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川
桃花謠
桃花開,桃花落,桃樹底下排排坐。
排排坐,吃果果,吃完果果過江河。
一個春天的早晨,空氣里混和著雨水與花瓣潮濕而清甜的氣味,一陣鳥啼聲突然從后山樹林里響了起來:咕咕咕——嘎嘎。
我和妹妹正坐在外婆家的堂屋里,用一根粗粗的紅毛線翻著花繩。我們已經(jīng)摸索好多天了,還是只能翻出五個花樣來,分別是筷子、面條、魚網(wǎng)、籮筐、鋪蓋。但我們絲毫也不厭倦,一直不停地翻著。
翻著翻著,妹妹突然停下來,小腦袋偏向右邊,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警覺地轉(zhuǎn)動著,小耳朵似乎快要豎起來了,就像我家那只隨時準(zhǔn)備汪汪大叫的小白狗。妹妹壓低聲音,用略帶警覺的口吻問道:“姐姐你聽,啥聲音在響?”
我停下來,凝神諦聽數(shù)秒鐘,但并沒有聽見什么?;蛟S似乎聽到了一點點什么,但我以為那只是風(fēng)吹過的聲音,或者水流過的聲音。這些大自然的聲音一直都在人間存在著,流傳著,卻很難被人想起,也不被人說起,所以就算不得人們常說的那種聲響和動靜了。
只是這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世界是如此沉寂。
這種沉寂,就像人第一次俯身水井邊,朝著黑乎乎的井口一點點望下去,那種幽暗,那種深邃,令人陡然生出的怕和慌。在這之前,我不知道世界也可以是沉寂的,我以為它只是笑的,哭的,鬧的,跟人一樣。人只有在死去后才會不哭不笑,一動不動,所以小孩子總是又哭又鬧地抗拒睡眠,因為害怕墮入陌生的令人不安的無邊無際的沉寂中。在小孩子的睡眠里,總是黑暗降臨,總是夢魘纏身。
我不喜歡沉寂,沉寂的世界就像深淵般,總是隱藏著憂傷,讓人想哭;或者有什么危險的可怕的東西,比如猛獸突然蹦跶出來,張牙舞爪,嚇你一大跳;還有,死去的親人也會隱藏在沉寂背后,默默地望著你,不說話。我想起了我們的小妹妹,前年冬天,外婆一大早背著她出門去看病,第二天傍晚回來時,就只??湛盏男”澈t了。我一直懷疑外婆把小妹妹藏在哪里了,或者送給沒有孩子的人家了,也許等她長大了就會自己回家來的。但我不想等那么久,因為我很想念她,一想念她,我就恨不得立即見到她。我期待她能突然哭起來,就在屋外的小路上,或者附近的樹林里,或者別的任何我們能找到的地方,因為她還不會說話。只要能哭出來,哪怕只哭一聲,我們都能聽得到,最好就是現(xiàn)在,此時此刻,她的哭聲一定能將這個世界的沉寂打破。
“姐姐,我咋聽到燕子在叫呢?”妹妹豎起耳朵,轉(zhuǎn)動眼珠子。
我知道,春天來了,妹妹想念小燕子了。自從那年我們捅了燕子窩,燕子們怒氣沖沖離開外婆家,已經(jīng)好幾年都沒再回來過了。
我又側(cè)身聽了聽,還是沒有聽到什么,于是我用肯定的口吻說道:“啥都沒響,可能是時間在響?!?/p>
“時間會響嗎?我咋聽不到?”妹妹皺起眉頭,表示懷疑。
“當(dāng)然會,媽媽的手表不就滴答滴答地響嗎?”
“可是……”
我不想再和妹妹探討這個問題了,我得逃離這種沉寂,于是就站起來,飛快地跑出門,跑到路邊那棵桃樹底下去了。
昨夜剛剛落過雨,落的是毛毛細(xì)雨,地上濕漉漉的、滑溜溜的,路邊草葉上綴滿亮晶晶的水珠子。風(fēng)吹過時,高高的竹子搖晃著,竹葉沙沙響著,水珠子就撲簌簌地落下來,落進(jìn)人的脖子里,頭皮上,涼沁沁的。
桃花開了滿樹,粉嘟嘟的;桃花落了滿地,也是粉嘟嘟的。地上的桃花讓人憐惜,不敢下腳走路,怕踩臟它們。我喜歡樹上的桃花,那么多桃花,我該喜歡哪一朵呢?如果我喜歡上一朵桃花的話,該拿它咋辦呢?要把它摘下來嗎?插在小辮上?別在衣襟上?或者丟進(jìn)門前的溪水里,任它隨水漂去遠(yuǎn)方?遠(yuǎn)方會不會也有一個小女孩,在溪水下游把桃花打撈上來,然后插在小辮上?別在衣襟上?
