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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火

2023-09-18 08:16:14沈念
當代 2023年5期
關鍵詞:亮燈明朗保水

沈念

五月的最后一天,我去亮燈村報到,陳保水見面第一句話,撐腰的人來了。我順勢拍拍他的腰,笑著說,這腰沒人撐也蠻硬。傍晚他陪我沿亮江溪走了兩小時。這是個老漁村,一條看不見盡頭的溪流穿村而過。他像導游,一路講個不停,說溪水直接流進洞庭湖,四季可以游泳、捉魚罩蝦,“亮江”人們叫順口了,外人卻錯把一條溪流當成了江河。又說到他十一歲那年夏天,長江過洪峰,湖里漲大水,過了警戒線,半夜水倒灌進來,往低處漫,一覺醒來,淹了不少周邊田地,但村里人沒事,家家戶戶都有船,大伙把家搬到了船上。

亮江溪也可以說是條河,湖區(qū)這樣的河汊溝港多,寬處十幾米,窄處也有兩三米。沿岸建了三座風雨橋,橋上有長椅,帶孩子的老人、婦女,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橋廊上曬風景。風景多少年沒變過,但生活在這里的人,過去沿水遷動多,來來往往有人氣,現(xiàn)在老人老了,年輕人離開了,村子就有些灰暗,死氣沉沉的。

陳保水是在外務工返鄉(xiāng)的“漁三代”,春節(jié)前才上任的村支書,一九八四年生,左眉間長了顆肉痣,抬頭紋密麻麻的,看起來比大幾歲的我還顯老。我們很快處熟了,說話做事有了默契。我拍過他的腰后,他的背似乎挺得更直了。在他心里,他想帶著村民過好日子,我是來給他撐腰的。有次喝過酒,我夸??冢乙舱伊藗€撐腰的。他很欣喜,問是個什么大官。我說,不是大官,但比大官有名氣,是位知名教授。在陳保水的慣性思維里,村里最缺的是錢,有錢腰桿子就硬氣了。我說,錢是重要,更重要的東西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我讓他在網(wǎng)上搜曹毅環(huán)的名字,他一搜果然各種新聞鏈接,就催我趕緊把這位高人請過來。

曹毅環(huán)是我的同門大師兄,農(nóng)大的教授、博導、專家,頭銜能寫半頁紙,四處行走,講學授課,離登《百家講壇》一步之遙那種。那時導師經(jīng)常把他的刻苦發(fā)狠和聰靈悟性拎到其他弟子面前贊美,愛意濃密,讓人羨慕嫉妒恨。他是碩士畢業(yè)留的校,又到北大讀了個脫產(chǎn)博士,據(jù)說他是導師多少年第一次找校長開口要的人。

業(yè)界對這位師兄褒貶不一,有人說他通達事理本質(zhì)、敢說真話,也有人說他罔顧現(xiàn)實、紙上文章,但這些評價絲毫不影響他這些年如日中天的聲名。天下烏鴉大同小異,哪個行當不是摸爬滾打,不是多年媳婦熬成婆。導師八年前病逝,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改革研究這塊陣地的旗幟,慢慢就是他扛起來了。有幾個鐵桿公眾號,連篇累牘推介他的現(xiàn)代鄉(xiāng)村營銷理念,我瀏覽之后,心里有怪怪的感覺。大眾傳媒和自媒體發(fā)達的時代,各行各業(yè)都在蹭流量,有同門說他滑膩了,走離正道,劍走偏鋒,但看到點擊量和粉絲擁躉,成敗論英雄,大家嘆著世道,也就不便打擊他了。人家出席各種活動,幫人營銷,也營銷自己,互惠雙贏。吃酸葡萄的人總是感慨,成功者畫的任何圈都是圓的。

下鄉(xiāng)前一天,原本他答應給我餞行,臨時出差取消了。我在電話里給他備底,我在亮燈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當然不會推托,笑呵呵地鼓勵我,凡事既要規(guī)劃先行,也是草鞋沒樣,邊打邊像。他又說,一個人,一件商品,一個村莊,都大有營銷文章可做。話初聽有點像忽悠,一深思是那個道理。我到亮燈后思來想去,發(fā)現(xiàn)頂層設計的事延誤不得,也勢在必行。我得自己搞清楚,亮燈未來是朝哪個方向前進,但這不是件簡單的事。我也容易腦子發(fā)熱,急火攻心時,有事沒事就讓他支招,明面是找他討教,暗中是想他出手相助。說句真心話,我們一群人從省城下到村里,有的原本是鄉(xiāng)里伢子,哪個不想干出點模樣,有的把自己當作本地干部,設身處地想著解決現(xiàn)實難題。

曹毅環(huán)是個大忙人,平時應邀講座、課題調(diào)研、會議評審,飛來飛去,前不久又喜事臨門,接任新院長一職后就更忙了。他被我逼急了,就允諾推薦一個弟子,是位女博士。他并不詳細介紹女博士的成長歷程,我更加忐忑,直接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親自出馬。他說,你要相信我,不需要我介紹她,慢慢接觸后就會認識她。我不依不饒,還是覺得沒他不行。他說,小村國是,全國一盤棋,鄉(xiāng)村積聚了那么多力量,前面的脫貧難題翻了篇,過渡到鄉(xiāng)村振興,有人歡喜有人憂,這是更高難度的挑戰(zhàn),我們不妨用用新人,新人有新辦法。最后他油皮地說,凡事你去信,信了就能成。

轉眼到了九月,我周末回城,特地去了趟后稷園。后稷園大樹成蔭,雖然開學人來車往,喧聲不斷,但臨街有兩幢新樓遮擋,把吵鬧屏蔽了,拐進來就像到了另一片天地。那幢有百年建筑歷史的傳習堂,幾經(jīng)修葺,老舊氣息揮之不去,幾間教室燈火明亮,偶有聲語,也是如昆蟲私喁鉆入塵土。

我上次仔細走進這園子的時間忘了,多年前的大學青春是這里度過的,回憶有不少,只是被自己掩埋而已。講座早開始了,曹毅環(huán)眉頭微鎖,雙手撐在講桌上,像在用力推一塊巨石。這是他多年來沒變過的講課姿勢,手撐累了,或者需要板書某個關鍵詞,他才轉身,繼而雙手插進褲兜走來踱去。每次我策他時,他就替自己辯解,西西弗斯才是最幸福的人,可他成不了。

我在后排找了座,開了半下午車,有些犯困,中途打了個盹,似乎記起些故人舊事,又是個很混沌的夢,能確定的一幕是后稷園那棵活了千年的香樟,樹皮堅硬得像是穿著一身鎧甲,幾個恍惚的人影都是樹下走出來,又繞到樹下消失,粗壯的樹身像打開著一張隱形之門,人人皆可自由出入。有關這棵樹的傳說,有人考證是王陽明先生經(jīng)澧水入湘講學,親手栽植,但樹原是栽在別處,解放初期一位做湖湘地理植物分布調(diào)查的老教授發(fā)現(xiàn),建言移植過來,乃為蔭護師生之意,后來成了鎮(zhèn)園之寶,也被人叫作“陽明樟”。校方慎重起見,不想擔挖古樹進城的惡名,只在吊牌上打了兩個字——“古樟”。

夢中醒來,我心頭閃過一絲驚慌,旋即意識到并沒有打擾到別人,就有了莫大的慶幸。眉頭皺鎖的曹毅環(huán)還在滔滔不絕。同門師妹曾說喜歡他這眉頭,深邃,起伏,有雕塑感。講座接近尾聲,我往臺下聽眾看,看到的都是后腦勺,心想哪位才是他要推薦的女博士呢。不經(jīng)意朝隔著走道右前排女生多瞟幾眼,一張素凈的側臉,扎著短馬尾,過膝的錦灰色長裙包住下身曲線,一雙湖藍色帆布面鞋,筆記本上寫得密密麻麻。有那么一瞬間,我眼前浮現(xiàn)出羅瓊的身影,當年坐在這里刻苦學習,她和我一次次探討著朦朧詩中橡樹、田園、四季、遠方的意象。我也曾有過當畫家、詩人的夢想。二十年眨眼就過去了,時間經(jīng)不起回憶,回憶的歡欣也是苦澀的味道。我很好奇,現(xiàn)在讀農(nóng)大的學子們,還會去讀詩歌嗎,真正理解關心大地的有多少。

熱烈的掌聲終于結束了這場講座。學生一窩蜂散去,剩下幾個還纏著曹毅環(huán),不知在討論什么。從我的視角看過去,是學生說話多,他倒顯得有些局促,大概是不知該如何拒絕并退出這場對話。

站得筆直的瘦男生眨巴著眼睛,語氣充滿敬意:老師,鄉(xiāng)村那種隱秘的社會契約關系,內(nèi)化為村莊的地方性規(guī)范,當真這種關系牢不可破?有的男生說話做事過分柔軟,少了陽剛曠野之氣,反而令人不適,這一點曹毅環(huán)也偶爾吐槽。

換作我,早就會明確告知此門不開。但曹毅環(huán)永遠不會直接拒絕一個人,他寧可表情木訥,雙眼發(fā)直,讓你猜不透他心里的答案。晚上的講座讓他看上去筋疲力盡,我朝講臺走過來,他手臂半縮,五指摳動,像要抓救命稻草般抓住我。他的電腦和書本已經(jīng)被那位短馬尾女生收起來,裝進黑色提包。

我假裝擠出微笑,扶起曹毅環(huán)的后肘,像是親密交談,把他請出教室,借機甩掉了那個男生。短馬尾女生拎著包緊跟身后,我裝作沒看到。后稷園的夜色中流動著青草的澀味,時濃時淡,這是我喜歡的。在亮燈的夜晚,我常一個人走在田埂上,呼吸著田野上才有的味道。

走到停車場,女生止步,想說什么,又在等著曹毅環(huán)發(fā)話。他從女生手中拿過包,像是突然想起來,給我介紹,葉博士,準備推薦給亮燈的人。

女生知道我和她導師關系非同一般,落落大方地鞠躬說,老師好,我叫葉明朗,請您多多指教!我看了兩眼,真有這么巧,就是教室里我打量過的前排女生,突然沒忍住就笑了。曹毅環(huán)不知我笑有何意,說,你們之前認識?我連忙擺手,初次見面。又朝女生說,我不是老師,我請你導師去喝酒,你可以一起去。她因為我莫名其妙的笑而有些發(fā)窘,看了看曹毅環(huán),似乎是征詢導師意見。曹毅環(huán)不多饒舌,說一起去吧,你正好和魏書記聊一聊,約個時間去一趟亮燈。

上了車,我從后視鏡看到坐在后排的她,坐姿筆直,很用心地聽我們的聊天。曹毅環(huán)長吁口氣,說起剛才那緊追不舍的男生,資源環(huán)境學院的,想跨科考農(nóng)學的博士,凡講座必來,總要提幾個三言兩語回答不了的問題。我說,資源環(huán)境學不是挺好嗎,很熱門啊,就業(yè)方便。轉而我問葉明朗,女孩子學什么農(nóng),難道真想廣闊田野戰(zhàn)天斗地,退一萬步,以后擇業(yè)除了高校也沒啥好的去處吧。我言下之意是,這么美好的年華,學農(nóng)可惜了。

葉明朗的回答讓我心頭一驚,她說,人生定論一說,在現(xiàn)代社會已不成立。留短發(fā)的女性都有個性有主見。夜風吹進車內(nèi),曹毅環(huán)拉合上衣拉鏈,說人家博士畢業(yè),轉頭扎進金融行業(yè),也不是沒可能的,你不就是跨界前輩嗎?

