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戀春
每年春節(jié)去外婆家拜年,外婆總是精神亢奮,忙著煮各種各樣好吃的,嘴也不閑著。外婆念叨得最多的不是家長里短,也不是一年來的辛勞,而是“可能老三這輩子要打單身漢!”外婆這樣說的時候,看著三表弟慈祥地笑,三表弟也跟著笑,我們大家也一起跟著笑。按說,在春節(jié)這樣的喜慶氣氛里,這樣預測一個人的婚姻,會討人嫌的,即使有這樣的可能和想法,也不會說出來。但是,以外婆為最高輩分和最大年歲的這個大家庭來講,外婆說什么都沒有人會反駁和反感,相反,還會喜滋滋地配合著她,沒有人感到尷尬。不出所料,這樣的話題給節(jié)日增添了不少樂趣。
外婆勞苦功高,是這個大家庭的開創(chuàng)者和統(tǒng)領者。一生生育了四個子女:大姑、二姑、我媽、幺舅。幺舅很小的時候,在偽政府當差的外公就過世了。外婆一個人把四個子女拉扯大,還分別給他們成了家,其功勞、苦勞都是難以言表的。四個子女又分別開枝散葉:大姑住在街上,離外婆家較遠,養(yǎng)育三女兩男五個孩子;二姑嫁到五公里以內的村子,養(yǎng)育三個男孩子;我媽嫁到離外婆家不到一公里的村小學,養(yǎng)育兩男一女;幺舅與外婆同住,養(yǎng)育兩女。到1978年,最小的表妹出生,加上表姐、表兄們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結婚、生子,已經是一個龐大的大家族了。
既然是大家庭,就有大家庭的規(guī)矩,外婆規(guī)定,四個家庭每年雷打不動的事情就是春節(jié)互相拜年,誰過生日了會去吃酒,不止吃酒,往往還得在對方家住上一晚兩晚。這個時候,也是我們小孩子最快樂的時候,走親戚是最開心的事情,不但不給牛割草,也不給豬割草,穿著新衣服啥也不干,不但耍得開心,還吃得最好。去到誰家,那家就忙著推豆花,舂海椒、花椒等佐料,把平時舍不得吃的瘦臘肉、臘豬腦殼、心舌、香腸等等拿出來招待客人。當然,這樣的好事情,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夠遇上的,走親戚或拜年,不可能一大家子都去,去這么多人,別人忙碌不說,一是住不下,二是開銷確實不小,放在哪個家庭來說,待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誰能夠去走親戚,算是一種精神獎勵和物質獎勵了,得看孩子們一年來的具體表現(xiàn)或者父母的心情了。
大家互相之間有這樣的顧慮,而外婆卻沒有。特別是她的生日在八月,大熱天,這個時候的物資相對匱乏,新米未出來,蔬菜也少,就是一些豇豆、四季豆、絲瓜、南瓜、冬瓜什么的,但是,這些都不是問題,一年到頭節(jié)約著、保存著,就是為了這個隆重的節(jié)日。她早早就讓人帶信,讓能夠去的每一個人都去。只要帶信的稍微一遲疑,外婆就說:“住不下怕啥,就打地鋪!”因此,每年外婆的生日都是最鬧熱的。
