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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冬夜談?wù)撛撍赖脑铝?/h1>
2023-09-07 07:12:28
江南 2023年5期

□ 東 君

滿屋子飄浮著金黃亮色和談笑聲。今晚的酒宴由方總做東。方總,方守望,我們的初中同學(xué),在歐洲做大生意,什么生意,究竟多大,我們不得而知,聽說軍火也賣,打火機也賣。年前,他吃過方氏宗祠的圓譜酒,忽然開始念舊,建了一個“城南中學(xué)老同學(xué)”微信群,一下子就把十幾位初中同學(xué)拉進群里,有男同學(xué),也有女同學(xué)(包括他當年追過卻未得手的校花)。這些老同學(xué)中有律師、會計師、公務(wù)員、醫(yī)生、教師、老板等,唯獨我,至今混不出個名堂來。從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出來之后,我就以昂揚的姿態(tài)走人們所說的下坡路。我的生活乏善可陳,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方總把我列入受邀名單,是因為我曾在十幾年前幫過他兩個大忙:幾乎是在同年,他托我疏通一位婦產(chǎn)科醫(yī)生給妻子摘掉了一個俗稱節(jié)育環(huán)的宮內(nèi)節(jié)育器,緊接著又給他的情人安放了一個可以一勞永逸的宮內(nèi)節(jié)育器。他此后開啟的幸福人生很難說跟這個金屬環(huán)狀物沒有一點關(guān)系。每回在酒桌上見面,他都會舉著酒杯,說一句:一切盡在不言中。而我干完一杯似乎也能體味不言的妙處。方總請客,出手向來闊綽,“甌風(fēng)堂”人均消費標準一千元,上菜流程是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的:每上一道菜,都會有一名餐飲部經(jīng)理站在主人身邊像報幕一般介紹菜品。當兩名服務(wù)員端上冰鎮(zhèn)拼盤時,經(jīng)理就向我們介紹這里面三種可以生吃的海鮮:這是挪威三文魚,那是西班牙藍鰭金槍魚,還有,這種北極貝,來自加拿大的純凈海域。難得難得,方總說,正是有了我們今晚的一次聚會,才讓它們有緣相會,來來,就為這挪威、西班牙、加拿大三位遠道而來的朋友干一杯。方總總能把話題圓兜圓轉(zhuǎn)地接過來,回到自己手中。敬過一圈之后,他又談起人生的三張桌子:財力、權(quán)力、實力。他說,能進這三張桌子的人,都是了不起的。坐我邊上的老傅問,今晚我們跟方總同坐一桌,不曉得算哪一桌。方總說,實力,你們都是拿實力說話的人。聽了這話,一眾開懷,再度舉杯暢飲。酒入肚腹,酒香卻近乎討好地偎在舌間,我也不能免俗地說了一些場面上的話。有方總控場,酒桌氣氛活躍異常,大家聊的無非是炒股、買房,以及如何管理不動產(chǎn)、動產(chǎn)、金融資產(chǎn)等話題。律師老徐說自己剛剛在上海浦東買了一套大平層,坐浦東望浦西,花了五千多萬,鄰居就是某個經(jīng)常在綜藝節(jié)目里露臉的明星。方總說,他手頭有閑錢,也喜歡在世界各地買房子。這次回來過年,在老家買了一爿山園,在海上買了一座小島。以后每年都要回來登一次山,或出海登一次島。方總又說,他除了買房,也喜歡買書。買了也不怎么看,就是喜歡摸書。一本新書,摸了一遍又一遍,就放進書櫥,從此不再碰它。大家都說,剛才他講的每一句話都很有文化水平,不像是買而不讀的人。方總說,他平日里很忙,得了空閑,就讓秘書取一冊念給他聽。于是,我的腦子里便浮現(xiàn)出一幅古老的紅袖添香圖。繼而感嘆,有錢真好。