他說的也屬實,大學期間我曾想當畫家、詩人,喜歡寫寫文章四處投稿,學校的神地文學社我算是骨干之一。畢業(yè)后,我卻進了一家新成立的城市報社,負責文化地理,與我的專業(yè)風馬牛不相及,后來幾家報社合并成立傳媒集團,我憑借做記者積累的一點人脈資源,考公務員轉入宣傳部做起了新聞宣傳工作。兩年前,部里下去對口扶貧村的一個副處長調(diào)去政研室寫材料,臨時少了個人,我被抽調(diào)下了鄉(xiāng)。后來部里聯(lián)點村轉到湘北,分管副部長找我談話,說我基層工作經(jīng)驗豐富,又是農(nóng)大出來的,讓我?guī)ш犜诖謇镌俑蓛赡辏酝庵鈱淼陌l(fā)展是百益無一害。我答應下來,也沒再去征求家中老人的意見,人到中年,和羅瓊離婚后過得曲曲繞繞,日子似乎變窄了,每個人的孤獨也遠非三言兩語講得清楚,都是為“將來”所累,家里的將來、單位的將來,我郁悶時也飆幾句臟話,誰想活在將來誰去,我只想活在當下。幾個朋友把酒一喝開,心里也想通了,去就去吧,哪怕就當是一種逃避。

現(xiàn)實又是沒法逃避的。去了就得干出點名堂,母親也這么叮囑我。下鄉(xiāng)的任命文件公示,我第一個信息是發(fā)給曹毅環(huán)的。他說,文件都下了,我不支持也得支持,拋給你一個思考題:如何建立生機勃勃的城鄉(xiāng)關系?我說這個理論問題是學者研究的,他說這也是一個實踐探索問題,是你要臉對臉背靠背的。下鄉(xiāng)干事,有一段日子感覺人變成了一臺連軸轉的機器,成天應付的那些上面要檢查的指標和文件,要走家串戶,要跑資金項目,要求人辦事。日子貌似熱鬧,說句心里話,我始終沒弄明白那個“生機勃勃”究竟要如何去理解去建立。村莊巨變屬實,但空有器物堆砌,無人氣升騰,縱然造就萬千景觀,不過徒有其表。我不相信曹毅環(huán)不知現(xiàn)狀不懂我的困惑,但他永遠都是樂觀主義者。

轉了十來分鐘,才終于停進學坡路口停車場的車位。與當年不同,農(nóng)大幾經(jīng)擴招,人車流量劇增,道路幾次擴建,不得不把某些路段交通規(guī)劃成單行線。路兩旁都是統(tǒng)一設計標牌的特色小店,青春男女進進出出,校園里吃的花樣眾多,永遠不是一個問題,從店面里飄出尖辣椒的嗆鼻味道,兩個噴嚏下去精神一振。

我假意諷刺曹毅環(huán),你不邀請我來,母校變化這么大,當年的根據(jù)地,都換了面目,認不出了。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說領導不體恤民情,不深入群眾,現(xiàn)在倒打一耙。我笑嘻嘻地說,我哪敢到曹教授的地盤造次,鐵打的教授流水的學生,徒子徒孫圍著轉圈,教授的飯局一般得提前一個月約吧?曹毅環(huán)急了,對葉明朗說,畢業(yè)以后千萬別當公務員,機關里待久了,不是勢利刻板,就是油腔滑調(diào)。我看到她嘴角微笑,反駁道,典型的以訛傳訛,葉博士要以正視聽啊。

我們說說笑笑,走進那家叫“朋聚”的老店坐下,人頭攢動,聲音鼎沸,混著酸菜肥腸和鐵板鯽魚的氣味撲鼻而來,這是店里的兩道招牌菜。那個曾經(jīng)忙里忙外的女老板,臉上皺紋多了許多,涂了脂粉描了橫眉,半老徐娘。我還記得她素顏的相貌,熱情似火,仿佛有使不完的氣力。那是創(chuàng)業(yè)者前景無限的模樣。

看見我們走進來,她左右沒瞅到得空的服務員,立即騰挪著發(fā)福的身體從吧臺后迎出來,動手收拾了一張角落剛騰出來的小方桌,把我們安頓好。曹毅環(huán)盯著女老板的臉,嚴肅的表情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據(jù)說這家店在城里開起連鎖了,想當年,也就是從農(nóng)村進城的年輕夫妻倆起早摸黑辛苦經(jīng)營。我問道,生意好???她笑盈盈地說,勞煩你們的照顧。我又問,還認得出我們不?她蒙在那里。大學城每年數(shù)萬人來了走了,都要被她記住的話,難度太大了。我接過菜單,點好菜,說看你還記得不,店子開張生意做的就是我們,一共擺拼才三張桌子。沒想到眼前人知道她的歷史,她一驚一乍,貴客??!我讓老公親自做我們家的特色菜。

曹毅環(huán)從包里摸出一瓶沒有標簽的黑金瓶白酒,感慨道,看看這一家子,時光不負趕路人啊。我撲哧笑著,對葉明朗說,貴導師總是喜歡用樂觀的理論總結悲觀的生活。他把手一揮,說你不要上升到理論高度,也沒有任何一種理論能總結多元的生活。我頂回去,說生活到處滲透著理論,也在誕生新理論,理論就是順著生活的樓梯往上爬的。在他面前,我很放松,喜歡斗嘴,說話無遮無攔。當著學生的面,他讓我?guī)追?。葉明朗聽任這種老朋友之間的你來我往,滿臉笑意,不作評議。

她拿酒瓶給我們的玻璃杯滿上,倒出個雙眼皮。我說,這不喝酒的人倒酒功夫卻厲害。她的臉紅到耳根。突然店外一陣喧嘩聲把我們的目光吸引了過去,兩個年輕女孩在店前空地又唱又跳,擺弄各種身體造型做直播。一個女孩穿件橙色T恤,棕櫚樹的高腰長褲,頭上卻扎了一對兔耳;一個女孩臉稍圓胖點,粉色針織衫,紫色波點寶塔裙,扮洋娃娃公主狀,甜美可人。

我朝表演的女孩嘟嘴,問道,網(wǎng)紅達人,大學生的精力都搞這個了,葉博士怎么看?葉明朗也多看了女孩幾眼,說,自媒體打開了人更多表達的空間,校園里見多不怪,也不都是學生,有的就是職業(yè)網(wǎng)紅。曹毅環(huán)不以為然,說,時代大潮,總是不斷有新生事物加入奔流的隊伍。我嘆了一聲,魚龍混雜,魚目混珠。葉明朗輕聲說,太純粹就會單一。我說,不愧是曹導師高足,他過去有句話掛在嘴邊,世界死于單一。她一笑,所以道家才說,一生二,二生三。

幾杯酒下去,言歸正傳,就說到去亮燈的事,這是我來見曹毅環(huán)的目的。我假意叫苦,實則激將,說曹導師不幫我把頂層設計做好,不出好點子,到時兩年一晃眼過了,不是組織上讓不讓我回來,而是有沒有臉回來。在我心中,他是唯一能幫我支高招的人,也是能照亮亮燈的那盞“燈”。

葉明朗朝直播的女孩看了一眼,眉宇舒展,說,你們有沒有考慮過,把亮燈村做成網(wǎng)紅村莊?

曹毅環(huán)望著我,似乎等我對她這個點子的反饋。我不得不承認,這極可能是個大膽且能一炮打響的創(chuàng)意,但內(nèi)心又很快否決了。沒有長效的發(fā)展模式,圖個炒作,熱鬧一陣,人走了,一地雞毛,村里的變化不是從根上長出來的,這樣的熱鬧不湊也罷??晌壹傩市实攸c頭說,愿聞其詳。

她看著我,端起杯子,說網(wǎng)紅其實就是營銷學中一種現(xiàn)代方式,很多人接受不了,觀念不轉變,沒有認同感,站在潮流之外,這樣的合作很難。我笑著迎杯,一口飲盡。也許是酒勁上來,我被門外人群圍觀的網(wǎng)紅直播感染,時代大潮順應者立潮頭,突然對這位有想法的女博士生出一種信賴,一口抿盡杯中酒,說,那我在亮燈等你。

直播結束,女孩拆掉支架,套上米黃風衣,盤散長發(fā),人變了個樣。她們拎著長條形的旅行包,手挽手,親密地消失在夜色中。街巷里的聲囂漸漸平息,時間跨入新的一天。我們準備撤了。我酒喝多話癆,摟著曹毅環(huán)的肩喋喋不休,做成了網(wǎng)紅村莊,我陪你醉一回。

等代駕到來之前,我們在路邊先幫葉明朗攔了輛出租車。幫曹毅環(huán)叫的網(wǎng)約車很快也到了,他取下眼鏡,鬢角被眼鏡架壓出兩道凹痕。車啟動了,又停下來,他伸出頭說,有件事告訴你,小葉老家是巴丘的,聽說她爺爺年輕時也在亮燈待過。

車屁股吐出一縷白色氣霧嗖地跑遠了。叫來的代駕麻利地把他的小電驢放好后備箱。我斜靠著座位,車載電臺的音樂節(jié)目,播放著左小祖咒唱的《烏蘭巴托的夜》。穿越曠野的風啊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訴你我醉了酒。燈光在擋風玻璃上一亮一滅,夜色閃爍,真是愿意沉醉不醒啊。歌詞寫得多好,唱歌的人不許掉眼淚。我腦子似乎非常清醒,小葉的臉和笑猶在眼前,曹毅環(huán)也不把話說透就走了,講半截留半截,是何意思呢?新人有新辦法,信了就能成,我耳畔回響起他的話,那就信了吧。

住在亮燈的漁民,有的祖上是從甘肅、江蘇、湖北、江西過來的,雖經(jīng)幾代人沉淀,但口音難變,各說各話,也都能互相聽懂。也有的過去是天吊戶,花錢托關系,洗腳上岸,弄到一個戶口,在這里落下根,雖然生活沒變,還是在水上漂,但像有了地的農(nóng)民,心里格外踏實。

巴丘的本地漁民在村里占多數(shù),洞庭湖是一片肥水,不能盡落外人田。以前幾個強勢點的,占著管事的位子,或者游蕩在湖上做著收魚販魚的二手生意。這生意賺錢來得快,不分本地外地,魚都要過他們的手,穩(wěn)賺不賠。漁民敢怒不敢言,認了太平世道下的潛規(guī)則。有門路的,私下攢厚了底子的人,幾個合伙跑運輸,從鹿角碼頭、南岳坡、街河口到城陵磯,遠一點跑到錢糧湖、南縣、華容、安鄉(xiāng)。最多的是運蘆葦,沿湖都是蘆葦場,川黔湘西來的砍葦人割好碼齊,改裝后的手扶拖拉機運到岸邊,有空船來裝貨,船老板都小氣,不肯有一點浪費,吃水吃到船舷,恰恰好,再多一分就漫水了,堆起老高的蘆葦,穗花白白的,像是一座雪山在水上航行。

回村后,我跟陳保水打聽村里有沒有姓葉的人家,話剛出口,我就覺得問了個離譜的問題。葉明朗的爺爺肯定很早就離開這里,而且據(jù)我所知,村民主要集中在陳、盛、馮三大姓氏上,加上零碎的匡、彭、許幾個小姓氏人群,沒有葉姓。

陳保水肯定地說,冇得姓葉咯。他家祖上是從益陽沅江遷過來的,話土得掉渣,把“喝茶”說成“恰拿”,妹妹叫“老米幾”,中年男人叫“南寧嘎”。村里另一群人說話的聲調(diào)像唱歌,發(fā)音是卷著舌頭的,會把事情辦好說成“搞死火噠”,有麻煩了就說“噶噠卵”,一群人茶余飯后聊天變成了“玄哈雅白”。我像聽天書,半個月后才敢連蒙帶猜,牛頭不對馬嘴地搭腔。

他的老父親插嘴道,亂胡講,誰說冇得姓葉咯。我一聽,馬上請陳大爹講明白。他捋捋下巴幾根稀疏半長的白胡子,說解放前一年冬天,有個躲到村里的地下黨自稱姓鄭,其實他本來姓葉,人高馬大,相貌堂堂。他藏的那戶就是老盛家,老盛是江蘇漂過來的,他的女兒是根獨苗,喜歡上了這個高大俊秀的地下黨。姓鄭的是為了掩護身份,但老盛家女兒真心生出好感,兩人簡單辦了一場水上婚酒,男的倒插門,但后來又分開了,老盛閉口不提,不知具體什么情況。

我想其中定是有故事,沒這么簡單,盤根問底,他是怎么到亮燈來了?陳大爹說,很久以后我們才知道,他是帶著任務來的,應該是開春,他坐著匡大嘴的船,先到艑山待了兩天,然后來了亮燈,那時仗打得人心惶惶,說是要渡江了,老蔣千方百計要守長江江防,派了幾個兵團幾十個師守著武漢、南昌、九江,守江的是白崇禧,解放軍要過江,就四處在兩湖兩江找漁民,他的秘密任務就是組建一支數(shù)百人的漁民隊伍去幫著部隊渡江。哪里有那么多人啊,兵荒馬亂,人都跑不見了。

我邊聽他說,邊在網(wǎng)上搜索渡江戰(zhàn)役的經(jīng)過:

5月14日,第四野戰(zhàn)軍先遣兵團在湖北團風至武穴地段橫渡長江,16日解放漢口,17日解放武昌和漢陽。國民黨軍第十九兵團司令官張軫率部2萬余人起義,加入人民解放軍。與此同時,為策應第四野戰(zhàn)軍先遣兵團的渡江,第二野戰(zhàn)軍一部于5月17日解放九江,22日解放南昌。

我放下手機問道,后來呢,去了多少漁民?陳大爹搖了搖頭說,姓鄭的有次去艑山,遭了埋伏,縣城保安隊的截和了,他受了點傷,死里逃生跑到蘆葦蕩里藏了一天一夜,被老盛家救了,悄悄地帶了回來。

那個動亂的年代,人的命運真就像一片落葉,在空中飄著,遇到風起,又被吹遠,不知什么時候落地,也不知落在哪里。我心中唏噓,又在網(wǎng)上查到:

7月20日,巴丘所屬地區(qū)全部解放。

陳大爹講述的從時間點上考證是邏輯成立的。那位鄭地下黨要完成的任務,那些渡江戰(zhàn)役參戰(zhàn)的漁民,有人去了沒有,去了多少,也許要去查一查檔案館的史料。

我問,他和老盛家女兒后來什么時候分開的?

