮汕話和普通話各默念一遍,覺得這個題目不錯,簡短鏗鏘,有古意,像是專門為這個故事量身定做。

連日來埋頭寫作的疲憊一掃而空,他滿心歡喜地捧起打印好的小冊子。在灼灼的日照下,他看到汪執(zhí)站在美術館的展廳,背靠畫作和觀眾交流。他已經(jīng)不梳背頭了,眼角長出皺紋,目光仍舊篤定。他的普通話進步不少,說到激動處,手臂高舉劃過半空。畫上的孩童,身形高大,形態(tài)憨厚,燈光照拂下,個個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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