參鮑刺肚、魚蝦鱉蟹、鵝肝魚子醬海膽都已輪番上桌,老同學(xué)們也在推杯換盞之際講開了:有講做電商的,有講房產(chǎn)糾紛的,有講人工飼養(yǎng)鰻魚苗的,有講手術(shù)中碰見怪狀的。酒氣有了,講話的氣氛也就有了。方總說,喝酒,喝的就是一種氣氛。這種效果就是他所要的。“甌風(fēng)堂”會所跟別處不一樣,在別人不怎么講究的地方有講究,高檔消費的包廂可附帶音樂表演。有音樂助興,場面就更熱鬧了。首位出場的是彈古箏的女士,寬衣大袖,氣度閑雅,手指一揮,滿屋子盡是流動的春意。第二位還是女士,彈唱的是一首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流行一時的吉他曲,方總帶頭打起了拍子,我們也跟著一邊打拍子,一邊哼唱。第三位是男士,手執(zhí)薩克斯,戴著一頂黑色鴨舌帽和一副墨鏡,半邊臉落在陰影里。我們見了,都微微一怔。

杜多。有人喊道。

杜多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跟滿桌的老同學(xué)一樣,心里直犯嘀咕,卻不便多問。杜多沒說話,倒像是我們都認錯了人??晌以趺磿徽J得杜多了?杜多站在屏風(fēng)前,把嘴湊近薩克斯的哨片,吹奏了一曲。隨著音調(diào)的變化,他的眉頭頻頻抖動,一臉的苦相。在我聽來,他吹奏的樂曲就像是上一杯酒與下一杯酒之間一聲拉長的嘆息。吹得真好,真好。方總鼓完掌,話鋒忽又一轉(zhuǎn),說,杜多,你吹的原本是一首喜慶的曲子,可我聽來怎么就帶著一絲憂傷?杜多的嘴角泛起了一絲苦笑。方總拉著他的手說,趕緊把這個大煙斗放到一邊,坐下來跟老同學(xué)們喝上一杯。我給他搬來了一張椅子,又讓服務(wù)員給他添了一副碗筷。杜多說,我就不坐了,過一會兒,還要去別的包廂演奏。方總說,杜多,你就安心在這兒坐著,會所老板是我老朋友,我跟他交待一聲就是。杜多點點頭,把手上那個被方總稱為“大煙斗”的薩克斯放在一邊。我給他斟酒,但他說,他現(xiàn)在戒酒了。方總遞給他一支煙,他接了。他沒有在我身邊的空位坐下,而是把椅子移至另外一位女同學(xué)邊上。大家都笑著說,杜多還是像從前一樣,喜歡粘著女同學(xué)坐。

杜多摘掉帽子和墨鏡之后,可以看得出他的臉比早年黑瘦了一些,頭發(fā)也少了許多,眼袋凸顯,眼圈間透著黑氣。一位同學(xué)給他敬酒時說,杜多,你的變化有點大,我們都快認不出來了。杜多抹了一把臉,露出一口布滿煙垢的黃牙。說起杜多早年的形象,我們記憶猶新。那年頭的人不容易長胖,仿佛秋風(fēng)一吹就見瘦。杜多是我們同學(xué)中唯一的胖子。不僅胖,而且白。白,是因為他不用干農(nóng)活。胖呢?我們私下里曾議論過此事:杜多為什么胖?因為他吃得比我們多;他為什么吃得多?因為他外公是西河小學(xué)的校長,他媽媽是城南中學(xué)的化學(xué)老師,從小到大,他那個鋁殼飯盒里的飯菜總是比別人豐盛。事實上,用現(xiàn)在的身材標準來衡量,杜多那時不算胖,只是帶點嬰兒肥而已。在我的印象中,杜多有十根肥嘟嘟的手指,手背上還有一排凹陷的肉窩。