陳大爹重重地嘆了聲氣,說道,差不多是秋天過完的時候,姓鄭的要走了,組織上召他進城,就再也沒回來過。后來當了大領導,又結婚了,盛家女兒就一直留在村里,沒再嫁人,也沒進城,她活到六十歲那年,生日一過,突然不吃不喝,癡癡呆呆,一整天可以坐在湖邊,望著遠處的艑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市醫(yī)院派醫(yī)生上門,檢查了一番,說不清原因,一個月下來,人瘦得變了形,仿佛隨便一陣風就能把人吹得沒影了。沒過多久人突然死了,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冷了,可能死于后半夜。當時有人說,她要是做場壽宴,熱熱鬧鬧,叫上村里人吃去點腥素,喜氣沖一沖,就不會得這種奇怪的病了。

陳保水突然想起什么,拍拍大腿,打斷他父親,說道,老盛家上一輩聽說來生根的是兩兄弟,湖上遇龍舟水,浪卷起十幾米高,船被打翻后,抱著一塊船板漂過來的。他們中的老大學釀酒,老二還是打魚,現(xiàn)在的盛全伍是當釀酒師傅老大的后人。

陳大爹滿臉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好像是責怪他把要說的話都搶走了。我問陳大爹,這個地下黨尊姓大名,我查了巴丘地區(qū)歷任的領導,沒有姓鄭的。他怔了一下,眼神一片迷茫,像起了濃霧的湖面,緩緩才說,他那時候干地下黨么,用的假名字,后來他恢復了用真名,像是叫葉廣志。

我說改天去核實一下,找政府部門工作過的老人一問,應該不是件難事。如果真姓葉,那估計曹毅環(huán)講的沒錯,但葉廣志還在不在人世不好說了,至少也有九十了。陳大爹說,名字就是一個符號么。他翻了翻眼,眼里像起了大霧的湖面,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岔開話題,對陳大爹說,我在亮燈待的這兩年,您老人家得好好幫我,大事小事多顧問顧問。他沒明白我的意思,瞪我一眼說,土埋脖子,問個么子?我馬上解釋說,亮燈沒有您不知道的,顧問的事不難,對您來說是易如反掌。他這才緩緩站起來,把瓷缸里的茶飲盡,搖了搖,亮在我眼前,臉上皺紋一根根顫動起來,算是答應了我的請求。

地方政府十年前啟動了漁民上岸工程。“人是漂泊的船,家是溫暖的岸?!边@兩句宣傳標語像廣告刷滿了空白的墻,統(tǒng)籌新蓋了長相大小一模一樣的安置房。時光兜轉,沿湖村莊像模像樣起了變化。亮燈的房子外墻都刷成了米黃色,人們說老漁村變成了漁民新村,黑瓦翹檐,前坪后院,前窄后寬,有幾戶種了些月季、梔子、三角梅,深紅淺綠,有幾戶搭了竹架,葡萄葉攀著長出一片濃蔭,下蔭處養(yǎng)了幾只雞,后面方方正正弄出塊菜地,南瓜、辣椒、茄子、豆角、空心菜。但更多的地是荒著空著,年輕人都出遠門了。上面把亮燈定成扶貧村,經(jīng)過一輪建設后,通村公路修闊了許多,準確地說,是沒有修不好的路。修路是鄉(xiāng)村建設的最大公約數(shù),亮燈人走慣了水路,一看到那條寬闊的柏油馬路,太陽照在路面上,銀光閃閃,像是水波泛光,大伙都說奇怪,怎么頭有暈眩感。

我初到亮燈村那些天,陳保水有事沒事請我去家里吃飯,話簍子似的往外倒。他是個熱情坦誠的人,肚子里有話就要悉數(shù)倒出。他說過去巴丘的經(jīng)濟不好,靠山吃山,山上除了禁伐的杉、松,少有特色出產(chǎn);靠水吃水,湖里的漁業(yè)資源,濫捕濫撈后日益匱乏,一年中過了春季禁漁期,漁民夏、秋兩季下湖,加上水情復雜,弱勢的漁民風里來雨里去,怕大風大浪,一不小心,一條船連同身家性命也保全不了,起早貪黑混張嘴,一年到頭積攢不下幾個錢不說,最怕下一代繼續(xù)漂,居無定所,讀十年書換九個學校,那個托人求人難死了。亮燈的孩子大多送到岸上的親戚家寄住,花錢買有希望的日子,但一些年過去,真正有出息的少,中途主動輟學、初中畢業(yè)就外出學手藝的居多,也有不少人子承父業(yè)繼續(xù)水上漂。

陳保水接著說,亮燈有名無實,要借光才能亮起來。陳家父子在一起,陳大爹總打斷兒子說話,批評他亂胡講,意思就是別瞎亂說話。老人風浪里來去,凡事謹慎,我也理解,他對我這個上面派下來的書記還在觀察。陳保水不管,說自己性格生成的,變不了,也不想變。陳大爹水上漂了多年,患有嚴重的骨關節(jié)風濕,干不得重活;陳保水讀到高二,老娘生了場大病,家里急用錢,他一咬牙就退學去打工,結果錢花了,病沒治好,又把讀書耽誤了。他是個能干人,灶臺上三下五除二,弄了個四菜一湯,水煮魚頭,油煎毛哈魚,豆豉炒青椒,紅莧煮皮蛋。陳大爹從壁櫥摸出一瓶酒,說是村里老盛家后人盛全伍釀的谷酒。他的手有點抖,抖了幾年了,下鄉(xiāng)義診的醫(yī)生說了是帕金森前期。斟酒時,我要搶過酒瓶,但被他擋住了。很奇怪,抖手倒酒,斟滿時酒貼著杯沿冒出一條弧線,但沒有漏出一滴。

把酒干了一杯,陳保水就講他養(yǎng)鴨子的經(jīng)歷。第一年,遇到雨季,收上的稻子烘不干,眼睜睜地看著稻谷爛掉。他看著我,你說悲慘不悲慘,換作是你,會怎么辦?

我從他表情里看出蹊蹺,一定是逢兇化吉了,但我回答不上來,就瞇笑著搖頭。

我一搖頭,陳保水就得意起來,他說,谷子爛掉當時死的心都有,毛估算,村里所有家戶累積起來,該是爛了十幾萬斤,爛了就爛了,那段時間我人也要爛了,口腔潰瘍,蹲廁所屁眼火燒似的。但我不能死啊,是哪個偉人講過,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他立起身子,拍了拍屁股后兜,坐下來接著說,我能有什么辦法,干著急干等,天無絕人之路,最后鄰縣有個養(yǎng)鴨子的人找上門,當作鴨飼料收走,五角錢一斤。

就這么簡單,我愣住了,這不像是我期待的那個結局。

他似乎猜到我的心思,笑道,誰會想到我從那個養(yǎng)鴨子的身上受了啟發(fā),來年我繼續(xù)種水稻,稻子收割,碎稻谷落在田里,也養(yǎng)群鴨子。我算好每天一只鴨子吃多少稻子,就圈一塊地,把鴨子趕進去,第二天再換一塊地。第二年收稻子,我就真用這個辦法喂鴨子,你說鴨子進了田,拉屎拉尿,渠溝里的水又變“肥”了,我琢磨著這肥水能干點啥,思來想去就養(yǎng)了泥鰍。那兩年糧食價格不高,但養(yǎng)鴨子和泥鰍幫我賺了一筆錢,這算不算循環(huán)經(jīng)濟呢?

從那之后陳保水就不在外打工了,回來頭一年受挫,但想了這么個點子,說出來有理,做起來可行,實踐出真知,村里有些人家就抄作業(yè),到年底賺了錢,村委會班子改選,民意所向,把他推上去了。

聽兒子說話得意忘形,陳大爹露出老江湖的威嚴,旁敲側擊,說別聽他吹牛,水深魚多,人多智廣,沒有誰天生通曉天下,他是我的崽,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

陳保水也不惱,反過來斗嘴,你不就是漁業(yè)隊干了幾年隊長,那時是過度捕撈,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水里都快沒魚了,你信不信,哪一天就徹底全禁了。

陳大爹在湖邊生活了一輩子,對湖有感情,心里有張活地圖。清道光年間洞庭湖的面積達到鼎盛,后來圍墾造田,縮小了許多,剩下不到過去的三分之一。這些年人又悔恨了,開始退田還湖,水流穿過數(shù)不清的小村莊,攤開水域圖,密密麻麻的。那些村莊有名有姓,但后來上岸、禁漁的大勢所趨,年輕人都不愿留在水邊活著,人走了多半,有的村合并后搬遷,老地名被打入了歷史冷宮。亮燈的地理和歷史有些獨特,近水,也近山,人口稍多些,打魚的名氣也傳得遠點。一度有幾年,城里還有人駕車數(shù)十里來這里買鮮魚,留下一條青石板街市場,魚市終沒有做成,還是離城遠要開車又易堵塞,即便基礎條件改觀很大,但人氣冷,轉來看去總差點什么。

陳大爹跟我說起祖輩餓肚子的年代,亮燈人總能從湖里和濕地弄到吃的,日子好起來后,反倒顯得拮據(jù)了,那是有了比較心。人與人,最怕比,也比不得。我早聽說前些年,城市搞東擴,新城區(qū)越走越遠,老街區(qū)越發(fā)破舊,后來換了一任主政者,說不能忘本要往南延,借著老城區(qū)改造和沿湖地產(chǎn)開放,城市的邊界往亮燈村靠近了不少。禁漁的事也擺在面前,媒體已經(jīng)吹風,就等一聲令下了,我猜不到這些水上的老伙計會是什么感受。陳大爹把吸得嗞嗞響的酒杯放下,禁了好,禁了不去遭那個水上的罪,還怕政府不給口飯,有口飯吃也蠻好的嘛。

不是吃口飯,講的是要共同富裕。陳保水無奈地說,我的咯酒迷糊爹爹,老班子思想,做撞鐘和尚,過一天算一天。

進村第二天,我就找了張地圖看地形和縣情介紹,巴丘往東邊走,山嶺起伏,海拔五百米以上的山有三十七座;地勢是自西向東傾斜,最高的九龍池有一千零二十二米,最低的善溪口海拔只有五十七米。沿著亮江往上走,進了一座像一筆水墨畫成的線狀山嶺,當中有一段突兀成峰。我問了好幾位村民,無人說得出山的名字。終于有一個人回答:“老山?!庇卸嗬?,也沒人說得出來。奇怪的山名,但好歹也是名字。來巴丘前我做過功課,這兒的地貌就是由線狀山丘和龜狀山丘組成的,“巴”在過去是蛇的古稱,“丘”與“龜”在古文字中互通,古代西域的龜茲國,其實是要念“丘茲”。陳保水聽我說,邊搓手邊說本地人過的糊涂日子,奉承我見識“水多”——漁民的生活中常拿水搭配組詞來形容一些事。

