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2022.07.14,NH212飛機上。
滯留倫敦之前,在過去20年,我有一半以上的飯是在機場貴賓廳和飛機上吃的。憑著嗅覺,我基本能辨認出是哪家航空公司的貴賓廳,甚至哪個機場。論機場貴賓廳餐,亞洲還是遠遠好過歐美。臺北、東京、香港、新加坡的,都好。即使在倫敦希思羅機場,新加坡航空公司貴賓廳的吃喝,還是秒殺其他航空公司的。
我沒和外國朋友細聊過,這到底是為什么。直覺是,歐美人總體上在就餐這件事兒上不挑,特別是非法國人,特別是在非米其林星級餐廳之外就餐,特別是在路上就餐?;旧夏苡袀€地方安靜坐下,能有一堆披薩餅和面包之類的碳水、有盆蔬菜沙拉、有幾根香蕉等簡單的水果就可以了,如果再有杯熱咖啡、涼啤酒和無線網(wǎng)絡(luò),那就沒人抱怨了。
我20到30歲的時光在西醫(yī)醫(yī)學(xué)院和西方商學(xué)院度過,非常理解歐美人對于日常飲食的寬容。在醫(yī)院,晚上10點下了手術(shù),餓急了,一碗醬油湯餛燉都是美味。早上能有口熱茶,睡前能有罐涼啤酒,感覺這樣的日子就是完美人生。
在希思羅機場,在新加坡航空公司貴賓廳,我竟然還可以掃碼點餐,竟然還可以選擇啤酒或是起泡酒。我點了一份深炸魷魚塊和薯條,選了虎牌啤酒。魷魚塊和薯條是現(xiàn)做的,還有鍋氣。魷魚薯條就著啤酒,出乎意料地很好吃。魷魚薯條旁邊還“大方”地配有青豆泥和酸奶酪醬。
上了飛機,全日空的B777-300機型的商務(wù)艙很舒服,改裝后自我封閉,每個人自成一統(tǒng),可以完全躺平。睡前,大家都去排隊撒尿和刷牙,讓我想起當年在醫(yī)學(xué)院睡前的時候。有日本人還去洗手間換了灰色的睡衣,寬松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安靜睡下,講究。
從2000年6月到2020年6月的20年里,我平均三日一飛,從沒擔心過自己坐的飛機會掉下來,從來沒煩過坐飛機。在飛機上多好啊,周圍是云朵,以為自己是孫猴子,可以“ 悟”空。沒有手機和網(wǎng)絡(luò),沒有電話會議,沒人打擾,沒有海量信息讓你去探究,只有一個自己、一臺沒信號的手機、一本帶在身旁的書,只有周圍已經(jīng)入睡的人的鼾聲,只有正在看機艙電影的人閃亮的眼睛。
我沒從今生去過來世,如果讓我想象這個旅程,那就會是坐飛機的樣子:似乎一生不能丟下的行李都不在身邊了,手邊只留著幾件自己最親近的東西,失去和這個世界復(fù)雜的聯(lián)系,糾纏不清的人都消失不見了,剩下自己一個人面對似乎從來沒見過的復(fù)雜自我—在云端,在一些陌生人中間,看著今生最后一頁書,默念著今生最后一首詩,喝著今生最后一杯香檳,沒計劃地一起走到今生的終點。
在飛機上吃了這趟旅行的第一頓日食。
最開始上來的是喝的。酒單上的七田和雁木清酒都沒有,有美山錦。
美山錦據(jù)說是日本釀造之神的嘗試,潤在嘴里清脆、順口,有漿果味和媽媽懷里的味道。
在我的理解里,酒就是果實在腐敗過程中產(chǎn)生的液體。因為深愛酒這種液體以及這種液體里那些復(fù)雜的味道,我也漸漸對腐敗少了很多偏見。古物殘缺,美人零落,英雄末路,山谷里忽然大雨,下貓下狗,我躲在一棵被雷劈過的樹樁旁,聞到天地間好酒的味道。
再是前菜。雞肉七味燒、枝豆山椒煮、八爪魚豆豉煮、無花果卷。
再是煮物,芋頭和茄子。
再是小缽,章魚和三文魚蔬菜汁煮。
再是主菜,深炸海鱸魚蔬菜汁煮。配白米飯、味增湯和小咸菜。
最后是甜點,冰激凌、水果、芝士盤。
沒來得及記錄味覺,只記得在這個飛機上,飛機餐竟然沒有微波爐味,就吃多了,就喝多了,就睡倒了,夢見媽媽懷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