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敏

大舅的離去

這一年，大舅一直在為他的離去做準(zhǔn)備。他請求舅媽每兩天給他擦一次身體，以防哪天“離去”這件事突然發(fā)生了，留下身體不清潔。他交代孩子們，身體化灰撒江河，歸入萬物源流。他說，走的時候就該清清靜靜的，世俗的一切身后事就免掉了。他還說，希望我們都不要太難過，每個人都會去走這樣的路。聽到他說這些，大家悲從中來，張著口卻不知道可以說什么話來安慰。

他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離開了嗎？說出來的話這樣淡然，仿佛他一直都是這樣，沒有金剛鎧甲，卻可以刀槍不入。

我猜大舅也害怕過死。因為在這之前，他的身體開始變瘦，走路喘氣。我媽說，是不是肺上有什么問題，跟老潘（我父親）一樣。他聽到別人這么猜測，當(dāng)然很生氣，因為那會兒我爸已經(jīng)去世了，他搖頭否認(rèn)。不得已進(jìn)了醫(yī)院，在驗血、驗?zāi)?、B超、CT等各項檢查后，他很快又要求出院，醫(yī)院里的一切都冷冰冰的，讓他不舒服。

也是這一年，大舅搬到了大渡河邊的小城瀘定，河谷熱烈的陽光照耀了大舅剩余的光景，仿佛這里清潔的空氣和溫暖的氣候，都能延緩他離開我們的時間。他總是覺得冷，身邊的人無法給予他的溫度和熱情，太陽給他了。

我們?nèi)タ此€在讀書，是一本古文的《聊齋志異》。書被翻了幾頁，趴在沙發(fā)上，沙發(fā)的另一邊，他坐著打盹兒。日日夜夜，伴隨著疼痛，他一直都睡不著，白天可以翻看閑書，看看電視，以此來分散注意力，可到了晚上，螞蟻噬骨的疼痛一味地鉆心入腦。大舅被折磨得很憔悴，兩腮深陷，顴骨突出。平時什么都不相信的他，自嘲起來：肯定是年輕的時候在關(guān)外魚打多了，現(xiàn)在遭到報應(yīng)了。他握著拳頭，不停地敲打腿的兩側(cè)，想以此來緩解全身的疼痛。

有一天，我寫了懷念父親的種種，放在朋友圈里，他悄悄給我留言：想來在那邊還好，沒有病痛的折磨，一種解脫，一種放松。我爸可能不會想到，他也有被大舅羨慕的時候。我爸和大舅，就是兵和秀才。活著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喝到凌晨，談?wù)摰郊又?，我爸勃然而起，指著大舅那些與他自己格格不入的種種，特別是那些文縐縐的行為數(shù)落。大舅不惱，會自省般地陷入某種思考狀態(tài)。很明顯，此時我爸已經(jīng)輸了。酒醒之后，大家又回到各自的世界，互相客氣起來。這兩個互不認(rèn)同的小老頭兒，卻又在某些方面有一致的步調(diào)——大舅不止一次說過敬佩我爸那種堅韌不拔的倔強(qiáng)；我爸呢，認(rèn)定大舅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哥，雖然他年齡還要長一些。

大哥是真的大哥，大舅作為長子，默默承擔(dān)起了家里的重?fù)?dān)，他這漫長而又短暫的一生，饑餓、災(zāi)荒、辛苦勞作伴隨著他的童年，成長的過程有太多的憂患，還有太多他不能放下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到最后，似乎唯有死亡可以讓他自由飛翔。

等我再去看他，他幾乎已經(jīng)失明，疼痛伴隨著，現(xiàn)在他更加無事可做了，寫了一首失明后的打油詩，歪歪扭扭的字跡似乎在嘲笑他這樣一個無用之人，舅媽悄悄地在旁邊抹眼淚。舅媽說他已經(jīng)交代好后事了：不要搶救，不要追悼會，不要任何儀式……

之前，我跟他談?wù)撈鸷芏嗳讼胍麑懙哪切Ｄ菚r，大舅正被疼痛所奴役，他無力提及，只覺得他現(xiàn)在這樣，寫了那些書有什么用呢。這一次，我們再談起他的那些書，身體的疼痛仍在加劇，但精神卻極其愉悅。他說后悔年輕的時候就忙著開會和做一些閑事了，現(xiàn)在身體卻不太允許了，如果有精力的話應(yīng)該可以再去理一理，還有很多東西要寫，還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地去看關(guān)于高原地名的那本書。后來，我們多次談到此事，我每次都會隨口答應(yīng)他說，等天氣好了，我來幫著重新整理。大舅很信任我，現(xiàn)在想起來我有些自責(zé)，那樣巴巴盼望著什么的一個人，就這樣被我信誓旦旦辜負(fù)了。