我們喝酒的時候,杜多就在一旁抽煙。我相信,人類發(fā)明香煙是為了讓自己的手不致太無聊。五根手指長在一只手上,是一個血肉相連的整體,因為太熟悉,沒法玩出新意。食指隔著一個中指,不會思念無名指,但食指和中指會思念另一些物事。比如煙。手指無聊的時候,有一支煙夾在那里,整只手都會生動起來。抽了幾支煙之后,杜多就開始說話了。杜多說,他這張臉是被酒毀掉的。他曾經(jīng)是個酒鬼,什么酒都喝。方桌能喝,圓桌也能喝。邊上的女同學(xué)問,什么是方桌、圓桌?杜多說,喝方桌就是在酒吧里或KTV包廂喝,喝圓桌就是在飯局上喝。我在公司里做的是營銷??蛻魜砹耍业盟藕蛑?,中午一頓紅酒,晚上一頓洋酒,深夜一頓啤酒。紅白黃三種酒灌進肚子,那個難受啊。我就搞不明白,有些客戶居然喜歡在飯桌上喝洋酒,而洋酒理應(yīng)在飯后喝的,方總,你說是不是?方總點點頭說,杜多,我們每位同學(xué)剛才都講了一個自己的故事,你也講一個吧。杜多說,我,還有什么可講的呢?方總環(huán)顧四周說,講真的,我當年最羨慕的人就是杜多,他會背唐詩宋詞,喜歡聽西洋古典音樂,能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稱得上是我們班上的才子,這不,才子的故事多著呢。杜多捂著半張臉說,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還有什么好提的?方總說,有一件事是一定要提的,你還記得我們偷酒喝的事?杜多點了點頭,當然記得。方總又接著說,那天,你把你爹用一張僑匯券換來的洋酒偷出來,倒進兩個汽水瓶里,然后就在原瓶里面注進滿滿的自來水。我倆每人喝了四兩洋酒,頭暈乎乎的,還爬了山,出了一身的汗。聽說你爹后來發(fā)現(xiàn)洋酒調(diào)包,就拿你喝問,起先你還抵賴,但你爹怎么說來著?這酒若是別人偷去喝了,他會覺著可惜,但若是自家兒子偷喝了,還有什么可說的,這說明兒子是親生的嘛。眾人聽了,都笑道,酒量這東西的確有遺傳的。

我們都知道,杜多的父親是個出了名的酒鬼,除了喝酒,好像沒干過什么正經(jīng)活兒。他跟杜多的母親分居兩地,而杜多一直寄居在外公家。杜多的父親看起來像個老光棍,沒事就喜歡東蕩西逛,喜歡摸小孩子的頭、婦人的手,時常帶著一臉壞笑。不過,他在老城區(qū)一帶人緣向來不錯,慶吊的事,他能參加的都會參加:新人舉辦婚禮,他會送上一份祝福,唱幾句討彩的門頭詞;有人去世,他會來到靈堂,拈一根香,肅立敬拜之后,也唱上幾句,以表哀思。杜多的外公和母親對他極是鄙視,說他“先生不像先生,討飯不像討飯”,可他一點兒都不在乎。每每唱完門頭詞,主人就會塞給他一個小紅包,有時外加一壺酒。有一回,我跟杜多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老城區(qū)的上橫街。有一家臨街店鋪門外搭起了帆布棚子,幾張八仙桌依次擺開,有人坐在門口記賬。我一眼就瞥見杜多的父親站在門外,手拈一支香。我回過頭朝杜多喊道,快來看呀,這不是你爹?卻見杜多把臉別過去,推著自行車從我身邊飛快穿過。杜多的父親開唱時,我有些好奇,把自行車支在那里,聽了片刻,可我聽不懂他唱的是什么,調(diào)子有些悲涼,讓人心里暗沉沉的。我騎車出了上橫街,穿過水仙橋,迎頭撞上黃昏的微光,忽然有了莫名的傷感。

聽說你爹能品出上百種酒的味道,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放到現(xiàn)在,他可以做品酒師了。

他說自己的腦細胞是長在舌頭上的。

方總隨即讓服務(wù)員打開一瓶白酒,在他面前斟了滿滿一杯。方總說,我在老家存了一些有些年份的酒。你品一下,這酒大概陳了多少年。

談起酒,杜多的舌頭就活泛了。杜多舉起一杯酒,做了一個示范,說,喝酒之前要聞一聞酒香,深吸一口,然后把臉轉(zhuǎn)向一邊,再吐一口氣,再吸,再吐。若是酒香純正,腦子里就會釋放出一種類似多巴胺的東西。然后輕呷一口,讓酒在嘴里逗留四五秒,直到滿嘴生津,酒水緩緩落肚,就好比一個公差將文弱書生扭送到衙門里。至此,就有一股酒香沖上喉嚨,這里面有三個層次:醬香,糧香,和陳香。若能品到陳香,必是有些年份的酒。白酒有些年份,顏色是帶點尿黃色的,很靜定,很溫和,若是略微帶點煤油味,并非酒不純正,而是存放時間久,有了時間的味道。方總聽了這番高論,就問,這酒怎么樣?杜多點點頭,好酒,至少陳了十五年以上。不知不覺間,他已喝了三杯。方總又給他斟了一杯說,這酒既然入口,就再喝三杯。杜多看著滿滿一杯酒,說,慢慢來。我舉杯敬杜多時,他卻低垂著頭,淺淺地抿了一口,也沒說什么。誰都知道,同學(xué)里面,我跟杜多交往最多。從小學(xué)到初中,我們一直是同班同學(xué),長大后,我們還是常常聚在一起,一度熱衷于爬山、踢球、打牌、下館子吹瓶,揮箸間談?wù)撎煜麓髣荨W源蛩x婚后,就不再找我玩了。這十幾年間,有關(guān)杜多的消息,我也是偶爾聽人說起。聽說他換過幾個工作,活得一年不如一年,有一回,我在鄉(xiāng)村葬禮樂隊里見到他,他卻裝作沒看見,躲到另一名樂手身后,戴上一副墨鏡,壓低帽檐。

