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阿文回了一趟家,帶著四歲半的兒子。他今年算起來虛歲已經(jīng)四十八,原本以為不可能當?shù)?。沒想到,人近半百,還是有了一個后代。小孩像他,有個深酒窩。他八十歲的老母,將第二次見到這個孫兒。這次相見,他們還是將她從養(yǎng)老院接了出來。一來,是一個大壽,二來,阿文回來了,也不能讓她太過牽掛。他是幺兒,跟母親最親近。上面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沒有一個像他這樣,會握著母親的手,由她絮叨。大家都手頭有事,也覺得她腦殼不靈光了,一會兒就忘事,停下來聽她說話是白費功夫。老人原本跟著小女兒住,但是小女兒年初當了外婆,要去幫忙帶孫,最后幾兄妹商量,送到了附近的養(yǎng)老院。費用的主要部分由小兒子支付。老人一開始抗拒,不愿意去,后來,他們跟她說,這是小兒子在老家新買的房子,請你幫忙守屋。她同意了。
大半年過去,她毋庸置疑更老了,說話也是顛三倒四。小兒子還是認得的,小孫子倒是沒有什么所謂。她看了一眼面龐皎潔的小娃,目光還是落到了阿文臉上。阿文是老了,上次回來時孩子才一歲多,大家還夸他不顯老,像三十多的小伙。這次再沒有人提起,人類面對一個頭禿的中年人,很難巧舌如簧。
母親的壽宴沒有請?zhí)嘤H友,兩三桌自己人。銀絲雞湯長壽面、白面粉壽桃、清燉整雞、剁椒魚、紅棗豬肚湯、干鍋肥腸、梅菜扣肉……該有的元素都有,大家舉杯慶祝,老人茫然四顧。她旁邊的兒媳抓著她的枯手幫著端起小酒杯,意思了一 下。
散席后,她今晚可以不去養(yǎng)老院,明天吃過午飯后再送去。阿文和母親晚上都住大姐家。大姐今年六十歲,看起來只有八九十斤,面色也很一般。但是大家也沒有多想,她反正一直都很瘦,也一直很挑食。除了一些下飯的腌制干菜,或者幾個應(yīng)季蔬菜,沒有幾個菜能得到她的青睞。
不止是菜,能得到她認可的人也不多。丈夫和女兒,不能再多了——當然,小弟也可以擠進這欣賞圈來,眾所周知,阿文厚道熱情,沒什么缺點,但是離得太遠,三年見不了兩回,所以也淡了許多。
給小寶洗漱完,又帶著他睡著后,阿文溜出了房間。時間已經(jīng)九點,他想再跟母親說說話也只能等明天了,她八點多就睡了。只有大姐還在整理雜物。她永遠有整理不完的東西。廚房里有成堆的塑料袋以及無紡布袋,地上三個飲用水桶,兩個是滿的,一個還剩一半。這些是她從附近十多里外的地方搞來的“山上的水”,阿文說這種水久放不得,容易滋生細菌,但是大姐完全不會理他。她只信自己的,山里的水質(zhì)好多了,喝起來都爽口一些。她家就像一個標準的囤積癖之家,甚至可以說是plus版本的。電視柜上、玄關(guān)柜上、茶幾上堆滿了瓶瓶罐罐,餐桌一邊靠墻,有近2/3的地方堆著東西,她不想扔掉每一樣有緣跟隨她來到家里的東西。家里的杯子、扇子、紙巾盒、碟子幾乎都有大寫的漢字,來自五花八門的企業(yè)贈品。只要有免費的促銷用品領(lǐng),她坐8站公交車也沒關(guān) 系。
“小蕓請不到假是吧?”大姐轉(zhuǎn)身問起來。阿文說是,她們最近特別忙,這幾年疫情耽擱,眼下正是追趕的時候。“帶孩子我看都是你為主吧?!贝蠼阌纸恿艘痪?,有些生氣又有些憐惜的口氣。阿文笑,“是啊,不過現(xiàn)在也順手了很多,我的時間到底還是穩(wěn)定一點?!薄澳阋驳米⒁庖稽c,沒有人幫你,有些事,不要一個人包著做?!?blockquote>
上次回來大家還夸他不顯老,像三十多的小伙。這次再沒有人提起,人類面對一個頭禿的中年人,很難巧舌如簧。
阿文說是,再過兩年,孩子大一點,應(yīng)該會輕松一點。“大姐,你這次檢查沒有什么問題吧?!彼[約聽說了一點,大姐的體檢顯示肝指標有好幾項不達標。高出正常值很多,還有肝腹水。
大姐撇了一下嘴,說去省城的醫(yī)院也查了,但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藥是開了一堆,也不曉得是哪個藥有點過敏,或是其他原因,這一陣人沒有什么精神,天氣也熱,吃不下多少東西。
“醫(yī)院有說什么時候復(fù)查嗎?”