我把村里每家每戶和周邊都走過了,幾次都想要爬爬這座老山,但事情纏著,陳保水也說找人陪我,一直沒有成行。

過完國慶,有一天吃過晚飯,天色尚早,我決定去爬山,突然想起和葉明朗約的時間,拿出手機翻微信,一分鐘前她發(fā)來一段語音,說她計劃不變,明天出發(fā),希望我能幫她安排一戶人家住下。

她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有種山澗泉水的甘甜和暢快,說話的利落勁,讓人踏實。現(xiàn)在的年輕人起點都很高,曹毅環(huán)帶在身邊的高足,必定不一般,他那天暗示小葉和亮燈的關系,雖還不明確,但用意我是能猜到的。我回復鼓掌歡迎的表情,她再三強調(diào),她有過下鄉(xiāng)經(jīng)驗,有個睡覺的落腳地就行。

我決定不爬山了,得跟陳保水商量,把葉明朗的住處安排在哪戶人家最合適。城里來的,跟過去的下鄉(xiāng)不一樣了,不管條件是否簡陋,首要是干凈。走到村口,我看見陳保水在風雨橋和老五保盛躍飛說話。我打過招呼,把想法一講,他立馬說就去盛蓉和家,她老公上月剛外出打工,家里蓋的一棟兩層樓,有空房。過去湖區(qū)的村鎮(zhèn)很少有人蓋樓房,吃穿用度在船上和身上,房子蓋得再好,住的日子少,洪水一來,房子就淹了,頭年新房水淹一回泡一次,就塌了樣子。這幾年慢慢建房的多了,嶄新的安置房建起,別的村民不甘落后,在各家老宅基地上噌噌就蓋起來樓房了。

我當即同意。盛蓉和是村里的婦女主任,說話做事不怯場,家境這幾年改善不錯,跟老公也出去打過工,算是見過些世面。我說,你讓盛蓉和收拾好衛(wèi)生,問問她住一晚多少錢,到時記到我個人頭上。陳保水擺手說,來的都是客,為了村里的事,哪能讓你掏腰包,先住下再說吧。我拍他硬邦邦的腰,催他趕緊去辦事。他轉身就發(fā)動那輛在二手車市場淘寶買來的三輪摩托走遠了。我當初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開個小三輪,后來他告訴我,村里剩下的老人居多,腿腳不便,有個頭疼腦熱,需要送個糧米油鹽,三輪安全方便。沖這一點,我對這小子又刮目相看了。

我和陳保水沒少爭論把亮燈變亮的問題,但我們的出發(fā)點一致,這種爭論就變得有意思。他有股子干勁,也是寄望于我給亮燈“刺激”一下。我說,你希望我怎么刺激?他說,你們在省里,隨便想點辦法就成了。我不想他抱太高的期望值,告訴他,首先你這個村支書要打雞血。他擼起袖子,說我愿意打,但不曉得怎么打。我說你家老頭講“涉淺水者得魚蝦,涉深水者得蛟龍”,細細想就是這么回事,我真還佩服他。我告訴陳保水在找人策劃的事后,他對策劃高人的期待比我還強烈。我說,先不論人家能否想出發(fā)展好點子,首先我們得穩(wěn)扎穩(wěn)打,做好自己。他就再也不說“找刺激”的事,而是很本分努力地做著本職工作。我在他身上能看見些早年曹毅環(huán)鉚著勁讀書的影子,我打比方跟他說,若真能找到好的策劃點,就像一條路,修好了,車還要跑起來,修路的價值才顯現(xiàn)出來了。他摩拳擦掌,夸我:你來亮燈來對了!

我調(diào)侃他這話聽起來像領導表揚,他不好意思輕輕拍打自己的嘴。我心想,一個人與一個地方,也是講緣分的,我自小在山區(qū)長大,走多了彎來繞去的山路,人生半山腰,好的壞的也有所經(jīng)歷,到湖邊上打開一下心界,都是上天的安排。

我又一次夢到了小魏子。白天忙碌我很少想他,晚上安靜了卻常夢見。他一直往前奔跑。我看不到那張臉,天飄著纖細的雨絲,我的喊聲被雨淋濕,落在地上,像一顆顆珠子嘭嘭滾動。我們之間的距離讓人焦慮不安,他從什么時候開始跑得這么快,我居然追不上一個孩子,又疑惑他并不是小魏子,那就更想知道他是誰,心情愈迫切,灼燒之感愈烈。有人敲門,這才把我從夢中拉回現(xiàn)實。

我迷蒙著睜開眼,天色是灰黑的,耳畔傳來兩三下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伴著一個低低的聲音,起床啦,公雞已經(jīng)叫啦。

我想起昨晚答應葉明朗的事,要陪她爬山看日出。我匆忙洗漱完,鬧鐘才響起,她站在門口,有些抱歉地說,擇床,迷糊糊的,睡不著,比約定時間早了點。我擦洗了一把臉,嘴里說沒事,但聲音被毛巾擋住,不知她聽到?jīng)]有。

葉明朗昨天堅持不讓我們?nèi)ソ?,下高鐵后在城里吃了晚飯再打出租過來的。她穿一身戶外,推著一個小拉桿箱,拉桿處放著一個電腦包。我認出她上衣的品牌是始祖鳥,褲子是兩個半環(huán)相扣的安德瑪。那只骷髏鳥,是生活在侏羅紀晚年的小恐龍,不過是頭部像鳥、身上有羽毛而已,在希臘文中是古代翅膀的意思,這不是我自己了解的,是小魏子告訴我的。他纏著我逛過專賣店,一看標價,我實在是舍不得,小孩子長個子快,眨一眼就淘汰了。他并不是要追品牌,就喜歡骷髏鳥的圖案,哼哼唧唧的磨不過了,最后我哄他選了一頂還能接受價格的棒球帽,才把他帶出那家冷氣過足的商場。

陳保水拎著葉明朗的箱子,我們把她領進盛蓉和家。她看到臨時落腳地干凈整潔,甚為滿意,但也沒有多少客套話。和屋主人寒暄過,她說,明早陪我去爬山?我遲疑了一下,說行啊,我還沒正經(jīng)爬上去過。她打了個響指,說那我到時去村部叫你,我起得早。沒有導師在身旁,她變活潑了,也像是對村里情況做過了調(diào)查。

為什么一大早去爬山?陳保水悄悄跟我嘀咕,被她聽到了。她眼角翹了翹,莞爾一笑,說陳支書哪有那么多為什么,爬山鍛煉身體,正好看看亮燈的風景,一起去爬?陳保水訕訕地笑,從小爬起,爬厭了。我也跟著笑,葉博士要看清楚我們亮燈村,然后畫幅最美的圖。葉明朗得意地說,那可不是,這段時間我都在研究亮燈,曹師訓導過我們,時間不是用來浪費的。

我蠻喜歡她這樣的性格,說話干脆,不拖泥帶水,做事的人時間觀念最重要。待她把屋子的功能熟悉,想到這一天奔波,我不想打擾她休息,就起身告辭。我從盛蓉和家走出來,她送下來,走到院子外,說道,亮燈名不副實啊,黑燈瞎火的。

我臉唰地就紅了,好像是聽人批評自己家,心生不快,也有些羞愧。幸好夜里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轉身去喊陳保水,說葉博士的批評就是我們工作的動力。他栽著頭不說話,也估計心里不爽。月初,云厚,沒有星光月色迎接她。我看了看村道,節(jié)能自動燈的光忽閃忽閃,弱弱地閃著,村里人家早已閉戶熄燈,安靜的夜晚,被一張黑色大幕鋪天蓋地罩住了。

沿著亮江走一段,然后上山,我也變成了一個導游。河床里石頭多,方圓長短有別,大小色澤各異,水清流淺,沿途偶爾遇到幾只體形嬌小的白鷺扇翅飛遠,駐足在露出尖角的大青石上,照著石縫下的水面,梳理瘦長的影子。葉明朗拿出手機拍個不停,夸贊這里生態(tài)好。

生態(tài)幾好巴好,白鷺鉤(都)揮(飛)來了。我模仿當?shù)厝丝谝粽f上幾句方言,惹得她捂嘴笑,說,魏書記融入得真快。山上栽植著馬尾松、水杉和不知名的矮灌木,長得郁郁蔥蔥。山間小路盤旋向上,極少分岔。走到半山腰,再往上走,就沒有路了。封山育林,禁止砍伐,野蠻生長,上山的人少之又少。山那邊是哪里?有人說是隔壁鄉(xiāng)鎮(zhèn)的后山,有人說是公路,沒個確定的說法,就好像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天天擺在面前,卻從沒引起過注意。

站在山頭上,往東北方向看得到一片洲灘,入秋后,蘆花銀白如雪,會有趕早來的年輕人搶著晨光拍婚紗照。我實地勘查過,有一大片廢土,疙疙瘩瘩,很多碎瓦片暴露眼前。傳說那里曾是南宋初年楊幺帶農(nóng)民起義的藏身、練兵之地,打過仗,死過人,也沉過船。有人想承包下來做葦場,發(fā)現(xiàn)總不長物,蘆葦不生,別的雜草也不生,刨去上面幾厘米厚的土,發(fā)現(xiàn)了很多瓷器。品相好的被博物館、瓷器館挑走了,殘缺的被收藏者打包買下,不知是當年的窯址還是運瓷器的船沉沒傾覆于此,至今說法不一。但可以斷定的是多少年前這是汪洋一片。腳下的瓦礫碎石踩得響,這些都讓我激動,歷史不去翻,就積滿塵灰,你翻動它,它就藏金躲銀。后來我興致勃勃請教省里一位瓷器研究專家,他一句話消解了我的期待:“那不過是些再平常不過的民窯,破碗碎罐,年代久也不值錢啊。”我立刻明白那塊地空蕩蕩的任人踩踏的原因了。臨別時,專家又耐人尋味地說,重要的東西是眼睛看不見的。

我轉述給葉明朗,她說,這是小王子說的,我覺得挺正確的。

亮燈村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是我們看不見的呢?我嘀咕著,和她邊走邊聊。她做思索狀,腳步加快,我趕了幾步,沒話找話地問道,聽說你老家是巴丘?她停下來,看著我的眼睛,像是在問我是不是想八卦什么。她臉上卻笑著回答,南水橋,我導師告訴你的吧?我答道,南水橋大名鼎鼎,出將軍的縣,革命老區(qū)。她并不領我的情,說沾著革命的光,過去戴著貧困縣的帽子不愿摘,其實藏富于民,圖的是政策傾斜,每年大筆的轉移支付。不得不說,她和曹毅環(huán)一樣喜歡反向思維,讓人刮目相看,我稱贊道,你看問題蠻深刻的。她嘆息一聲,捷徑都是最遠的路。

地方上的事,面上的底下的,道理和事實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戳穿罷了,但這么講也有失公允,待在象牙塔里,哪有基層工作難的切身感觸,站不同的山上唱不同的歌,時代不同,政策左右,也怨不得地方政府和基層干部。到了鄉(xiāng)下,我既身陷其中,又必須跳出來思考。

她問我亮燈村民的年齡比例,又問我互聯(lián)網(wǎng)應用遭遇農(nóng)村老齡化問題。我說,農(nóng)民是風險厭惡型的生產(chǎn)消費者,慎重選擇新技術應用是必然的。偏遠山村通信基礎條件滯后,影響了網(wǎng)絡信號覆蓋,考慮基礎建設先行是首要的,也是地方政府最棘手的,投入與回報不成正比。她搖頭擺手,說課堂上討論過“鄉(xiāng)村的流變結構”,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的體驗經(jīng)濟,是年輕人的鐘愛,農(nóng)村的老人顯然不可能成為其生力軍,他們還是喜歡隔三岔五地出山趕集,見面,吹牛,買東西,也賣點積余的農(nóng)產(chǎn)品,這應該被視為留守老人的社會交往。即使是中年農(nóng)民,突然讓他改變習慣,在看不見的網(wǎng)絡上購買種子化肥,他都感覺是冒著天大的風險,一年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是萬萬不能瞎耽誤的。

我佩服她的一針見血,能看到事情的癥結上。即使是有的地方干部,還是只能頭痛醫(yī)頭,腳痛治腳。我問她,你們在課堂上高談闊論,城里生城里長的年輕學生能領悟到多少精髓,畢業(yè)后會心甘情愿去田間地頭扎根嗎?