席間,大家都沒再談賺錢的事了。但只要有方總在,氣氛總是會搞起來的。杜多平常話不多,有緊要的話要講時他就敲一下下巴,仿佛那是一扇門,打開之后就會嘩啦一下涌出許多話來。如果不想說話,他就用拇指觸摸一下上唇的唇髭,仿佛要把上唇按到下唇的位置,把所有的話都關(guān)住。然后就可以看到他的手指順著嘴角慢慢地下滑,在下巴來回滑動。

喝完一瓶酒,方總要再開一瓶,杜多抱拳說,信直。

信直是本地的一句老古話,會吃酒的人一聽就懂。

方總說,這個酒喝了,睡一覺,七分酒氣就消散了,剩下的三分呢,你留著也好,若是不想留著,可以等到第二天中午接著喝幾口,就能把它逗出來,一筆勾銷。這叫什么來著?喝還魂酒。

我要走啦。

酒肉過半,大家正在興頭上,怎么說走就走?

酒好,酒配也好,可我現(xiàn)在不配在這兒久坐。

你看你,這是什么話?

吃酒有酒配,吃茶有茶配。什么樣的菜配什么樣的酒,什么樣的糕點配什么樣的茶,這就是配不配的問題。有時候我常常要問自己,眼前這些物事,你配嗎?我這雙腳配穿這雙鞋子嗎?我這種人配坐這張椅子嗎?

你看你,在老同學(xué)面前說這話就見外了。

話不多說,敬了這一杯,我就走。

喝完,杜多伸出手指,作槍狀,指著太陽穴,嘴里發(fā)出砰的一聲。然后倒下。

一瓶酒就是一顆子彈,真的把他干倒了。我把他扶起來,拖到一張靠墻的椅子上。他還沒坐穩(wěn)就滑了下來,看樣子已醉成一攤爛泥。我現(xiàn)在總算明白,爛泥為什么扶不上墻。他坐在地上,掙扎著想站起來,但雙腿就是使不上勁。我對方總說,不如這樣,你們繼續(xù),我先把他送回家。我拍拍他的臉,問他住址,他只是咕噥了一聲,繼而不響。再拍,沒回應(yīng)。我記得他離婚前一直住在西河小學(xué)邊上一座獨棟的小樓房里,隨即點開手機輸入目的地,叫了一輛車。幾個人七手八腳扶他上車時,有位同學(xué)跑出來,把薩克斯、帽子和墨鏡一并交到我手中。

車子過一座橋,左邊是西河小學(xué),右邊是幾棟教師公寓和單門獨戶的老房子。我把他搖醒,問,是這兒?他睜開惺忪睡眼,反過來問我,這是哪兒?我說,是西河小學(xué),你就住這兒吧?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這是外公留給我的房子,離婚后,我就把它賣掉了。我又問,你現(xiàn)在住哪兒?他拍著自己的腦袋說,我現(xiàn)在睡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你不用管,我要下來,你走吧。他推開門,踉蹌著下車。我拿起薩克斯,緊跟著他出來。司機問我,還要繼續(xù)打車?我揮了揮手,車子尾燈一掃,打了個圈,就拐出一條巷子。杜多走到一根電線桿前,一手扶著,一手解拉鏈,撒了一泡尿。他打了個酒嗝,抬頭說,今晚的月亮真好。我也抬頭看了看月亮,說,冬夜的月亮看上去似乎比往常更白一些。杜多干笑了一聲,你說,誰還會像我們這樣在冬夜談?wù)撛撍赖脑铝??我沒有說話。杜多拿起我手中的薩克斯,吹了幾聲,起初有點破聲,但隨即生成一種獨屬于他的曲調(diào)。這里有一條河,河邊有幾株垂柳,月光傾瀉下來,無言而美麗,能讓人發(fā)一陣子呆。一曲終了,四周靜極,我居然聽到了河流在黑暗中流淌的聲音。我說,這幾棟樓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你別再吹了,走吧。不,他的嘴唇貼著哨片說,我只吹給我外公聽,不是吹給他們聽的。曲子再響起時,我打了個寒噤。