外婆不許我們摘花,她警告我們說,花花沒有了,就結(jié)不成果果了;結(jié)不成果果了,就吃不成果果了。
那時候,我很愛這個世界,我的愛很簡單,也很樸素,有最直接的表達(dá)方式,就是吃。愛你只因你好吃,愛你就要吃掉你。面對一樹桃花,我心生歡喜,如果桃花變成桃子,我會更加歡喜,我會毫不猶豫地大口大口將桃子吃到肚子里去,我是多么愛桃子呀!
可是呢,這個過程實在太漫長了,漫長得讓人不敢去想,它需要一個小孩子耗費無數(shù)個白天和夜晚來等待。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最困難的事情不是跨越高山大海,而是等待。在等待中,花盛開,又凋謝;天晴好,又雨落;春天變成了冬天,滄海變成了桑田……我根本沒有那個耐心一直守著一棵桃樹,一眼不眨地看著它成長,看一朵緋紅妖嬈的桃花如何變成一顆飽滿水靈的桃子。所以我最崇拜的就是孫悟空,他能越過時間的蕃籬,跨過等待的屏障,直接把桃花變成桃子。
只有外婆才喜歡等待,一年四季守著家園和故土,默默耕耘,默默收獲,幾十年如一日。我羨慕她的從容與堅韌,有耐心,最后總能等到夢想的收獲,等著等著,雨停了,彩虹就出來了;望著望著,云散了,月亮就出來了;守著守著,水落了,石頭就露出來了;忙著忙著,花落了,南瓜冬瓜就結(jié)出來了。
而我呢,從來就沒有為一朵花花變成果果等待過一個夜晚,付出過一星半點的勞動,所以當(dāng)果果們來到我嘴里時,除了又淺又薄的酸與甜之外,我卻無力吃出第三種復(fù)雜而豐富的滋味來。
所以此時此刻,面對一樹桃花,縱有百感交集,萬千惆悵,那也只能持續(xù)相當(dāng)短暫的時間,譬如一霎暮雨落,一縷青煙散。
燕兒謠
燕兒飛,燕兒樂,燕兒飛過河。
我和妹妹離開路邊那棵桃樹,重新回到家門前,坐在門檻上,拍著小手,唱起外婆教給我們的鄉(xiāng)村歌謠:燕兒飛,燕兒樂,燕兒飛過河……
就在這時,真的就有一對小燕子,身穿黑白相間的衣裳,舞動剪刀似的尾巴,飛過不遠(yuǎn)處的綠綠山坡和清清小河,飛過門前那片黃得耀眼的油菜花地,真的就朝我們飛過來了。
也許是聽到了我和妹妹的歌聲,聽到了我們熱情友好的呼喚;也許是外婆家門前的桃花開得太美,讓它們嗅到了春天的清香迷人的味道??傊?,燕子們歡快地扇動靈巧的翅膀,朝外婆家這邊飛過來了。
外婆家是老房子,白白的墻,黑黑的瓦,它也是鄉(xiāng)村最沉寂的事物,總是默默無言,藏身于茂密的竹林里。但不管它怎樣拼命往竹林里鉆,總會有那么一小部分黑的瓦和白的墻露出來,讓過路人遠(yuǎn)遠(yuǎn)地一眼就能看得見,就像小孩子躲貓貓,顧了頭,顧不了尾,根本就藏不住的呀。
兩只小燕子在外婆家屋檐下久久徘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好像在商量著什么。我望望它們,又望望老屋,突然明白燕子為啥那么喜歡鄉(xiāng)村?不遠(yuǎn)萬里也要飛回老房子筑巢?因為只有鄉(xiāng)村的老房子才會為燕子們留有遮風(fēng)蔽雨的屋檐。還有,你看啊,房子是黑白的,燕子也是黑白的,它們是真正的黑白配呢,多么古老和諧的色調(diào),就像一張白色宣紙上落下的工筆花鳥,又像兩個狂草的飄逸的毛筆字。
可是沒過一會兒,兩只小燕子嘰嘰喳喳叫著,忽然又飛走了。我們感到很失望。妹妹說,它們在空中停留太久了,腳都酸了,一定是找歇腳的地方去了,也許過會兒還會回來。妹妹指著門前那棵桃樹,遺憾燕子們?yōu)樯恫恍教覙渖先ツ?,桃花那么美?/p>
這時,我突然生出愧疚,因為我想起了某年春天,我們曾經(jīng)搗毀過屋檐下的燕子窩。難道是那兩只小燕子飛回來了?也認(rèn)出我們來了?