葉明朗略加思索,不以為然地說,選擇一件事情,不是因為看不到結果就放棄,而是因為去做了才有不一樣的結果。這個理,對那些學生和每一個人,都是同一個理。

我們沉默了片刻,又抬起頭往山上走。周圍鳥聲啁啾,聲聲脆亮,天光已經(jīng)漸漸明朗起來。太陽顏色如嬰兒紅,浮凸在水天相接處。水面上像鋪著一塊巨大鑲金邊的絲綢,由鮭紅向橙黃過渡,水上的光把天空洗得更亮了。走到一塊凸出去的矮巖上,眼前沒有了遮擋,雖然不是最高處,但開闊的水域漸漸從叢林間展露眼前,風景一覽無余地打開了。亮燈村的屋舍首尾相連,統(tǒng)一新建的漁民新居,像幾塊顏色混搭的積木,藏身在深藍的湖面和灰綠的大地之間。那條通向村外的道路,黑色的路面被陽光照耀,像漂著貝殼白的浪花。掛在竹竿上的魚鲞在風中搖晃,穿過田野,綿延而去的,是更大的曠野,也是被湖水滋養(yǎng)過的村莊。

葉明朗突然問我,從省城下來,你覺得亮燈比過去變好了嗎?我也曾經(jīng)萌生過這樣的疑問,原生態(tài)的亮燈,有煙火有喧鬧有冷暖的村莊,似乎是離我們遠去了。我腦子快速盤旋,卻不知從哪里回答,只好含糊地說,任何時候的變化,都不能用絕對的好或壞來概括吧。她撇嘴一笑,好像是對這類其實沒有任何觀點的話表示不滿。我接著說,比如村里的基礎硬件是好了,但年輕人都出去了,地荒了不少,只有老人會去翻耕;漁民沒法捕魚了,似乎丟了本行,但上岸轉產(chǎn)另謀生計了,還是可以干與老活計相關的,做餐飲,賣風干魚,蝦稻套養(yǎng),水產(chǎn)養(yǎng)殖,去做護漁員旱澇保收也不錯。

走在前面的她停下來,轉頭看著我,并不接續(xù)我們前面的討論,卻說,你看上去有點憂郁,像憂郁的大叔,別人對你有過這樣的第一印象嗎?

我故意做了個夸張的表情說,有嗎,怎么會是這個印象?嘴里這么說,心中卻記起剛到亮燈不久,當?shù)亟M織部的領導來看我,先夸獎我看起來老成,我心里說這就不是說我顯老嘛。又說我有藝術家的范,我這才沒忍住問對方,沒留長發(fā),沒奇裝異服,何以見得?他說一個人稍不留神,就會不自覺地把身上的憂郁氣質(zhì)暴露了。我倒不覺得這個印象有多不好,恰好說明了生命底色中的東西,怎么也修飾改變不了的,只是憂郁的人顯老相,讓我有點小受傷。

她不回答我,徑直朝前走了。走急了,我的小腿肌肉有緊繃的吃力感,我看她的劉海被汗珠沾濕,一小綹小綹地,貼著額頭,變成了卡通里的小丸子發(fā)型。昨晚離開盛蓉和家,陳保水悄悄問我,小姑娘能行嗎,曹教授不來是不是怕我們出不起錢?人是我請來的,我裝無所謂地說,曹教授太忙,小葉好歹也是博士,是曹教授的弟子,沒理由小瞧她的。我把曹毅環(huán)送我的話轉送他,凡事你去信,信了就能成。

葉明朗本科讀的是地理信息科學,碩士轉的土地資源管理,都屬于地理科學專業(yè),幫好幾個地方成功打造過省里的地理標志產(chǎn)品,讀到博士竟然選的是鄉(xiāng)村問題研究。曹毅環(huán)說出這些信息,我又好奇又訝異,平常沒覺得自己有多與時代相隔,聽到年輕一代的想法經(jīng)歷后,就有種被巨大的驚嘆擊中之感。

湖風遠遠吹來,山間一下就清爽了,她額上的頭發(fā)被吹干,搖頭之際又在眼睛上活蹦亂跳起來。我們坐著休息了一會兒,她突然站起身,意味深長地說,這里我好像來過。我說,故地重游?小時候被家長帶來這里完全有可能的。她呵呵一笑,風景舊曾諳。她的笑很容易感染人,我也開心地說,如果有這樣的感覺,那就太好了,說明這次的合作成功了一半。

葉明朗說,我很懷念讀本科、碩士時做田野調(diào)查的日子,不管是炎夏酷暑還是數(shù)九寒冬,白天到田間地頭采訪勞作的農(nóng)民,晚上就在蚊蟲飛舞的院子或寒風呼嘯的屋里與農(nóng)民聊天交心,吃地道的風味,有時就地取材動手下廚,條件艱苦卻并沒人埋怨,那也不僅是學術研究上的新鮮體驗,對一個人的生活和成長而言,也是終生難得的大收獲。

我心中對她又多了些敬意,下鄉(xiāng)前要聽到這些話,我一定為我的猶豫慚愧。我說,走進生活之中是對的,真實的人生虛擬不出來。葉明朗擺擺手說,浪漫主義者都在虛擬人生,我不是浪漫主義者,但務實者也要務虛,有時候人不能只追求精確的東西。

這些話從她嘴里說出來,總是感覺有著更深的深意,我腦子時刻在加速轉動,我們總在想象一種鄉(xiāng)村,想象一種農(nóng)民,卻沒有把他們想象成現(xiàn)代社會的一分子,缺少了這種想象,視野又怎么能打開。這么一想,我就有些小興奮,葉明朗的到來,說不定她才是那盞“燈”。

從半山腰下來,我們?nèi)ナ⑷睾图页栽绮?。五個小碟,蘭花蘿卜、油炸蠶豆、腌酸菜、蔥花炒蛋、油瀝小魚,一碗放豬肉炒碼的面條。盛蓉和做壇子菜是把好手,又清爽又開胃。漁民水上做事,要吃鹽吃咸,收網(wǎng)抬魚撐船,雙腳在淤泥里踩動,都是費力出汗的事,吃淡了寡味,所以蘭花蘿卜必備,吃多也就吃出感情了,一日三餐少不了。我怕辣,第一次吃得咂巴著嘴,嗖嗖地往嘴里換空氣。盛蓉和做事用心,往后給我的在辣椒配量上減了,蘿卜吃起來有酸甜味。

葉明朗也不客氣,拍著手說,看著就食欲大增。握起筷子夾幾片蘿卜塞進嘴里,嚼得咯吱脆響。我問她,你不怕辣?她笑著看我,這是個什么問法?我重復道,你不怕辣。她嘴里吞著面,含混地說,你知道我綽號不,“辣不怕”就是我。一旁的盛蓉和打趣地說,怕辣的只有魏書記。我笨笨地點頭,樂了起來。

立秋后,亮燈已經(jīng)有人家在晾曬蘿卜,準備儲過冬吃的壇子菜。湖區(qū)的田疇上,盛產(chǎn)一種皮薄肉嫩光潔的鮮蘿卜,切成片狀,稍稍風干,輔之以辣椒粉、鹽和香油,就能鹵制成風味獨特的醬菜,吃起來鮮香脆辣。蘿卜到處有,在別的地方,變成了蘿卜條、蘿卜絲,制作方法改了樣,雖各有風味,但蘭花蘿卜在當?shù)厥且唤^。

盛蓉和聽到葉明朗邊吃邊贊美,就驕傲地說,我們這里的蘭花蘿卜,制作的歷史最早要從清代算起,我家的這個做法爽口味道與眾不同,有家傳秘笈,是我媽手把手教的。我聽陳保水講過她的本事,她傳承了這個手藝,過去被縣里一家蘭花蘿卜廠請去當技術指導,領過幾年工資,她屋里幾件用過些年頭的電器,都是拿工資買的,亮燈當年可沒幾戶人家有這么齊全。

小碟一掃而空,面湯一滴不剩,葉明朗吃完后眼神放光,愣愣地看著我,不知是蘭花蘿卜辣到了,還是在回味這頓開胃的早餐??粗獗P光碟,我開心地說,葉博士,我們到村里轉轉,想看點什么?她說,客隨主便,你帶我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我說,那依著保水做的安排,先帶你看看釀酒坊。

我們穿過幾間錯落的房屋,屋前屋后都散落著幾件漁業(yè)用具和船上工具,破洞的漁網(wǎng),發(fā)白的纜繩,灰撲撲的浮筒,殘缺的船板和劃槳??諝饫锟傆泄缮⒉蝗サ聂~腥味,時有時無,時濃時淡,好像黏附在屋墻上,多少年都不會變。手一摸,就變成曙白的塵灰撲撲地落下來。亮燈村種地的人少,也許與漁民在水上漂習慣了,上了岸,一下還不能轉型為農(nóng)民,加上種水稻的收益,大家看在眼里算在心里,歡天喜地忙碌一年,要么是谷賤傷農(nóng),要么是增產(chǎn)不增收,戲唱了不好看也不好聽。

我問葉明朗怎么看農(nóng)業(yè)和種地的問題,她不愧是曹毅環(huán)的高足,幾句話就看出理論底子。她說,古典經(jīng)濟學與馬克思主義的傳統(tǒng),都反復在挖掘農(nóng)業(yè)中的規(guī)模效應。我說這是曹毅環(huán)飯碗里的研究。她點頭說理論的公共性其實人人都懂,但現(xiàn)實的殘酷性在于,農(nóng)業(yè)的產(chǎn)銷像是同性排斥,永遠不可兼得。

來到亮燈后,我就從沒想過要去發(fā)動漁民種地,除了種地收益少的原因,更多是骨子里的,兩個群體有著天然的差異,安居樂業(yè)的田耕,哪比得上居無定所的流浪、變幻和邂逅。腦筋活的漁民,駕著大船,水上走得久,索性在甲板上搞幾個大泡沫箱,種蔬菜,養(yǎng)幾只雞鴨。對他們來說,水就是大地,有水就有一切。

說話之間,我們走到村十字路口,半棟新建的環(huán)保磚屋還沒粉刷外墻,舊房子的門匾上,掉了漆色的招牌:打魚佬酒家。這是個釀酒作坊,用的是古法蒸餾,釀的純糧食酒,老板是盛全伍,村里人習慣喊“老盛家”。

盛躍飛從酒坊里出來,臉紅撲撲的。看見我們,他迎過來,比畫了兩根指頭。屋里的盛全伍有什么事要交代,追著喊道,盛二兩,慢咯些跑。他們嘴里的“走”與“跑”是同一個詞,走就是跑,跑也是跑。盛躍飛停步,慢悠悠轉回頭,吐了個酒嗝說,有屁快放!