杜多的外公曾擔(dān)任過西河小學(xué)的校長。我依然記得讀小學(xué)四年級下學(xué)期那會兒發(fā)生的一件事。有一天清晨,我在校門口的墻上看到了一張訃告,上面說,西河小學(xué)前任校長許某某因病去世,享年六旬晉一。下面還有一大堆文言文,我就不太懂了。邊上有一位同學(xué)建議說,許校長是杜多的外公,我們應(yīng)該去那邊送一下。周日一大早,我們就約好了五六個同學(xué),騎著自行車前往訃告上寫明的出殯地址。這一路有塵土飛揚,也有楊柳青青。到了許校長的老家,我們剛好趕上了追悼會。其中有一個告別環(huán)節(jié)是,幾個初中生和高中生(也都是西河小學(xué)畢業(yè)的)站成一排,背誦許校長的詩。據(jù)說許校長喜歡寫詩(當然是舊體詩),寫了一輩子也沒結(jié)集出版過。文革結(jié)束,他恢復(fù)原職后,就一直在西河小學(xué)推廣古詩誦讀。凡是本校學(xué)生,每天早讀課都要背詩。有些詩是李白、杜甫、白居易寫的,要背,有些詩沒有署名,也照背。在追悼會上,我們才知道,那些沒有署名的詩都是許校長寫的,他的詩句跟李杜他們的詩句都牢牢地嵌鑲在我們每一屆學(xué)生的記憶里。因此,當那些學(xué)長朗誦許校長的詩時,我們也跟著朗誦起來。

老人孩子都困了,誰還在下面瞎吵鬧?!

樓上有人推窗望外,擲下一句話來。我按住杜多的手說,別再吹了,你外公的魂兒恐怕都要跑出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樂器,緩緩舉起一杯空氣,朝老房子的方向做了一個灑酒的動作。那一刻,老房子投下的陰影和遮暗燈光的窗簾透出的寂靜,也讓我有些恍惚。走吧。我背起薩克斯,把他拉出巷子。走了一小段路,我又想起把他護送到家的任務(wù),站定,問他住址,他還是支支吾吾。

你能不能把家人的聯(lián)系電話告訴我?

阿芳不會管我死活了,大兒子跑到深圳打工了。

家里還有其他人?

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聯(lián)系了。

杜多站在那里,身體近乎凝固,臉上的陰影和一層銀灰色的月光融混在一起,顯得有些陰冷。胡子沒修干凈,仿佛是從石頭縫里長出的雜草。眼前的杜多,單薄得像一個影子。

我家的影集里還有一張七八個人的初中畢業(yè)合影照。那時候,我們都松松垮垮地站著,雙手散著,還有一點吊兒郎當?shù)哪樱哦喔覀儾灰粯?,他穿著一件粉紅色T恤,留著一絲不亂的西裝頭,戴著一副墨鏡,一只手扶著門框,另一只手插在牛仔褲兜里。單是從這個單手插兜的動作就可以看出,少年杜多比我們更早領(lǐng)會“風(fēng)度”這個詞的含義。杜多注定早熟,念高三上學(xué)期時,他把隔壁班女生林杏芳的肚子搞大了,這件事曾在全城鬧得沸沸揚揚。那時候我們不在同一個學(xué)校,但已略有所聞。杜多被學(xué)校開除后,沒有參加高考,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羨慕這對小情侶:當我們還在課桌前為高考揮汗刷題的時候,我們的同齡人卻已經(jīng)躺在床上過著顛鸞倒鳳的生活。

聽得一聲嘆息,像一只鳥碰響風(fēng)中的樹枝,突然飄開。

你跟阿芳好好的,怎么就散了?