在眾多能夠享受常年走親戚待遇的人中,二姑家的老三是“釘子戶”。凡是親戚家有什么喜事,二姑和二姑父輪流著帶隊,隊員都會是老三。老三前面的兩個哥哥,都已經開始為家庭建設出工出勞了,只有老三,還處在“放牛”階段。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老三是整個大家庭中年齡最小的男丁,這似乎最受外婆的喜愛。如果哪一次吃酒沒有見著老三,外婆就會質問二姑或者二姑夫。二姑說:“老三今天和院里的幾個娃娃打仗,走的時候喊他,玩得正起勁,他自己不想來……”外婆不說話,一直吃煙。外婆吃煙的習慣真可謂歷史悠久。嫁給外公的時候,就學會了。由于家境不錯,就一直吃了下來,且煙癮還越來越大,吃煙到一定時候,就要用吃酒來配合,所謂“煙酒不分家”,是外婆經常掛在嘴上的話。也許是受了她的遺傳或者感染,在這個大家庭里,所有男性成年后都吃煙。困難時期,吃自種的葉子煙;沒葉子煙的時候,連紅苕葉子也當作煙葉吃過。男孩子到了十一二歲,就開始偷偷摸摸地吃煙,主要是偷吃父輩的葉子煙,味足,還嗆人,吃一口,嗓子都是火辣辣的。有時候,父母看見了,免不了要打罵一番,只要外婆知道了,總會站出來保駕護航:“吃煙吃酒是老天給的衣祿,沒有那個命的人,想吃還消化不了!”有時候,外婆還會在大眾場合若無其事地給我們這些小孩子發(fā)煙。有了外婆這樣的理論基礎和公開支持,表兄弟們都吃得心安理得,到了十七八歲,已經是理直氣壯的老煙民了。
吃著煙,外婆的不快在慢慢消化,事情已經這樣了,情況就這么個情況,再糾結好像也無濟于事。二姑父連忙再解釋,外婆把臉扭到一邊,不論你有何種理由解釋,她都不會滿意。沒有老三在場的酒席或者過節(jié),是很不完美的,是有瑕疵的,至少外婆會沉默寡言。她的情緒直接影響到了大家的心情,誰也輕松不起來,這個時候,二姑或者二姑父總是后悔莫及——早知道的話,背也要把老三背來。
姑父姓何,老三在何家是排行。老三的大哥,外婆喊何娃,二哥,外婆喊何二娃,外婆怎么喊,我們就跟著喊,每個家庭的小孩子,都延續(xù)著這樣的喊法。如果按照這個邏輯,老三應該叫“何三娃”才對。按年齡來說,他是我的幺表弟,還比我小四歲。小孩子怎么可以動不動就加一個“老”字呢?比老三老的一抓一大把,講不通嘛。但是,老三生來就是老三,一落地,外婆抱著看了一會兒,就直接喊了老三。她定了調,我們就不得不跟著喊老三。在外婆無端看重三表弟的日子里,我們人人羨慕他,只要外婆和三表弟在場,外婆的開場白一定是“老三,再不找婆娘,你這一輩子可能要打單身漢了!”這樣的開場白延續(xù)時間特別長,從老三被父母背著走親戚,一直到2008年外婆去世。剛開始幾年,每次這樣的開場白總會引來大家會心的笑,快意地笑,肆無忌憚地笑,如歡樂的海洋。
大家跟著善意地笑,是有原因的。這個時候的老三虎頭虎腦,四肢健全,不是瘋子也不是呆子,一笑,還透著一些憨厚,很惹人喜歡,這樣的年齡,離找婆娘還有十萬八千里。我們幾個男性都比老三年齡大,但是外婆從來不和比老三年齡大的男性開這樣的玩笑。因為,在外婆看來,我們幾個男性都沒有老三討人喜歡,老三這一輩子如果想找一個婆娘的話,肯定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如果對其他的某一個人說了這樣的話,還真有可能一語成讖。外婆堅信,老三這樣的男人都找不到婆娘的話,世界肯定亂套了。
拿老三說事,是最安全的,也是最讓人高興的事;既是外婆的殺手锏,也是大家庭團聚的保留劇目、壓軸戲。
外婆一臉喜氣地看著老三:“老三要打單身漢!”此時,老三坐在凳子上,正在吃炒花生,嚼得嘎嘣嘎嘣地響,花生的香氣,從嘴里一股一股地飄出來,兩只小腳在凳子腿上一磕一磕的,帶著“咳咳”的節(jié)奏,很是悠閑自在,望著外婆憨厚地笑。
都把外婆的話當成笑話聽。連二姑、二姑父也跟著笑,笑瞇瞇地看著老三,心滿意足地回答外婆:“曉得的喲!”