那次事發(fā)純屬偶然。聽七里溝的冬臨舅說,燕子會罵人呢。我和妹妹都很好奇,想看看燕子失去巢穴后會有何反應(yīng)?真的會罵人嗎?于是就舉起一根長長的竹竿戳掉了屋檐下的燕子窩,然后懷著隱隱的不安和后悔,等待燕子們歸巢。
黃昏時分,燕子們飛回來了,很快就發(fā)出了不同往常的鳴叫聲,那叫聲比平時的語速快了幾千倍,幾萬倍,音量也高了幾千倍,幾萬倍,聽起來真是情緒激動,氣勢洶洶,確實是在罵人呢。它們一直繞著毀壞的巢穴飛來飛去,罵聲不絕,悲痛欲絕,久久都不愿離去。
在農(nóng)田里忙活了一天的外婆回家了,目睹眼前的情景,非常生氣,舉起小竹條狠狠地揍了我和妹妹,并且難過得連夜飯都吃不下。
外婆說,世上所有動物,不管大的小的,強(qiáng)的弱的,美的丑的,都得有個屬于自己的窩,可以安放自個兒。如果沒有一個小窩遮風(fēng)蔽雨,歇腳睡覺,那該多可憐啊。
外婆說那些話的時候,眼里是噙著淚水的。我和妹妹認(rèn)識到了自己犯下的錯誤,卻沒有機(jī)會跟燕子們道歉了,它們已經(jīng)傷心地飛走了,不和我們玩了,并且說到做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第二年春天、第三年春天,外婆家的屋檐下空空的。沒有燕語呢喃的春天,是多么空洞多么蒼白的春天啊。
正回想著悲傷的往事,那對小燕子突然又飛回來了,嘴里竟然銜著河泥和樹枝。啊,這是要開始筑巢的節(jié)奏啦!
這一次,燕子直接把巢筑到了外婆家的堂屋里,也許是覺得房子里會更安全吧?可見它們不僅原諒了我們,還給予了我們更大的信任。我和妹妹喜極而泣,趕緊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生怕驚擾到它們。
從那以后,我們就和家燕友好相處著,再也不敢造次了,因為重新獲得的信任是多么珍貴,我們要加倍愛護(hù)我家的小燕子。
每天早晨,外婆都要早早地起床,打開家門讓燕子飛出去覓食;傍晚一定要等到它們飛回家,才能關(guān)門睡覺。有一天,外婆干活累了,睡得很早,天沒黑盡就關(guān)了門,剛睡下沒多久就驚醒了,因為想起了燕子們,于是趕緊跑到堂屋去看它們回窩沒?側(cè)耳傾聽,似乎有嘰嘰喳喳的叫聲從門外傳入,剛一打開房門,兩只燕子急急慌慌闖進(jìn)來,差點兒撞到外婆身上,大概是在門外等待很久了,它們飛翔的姿勢都帶著迫不及待的味道。從那以后,外婆走親戚就不在外留宿了,每晚睡覺前都要看看燕子窩里有沒有兩顆毛絨絨的黑黑的小腦袋,然后才能安心去睡。
燕子和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算是家養(yǎng)的鳥兒了。雖說寄人籬下,但它們卻是自尊的,自愛的,也很有志氣,從不吃外婆家的一粒谷米,無論是擺在桌上的,還是掉在地上的。它們總是自己飛出去,在田野里辛辛苦苦找吃的,辛辛苦苦喂養(yǎng)它們的下一代。
燕子的生活極其規(guī)律,每天都是早睡早起,天一亮就出門,天擦黑就飛回來。它們擠在一個窩里,嘰嘰喳喳互道晚安,然后就頭挨頭迅速地睡著了,看上去真的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呢。
燕子的模樣很特別,具有極高的辨識度,它們的臉蛋總是紅紅的,紅得就像犯了錯的小姑娘,又像喝多了酒的小伙子,更像我們過六一兒童節(jié)登臺表演時才會涂抹的那種夸張的大紅臉蛋。
燕子還特別地愛干凈,對主人家非常尊重,從不把屎尿拉在堂屋里,而是拉在它們自己的巢穴里,然后再把這些排泄物一點點地弄到外面田野去,把自己的小窩清理得干干凈凈的。
多少年過去,每當(dāng)想起燕子,我心里都是暖暖的。不知道它們后來怎樣了?我離開外婆家后,它們還在一代一代地飛回鄉(xiāng)村嗎?