婚姻這東西就像一塊必須小心輕放的玻璃,兩個人一起抬著,你不放手,我也不放手;不管哪方,一放手,它就嘩啦一下碎了一地。你說是不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習(xí)慣一個人過日子了。我沒有想讓日子變得更好,這樣我就覺著眼前的處境不至于太糟糕。十幾年時間就這么過來了,我能活到今天,也算是一個奇跡吧。

你家孩子的事后來有沒有結(jié)果?

還能怎樣?人都沒了,即便官司打贏了,賠償金拿到手了,又有什么意義?親戚朋友每回碰到我,就會問這事。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多說。遇到倒霉的事,他們就會這樣安慰我:放寬心吧,放寬心吧。但我放寬心之后他們又會在背后指責(zé)說,他的心真大。

說完這話,他蹲下來,雙手交抱著肩膀,慢慢地,把頭也埋了下去。月光照著他。一切悲痛仿佛都可以包裹在月光中,慢慢消融。

我見過杜多的次子。如果我記得沒錯,我見過他兩次:一次是他出生時,一次是他出事后。

對杜多來說,次子出生原本就是一個意外。阿芳生完二胎,還躺在醫(yī)院里,計生辦的人就來了,要她服從國策做結(jié)扎手術(shù),但她死活不肯。計生辦的人提出了一個強硬的條件:女方若是不從,男方也可以代替。就這事,杜多請教過我。那時我還在衛(wèi)生院工作,主要工作就是給人做結(jié)扎手術(shù),女人結(jié)扎的是輸卵管,男人結(jié)扎的是輸精管。我告訴他,給女人結(jié)扎,要切開腹腔,操作難度也大一些;男人結(jié)扎就容易得多,只需要在陰囊表皮下劃一道小切口。我拿起一根口服液的吸管告訴他,精索就這么粗,把精索部位的輸精管切斷,再打個死結(jié),就萬事大吉了,這個手術(shù)跟微創(chuàng)手術(shù)差不多。杜多說,他讓我親自操刀,是信得過我手中的刀。他還知道,我父親就是干這個活的,算是家傳。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還是沉默了許久。隨后,他敲了敲下巴,問我,結(jié)扎了之后,對那個有沒有影響?我說,正常的,只不過射出的是不含精子的體液。他點點頭,就此下了決定。

次子沒了之后,杜多就沒再找我喝酒。這事雖說跟我無關(guān),但我還是覺著歉意。有一回,我找到了杜多,說,既然是我給你做的結(jié)扎手術(shù),就可以幫你重新接通輸精管。杜多垂著頭說,我他媽的已經(jīng)不行了,還要接通它做什么?

我當年給你做完結(jié)扎,你也沒說術(shù)后引發(fā)什么障礙吧。

沒錯??晌宜麐尩默F(xiàn)在不行了。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也許是心理作用。

也許?

世界衛(wèi)生組織當年就向世界各國推薦過這種技術(shù)并且研究證實輸精管結(jié)扎手術(shù)不會對男性性功能造成任何負面影響也不會落下什么后遺癥——

可我他媽的不行了。

我說過,這是心理作用。

鬼才信你的話。

我們在一條漆黑、寂靜的巷子里走著,如入深山。拐出巷子,眼前是一條大街。一個醉漢沖著我們走過來,手里拎著一個酒瓶。我趕緊把杜多拉到一旁。杜多不動。我說,這人氣勢洶洶,得小心。杜多說,他喝多了,喝多了就這樣子的。醉漢跟杜多打了個照面,停下,變戲法似的,從耳邊的發(fā)叢里掏出一支煙,問,能借個火?杜多掏出打火機,啪的一下點燃。那人點煙后,趔趄了一下,做了個抱拳的動作,揚長而去。