可以這樣說,老三是我們整個大家庭的開心果,不但討外婆喜歡,也深得大家的喜愛。怎么逗他,他都不生氣。大家津津樂道老三,老三卻超然物外。似乎,對于人生或者將來,老三一無所知或者是胸有成竹。
時間如飛刀,刀刀催人老。大家陸陸續(xù)續(xù)結婚,老三的婚姻卻始終沒有動靜,從老三十七八歲開始,就有媒人提親,來來往往十來個妹子,反正不是東扯葫蘆西扯瓢,就是鬼打架扯麻紗,沒有一個女人成為老三的婆娘。
東不成西不就的,外婆開始憂心忡忡,也開始想不通。這個時候的老三上身穿的是“的確良”,下身穿的是喇叭褲。據(jù)說,這襯衣料子是從香港漂洋過海來的,也是時髦青年的最愛,柔中帶透,穿在身上,合體洋氣,很是晃眼。這樣的裝束,走在農村比“二流子”要高幾個檔次。老三不但有“的確良”襯衣,他還在上衣口袋里放了一包紙煙,紙煙的標識清晰可見“川葉”“合作”“碧玉”“蜀水”“玉竹”……
成年后,各奔前程。我先到部隊,后在異地安家落戶,再加上,我們這一輩人開始,親情沒有那樣濃烈了,相互之間的走動再也沒有父輩那樣頻繁。時代在變革,生活方式在不斷改變,打工潮一興起,都在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天南海北的,有的甚至斷了聯(lián)系或者往來。斷斷續(xù)續(xù)得知,老三初中畢業(yè)后,在重慶以及我們鎮(zhèn)的礦上打工,輾轉多地,始終沒有安頓下來。具體做什么,他也不想說,支支吾吾的,模棱兩可,沒說清楚也聽不清楚,大家更加不明白。只偶爾,春節(jié)放假我?guī)е掀藕⒆踊丶业臅r候,才能夠見上老三一面,當然,這樣的見面,也多半是在外婆家。來的人,自然也少了,各自成家,事情多,春節(jié)走親訪友,禮尚往來,各有各的忙碌。這個大家庭開始四分五裂,再不以外婆為中心了。有什么喜事、大事,只大姑及大姑父、二姑及二姑父、我爸爸媽媽、幺舅他們還沿襲著頻繁走動的習慣。
三十好幾的老三仍然單身一個人,行動自由,無拘無束,自然來了。在外婆家,以前鬧鬧哄哄的幾十人場面,突然就很冷清,來的人一張桌子就坐下了。外婆的憂心忡忡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想不通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了。論個子,老三一米七,在農村來說,這樣的男人不高不矮,屬于大眾系列,不鶴立雞群,也不屬于“牛糞”。論長相,除了有兩顆齙牙,五官齊全且還算周正。而外婆,恰恰就喜歡看老三的齙牙,外婆說:“看著老三吃東西,就想笑!”論腦殼,不是絕頂聰明,但也不是瘋子、呆子;論本事,雖然沒有官袍加身,但是也沒有滿腿泥。這樣的男人,怎么就沒有女人喜歡呢?