月亮謠
月亮婆婆,莫割我耳朵;我吃粑粑,你吃饃饃。
黃昏來臨,月亮就出來了。
新出來的月亮彎彎的,靜靜地掛在天上,看上去就像一把鋒利的小鐮刀。只不過它的光芒顯得略為淺淡,不比深夜時分那般明亮。
那天晚上,我們剛吃完夜飯,坐在院壩里看月亮?xí)r,妹妹突然舉起了右手,指著天上的月亮,驚喜地說:“姐姐你看,月亮上面真的有個嫦娥在跳舞呢?!?/p>
我猛地拍打了一下妹妹的手臂:“瓜娃子,可別亂指?。 ?/p>
我曾聽七里溝的冬臨舅舅說過,月亮不喜歡被人用手指著,就跟人一樣的,如果你指了她,她就會生氣,夜里就會跑來割你的耳朵。
當(dāng)時我不以為然,因為聽過的各種禁忌簡直太多太多了,基本都是嚇唬小孩的。比如,不能用手比畫蛇的長短,否則蛇會來給你當(dāng)枕頭;白天不能玩火,否則晚上會尿床;不能在屋里打傘,否則個子長不高;葡萄籽吃進(jìn)肚子里的話,就會長出葡萄藤……
所以我也曾懷疑月亮割耳朵的說法,畢竟天和地之間隔的可不止十萬八千里呢。但冬臨舅舅說,月亮不需要飛下地來,她只要從你家窗前飄過,就會穿墻而入。正當(dāng)我半信半疑之時,冬臨舅舅又用他受傷的左耳向我展示了這一傳說的真實性和可怕性。那時正值寒冬臘月,我以為是他的耳朵生的凍瘡。但他卻說,你用手摸摸看。我伸出手去,啊呀,在他的耳垂之下,竟然真的就有一個小小的豁口。
妹妹聽我這么一說,嚇得都要哭了,只差跪到地上作揖磕頭了。
怎么辦?怎么辦呢?
這時,外婆笑了,輕輕哼唱起鄉(xiāng)間的歌謠:月亮婆婆,莫割我耳朵;我吃粑粑,你吃饃饃。
外婆說,別急,我們給月亮婆婆做饃饃吃,她就不來割耳朵了。
快到清明節(jié)了,正是吃春菜的時令,外婆經(jīng)常帶我們到山坡上挖野菜,薺菜、香椿、灰灰菜、枸杞芽……我最喜歡野蒜的味道,不喜歡魚腥草的味道。我們管魚腥草叫豬鼻孔,它那從小到大漸次旋開的褐色葉片,看起來真的很像豬的鼻孔。豬鼻孔確實挺靈的,一場雨過就能嗅出春天的味道,一眨眼工夫就從地底下拱出來了,拱得遍地都是,鬧哄哄的。
那天,外婆領(lǐng)著我和妹妹,挎著小竹筐,從山坡上采來清明菜。這種春菜又叫粑粑菜,專門用來做粑粑。粑粑就是餅子,南方人叫粑粑,北方人叫饃饃。粑粑菜的葉子白里透著淡綠,葉片上布滿又細(xì)又軟的絨毛,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小小的透亮的花兒。
傍晚回家,外婆用清水和面,將清明菜揉進(jìn)面團(tuán)里,用鐵鍋烙出一個個菜粑粑。菜粑粑小小的,圓圓的,咬一小口,舌尖就有清香彌漫開來,嚼起來更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吃完夜飯,外婆把剩下的菜粑粑盛在一個瓷盤子里,叫妹妹端到院壩,擱在小木凳上,再插上一炷香。
這時候,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她雖然比昨天胖了那么一點點,但依舊是彎彎的,看上去還是像一把鋒利的小鐮刀。
一家人圍坐在院壩里,外婆開始唱起歌謠,我們也跟著唱起來:月亮婆婆,莫割我耳朵;我吃粑粑,你吃饃饃。
不知過了多久,香燃盡了,竹林起風(fēng)了,月亮婆婆也躲進(jìn)白蓮花般的云朵里,枕著云朵呼呼地睡著了。她已經(jīng)享用完清香美味的春菜饃饃,心滿意足,把割小孩耳朵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啦。