再轉(zhuǎn)過頭來一想，大舅這樣不愿意麻煩別人的人，應(yīng)該很早就不再寄希望于別人了吧。而他自己呢，一旦有了余力，總是盡力去幫助別人。

想起大舅的出現(xiàn)。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次是小學(xué)一年級，剛開學(xué)就被老師留了下來，同學(xué)們離校又返校，我一直坐在教室里。后來，大舅來接我，我稀里糊涂地跟著他出了教室，褲管里順著流下來溫?zé)岬囊后w——我尿了一褲子，哭了一臉鼻涕。

還有，那時我還很年輕，獨自在外打工，在一家公司做著辦公室文秘的工作。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總是想回家，卻又總覺得家鄉(xiāng)很遠(yuǎn)。有一天，大舅來了，他穿過工作間闊步走到公司老總的辦公室，老總是個海歸，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大舅不卑不亢地跟他握手，寒暄，還拜托老總要好好照顧我。祖輩的漂泊在大舅他們這一輩結(jié)束了，我們這一代人在他們的庇護(hù)之下，在高原的土地上扎了根，這讓我們有了生活的底氣。這一次，大舅像是受委托而來，就像代表整個康定山川的囑托，又像是一種宣言，仿佛在向外界宣告，我這樣的人，不是沒有出處的人，不是一個虛無的人，即使在那樣卑微虛弱地活著。

在去送大舅下樓的電梯間，我又紅了眼。

在另一次我人生重大時刻，我和家人鬧了矛盾，又苦惱又不知向誰訴說，大舅仿佛洞悉了一切，他發(fā)來短信讓我放下與原諒，說特別是像她這樣的家人，會有什么壞心思呢。對著手機(jī)，我的糾結(jié)與委屈一點點釋然，淚珠吧嗒吧嗒滴在屏幕上。

又想起我爸去世的那天，我從康定到瀘定，他在副駕駛室陪著我，空調(diào)剛開始啟動，車?yán)镞€很冷，他穿了那么厚的衣服，看起來還是很單薄。他將兩手分別壓在兩只大腿的外側(cè)，小心翼翼地坐著，我從來沒有見過大舅這樣拘謹(jǐn)?shù)哪?，想試著說幾句話來緩解一下氣氛，可聲音從喉嚨里發(fā)出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再一次從康定到瀘定，我們緊趕慢趕，想要去見大舅的最后一面。大舅還在以最為微弱的力量堅持，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著與我們告別，開啟另一場旅行。在臨終的那一刻，大舅的眼里噙著一滴淚水，我想他仍然在掛念這世間的很多東西吧。人在生前總有那么多意愿，那么強(qiáng)烈地想要實現(xiàn)，一旦落氣，卻又什么都放下了，走得那樣輕松安然。

此刻大舅躺在那一方小小的木板上，家人是有多么不舍啊。他的兄弟們輪流伸手去握著他冰涼的手，都在跟他絮叨著什么，就像他還能聽到，還能看到一樣。他的生命已經(jīng)消失了，剩下的是一片空蕩遼闊的寂靜。這種寬廣的寂靜，是人生最初的坦蕩吧，就像是他每一次陪在我們的身邊，生命里存在的惡意在一點點消失，人生逐漸澄澈通透。人死燈滅，大舅舅的那盞燈卻亮了起來，照亮了我們已經(jīng)過走過和將要走過的路。我想，今天的我已經(jīng)變得足夠勇敢。

大舅啊，在你的面前，我總是在流淚，我不會再哭了，悲傷需要努力克制，你離開后我再沒有掉過一滴淚。

如他自己所期望的那樣：微塵歸大地，水珠入水流，回到永恒的靜美。是啊，我的大舅名叫賀先棗，共和國同齡人，他寫的那些書的扉頁里，總是這么介紹自己?，F(xiàn)在這些書靜悄悄地躺在我的書架上，只有翻開它們時，才能察覺到大舅來過這個世界的痕跡。