外婆百思不得其解。老三這樣的條件,黃花閨女沒有興趣還可以理解,畢竟老三的年齡擺在這里,屬于“老同志”了。但是,那些寡婦們,怎么也對老三不感冒呢?這樣一想,外婆就急火攻心,夜不能寐,開始要求整個大家庭的人出謀劃策,在自己的熟人范圍內,給老三找婆娘,先不談條件,只要是個女人就行。一年、兩年都沒有效果,外婆更加著急了,親自張羅老三的婚事,每天在村里打聽,為老三討老婆。村里的陽寡婦,與老三年齡不相上下,男人下煤礦死了,拖娃帶仔,很是辛苦。外婆自作主張,踮著小腳親自上門幫著老三提親,都是互相認識的人,外婆認為自己親自出馬,這個事已經十拿九穩(wěn)。沒有想到,陽寡婦直接拒絕了,理由是老三沒有房子。這個時候,年輕姑娘們對農村的房子已經沒有興趣了,結婚的條件就是在鎮(zhèn)上或者縣城要有房子。陽寡婦說的房子,究竟幾個意思,外婆聽不明白。實情是,老三這么多年東奔西跑,搞到錢沒有,存了多少錢,生活過得怎么樣,沒有人知道。但是大家知道的是,老三確實沒有自己的房子。在外居無定所,回農村就和父母擠在自己出生時候的老房子(老三的大哥、二哥早已經結婚生子,在另外的地方建了新房)。在多數(shù)人的眼里,老三過的是流浪漢的日子,自然就沒有興趣談婚論嫁。對陽寡婦的決絕,外婆很是惋惜,也開始懷疑“老三要打單身漢”這句話,由最先的玩笑,正在向著真實的結局狂奔。為此,外婆病了一段時間,能夠下床走動后,就像換了一個人,精神一下子就垮了,再見著二姑、二姑父,就莫名其妙地心虛。外婆訕訕地說:“老三這么東游西蕩下去,不是辦法啊,要找一個婆娘管著,他才能安心過日子……”
二姑、二姑父已經承認了木已成舟的事實,也有一種破罐破摔的意思,對外婆的嘮叨,總是臉色怯怯地回答:“哪那么容易,再說,老三這么多年自由游蕩慣了,我們都懶得管了,還有哪個女人愿意來,想管也管不了……”
我陪著老三擺龍門陣,無非就是一些近況、打算什么的。老三似乎也很迷茫,到了這個年齡的男人,生活中的很多負累,是難以言說的,再說了,一個板上釘釘?shù)膯紊頋h,在農村,在親戚朋友,熟悉的人面前,始終感覺抬不起頭,這樣的心境,對外人說不得,也不知道怎么解釋——說自己就喜歡過單身漢生活,沒有人相信;說自己看了幾個女人,自己不滿意,沒有干,還在慢慢找,也沒有人相信。那就干脆少說話了,免得話趕話的,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端。風言風語已經不少,最氣人的是,居然會有人開玩笑說老三身體有問題,是個太監(jiān),這些郁悶,老三苦在心里,還得自己慢慢消化。因此,離開老家,就成了老三唯一的選擇。
外婆對著二姑悄悄嘆氣:“老三這輩子可能是一個單身漢的命了!”沒有想到,二姑卻再沒有了以前的輕言細語,也不顧忌旁邊的我們,提高著嗓門嚷:“單身漢就單身漢,有啥大不了的,世界上那么多人打單身漢,又不是我家老三帶的頭!”
二姑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外婆低著頭,像一個惹了禍的孩子一樣,默不作聲,裝著去看鍋里,連忙走開了。二姑好像心中的怨氣還沒有發(fā)泄完,又跟著追進了灶房。二姑、二姑父這么些年也真不容易,給老大、老二分別建房成家,孫子、孫女都到處跑了。老三的婚事卻遙遙無期,甚至連一點跡象都沒有。等辦完老大、老二的建房、成家兩件大事,二姑、二姑父精疲力盡,已經開始負債了。想到老三的婚事本來還八字沒有一撇,重要任務還要給老三建房娶婆娘,就更加煩躁,勞累奔波到五六十歲了,還不得清閑,并且,前途還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二姑、二姑父有種在黑暗里摸夜路的感覺,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膽戰(zhàn)心驚,既提防著腳下,又擔心著空中,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心驚肉跳??梢哉f,老三的婚姻,是卡在二姑、二姑父喉嚨的一根刺,不管什么時候有人提起,二姑父作為男人,表面不說什么,其實心里也很難受。二姑卻沒有這么好的涵養(yǎng)了,一聽著就氣不打一處來。如今,既然外婆點燃了這根導火索,二姑就準備徹底爆發(fā)一次,她追進廚房,見狀不妙,我媽媽也連忙跟了進去。我們先是聽見外婆一個勁地認錯:“以后,我再也不提老三結婆娘的事情了……”這把二姑和我媽媽搞蒙了,在所有人的記憶里,外婆一生爭強好勝,沒有任何示弱的時候,就連獨自拉扯四個子女的年月,揣著菜刀去墳地偷嫩苞谷,與人打架搶觀音土吃,也從來沒有畏懼過,精神也是昂揚的,沒有任何屈服的表現(xiàn)。外婆把二姑和我媽媽抱在一起,母女三人嘰嘰咕咕好一陣,又和好如初地走了出來。
解鈴還須系鈴人,老三開口說:“外婆,打單身漢有啥嘛,還自由些,我也有更多時間來看你!”