再看妹妹呢,她正躺在外婆的懷里,枕著外婆的胳膊,也甜甜地睡著了。今夜她一定會做一個美夢,月亮婆婆會來到她的夢中,對著她慈祥地微笑,夸饃饃好吃,再也不用擔(dān)心會割她的小耳朵啦。
鐮刀謠
張打鐵,李打鐵,打把鐮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忙著回家割大麥。
割一杵,喂雞母;割一撮,喂鴨婆,割完抬頭天擦黑。
天漸漸熱起來了,氣溫一天高過一天,這是萬物拼命生長的黃金季節(jié),空氣里似乎都有荷爾蒙的氣息。
田野里,金黃的油菜花凋謝了,長出大蓬大蓬綠油油的油菜莢;桃花李花杏花凋謝了,結(jié)出一樹一樹青澀的累累小果;樹木的葉子已經(jīng)從嫩嫩的新綠變成成熟的綠,漫山遍野飄蕩著粉藍(lán)的細(xì)碎的刺槐花的濃郁香氣。
沒過多久,農(nóng)忙開始了,地里到處都是收割麥子的農(nóng)人。
我和妹妹坐在堂屋里,又開始擊掌說唱:張打鐵,李打鐵,打把鐮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忙著回家割大麥。割一杵,喂雞母;割一撮,喂鴨婆,割完抬頭天擦黑。
我們一邊說唱著,一邊想象外婆是怎樣彎腰站在金黃的大麥地里,揮舞鐮刀奮力割麥,滿臉通紅,揮汗如雨。鐮刀閃著锃亮的銀光,細(xì)細(xì)的鋒利的齒輪收割著一根根金黃的麥子,而一根根麥穗也像一把把鋒利的鐮刀,在陽光下閃耀著金燦燦的光芒,也割著外婆的臉和手。
有一天,外婆割完麥回家,我看到她的臉被太陽曬脫皮了,還被麥芒劃出一道道血印子,我就心疼地對她說:“外婆,你以后不要出去割麥子了。”
外婆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瓜娃子,不做活路的話,我們吃啥呢?喝啥呢?”
鐵匠鋪子我們也在鎮(zhèn)上看到過,張家父子倆,一個在火爐上飛快地翻動紅彤彤的鐵片,一個掄起鐵錘使勁兒地砸,“砰!砰!砰!”紅紅的火星四處迸濺,就像地下涌出的巖漿,直到鐵器完全砸出了他們需要的農(nóng)具的模樣,才拎起往冷水里一浸,“哧啦”一聲,剎那間,整個房間霧汽蒸騰,白煙裊裊。每次看到那一幕,我就生出一種魔法的幻想,下一幕應(yīng)該就是鐵匠們消失的時刻,神仙們使出障眼法,在空中變身隱退,地面騰起一股煙霧。但張家父子顯然不是神仙,他們一直都在那間房子里打鐵,從未離開過,“砰!砰!砰!”一天天,一年年,直到老了,死了,然后又有后人來接替他們,繼續(xù)打鐵。
我和妹妹一邊擊掌,一邊把這個特別有畫面感的歌謠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唱著,一直到第九遍時,妹妹突然停止了說唱,小腦袋再次偏向右側(cè),亮晶晶的眼珠子轉(zhuǎn)動著:“姐姐你聽,啥聲音在響?”
“咕咕咕——嘎嘎——”妹妹學(xué)起了一種陌生的鳥類鳴叫。
我側(cè)耳傾聽,聽到的卻是布谷鳥的叫聲。
這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布谷鳥在催人割麥插秧呢。田野里,樹林中,不分白天和夜晚,整個鄉(xiāng)村都充滿了布谷鳥的啼叫聲:“快收快割!快收快割!”
