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燦
打開美食的世界觀后,我很難再對難吃的東西保持禮節(jié)了。2016年以前,我對食物的忍受力堪比苦行僧。學校食堂的爛菜爛湯我從容咽下;員工餐廳的剩菜我甘之如飴;社區(qū)附近的沙縣小吃似乎靠我的光顧才不至于倒閉;早餐攤的煎餅和肉夾饃烤糊發(fā)硬,我也從沒打過市長熱線投訴;即便是吃出腹瀉的外賣,我都還能再繼續(xù)點個七八次。
食物對我而言只是完成腸道程序的例行公事。在我看來,蔡瀾、汪曾祺、梁實秋的食物小傳,寫得一點都不好吃,形容詞累贅,名詞寡淡,一股塑料感,我這種沒建立美食審美的大老粗實在很難感同身受。盡管那時我已經(jīng)開始進行市場化寫作,也裝模作樣寫了幾篇江湖菜的稿子,但寫出來都像軟文廣告、堆砌味覺,實際上我的味蕾一個都沒感受過。高考時,一道體檢題考核醬油和醋的區(qū)別,我是全場考生唯一一個答反的。
2016年,我在云南臨滄的江邊吃了一道江魚,外韌里嫩、高油重辣,同時吃出了豬肉和河鮮的豐厚口感?,F(xiàn)在想想,也只有云南菜的酸、辣、甜、咸能把我這“瀕死”的味覺重新喚醒了。
懂得享受美食是放浪形骸的第一步,也是建立地域認知的必要維度。我開始抱著尋寶的心態(tài)去嘗試每一家餐廳。到蘇州要吃響油鱔糊,甜膩咸鮮,吮吸的時候我頃刻間化身某種水生動物,狼吞虎咽。去南京吃蟹粉湯包,碩大一個,吸管伺候,湯汁充滿整個口腔,舌頭每次都因焦心燙出痕跡。到河北要吃驢肉火燒,面餅得是圓的,焦脆得恰到好處,驢肉務求新鮮,小米粥是天造地設的“驢火”伴侶,再配上一盤蘿卜絲咸菜,就是華北人的下午茶。
在廣州吃紅米腸粉和蠔仔粥,海鮮的鮮度跟內陸不可相提并論,早茶的精致讓我這種在便利店買芥菜肉包囫圇吞完的上班族望其項背。在新疆得吃拉條子,最好是寬面條,淋上椒麻雞的香油、紅紅綠綠的彩椒,再來份羊排,吃完馬上能吟出一聯(lián)“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在重慶來份加了蒜末、蠔油、花生碎的油碟,等著牛油火鍋一滾,郡肝、毛肚、千層肚、黃喉、苕粉、嫩牛肉、肥腸、貢菜幾上幾下,馬上就解了一天的困乏,拉不拉肚子那是后話,該吃的吃了,該做的做了,讓眼淚在前頭等我就是了。
自貢嘛,鮮椒兔、牛蛙、牛脊髓,自貢菜沒有令人失望的,川菜的源頭不擔虛名。樂山缽缽雞收買人心總是又快又準,我早就規(guī)劃著職業(yè)終點是去缽缽雞店里脫無骨雞爪、穿小郡肝。西安羊肉泡饃、油潑面、肉夾饃的飲食文化養(yǎng)育出了西貝、西少爺這種全球連鎖店,價格實惠,肉質飽滿,鮮香四溢。到拉薩,嘗一嘗奶茶也不會耽誤多少要事,濃釅、厚重,絲滑入喉。去西雙版納,放下行李先去吃一頓河邊燒烤,烤魚不過20元,手抓飯吃到圓滿,香料給得慷慨無私,香茅和檸檬總能充當蘸水的重要角色。自從美食的世界觀打開后,我對地域的理解和記憶,似乎更進一步。
“汪曾祺”們仍然難以打動我,但社交媒體的做菜視頻倒真喚起了我的共情。食物這種講究色、香、味的立體感官對象,實在難以通過寡淡單薄的文字傳遞出來。某短視頻平臺顯示,2020年,用戶在平臺上搜索“做菜”達38億次。做菜視頻堪比最便宜的海市蜃樓,比職場目標、家庭收入目標、減肥目標都更唾手可得。
對美食建立了審美之后,我開啟了另一種人生體驗。每天,我都期待著新的一天要吃什么——感謝先輩發(fā)明了一天三頓飯的進食建議,科學不科學的我并不在意,能吃三頓飯未免太幸福了。
但我的主場并不在餐廳,而在外賣平臺。我已經(jīng)在北京點了5年外賣。
很長時間以來,我每天唯一的樂趣就是計劃外賣吃什么,北京被稱為“美食荒漠”,這我并不在意,真正的美食愛好者總會找到他想要的食物。新疆館子、云南館子、川菜館子、預制菜館子、日韓料理餐廳、阿拉伯餐廳、印度餐廳、東南亞餐廳、老北京炸雞店、老加州牛肉面店,不能說多地道,學個幾分肖似、吃個新鮮總還是能做到的。
每次打開外賣平臺,我都感覺擁有了五湖四海、擁有了全世界。能吃到天南地北的風味,回憶起曾旅行過的風土,全拜餐廳老板們苦心經(jīng)營所賜。
在循規(guī)蹈矩、無風無浪的生活里,食物會給人一種幻象——可選擇面頗多的幻象。我一直用“今天有沒有期待的外賣”來衡量一天的心理狀態(tài)。如果沒有,就說明最近提不起精神,該調整心態(tài)了。反過來,對美食的欲望也常常能拯救我于消沉之中,哭了一場、憤怒了一場,還是記得打開外賣網(wǎng)站,選中其中一份烤肉、炒菜、筋餅、紅燒肉,來為一天寫下一個豐衣足食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