外婆笑了:“現(xiàn)在條件好了,有你們供我吃穿,我啥都不操心,唯一操心的就是你的……”外婆適時地把要說的話收了回去,臉色僵硬了一下。大家都笑了,特別是老三,他的笑是從胸腔里發(fā)出來的,既爽朗開闊,又沒心沒肺。再看二姑和我媽,她們的笑,帶著節(jié)制,不同以往那么自然,夾雜一絲苦澀和無奈。這件事情之后,外婆再不提老三找婆娘的事情了,外婆不提,其他人更不會提,這個事情就如同雷區(qū),再沒有人去碰了。就是大家在一起見面,也東拉西扯地談其他,表面上與以前的親熱勁沒有什么兩樣,而實際上,大家都在小心回避著什么。這樣的感覺很奇特,人人心知肚明,卻都揣著明白裝糊涂,如果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氣氛就是怪怪的。于是,吃完酒,也就走了。
外婆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2008年,九十二歲的她去世了。臨終前,只有二姑、我媽、幺舅三個子女一直陪著她。等我從兩百公里外的城市趕回去的時候,外婆平靜地躺在門板上,眼睛虛瞇著,如一條縫,臉色還是那樣慈祥,如生前一般。我點燃一根煙,放在她的頭頂,說:“外婆,吃煙!”我又倒了一杯酒,說:“外婆,你吃酒!”外婆不言不語,在這煙霧繚繞中,她沒有閉緊的雙眼帶著一絲笑意,顯得一臉甜蜜地熟睡著。
我媽媽和二姑在收拾著外婆的遺物,無非就是一些舊衣服。沒有想到的是,我以前送給她的電熱毯還是新的,她根本沒有用過。我問幺舅怎么回事,幺舅說:“你外婆怕費電,所以一直沒有用過!”
我長時間地注視著外婆的遺像,她在幺舅結婚之后,就要求分家,雖然和幺舅還住在同一個房子,但是,她自己單獨生灶開火,連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生活必需品,她都和幺舅分得特別清楚,各是各的,從來不放在一起。生活用水,外婆自己去井邊提;燒的柴火,自己去山里扒拉。那個要強的外婆,在完成所有事情后,又獨當一面地開啟了她的生活新模式。
在外婆生病的后期,由于隔得近,我媽經常會去外婆家看看。特別是我爸,作為一個人民教師,他和我媽結婚后,就從剛開始的工資里,每個月雷打不動地給外婆五元,后隨著教職和工齡的增長,我爸的工資也在不斷地增長,給外婆每個月的零花錢,也在不停地增長。雖然大姑、二姑條件稍微差一些,很少給錢,但是柴米油鹽也給了不少。外婆的生活,在農村來說,已經算很不錯的了,沒有想到,她還會為一點電費這么節(jié)約。特別是春節(jié)拜年的時候,都會浩浩蕩蕩地去外婆家送臘肉。不管任何時候,只要二姑上我們家,二姑和我媽媽必定會一起去看外婆。去了外婆家,就不閑著,給她挑好至少一周的生活用水,煮半鍋肥瘦相間的豬肉,裝在一個很大的瓦缽里,這樣,外婆在炒菜或者吃面條的時候,挖兩坨肉就行了,油鹽都有,非常方便。應該說,外婆的晚年生活并不凄涼,相反,從外公過世后,她的晚年生活比以前的任何時候都過得有滋有味。那么,為什么外婆去世,她的眼睛還那樣虛瞇著,不閉緊?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在我們老家,這樣的遺像,其實就是心有掛礙,還有在陽間未了之事。
是什么事情讓外婆死不瞑目呢?我沒有答案。
我只得悄悄問媽媽:“外婆臨走之前,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眼睛都沒有閉緊,她究竟說了什么呢?”