一只蘆花母雞悄悄跳上石臺階,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子,朝屋檐下踱過來了。它機(jī)靈的小眼睛警覺地打量著四周,剛好和飛跑的我們撞了個正面,受到驚嚇的它,“咯咯咯”叫著跑開了。
我和妹妹交換了一下眼神,裝著若無其事地走開,然后躲到門后邊,偷偷地觀察它。不一會兒,蘆花母雞果然又悄悄地折返回來了,看看四下無人,悄悄跳進(jìn)了屋檐下的竹籮筐。那個竹籮筐里填滿了細(xì)軟的稻草和谷糠,是專門用來給母雞們下蛋的窩。
我們躲在門后,耐心地等呀等呀,不敢弄出一丁點兒聲響動。
“咯咯——嗒——”終于,門外雞叫聲大作,一聽就是那種下了蛋的母雞的叫聲,只有下了蛋的母雞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大鳴大叫,為的是報信,向主人炫耀功勞。它們太靈性了,太懂得自己的價值了。
我和妹妹立即從門后沖出來,跑到籮筐邊一看,呀,草窩里果然躺著一顆雞蛋。我們把它撿起來,捧在手心里,生怕落地打碎了。雞蛋還是溫?zé)岬?,干干凈凈,一塵不染,摸起來細(xì)膩又光滑,還有粉白粉白的光澤,真讓人喜歡啊。
蘆花母雞并不走開,一直站在那里咯咯大叫,我們曉得它是在等犒賞呢。于是我們跑進(jìn)屋,從竹籮筐里抓起兩把外婆剛剛收割回來的大麥粒,拋撒到地上,蘆花母雞立即噤了聲,撒開兩條細(xì)腿飛奔過來,低頭飛快地啄食起來了。
等到外婆割完麥子回家,把這顆新鮮的雞蛋用清水煮熟,剝開蛋殼,妹妹吃蛋白,我吃蛋黃,那滋味真香啊,彌漫著整個童年。
遠(yuǎn)客謠
寶寶你從哪里來?我從金城山上來。
金城山上有匹馬,請你過來吃嘎嘎。
麥子剛割完,田里就灌滿水,又該插秧了。
濛濛細(xì)雨中,農(nóng)人們彎腰站在水田里,頭戴斗笠,身披簑衣,把嫩綠的秧苗一根一根插進(jìn)泥水里。那些秧苗插得那么工整,在大片大片的水田里,看起來就像是練毛筆字的米字格呢。
秧苗慢慢長高了,水田綠得賞心悅目,雪白的鷺鷥在水田里覓食,細(xì)腳伶仃行走在秧苗間,萬綠叢中幾點白,看上去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農(nóng)人們從不捕殺白鷺,他們把這種鳥兒喚作秧雞,意思是生活在秧田里的雞,這真是又形象,又親切呀。
我們在稻田邊玩耍,跳著、跑著、追逐紅色的綠色的蜻蜓,也捕捉田埂上的青蛙。稻田在烈日下散發(fā)出混和著植物與水腥的氣息,我們用紗網(wǎng)撈著綠綠的浮萍和水藻,有時還能撈到螺螄、泥鰍,以及蛇一樣扭動的黃鱔。有好幾次,我們甚至發(fā)現(xiàn)了螞蟥,這種臭名昭著的肉蟲子會鉆到農(nóng)人的腿里去,惡狠狠地吸血,越拽扯它就越鉆得深,除非用力拍打,或者用火燒,才能把它們弄出來,真是太可怕了。
稻子很快就揚花了,稻田里彌漫著清甜的香氣。寂靜的夜晚,青蛙的鼓噪聲變得鋪天蓋地,連同半夜的蟬鳴。我們習(xí)慣了在院壩里乘涼,在星空下擺龍門陣,吃著外婆從菜地里砍來的苞谷稈兒,摘來的嫩黃瓜。心情好的時候,外婆還會唱起那個年代最好聽的流行歌曲: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fēng)吹稻花香兩岸……”
轉(zhuǎn)眼間,一些稻子開始發(fā)黃,稻田顯現(xiàn)出星星點點黃黃綠綠的斑駁味道,就像油畫里的色彩。到最后,所有稻田都變成了一片片燦爛的金黃色,那是大地上最富有最絢麗的顏色。
該收割稻子了,這是秋天,一年中最繁忙的季節(jié)。外婆、舅舅、姨嬸們,從早到晚都在稻田里忙碌著,他們必須趕在雨季來臨前,搶收完地里所有的稻子。
只有我和妹妹是鄉(xiāng)村的閑人,但我們也不甘落后,趕著雞呀鴨呀來到收割后的稻田里,雞鴨尋食,我們就在地里撿拾遺落的稻穗。
新米下了鍋,熬出一盆雪白清香的粥來,粥面上還飄浮起一層薄薄的米釉子,吃起來格外香甜。我們一邊喝粥,一邊就著豇豆和黃瓜的泡菜。
吃著吃著,妹妹突然又停下來,亮晶晶的眼珠子警覺地轉(zhuǎn)動著:“姐姐你聽,啥聲音在響?”