葉明朗開心地笑起來,問我,名字有來歷,二兩酒量很一般嘛。我趕緊搖頭,說可別小瞧,他是有故事的人。

盛躍飛洗腳上岸后,一直還沒結婚成家,不是不想結婚,是結不起,或者說是要結婚的人,因為喝酒耽誤了。他從小就在水上漂,出一次水,打一網(wǎng)魚,就要酒醉三天,比老話講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還要惡劣。有回在六門閘彎船,救了一個失足落水的寡婦,又有人說是寡婦尋短見,讓他撿了漏。寡婦年紀比他大,救人一命,兩人就好上了,起初他想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多打魚掙點錢,把岸上的家也給安了。嗜酒的毛病改不了,喝了酒手腳就重,重了就有磕碰打斗,打斗起來就忘了形,寡婦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他的臉上也是剛結痂又添新抓痕。寡婦本就是個倔脾氣的人,有天趁著他喝醉,船靠岸,卷了錢物跑了。個中細節(jié),不知真假,盛躍飛也不怕丟丑,人家問,他換著說法回答,像是編別人的故事,但喝酒后一把鼻涕一把淚,辛酸真切得很,讓人不得不信這就是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有天晚上我請他喝酒,想把他的往事撩出些真相,但他偏不上當,像是壓根沒發(fā)生過,或者是早忘記了傷心舊事,反而讓我猜猜他的酒量,我說猜不著,不會是一直喝吧。他搖頭,先伸出食指,再伸出中指,像是比了個慶祝勝利的動作。我說,二兩不過岡?他眼一閉,繼續(xù)搖頭。我覺得他這身體絕無可能是兩斤的量,不會看走眼的,懶得瞎猜了。我不接話了,他急了,趕緊揭秘,左手拎起酒瓶左右搖晃,右手握拳,然后又重復了一遍動作,說一斤酒每次喝到只剩二兩,不到這份上不盡興啊。我哈哈笑起來,又幫他倒?jié)M酒,說他是酒醉人不醉,算術做得好。

盛全伍的新酒清早剛出鍋,讓我們品一品頭道酒。葉明朗捏著鼻子不肯品,說聞一聞就醉了??次覀兤肪朴凶逃形?,她忍不住也淺抿了一口,咂咂嘴,說這酒好啊,像老班章茶,有回甘感。盛全伍并沒喝過老班章,聽到是好評,立馬驕傲地伸出大拇指。老盛家的打魚佬酒,方圓村鎮(zhèn)有名得很,出酒沒幾天就會被買空,有時盛全伍也開著小四輪去城里給幾個老客戶送酒,人家一次買三五十斤,用配好的枸杞、海馬、人參、天麻封壇,假以時日,不比電視廣告宣傳的養(yǎng)生酒效果差。

葉明朗問,怎么不注冊個標?盛全伍說,這么小的量,打死也沒想過商標的事。我補充說,打魚佬的酒靠的是喝酒人的口頭傳播和懂酒人的口碑,我也問詢過工商局,小家作坊,不量產(chǎn)就沒法申請。葉明朗說,那就想辦法量產(chǎn),搞個村辦酒廠,讓盛大哥當大股東,技術入股。

盛全伍一個勁搖頭擺手,說牛皮可不敢隨便吹,沒資金沒場地,還當大股東?說得那么簡單。葉明朗說,當然是不簡單,但人要有夢想嘛,連夢想都不敢有,那發(fā)展也不要想嘍。她看著我,又看看盛全伍,我臉上有些發(fā)澀。我承認是我?guī)退麄僷ass了這個念想。世界上原本有些事是不敢想,想了也不敢干。沖這一點,葉明朗就比我大膽,至少她敢想。亮燈要的不就是敢闖敢干的人嗎?我偷偷給曹毅環(huán)發(fā)信息:令徒是個人才!

我沒想到葉明朗和陳大爹一見如故。那天我陪她去找陳大爹采訪,陳保水留我們吃飯。進了門,陳大爹搓揉著膝蓋,那里的關節(jié)早已變形,像一塊蟠屈奇特的癭瘤木。這是吃水上飯的人的常見病,風濕、關節(jié)炎、肺弱。她立刻擼起袖子,說她未婚夫中醫(yī)學博士剛畢業(yè),她跟著學過穴位按摩,就當起了按摩師。

葉明朗邊按邊聊天,說起陳大爹當漁業(yè)隊長的傳奇,尤其是上了湖,哪里深淺,哪里彎繞,您在就是上了保險,人家都叫您“活地圖”。人人都有虛榮心,省城來的博士這么贊美,陳大爹精神立刻抖擻起來。湖泊變遷、漁民軼事、漁村歷史、婚喪嫁娶,葉明朗像做社會學調(diào)查,悄悄把一支錄音筆放在桌角。兩人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嘰里呱啦,談笑風生,我都插不上話。陳保水添了幾次茶水,示意父親不要話癆,但陳大爹興致高,說話如開了閘的水流向旱地,水花歡蹦亂跳,又像是終于逮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恨不得把一輩子的話說完。我算是認清陳保水話多的原因了,還是遺傳基因決定的。有個間隙,他趁葉明朗起身小解,低聲說,我總覺得小姑娘像一個人?

我說,像誰???他瞪了一眼說,說了你也不認識。我說,您講了我不就認識了嗎?

他神秘兮兮,靠近我耳旁,說,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盛家妹子嗎?我睜大眼睛,尖起耳朵,一言不發(fā)了。我和葉明朗第二次打照面,交情還沒熟到可以打聽人家家事的地步。但陳大爹這么一說,我想曹毅環(huán)也不是空穴來風,多少是知道點內(nèi)情。我正要和大爹繼續(xù)探討,葉明朗回來了,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大爹,我笑了笑,她很快忽略了我,又和陳大爹聊起了這個地方產(chǎn)酒的歷史。

陳大爹也像忘記剛與我說的這茬事,用手蘸了水在桌上畫了一個圓,說這個是代表洞庭湖平原,過去臨水的地方有大碼頭,酒是碼頭文化,南來北往的人,停船靠岸,探親會友,提壺買酒,推杯換盞。那時候的巴丘酒業(yè)盛行,有“三十六米鋪,七十二糟房”之說,名氣在外的有杜康記、永昌行、怡興祥等,前店后廠,滿街飄香,一壺酒醉倒半城人。

我特別佩服那些說話活色生香的人,陳大爹就是這樣的人。他說著話,眼睛瞇縫,陶醉的模樣,真是像空氣中飄來醉人的酒香。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嗅了一口,葉明朗撲哧笑了起來。

陳大爹絲毫沒停的意思,滔滔不絕地說起那時候城里人有頭有臉的喝糧白酒中的“堆花”“鏡面”“冰梅”,又叫燒酒,請客送人,紅紙上毛筆寫酒名,裝瓶配對,捆扎后拎在手上走親訪友。碼頭工人、排古佬、漁民只能喝頭鍋子酒和尾子酒勾兌的大路貨,又叫二鍋頭,價格便宜,喝起來辣喉勁大。

陳大爹又發(fā)了一番感慨,酒是糧食精,祛濕寒,漁民少不了,我們湖區(qū)的人喝早酒,晚上睡前也要抿兩口。過去一個漁業(yè)隊每上交售鮮魚一千斤,獎白酒五斤,而漁業(yè)隊對漁民每交售鮮魚一百斤,獎白酒兩斤。那個時候,人人都愛酒,人人也都喝酒。葉明朗眨巴著眼睛說,亮燈真可以考慮自己辦個小酒廠,或者找人投資,控制規(guī)模,肯定有市場和效益的。

跑了幾日,葉明朗每天都興致勃勃,一點累乏之意也沒有。此前,陳保水多嘴,說了一句話,葉博士每天東家西家采訪,也沒忙出個什么結果。他小瞧葉明朗,陳大爹就生氣了,說真金不怕火來燒,明珠不怕魚目混,人家小葉博士看一眼,就知道有知識,你不讀書能瞎鼓搗個什么名堂。陳保水百般解釋不是惡意詆毀,陳大爹又是一頓訓斥,好像是替自己的親閨女維護。

到了周末,葉明朗想去湖上兜個風,我原本聯(lián)系借了漁政的船艇,卻臨時接到通知要參加市里的項目會。我跟她解釋,她也不介意,說改時間再去,就留在盛蓉和家整理采訪錄音,梳理一下思路。

會是市文旅局組織的,我進了會場一問才知道是個“神仙會”,主題是新文旅項目申報,但完全沒定思路和方向。大家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也沒拉扯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我拍下會標傳給葉明朗,半個小時后她才回了一張露出齙牙的笑臉表情。

趁著大家七嘴八舌,我到樓下的史志辦串門,之前結識的一位副主任,給我找了兩本上世紀九十年代編撰的巴丘文史資料輯。我?guī)Щ貢觯x到幾篇回憶解放前地下黨活動的口述文章,作者中沒有葉廣志,但在一篇文章中讀到了有關他的事跡,大意是說他十三歲參與交通站情報的傳遞,機靈勇敢,后來在執(zhí)行渡江戰(zhàn)役的特殊任務中負傷,被亮燈村漁民保護,解放后先后在公安、司法戰(zhàn)線工作,又擔任地委主要領導多年。

會議結束,我又被拖著吃了頓閑拉胡扯的晚飯,回亮燈的時間有點晚了。從主干道拐上一條鄉(xiāng)間公路,路上很黑,夜空里的星辰格外明亮,我突然興致一來,把車停在路邊,打開手機夜景模式,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葉明朗,她很快回復,問我回來了嗎,要不要一起去看湖?我說一刻鐘到,你在路口等我。

離村一公里有個老碼頭,老碼頭離湖不到三百米,老式紅磚砌了一座簡陋的燈塔,四面用厚玻璃鑲罩著,這些年風吹雨淋,只剩下個殼。過去每天會有村里的老人等天黑之后,爬幾步臺階往大油斗里加油,點燃燈火,一斗油正好保一夜不滅。也有個說法,油燈很神,遇上狂風暴雨,燈若突然熄了,就預示那夜會有人翻船遇難。老一輩說起哪一回燈滅了,天蒙蒙亮,村里就傳來了傷心慟意的哭聲。陳年舊事,孰知真假,我當時聽了心里總覺得怪怪的。

從村里去老碼頭有條瘦長的水泥路,車可以通行,葉明朗上車,問我下午的會有收獲嗎。我說,不是正想聽你的高見。她比畫著我們身高的差距,笑著說,高人才有高見,矮個子只有矮見。我笑著說,依我們老家的說法,個子矮,點子多。她不和我貧嘴了,很認真地問我,為什么有人會仰著腦袋伸長脖子,借助望遠鏡看夜空,看那些閃耀著又在百萬年前就消失的星辰?

我說,是不是只有在無邊無際面前,人才會感到渺小。她點頭又搖頭,說,人也只有在遙望時,產(chǎn)生探尋的欲望,人飛往太空的夢想不就是遙望時產(chǎn)生的念頭嗎?我還想說什么,已經(jīng)到了離湖最近的停車處。

打開車門,一股風灌進來。夜風沁涼,把衣服裹緊一些,在衣服與皮膚摩擦的瞬間,又生出些熱量。葉明朗癡癡地望著,燈塔孤獨地站成一尊黑影,湖上深邃,天地之間都是黑藍,但這黑藍色又是發(fā)光的,真是奇怪。如果是過去,有漁船夜歸,有漁民夜捕,有釣者夜釣,人也會給湖帶去亮光。

葉明朗伸出雙手,像是要抓住夜風,然后轉頭問我,為什么大地上有山巒有湖泊有深谷?我答道,是因為地殼運動?但我知道她想告訴我的肯定不是這個答案。她的手在空中畫著圓,說,其實我們看到的是一片廢墟。我驚訝她的說法,廢墟?她似乎瞧不起我的驚訝,說,山峰隆起,深淵崩裂,有高低起伏,有峭立塌陷,我挺喜歡這樣的墮落,這樣的廢墟。我故意抬杠,墮落和廢墟是你們的修辭吧,現(xiàn)實可不是修辭。

她不說話了,怔怔地盯著什么也看不到的遠處湖面。過去我在村里,到了晚上,寂寞難挨,但到湖邊走一走,聽著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的湖水聲,心里會慢慢暖和起來,人一暖和了,寂寞也就排空了。夜風緊起來了,我擔心她感冒著涼,就提議往回走。她說再坐坐吧。我脫下外套遞給她,裹緊衣服,席地而坐。

風制造著沉默,也在打破沉默。她說,每個地方都有它的故事,我給你講閨蜜同學的一個故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等著她的故事。她故意沉默,我說,那你快講講,洗耳恭聽。