我媽媽說:“你外婆拉著你二姑的手,一直在流淚,怎么都止不住。斷斷續(xù)續(xù)地向你二姑道歉,說以前老說老三要打單身漢,其實是說起耍的,就是為了一個樂,沒有想到,到現(xiàn)在老三還是單身漢。你外婆說,你們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哪一個過得不好,她都難受,怎么可能咒老三討不到婆娘呢?這事不怪老三,只怪她自己命苦,這輩子是看不見老三討婆娘了,可是,你外婆還是不相信老三是一個打單身漢的命,她說,就算到了陰間,她也要到處托夢找人給老三討上婆娘……”
二姑、我媽已經哭成淚人。二姑安慰著外婆,說:“媽,我也沒有怪你,兒孫自有兒孫福,莫想那么多!”
外婆堅守了很多年的“不再提老三的婆娘”,在她即將落氣的時候,還是說了出來,隨即,她的喉嚨“轟隆隆”一陣,全身的真氣煙消云散。
不知道是不是外婆真在陰間保佑著、關心著老三,到了 2009年,在老三年過四十的時候,他的婚姻竟然開花開朵。等我春節(jié)回家去二姑家拜年,才得知老三已經討到婆娘了。
老三要討的婆娘是一個小個子,短頭發(fā),看著很精神,有一股即將上戰(zhàn)場的亢奮和斗志。她叫羅芳,見著我就“表哥、表哥”地喊,一點不認生。在二姑家,一時端茶倒水,一時又切肉擇菜,忙得不亦樂乎,完全把自己當主人了。二姑、二姑父笑瞇瞇地看著她忙,有時候,二姑還會端出婆婆的樣子,告訴羅芳,什么東西在什么地方,自己去取,他們沒有違和感,完全像生來就是一家人的做派。老三操著手,吃著煙喝著茶,陪著我們擺龍門陣,客人一般,開心得一直在笑,兩顆煙熏火燎的齙牙特別顯眼。我仔細看,可能老三的婚姻一直沒有著落的原因就在嘴上,晃眼一看,他的那兩顆齙牙,還真是影響了整個面容,因了黑和不規(guī)整,一笑,嘴角就扯了,怎么都包不攏,有點變相,看著不太自然。
媽媽看著羅芳,大聲說:“老三這下好了,有婆娘管著了,你外婆也可以放心了!”
羅芳、老三甜蜜地笑,大家也跟著笑。可我還是有點擔心,如今社會賠錢騙色的多,特別是女人,放飛鴿的也多,會不會有什么陷阱?