爸爸的出游

爸爸患了很嚴(yán)重的肺病，這是他年輕時候過得辛苦，又一輩子生活在高原造成的。后來因為小腿肌肉萎縮，他連路也走不動了。這個時候，我提前買的輪椅開始發(fā)揮作用，雖然他曾經(jīng)發(fā)誓要將輪椅從窗戶上扔下去。每次給他買東西，他都很生氣，他都想從窗戶上扔下去，比如吸氧機(jī)、毛衣、外套還有帽子等等。從前他舍不得扔，錯過了機(jī)會，現(xiàn)在他獨自從沙發(fā)走到窗前的力氣幾乎都喪失了，更別說扔任何東西了，輪椅、吸氧機(jī)、毛衣、帽子們現(xiàn)在安全了。他說想站起來，走動走動，然后，我們就帶著他去了西南地區(qū)最好的醫(yī)院。做完了所有的檢查，他拿著各項檢查的單子，破天荒地乖乖地在輪椅上坐著等待，長長的走廊鋪滿了病患。

專家醫(yī)生是一個比爸爸還老的老太太，她說：“老人家，你回家以后天天堅持吃藥，同時也要好好保養(yǎng)，腿不能走路是因為肺部進(jìn)不了氧氣造成的，這個沒有特效藥?！卑职致牭么诡^喪氣，耷拉著腦袋坐在輪椅上一聲不吭?；厝ヒ院螅@件事成了爸爸與人交流的談資，每次推著他去散步，碰見的熟人都是一臉同情的樣子。爸爸遙遙地招手，不緊不慢，坐在輪椅上的他就像個首長。走近了，他精神倒是很好：“華西醫(yī)院我們都去了嘛，不得行，就連我走路走不動這個病都治不好?！彼较?，這件事讓他心口悶得慌，甚至都不再和院子里的牌友們一起打長牌了，天天待在家里。為了解郁，衣兜里的“紅塔山”又拿出來抽上兩口。

快過年的時候，他住進(jìn)了縣里的醫(yī)院?？h醫(yī)院的醫(yī)生跟他打招呼，熱情地問候他說又來了啊，隨即安排好了一切，轉(zhuǎn)眼就一臉嚴(yán)肅地跟他說：“老潘，你要是再抽煙，怕是這個春節(jié)只有在ICU過了。”爸爸沒有出聲。換我去醫(yī)院照顧他的時候，又給他描述了一下如果有必要他只能獨自待在ICU的情形，問他愿不愿意去。他盯著我，不說話，眼睛有一絲惶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露出害怕的表情。我想起，我們小的時候住的居民樓要拆遷，沒有房子可以住，隨時會被攆走而流落街頭。我跟哥哥就像剛爬出地面的小鼩鼱惶惶不安，媽媽焦頭爛額，只有爸爸一臉無畏，說：“怕啥子，石頭洞洞頭還可以睡。”后來每隔幾年都要搬家，雖然比較顛沛，但始終沒有去石頭洞里睡過覺。石頭洞洞是他最后的退路。如果真到了這樣的地步，我相信，他肯定是不會怕的。

春節(jié)過后，他出院了，不再吸煙。氣候開始變得暖和，日日春光明媚。他也像結(jié)束了冬眠，不再像往常一樣一日三餐之外的時間，幾乎都在床上待著。他又開始關(guān)注臺灣海峽的形勢，他的好朋友譚叔叔喜歡來探望他，每次一來，兩人就會一起罵特朗普，說起特朗普的種種行徑，就像他住在我家隔壁一樣讓他們熟悉。同時，他也喜歡上一檔美食節(jié)目——《川味》，介紹的都是好吃的川菜，每次都看得咂舌頭。我說：“有機(jī)會我?guī)闳飞?，樂山就有很多好吃的。?/p>

去樂山，成了我學(xué)開車的動力。很快，我就拿了駕照上路了。剛會開車，樂山太遙遠(yuǎn)，所以選擇了相對較近的海螺溝，實質(zhì)上是帶他去玩，但還是要打著他陪我練車的名頭，他才樂意。我把爸爸的輪椅放在后備箱，把他攙扶到副駕駛，媽媽坐在后排，就這樣出發(fā)了。

爸爸坐在我的旁邊，臉上竟沒有一絲笑容，儼然老師的模樣。他一再叮囑我上車之前要注意檢查輪胎和周圍環(huán)境，說起這些來，他還是有一點驕傲，畢竟他當(dāng)司機(jī)的那個年代，能成為司機(jī)的人為數(shù)不多。雖然個子瘦瘦小小的，但盡是開“東風(fēng)”牌那樣的大車。所以他在旁邊，我心里還是比較踏實的。我的小車在路上跑著，馬路四平八穩(wěn)，車速跟著就升起來了，四十碼，五十碼，六十碼……爸爸變得輕松了些，不禁贊嘆：“現(xiàn)在的車好，路也好?！边€跟我講起，一九七幾年的時候，他們?nèi)ズＢ轀戏弾X都要大半天，現(xiàn)在不僅有隧道，還修得那么漂亮。這樣的愉快在我和他的相處當(dāng)中并不多見。