湖面上有的地方黑,有的地方水光反射,像是挑動著要燃燒完的燈芯,撥出一小片光花。葉明朗把看向遠處的目光收回來,說閨蜜拿到農(nóng)大的錄取通知,家里人一片反對聲,說一個女孩子讀什么農(nóng)業(yè),人家都往大城市往國外走,難道還要倒退回鄉(xiāng)村。只有爺爺很開心,爺爺年齡大了,身體也不怎么好,那段日子還違反醫(yī)生的規(guī)定,破例小酌了兩杯。閨蜜不明白爺爺為什么高興,后來爺爺在病逝前把她叫到病床前,說希望她以后把學到的知識多為鄉(xiāng)村做點事。

我說,你同學的爺爺是干嗎的,老農(nóng)民?她說,閨蜜的爺爺曾經(jīng)干過地下黨,后來是市里離休老干部,逢年過節(jié)享受著被市委書記登門慰問的高級待遇。閨蜜從家人那里得知,爺爺年輕時結過婚,當時為了掩護身份,組織上安排的,但后來回城這段關系就結束了,兩人也沒有真正地生活在一起,那個農(nóng)村老婆也從沒進城找過他。

我說,那個革命的年代,有太多這樣的悲歡離合了。她說,你說愛情是不是從來都如此脆弱。我說,你就這么肯定是愛情,也許當時她爺爺只是為了革命事業(yè)。那你問問閨蜜,她爺爺后來是不是很愧疚?她說,爺爺去世時交代要把所有工資積蓄都捐出來,之所以有這樣的念想,既是為廣義的鄉(xiāng)村,也許真是有贖罪的想法。我說,兩者都有吧。她說,唉,誰說得清呢,往事不提也罷。我說,你知道嗎,故事有一個功能,就是喚醒。她說,為什么要喚醒,人任性一點,沉溺過去有什么不好呢?我說,喚醒且不沉溺,是要面對未來,“未來”說起來好聽,但太多不確定會讓人并不想那么快走進未來。她說,亮燈的未來,你有信心嗎?我感到了些涼意,搓了搓手說,別岔開,先說為什么要講這個故事。她說,你不覺得此時你是最好的聽眾嗎?我“揭穿”她說,有人講自己的故事,總喜歡安插到他人身上。她歡歡地笑起來,我說,你這個“小說家”露餡了吧。

遠處有水聲,但什么也看不見。葉明朗把頭扭過去,偷偷瞄我兩眼,又假裝看向遠處。我嘆聲氣,說你聽說了嗎,那個女人一生未嫁。她也長長地吁了口氣,緩緩地說,我不是故意的,其實我講的就是我家的故事,我沒見過那個人,但爺爺說她也是我的奶奶。

我不知該如何接續(xù)這個話題。葉明朗聲音低沉,接著說,很長一段時間在我們家都不允許提她的名字,爺爺進城后,革命工作忙得昏天黑地,一年后,她托人把他的東西都送了回來,爺爺抽空找了她一次,不見人,聽村里人說遠嫁他鄉(xiāng)了。爺爺真以為她又結婚了,就再也沒回去找過她。

我心想,那個年代的人,有多少讓人痛惜的愛情故事啊。葉明朗喃喃自語,那些年,她為什么不來找他,為什么要撒謊呢,她一個人是怎么過來的?

我緩慢而凝重地說,這也是你到亮燈走這一趟最重要的原因吧?

葉明朗像是魔怔了,過一會兒才說,我要看看一個女人一輩子沒離開過的土地是什么模樣。她起身站立,粲然一笑,把手伸到我眼前。我被她拽起來,冷風吹得我哆嗦了一下。冷不冷?她問我。我搖頭說,我下鄉(xiāng)來到亮燈,第一感覺它的名字真好聽,一定是個溫暖的地方。她從背后推著我,說,大叔趕緊走起,亮燈才會變亮。我什么也沒說,像是被一股力量托起,在風中輕快地跑起來。

又過了兩天,陳保水打電話來,說陳大爹喊我到家吃飯,給葉明朗餞行。那天我正從市里開完會往村里趕,小魏子十幾分鐘前發(fā)微信問我,夜晚是什么形狀的?我沒作答,又追問什么時候歸窩?“歸窩”這個詞是跟我母親學的。

上次回去也是和小魏子有關,學校老師此前發(fā)信息,周末青少年宮有場公益講座,通過選拔的孩子家長務必到場。小魏子叮囑我不得缺席,講座我遲到了,但也并不可惜,老師講課比較水,“信息學程序設計人才培養(yǎng)專題報告會”,光聽題目就提不起興趣。小魏子明年六月小學畢業(yè),我去了鄉(xiāng)下后,家里就是老人管著日常起居。他的學習能力不差,成績穩(wěn)居班級前列,但老人說他不是這里馬虎,就是那里自我要求不高,告狀過來,我一只耳朵進,另一只耳朵出。我勸老人,說別大人卷小孩卷,小學階段主要是多培養(yǎng)點興趣,快樂學習,健康成長。老人不聽勸,三天兩頭微信語音批評我管教不嚴,將來必定后悔。說多了我也有了錯覺,以為“后悔”離我不遙遠了。我知道小魏子的心思,既不想興趣班占了太多業(yè)余時間,又不敢在老師面前直接拒絕。對他試探性的提問,我回復:你的選擇你做主。接著又補了一句:去參加一下也無妨,老爸全資贊助。他回了一個悶悶不樂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有時閉眼想到他,就是看到他扒拉地球儀的模樣。他從小喜歡研究地圖,最高的山最深的海溝,最大的草原最長的河流,地球儀換了好幾個。他把口水流在美利堅合眾國的版圖上,也把鼻涕擦在南極冰川上。無聊的時候,他就跑到離家不遠的省圖書館,手里捏著一支微型激光筆,綠色的光點落在那只自動轉著的碩大地球儀上。這是一個銅制的地球儀,陸地海洋凹凸不平,他嘴里念叨著那些國家的名字和它們的面積人口首都,讓從身旁經(jīng)過的孩子把他當成怪物。

我撥通葉明朗的手機,她說,準備明天回學校,把這次收集整理的資料遞交導師,如果有需要,過段時間再來。

我當然不舍得她這么快離開,這一個星期突然覺得生活充實了許多。我問她想到好點子了嗎。她說暫時保密。我說,那太好了,保密就是有戲了,我回省城后替你向曹師請功。她說,我可沒邀功啊,今晚吃飯后陪我去湖邊散步,算你請功。我呵呵笑道,遵命。她說,友情提醒,大叔把眉頭展開一些。我說,不是距離產(chǎn)生美嗎。說這話是有來歷的,我們交往算得上很投緣,說話相處都有了一種心底生出的信任。有一次我說她與亮燈很有緣分,她卻說不如講我倆有緣分。我說那得感謝曹毅環(huán),她說下次找盛二兩把曹師放倒。還有一次她開玩笑問我,為什么眉頭像上了一把鎖,難道不能保持點距離,難道不知道距離產(chǎn)生美嗎?我被她逗樂了,眉頭展開,她眼疾手快拍了照,時不時拿著這張笑得很率真的照片在我眼前晃,調(diào)皮地說,你看看嘛,距離產(chǎn)生美。后來我看到她偶爾皺眉,也會拿這句話<\\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10\手享.eps>她。

盛全伍送來兩瓶老酒,盛蓉和送了剛揭壇的蘭花蘿卜,陳保水的廚藝超常發(fā)揮,一桌人熱鬧,陳大爹就把酒喝多了。帶著醉意的他,口無遮攔,話像網(wǎng)一樣就撒開了。他端著杯子,手顫抖著,說道,朗伢子啊,朗伢子哦。我們都噤聲,不知大爹要發(fā)表什么指示。

他刺溜飲盡杯中酒,神秘地說,當年,朗伢子的爺爺做地下黨的時候,來我們亮燈,說是執(zhí)行一個什么計劃,你們猜叫什么?

葉明朗和大爹已經(jīng)很熟了,他們私下見面聊天,有時不知是為什么事笑,笑得前俯后仰,有時又嘰嘰咕咕,像一對秘密共謀者。我猜他們不止一次聊到過盛家妹子,那個時候,她的表情就很感傷,我沒有打聽過盛家妹子的名字,亮燈村的人也似乎都忘記了。

陳大爹見我們不接話茬,自顧自倒?jié)M杯子,說道,那個叫漁火計劃,任務就是找上百名的漁民給解放軍當船工。陳保水插嘴,計劃成沒成?大爹白了他一眼,這是問的什么傻問題,天下都得了。我們都跟著笑起來,葉明朗遞了我一個眼色,我也會心笑了。前幾天我把在史志辦找到的那兩本文史資料輯給了她,口述文章中確實提到了漁火計劃,與陳大爹的講述大同小異。我問過她,資料輯里為什么沒有采訪她爺爺葉廣志的文章,知道原因嗎?她說,爺爺拒絕所有關于那段歷史的采訪,我也很好奇,死纏爛打問過爺爺,但到了亮燈后才一點點明白,爺爺是鐵了心要把秘密帶到另一個世界,包括所有的愧疚。

飯后,大家散了,葉明朗和陳大爹告別,兩人淚流滿面,一別三回頭,大爹一個勁地勸她莫哭,自己卻一把老淚止不住。陳保水喝了酒話更多,重復著一句話,葉博士留下來不走啦。陳大爹剜他一眼,說朗伢子是要跑大世界的人,你要說多請她回來,把這里當自己的家。葉明朗說,我有時間就會回來看大爹的,您和保水哥記得答應我要辦的事,讓村里的年輕人都回來,亮燈有人就有未來,等我們的漁火計劃成功實施,回來了保管不會差。

回來了不會差,一聽這話,我心頭一酸,眼睛紅了。走到湖邊,風一吹,酒勁慢慢散開。葉明朗抵不過大爹的勸酒,喝了三小杯,臉紅撲撲的了。我說,你要多來亮燈幾次,大爹保管把你的酒量培養(yǎng)出來。她假作嗔怪,沒點保護意識,讓我喝成酒迷糊,誰幫你們出點子。我馬上大包大攬說,下次你的酒我都替你喝了,你把最好的點子給亮燈想出來。

走到湖邊,葉明朗停下腳步,問我,你最想成為怎樣的人?我一時語塞,這個問題我也曾認真思考過,但沒有答案,因為我并沒有朝著那條道路上走。我反問,你呢?她不假思索地說,喂馬,劈柴,周游世界。我嬉笑道,這不是海子的詩嗎?我也曾經(jīng)想當個詩人,信不信我背給你聽。她也撲哧笑起來。她說,我就想過詩意的生活、自由的生活。

之前我們曾聊到農(nóng)大,我問她很多年輕人都會選擇金融貿(mào)易那類專業(yè),為什么她不走尋常路?她就給我講了七年前她大學本科男友的故事。那是一個來自川西北農(nóng)村的男生,他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就是上大學,下了車,坐地鐵,正是高峰,人海之中,波浪涌來,他突然有種溺水的感覺。他跟她說自己的擔心,他害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的家鄉(xiāng)很貧困,一家人為了他來上大學,攢了很久的錢,借了很多的錢,將來也要還很多的錢。他本科畢業(yè),沒有考研,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到了家鄉(xiāng),當了一名鄉(xiāng)鎮(zhèn)干部。他們兩地相隔,他主動少了聯(lián)系。時空會掩埋一切熱切的情感,她是無意中從同學群里才得知他犧牲的消息。那年夏天暴雨引發(fā)山洪,他跑到山里通知一戶人家,為了救一個老人,他們一起被泥石流沖走了。她后來去了事故地,聽說他原本不會死的,那個沒救成的老人,曾經(jīng)借給他父親八百塊錢,那是父親為了他能去縣城讀高中借的學費。葉明朗講完這個故事,靜默了,眼神暗了下來,我看到她臉上的淚痕,像夜空彗星消失的尾巴。

湖上的水汽,蔓延到岸上,爬到正在瘋長的蘆葦上,在風中發(fā)出潮濕的氣味。我說起小魏子喜歡地球儀的事。葉明朗說,喜歡地理的孩子長大都是浪漫主義者。我不以為然,學地理的人要腳踏實地,最接地氣,需要尊重常識,怎么和浪漫合而為一。她否定我的質(zhì)疑,說地理學家都是勇敢的探索者,人類每一次可望而不可即的探索,歸根到底都是由浪漫的熱情驅(qū)動的。我心想,研究理論的人總在尋找各種自圓其說的借口,反正老子也管不了兒子一輩子,夢總要人去做,實現(xiàn)與否,另當別論吧。

她不管我有沒有在聽,繼續(xù)講她的夢想,她曾經(jīng)迷上了地理學,想去探險,帶著測量和繪圖的技巧本領,成為沙克爾頓那樣的人。我說你說的這個沙克爾頓我沒聽說過,請原諒我孤陋寡聞。

她皺著眉,問我平常讀不讀書,看不看新聞,她還朝我白了我一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會笑的白眼。她說,沙克爾頓在南極探險的經(jīng)歷聞名于世,他的經(jīng)歷要搬上銀幕,會像伊麗莎白和甘地的故事一樣引起轟動。我故意逗她,真有你說的這么厲害?