吃午飯的時候,羅芳主動敬酒,還自曝與老三的愛情。通過她的講述,我才知道來龍去脈,也打消了我的顧慮。老三在重慶打工,老板不太厚道,不按時發(fā)工資,一氣之下,老三就回到我們鎮(zhèn)上的礦區(qū),在礦區(qū)也沒有多少事情干,這些年煤礦不景氣,關停的多,就只能在礦區(qū)打雜,搬運一些東西什么的,收益甚微。這個時候,遇著了離婚兩年的羅芳,談到人生,就有了同病相憐的味道。交談幾次后,就決定組成家庭。羅芳是貴州大山的人,家里兄弟姊妹多,從小生活苦寒,就遠嫁到了我們鎮(zhèn),男方家離礦區(qū)近,家庭條件不錯。沒有想到,男人不成器,在兒子十一二歲的時候染上了賭癮,羅芳一勸,男人就拳腳相交,打得羅芳周身烏青。男人兩年時間把家敗完,忍無可忍的羅芳選擇凈身出戶,果斷離婚。如今十六歲的兒子在重慶當廚工,自食其力。
羅芳說:“表哥,說句真心話,我就喜歡老三,老三這個人本事雖然不大,但人踏實,我就認定他了,春節(jié)過后,我們就去扯結婚證……”
老三笑瞇瞇地看著羅芳,心花怒放地跟著羅芳一起敬酒。羅芳敬誰,老三都時刻跟隨著羅芳的腳步咋咋呼呼地喊:“我買碼!”邊說邊看羅芳的眼色,那樣子,就是一個帶刀侍衛(wèi),唯羅芳馬首是瞻,小弟般很服羅芳的管。我想,這么多年來,除了外婆以外,羅芳可能是發(fā)自內心喜歡老三的第二個女人。
羅芳敬酒,近一兩的杯子,烈性白酒一口干,她喝酒的豪爽勁,和老三有異曲同工之妙。喝到微醺的時候,羅芳還點燃了一支煙。當她伸手的時候,老三很默契地遞過去,還掏出打火機給她點上。然后,不看任何人臉色,自顧地吃了起來。她的吃煙,不是裝時髦,而是和我們一樣,深吃一口,然后從肺里慢慢地上來,再從口里徐徐地吐出,這樣的做派,是真吃煙,老煙民一見就知道。
我突然覺得,這就是老三的婆娘,不是初戀的那種曖昧,而是老夫老妻。這樣的女人,和老三搭配簡直就是天衣無縫。我敢肯定,如果外婆能夠見到此情此景,必定會開心得手舞足蹈。在我們這個大家庭,外婆是唯一吃煙的女性,如果外婆還在,有羅芳陪著她吃煙吃酒,在外婆看來,當是天下第一快事無疑。
羅芳喝得有點過量了,眼里也有了一點淚水在晃,她端起杯子說:“我把話撂在這里,我和老三結婚,我不要一分彩禮,我們靠自己的雙手生活。年后,我就和老三去重慶找事情做,我敢肯定,我和老三這一輩子,一定會在重慶買房,我們的娃兒一定要在重慶讀書……”我首先碰杯,表示預祝成功,羅芳說:“表哥,以前吧,很多人說老三討不到婆娘,要打單身漢,那是他沒有遇著對的人,也或者是緣分未到,也或許是他遇著了其他不該遇著的女人,只是沒有遇著我,也怪我,沒有早點遇見外婆,所以老三一直打單身漢,我想,這么多年,老三是在等我?,F(xiàn)在,我就跟定他了,他也跟定我了,誰也莫想跑!”羅芳搖搖晃晃地端著杯子,聲音一下就提高了不少,一口干盡杯中酒:“跑得脫,馬腦殼……我……不是酒話,也不……是笑話!”老三也嚴肅了表情,端著杯子,說:“跟定了,莫跑了!”說完跟著羅芳的節(jié)奏也喝了下去。
羅芳居然提到了外婆,看來,老三已經對羅芳講述了我們這個大家庭的所有秘密。
這一刻,我知道老三和羅芳已經下了決心,并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標。老三的恒心和韌勁怎么樣,我不敢肯定。就憑羅芳說話、喝酒的狠勁,加上降服老三的本事,只要老三按著羅芳制定的路子走,我相信他們是完全能夠實現(xiàn)的。
據(jù)說,春節(jié)后機關上班第一天,老三和羅芳就去扯了結婚證,然后兩口子扛著大包小包去到外婆的墳墓前,靜靜地待了很久。至于對外婆說了什么,兩口子沒有對任何人說,也沒有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兩口子放了很多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了很久,把一片偌大的、寂靜的山林都炸得百鳥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