快要到的時候，他想起曾經(jīng)在一起伐木的工友，就住在海螺溝。下了車，他指揮我推著他去找這位工友，這是一段上坡的路，走了好長一截一直沒有找到，累得我滿身大汗，雖然爸爸這時很輕，才九十多斤，可我也不重，挨邊八十斤。于是，我把他放到路邊，由媽媽推著，我對他說，要去看老友還是應(yīng)該帶點禮物，去買一箱牛奶怎么樣。爸爸不愿意，并不是小氣，而是嫌麻煩。我不怕麻煩，將輪椅交給媽媽買了牛奶回來。爸爸不作聲，又順著路往上走，他突然說不去了，他開始生我的氣，我沒有理會，執(zhí)著地推著他邊走邊問，終于找到了他曾經(jīng)去過的工友家，這里開著一家中藥鋪，藥鋪里一位老人正在忙碌，這應(yīng)該就是爸爸的工友了。我們站在門檻外，爸爸報了姓名，那人恍惚了一陣，好久才回憶起那些發(fā)生在“幾億光年”之外的過去，深深地說了一句：“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屋里問話的老人，已八十好幾，精神矍鑠。就這樣，老的站著，年輕的坐著，這兩個早已沒有交集的人，一時間也不知道聊什么才好，于是爸爸說著還有事情就要離開，我遞上牛奶，工友沒有挽留，只說：“你下次過來，我好好地給你看一下病，你揀點藥回去吃。”

回去的路上爸爸悶悶不樂，我以為他還在生我的氣，回到家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把大便漏在褲子里了。為他清洗干凈以后，他說：“不出去了，太麻煩了?！蔽乙恢币詾槲疫z傳了爸爸的倔強(qiáng)，我們的倔強(qiáng)都無人可比，嘴上這么說了，心里肯定就這么想的，于是我也不再勸他跟我們出去。

可是到了第二天，他早早地起了床，吃完早飯后，就迫不及待地問我：“今天準(zhǔn)備去哪兒？”并且補(bǔ)充了一句：“我想你才學(xué)會開車，還是要多練習(xí)?！庇谑俏矣州d著他出門了，我們走國道318線奔康定的方向，看到了國家超級工程——大渡河大橋。由于身體的原因他已經(jīng)無法上橋體驗了，只能遙遙地看，媽媽推著他站在巨大的橋下，看了許久。

傍晚或者早晨，哥哥或者我，都會推著他去河邊走一走。他嘴里說著不去，卻將外出的帽子戴在了頭上。路過熱鬧的廣場舞區(qū)，他總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翩翩起舞的婦女們。我暗想，年輕時的爸爸就是吊兒郎當(dāng)?shù)?，老了也沒有收斂。結(jié)果碰到了他的熟人，又說起了他的腿，那人對我說：“女子，你爸爸那會兒是伐木工里面最輕巧、最能耐的那一個。他本來就瘦，個子又小，力氣卻很大，那雙腳在那個木頭上跳來跳去的，活路做得好呢?！闭f完，話風(fēng)就變了，“哪個曉得現(xiàn)在會是這樣嘛?！迸c老工友的感嘆如出一轍。

是啊，爸爸是多瀟灑的人啊，總是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曾經(jīng)這雙腿能帶著他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而如今也是這雙腿，被困在了輪椅之上。

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總是喜歡講過去的事，講年輕時的動蕩、欺騙以及陰謀。我曾經(jīng)問他：“那些欺負(fù)過你的人還在不？”他說：“在啊?！蔽艺f：“那我們?nèi)グ阉麄兇蛞活D，給你解解氣?！钡皇菒灢蛔髀?。我不敢去勸他原諒或者放下，特別是我看到躺在那里的時候，這個小小的身體后面，牽扯了多少龐大的、復(fù)雜的事實，最終影響了爸爸的一生，但我卻不敢去觸碰。

還是得推著他去外面走一走，看看藍(lán)天白云，小花小草，萬物都是可愛的。以至于家里養(yǎng)了一只小狗，他嘴上說著討厭，但卻看得出他心生歡喜，因為每一次的出游，他都不會忘記帶上它。后來這些短暫的出游，成了我的記憶；而樂山之行，卻成了永久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