“倒是說兩周就要去查,我不想去,這里開車過去,累得很,查B超還不讓吃飯,上次搞到中午一點多才吃上飯,隨便一趟就花了三千多,我感覺就在本地復(fù)查也差不太多?!?p>
“醫(yī)療條件還是不一樣,盡量還是去大醫(yī)院 吧?!?/p>
“看吧,等天涼一點,再看吧?!?/p>
“現(xiàn)在吃的是些什么藥呢?”
“喏,就這些?!贝蠼闳觼硪缓心z囊,上面寫著“參澤舒肝膠囊”,另外一盒是熊去氧膽酸膠囊。前者看著是中藥,后者阿文也搞不懂。他說他去問問,但是找誰問,他此刻并不清楚。
“你就別收這么多東西在家了,現(xiàn)在要休養(yǎng),我看你站在這彎著腰收拾都很久了?!?/p>
“這個沒事,不要緊?!贝蠼慊厮?。
看起來大姐還挺愛收拾的,洗洗刷刷沒停過,但是這個房子離干凈整潔差了千萬里。東西堆得多,一天拖八遍地也無濟于事。這些年,大姐應(yīng)該是攢了不少錢,大姐夫運氣不錯,前一些年掙到了養(yǎng)老錢,這幾年退休金也有了,他們還有兩三套房可以出租,雖然面積不大,但挨著學(xué)校,不愁租。
親戚們保守估計,她手頭有小兩百萬。反正她不怎么需要往外掏錢。但是,大家又說,她這次可能就要往外掏錢了。“但是她不會舍得花很多錢治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留著這點錢,如果人沒了,有什么用?要是自己死了,她男人不要出一年,就會有一堆人做介紹,還不是給別人花了?!?/p>
大家私下說什么的都有,當面婉轉(zhuǎn)很多,一個個勸她相信科學(xué),“現(xiàn)在醫(yī)術(shù)也發(fā)達,不要擔(dān)心”。
大姐從來都當耳旁風(fēng)。她不認為有多少人會真心實意關(guān)心她。正如她也幾乎完全不關(guān)心其他人一樣。有時候她甚至想,讓我花那么多冤枉錢,安的什么心。但有時候,害怕也是真的。她三不五時和自己斗爭。有時她贏了,有時,她又感到要輸。更多時候,她想關(guān)上眼睛和耳朵,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阿文察覺到了這一點,但也不知所措。母親在本地有三個子女,最終被送去了養(yǎng)老院,這件事,是他不能左右的。大姐節(jié)省慳吝了一輩子,最終將要如何治療自己,更加無法置喙。
他只是一個頭發(fā)掉得差不多了的中年男人,“幺兒”已是過去,沒有人像從前那樣盼著他回家,他的話也沒有那么重要了。不過,也不大要緊。等過了明天,后天一早,他的高鐵票會把一切留在此地,他又可以一溜煙前往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