我正準(zhǔn)備打斷她,這時,黃狗在門外突然汪汪大叫起來,有客人來了!于是我們?nèi)挤畔峦肟晖T外跑。
門外站著兩個陌生的乞丐,是母女倆,拄著拐棍,背著麻布口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說起老家在安徽,先遭水災(zāi),又遭火災(zāi),如何流離失所。老的小的,邊說邊哭,外婆聽得難過,也站在一邊陪著她們抹眼淚。
剛熬好的新米稀飯,被外婆倒進(jìn)了母女倆的搪瓷缸里。外婆又從米缸舀來滿滿幾筒新米,倒進(jìn)她們的麻布口袋。望著她們蹣跚離去的背影,外婆想了想,最后連飯也顧不上吃了,干脆領(lǐng)著母女倆去附近熟人家討米。
直到天黑,外婆才疲憊地回家來,說起那對落難的母女,依然嘆息連連。
后來的日子,我們連續(xù)好幾天都沒再吃過香噴噴的新米。不過我們一點兒也不在意,我和妹妹已經(jīng)深深懂得,為人行善的道理。
行路謠
洋盤洋盤假洋盤,背起書包到廣元。
又吃包子又吃面,又坐汽車又坐船。
夏日凌晨,滿天的星星還在天上眨著眼睛,外婆就把我和妹妹從床上叫起來,讓我倆分別坐進(jìn)兩個又大又深的竹籮筐里。舅舅用一根扁擔(dān)把兩個籮筐挑了起來,然后就大步流星上路了。
快開學(xué)了,我和妹妹已經(jīng)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該到媽媽身邊去上學(xué)去了。舅舅說,你倆走路太慢了,還不如我用擔(dān)子挑來得快。他想要趕在火辣滾燙的太陽出來之前,把我倆護(hù)送到鎮(zhèn)上去。
清涼的風(fēng)兒吹過一遍又一遍,我們的大腦慢慢變得清醒起來,路上的風(fēng)景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天空、河流、田野、樹林,隨著舅舅肩上扁擔(dān)的起伏晃動而在我們眼前起伏著、晃動著。每當(dāng)走過窄窄的山路,我們抓緊籮筐的繩索悄悄望出去,望見腳下的懸崖深不見底,而我們竟然就懸在半空中,這種驚險刺激的體驗真是神奇又美妙啊。
那時候,我和妹妹的體重加起來雖然不足百斤,但舅舅挑著擔(dān)子走上幾十里路也是不容易的。舅舅走一陣,歇一陣,擦把汗,喝口水,遇到熟人就打個招呼,有時還會停下來擺幾句龍門陣。
終于,我們要過磨兒灘了,過了這條又長又彎的河流,路就走了一大半了。小木船停泊在河岸邊,等著行人上船,船上只有三五個人,艄公只是義務(wù)擺渡,并不收船錢。我和妹妹仍坐在籮筐里不出來,一個船前,一個船后,嘻嘻對笑,咫尺相望。
小木船在河面慢慢前行,卻感覺不到它的移動,只看得到岸上的景物在一點點往后退。行船途中,聽老艄公擺起這條河,擺起河邊的人和事。他用悲傷的口吻說起幾天前剛剛發(fā)生的悲傷故事,一個打豬草的小女孩從這里掉下去了,人們把她從河里打撈上來時,可憐的女孩手里還緊緊攥著她的那把小鐮刀……
這個不幸的故事讓船上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淚。從此,每當(dāng)路過那條河流時,我都會想起那個不幸的小女孩,她一定和我一樣,剛到讀書的年齡,也喜歡讀書,那么我就好好地替她讀書,好好地替她活著,也替她守望故鄉(xiāng),守望未來的好生活。
又過了些年頭,我走出故鄉(xiāng),走出大山,我坐過汽車、火車、輪船、飛機(jī),卻始終無法忘記童年時走過的那些路,以及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多少年過去,我都無法忘記那個悲傷故事里的小女孩,她在我的心里一直活著,成為一條故鄉(xiāng)河流的化身。
臘月謠