我喝醉酒的時候遇見過耶穌,真的,杜多說,可我沒信耶穌,我什么都不信,他們沒有還我公道,我什么都不會信的。他好像不是對我說話,而是對黑暗說話。那些發(fā)生在黑夜里的事,只有黑夜知道。也許是因為夜深,也許是酒勁上頭,我感覺眼皮越來越重。擱在這涼風(fēng)冷地里,手腳也漸漸僵硬了。杜多提議,前面有幾家排檔,可以去那兒坐一會兒。我說,也好,你再喝個還魂酒,也許就能找回家的路。我們拐過一條散發(fā)著惡臭的巷子,來到一家排檔,就著一個暖氣爐坐下。這里的燈光也仿佛帶著一絲暖意。杜多不說話,手指觸摸著胡子拉碴的下巴。我點了一個羊肉砂鍋,兩瓶啤酒。杜多敲了敲下巴說,這個點,他通常還沒睡。這十幾年間,他常常像一只貓頭鷹那樣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他喝完了一瓶啤酒,又要了一瓶,見我打起了呵欠,就說,你在椅子上靠一會兒吧。砂鍋上方的熱氣消散后,我已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tài)。此刻,我感覺杜多就在我的夢境里。

迷迷糊糊間,我聽到了玻璃碎裂的聲音,猛地驚醒,茫然四顧,只見一名服務(wù)員正在彎腰撿地上碎裂的杯子。杜多還在跟前坐著,面色鐵青,眼睛里有兩粒寒光。這大概就是他所說的貓頭鷹的樣子了。我說,我好像打了一個盹。杜多說,你剛才睡了個把小時,這光景排檔也要打烊了。我買了單,跟杜多搭著肩,從排檔出來。此刻已是深夜四點多。

經(jīng)過一座石拱橋,橋堍有一座老人亭,老人亭前面有一張石椅。杜多坐了下來,說,你走吧,等一會兒會有人來接我。我不放心,挨著他身邊坐下來。石椅有些幽涼。一陣風(fēng)吹過,地上卷曲的枯葉在月光里滾動。杜多把身體彎到地面,突然發(fā)出哇的一聲干嘔。那一瞬間我也感覺胃液翻卷起來,還沒來得及用拳頭壓一壓,嘴角已泛起一股酸味。我們就這樣坐著。酒后看月亮的那點興致也沒有了。

過了一會兒,一輛摩托車從橋的另一頭緩緩駛來,突然停住,沒有熄火,車頭燈掃射過來,讓我想起荒野中一頭狼的目光。杜多用手擋在眼前,瞇起了眼睛。冬夜的風(fēng)仿佛是順著橋的坡度刮過來的,一股荒野的氣息頓然彌漫在空氣中。杜多站起來,搖晃了一下,又坐下,把頭偏向一旁。摩托車發(fā)出一陣低鳴,繼而調(diào)頭,朝來時的那個方向駛?cè)ァ:诎抵形ㄓ锌萑~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

剛才這人是誰?我問。

我也不知道,杜多說,但可以肯定,他不是耶穌。我見過耶穌的樣子。

沒有耶穌的指引,你現(xiàn)在也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吧?

唔,不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家可回了。

前面燈光閃爍的地方就是一家連鎖酒店。背后的天邊依舊掛著一枚月亮。孤零零的一塊石頭,高出這座城市,也高出遠山。我拽著他站起來,繼續(xù)前行。到了酒店,我給他開了一間客房,費了很大一番勁才把他弄進去。我從酒店出來,如釋重負。我沒叫網(wǎng)約車,只想徒步回家。漸漸地,眼前熟悉的街道變得有些陌生起來。我感覺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黑暗中平靜地移動。馬路這一頭尚在朦朧的夜色中,那一頭已見亮光,仿佛只要我再往前走幾步就可以站到晝夜的分界線上。

家里冷冷清清,像個散發(fā)著異味的冰箱。天色已亮,我拉上窗簾,睡眠的浪頭打過來,湮沒了我。我從被窩里鉆出來拉開窗簾時,發(fā)現(xiàn)天色又暗了下去。一看手表,已是傍晚五點。我給方總打了個電話。方總說,聽聲音你好像剛睡醒。我說,是的,昨晚送杜多回家,折騰了一宿,早上才回到家里。方總說,看來你還得喝個還魂酒。我說,不如你現(xiàn)在就過來,在我家樓下的小館子里再喝上幾盅。方總說,抱歉得很,現(xiàn)在無論如何都趕不過來了。

這一天,我尚在睡夢中的時候,方總已經(jīng)干完了很多事:早上七點,他在老家陪伴父母吃早餐;飯后慰問一位族長之后就坐車奔赴杭州,跟一名日本客商共進午餐,順便敲定了一筆訂單;午后,他陪同客商游西湖,品西湖龍井,談古論今。晚上九點之后,成都的老友就將在牌桌邊恭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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