胡蘿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過年。
娃兒想吃肉,老子莫得錢。
到了臘月,地里的活路已經(jīng)不忙了,人們開始忙著過年。
家家戶戶都要殺年豬,豬們都是吃著鍋里煮的谷糠菜蔬長大的,雖然舍不得,但必須殺啊。用碎木屑和柏樹枝熏出來的臘肉黑里透紅,一塊一塊掛在灶頭上,方能顯出家境的殷實和生活的富足。
二姨出嫁也在臘月。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接親的隊伍吹吹打打,用竹竿抬著嫁奩,接走了二姨。她是外婆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女兒,是陪著她一起同甘共苦的女兒,同時也將是另一個家庭勤儉操勞的主婦,言傳身教的母親。
外婆一直站在鄉(xiāng)路上,哭著目送女兒離家,望著接親的隊伍從家門前走遠(yuǎn),繞過山坡上的菜地和麥田,一直走到山梁,拐過山凹口,娶親的隊伍就在那里消失了。
剩下來的冬天,顯得有些漫長難捱,因為外婆已經(jīng)不在我們身邊,老房子也在看不見的遠(yuǎn)方,故鄉(xiāng)的生活里已經(jīng)不再有我們了。
因為寒冷,也因為總是生病,戶外活動減少了,我和妹妹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室內(nèi),窩在小床上,一邊擊掌,一邊說唱:胡蘿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過年……
妹妹沒再豎起耳朵,沒再轉(zhuǎn)動眼珠子,不再說那句姐姐你聽,啥聲音在響?因為寒冷的冬天確實沒啥聲響,可以用萬籟俱寂來形容。
幸好我們還有一個打發(fā)寒冷和無聊的好物件,就是烘籠。精巧的竹篾筐里放著小小的陶土盆,盆里裝著炭火,再蓋些草木灰,可以暖手,也可以暖腳。烘籠的竹把手邊還插著一對鐵筷子,可以用來夾炭火,也可以用來夾花生黃豆和紅薯,放在炭火里烤得噴噴香,吃起來更是香噴噴,只是要注意別烤糊了,更別像火一起燃燒起來。
臘月將盡,正月快來了,地里基本沒有活做了,外婆也沒清閑下來,而是忙著給我和妹妹做棉鞋,好讓我們在新年有新鞋穿。她要先做很多準(zhǔn)備工作,先到竹林里撿來干筍殼,清除黑毛,用來剪鞋樣;又到苦楝樹下?lián)旎匾换j筐苦楝果,用來熬漿糊;再到縫紉店找?guī)煾涤懶┧榛ú迹脕碜鲂?;最后還要裹出又細(xì)又長的苧麻線,用來納鞋底。納鞋底特別費手勁,也費眼力,厚厚的千層底,要好幾天才能納出一雙鞋底呢。
除夕之夜,外婆熬了整整一個通宵,終于給我和妹妹一人做了一雙新棉鞋,擺放在我的床頭。
那一夜真漫長啊,一覺醒來,半個世紀(jì)的光陰就這么過去了。
又是一年臘月,我回到了故鄉(xiāng)。靜謐的鄉(xiāng)村夜晚,突然落起大雪來,我惦念著后山那座新墳,會不會在積雪里變得暖和起來?躺在墳?zāi)估锏耐馄?,曉不曉得我回來了?/p>
恍惚中聽到后山樹林里傳來聲聲鳥啼,咕咕咕——嘎嘎……
側(cè)耳傾聽良久,那鳥啼聲似有似無,或許只存在于記憶中,是幻聽。忽然又有一個童稚的聲音,在耳畔悄然縈繞:“姐姐你聽,啥聲音在響?”
“我曉得了,是鷓鴣在叫。”我在心里輕輕回答。
然而此時此刻,我再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了,因為問話的那個小女孩已經(jīng)聽不到了,她已不在人世多年。我徒勞地舉起雙手,想要擊掌說唱,然而對面永遠(yuǎn)不會再有那雙與我對擊的可愛的小手掌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