她嘟了嘟嘴,說,我給你講講沙克爾頓四次南極探險中最驚心動魄的一次。他帶領“持久號”探險船于一九一四年八月從倫敦出發(fā),二十八名船員的探險目標是徒步橫穿南極大陸。行進中浮冰將船圍住,即將面臨沉船的危險。沙克爾頓那時只有一個愿望:活著走出去,一個都不能少。隨后的五個月里,二十八人登上了一塊巨大的浮冰,這塊浮冰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碎裂,并慢慢變小。在浮冰徹底碎裂前,他們分乘三艘救生船漂了七個晝夜后,登上了荒無人煙的大象島。沙克爾頓覺得不能坐以待斃,帶人乘坐最大的救生艇橫渡八百英里,來到了南喬治亞島的捕鯨站尋求幫助。捕鯨船經(jīng)歷了四次嘗試,終于從一段浮冰上穿過,留在島上的二十二個同伴安然無恙,每個人都獲救了。我們能想象得到嗎,這群人一年多時間在浮冰上的日子,那個艱難過程無法想象。

我聽得入迷,問她那艘探險船后來怎樣了。她掰著指頭,說,沉沒在南極冰下,已經(jīng)有一百年了。我說,沙克爾頓后來呢?她說,他四十七歲心臟病發(fā)作,死在了南喬治亞島上,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極地探險。我有些悵惋,說探險家多數(shù)都是客死他鄉(xiāng),但于他們而言,最好的歸宿是死在路上。我說小魏子昨天還跟我留言,要寫一個探險的故事,沙克爾頓的經(jīng)歷正好啟發(fā)一下他的靈感。她說,以后我和小魏子結伴旅行探險。我哈哈地笑起來,你們還應該去玩密室逃脫。

這段時間,陳保水配合我悄悄做了件事,他這次很得力,麻利地把路燈弄好了,村里的路到夜間明亮起來了。我沒主動跟葉明朗說,但看到她發(fā)了朋友圈,拍出照片里的小路,夜色中像一條游動的銀光帶,前方閃爍著一團火。葉明朗第二天大早趕市里坐高鐵,我送別她時,她鄭重其事地說,夜黑下來的時候,漁火要亮起來。

回到村部,我立刻在日記本上寫下這句話,并激動地朗誦著。我對曹毅環(huán)又添了一層感激,他派葉明朗來的決定太正確了。我們怎么就沒想到,漁火就是燈火,有了漁火,那才是亮燈村該有的模樣啊。我打開微信,琢磨著說幾句致謝的話,又不知說什么才合適,她卻發(fā)來一條信息:謝謝大叔帶給我的靈感,我們的漁火計劃,希望早日實現(xiàn)!

我回復她:葉爺爺在天上看著你,我替亮燈感謝你!

葉明朗回去后,起初還有信息,但各自忙碌,回復不及時,聯(lián)系也就不熱絡。有次我回省城跑年度項目資金的審批,想去趟農(nóng)大也沒成行。疫情管控的緊張度一點也沒減,我和陳保水難有閑工夫,慢慢也不再提到她。倒是陳大爹念叨過幾次,還是說朗伢子像盛家妹子,一個模子出來的。陳大爹是喝了酒說的,酒話我不信。

我問過他,為什么盛家妹子沒有去找過葉廣志?陳大爹一聲長嘆,說,過去那么些年,事情說不清了,都是命定吧。葉廣志回城后,盛家妹子固執(zhí)得很,自己駕著漁船悄悄躲了起來,有人說她跟別人結婚了,葉廣志大概是聽到這些消息,再也沒回來過亮燈。隔了有兩三年吧,葉廣志是真結婚了,盛家妹子回來了,不喜不悲的樣子,從此一個人在村里過生活。

一個月后,曹毅環(huán)給我打電話,左兜右轉,說,也不見你再邀請我去亮燈了。此前我給他電話匯報過葉明朗亮燈之行的表現(xiàn),他話里酸溜溜地“刺”我。我說,葉博士是替你老人家打前站,也沒了音訊,你老人家千請萬請不過來,我都急死啦。曹毅環(huán)說,你心里明鏡似的,還跟我兜圈子,明朗做的項目設計大綱,我看過后覺得非常好。我故意?他,說,先別王婆賣瓜,好不好還未經(jīng)我過目呢。他一點也不謙虛地說,名師出高徒。聽他這么驕傲,我心里挺受用的,但也擔心依葉明朗果敢的性格,不知落地的可行性多大。

曹毅環(huán)說內(nèi)容經(jīng)過討論后葉明朗還在改,隨后只給我發(fā)來一張項目書的封面圖:主題是“亮燈漁火季”,副題是八個字:

千盞漁火萬家燈火

曹毅環(huán)電話里也帶給我一個不順耳的消息,葉明朗最近忙著準備很多材料,農(nóng)大推薦她去香港科大參加優(yōu)才的一個項目,未來博士的課題和研究會集中在香港完成。我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就急了,嘟囔道,才剛開始,主創(chuàng)就撤啦。他安慰我,說明朗表態(tài)了,不管人在何方,心在亮燈,漁火燈火都會點燃的。我是真擔心一件事剛有個好的開頭,又中途夭折了,但也只好順著梯子下來,不忘給他敲警鐘:我只管要結果,學生完成不了的,導師可不能推托。

當天晚上,我上門找陳大爹討主意,想聽聽他怎么看漁火季這個創(chuàng)意,也是想再挖一挖還有哪些文化資源。沒想到他一聽“漁火”兩個字,就雙眼放光,從磨破皮的舊沙發(fā)椅上站起來,身體搖擺后立定,手抖著說,這是個大好事啊,亮燈的漁火過去可是遠近有名的,再說,“漁火”這兩個字就是成功啊。

陳保水也在一旁附和,腰挺得筆直的,顯得很激動,好像成功伸手可摘。我原以為要花很多口舌來溝通,沒想到就這么愉快地得到了大爹的認可。陳大爹眼,說,這是朗伢子出的主意吧。我伸出大拇指,說,什么都逃不出大爹的眼睛。

我們還在熱火朝天討論著,市文旅局的甘耀明來電話,開門見山,找我要漁火季的項目。他是局里分管文化旅游項目策劃推廣的副局長,和我也是校友,平時見面不多,但總比外人多一分親近。他說,趕緊把亮燈漁火季的創(chuàng)意報上來。我很納悶,他從哪里聽到的風聲,旋即想到是曹毅環(huán)泄密的,便故意裝糊涂地說,甘師兄從哪里道聽途說,八字沒一撇呢。

他頗為不滿地說,有一撇就有一捺,不要吃獨食啊。

年初市里下了任務書,謀劃后疫情時代的促消費、穩(wěn)增長,這兩年旅游蕭條,文旅部門急火攻心,領導都坐不住。我想他大概也是覺得這個點子好,就順著他的話說,獨木難成林,漁火季的文章,沒甘師兄助力,這份獨食我是吃不了的。他說,創(chuàng)意是你們的,落地也在亮燈,要奪也奪不走,我們到時再開個諸葛亮會研究,今天找你這么急,是省文旅廳有個“網(wǎng)紅村莊”的項目申報,要選中的話,連續(xù)三年,一年少說也有三五百萬的支持,我準備建議市里重點推一推亮燈。

聽說有資金支持,我也來勁了,答應盡快把項目報上去。甘耀明得意地說,就是嘛,我覺得有曹毅環(huán)出點子,省廳又有羅處長,也是我們自己人,這個項目必須拿下。我多嘴問道,省文旅廳是羅瓊管這個申報?他意識到說漏嘴,支吾道,你把項目書寫好,申報那一塊我們?nèi)幦?,志在必得。我心里明白了,肯定是羅瓊所在的處室分管,不然甘耀明不會這么自信。我說,如果是羅處長管這個項目,我就不給她添麻煩了。

他急了,馬上開炮了,魏東來,這么好的機會,你報也得報,不報也得報。我慢悠悠地說,甘局長報什么都行,不過和我無關。

漁火季的項目書遲遲沒有定稿,葉明朗像突然就消失沒了聯(lián)系,她是個做事認真的人,但這份等待讓人忐忑不安。有一天,她發(fā)信息給我,說項目申報的事曹師告訴她了,他們正商量著改,主要有些概念落地的可行性,最后定稿了再和曹師過來亮燈一趟。

情懷不能當飯吃,鄉(xiāng)愁不能改變現(xiàn)實。臨走前,她和我談到的設想,未來亮燈可以把老傳統(tǒng)工藝的現(xiàn)場體驗與網(wǎng)上傳播結合在一起推廣,國家級非遺保護代表性項目洞庭漁歌要打造成精品演出,讓外地游客和本地人來了有節(jié)目展演看,有傳統(tǒng)美食吃,有傳統(tǒng)手工和文創(chuàng)產(chǎn)品買,過境游就變成了目的地游。我承認這個餅畫得挺圓的,曹毅環(huán)說,把餅畫圓也不容易。

這些天,我滿腦子是“漁火”兩個字,有一次,我一個人在外跑累了,呆呆地坐在村部,喃喃自語,漁火總是要點燃的。陳保水突然從我身后冒出來,問道,你和誰說話呢?我四面看看,沒有一個人,怔怔地看了陳保水一眼,我沒說話啊,你耳朵有問題了。

晚上閑下沒事的時候,我就琢磨葉明朗走過的地方,會給她留下些什么記憶,又會帶來哪些靈感。晚上我坐在辦公桌前,在一張白紙上寫寫畫畫,那些線條的波紋,像是洞庭湖的水,有了顏色有了形狀也發(fā)出了嘭嘭的聲響。我認真地填好了項目申報書,拿到資金有了保障,才能確保在亮燈實施好漁火季計劃,這是大家的愿望,我比誰都更希望葉明朗的心血能在亮燈開花結果。

甘耀明還是不斷給我發(fā)微信,問漁火季的項目設計進展。原本著急的我,看到他這么急,反而心情平靜下來了。羅瓊做事情,講原則是出了名的,我既不想去碰釘子,也不想讓她破例開口子。我想起離婚后那段日子的頹廢慌張,容不得梳理對錯,整夜在夢中奔涌而至的是沉重的挫敗感,水浪般拍打著我的五臟六腑。她援疆兩年回來,職務提了正處,到文旅廳換了個新崗位,她是那種上進心極強的女性,注定不能犧牲自己來成就我,我們生活中認知差異越來越大,她和我母親的性格也不對付,特別在孩子教育上一個喊東一個朝西,應了自古婆媳是冤家那句俗話。這成了她下定決心離婚的理由。離婚時,她把撫養(yǎng)孩子的優(yōu)先權給了我,但允許雙休至少有一天讓她帶帶孩子。她的態(tài)度我既意外,又很生氣。我后來理解了,她是考慮我父母從她懷孕起就和我們住一起了,又是一手一腳把小魏子帶大的。我現(xiàn)在甚至有些感激,如果沒有小魏子,老人肯定會更為孤獨。生活往往不為人的意志所改變,老小安好,于這個階段的我而言,就很心滿意足。感情的事像水,有的細水長流,有的聲浪滔天,都是一去不回頭。過去羅瓊在我心里弄出的聲響,從我到亮燈之后,奇怪地平息且消失了。

小魏子參加了編程班組織的競賽,拿了個市級二等獎,通知我參加他周末的頒獎活動,還嘚瑟說,奶奶講的,爸爸小時候連手抄報獎都沒拿過,就更別提這個高科技的獎了,是不是該給配套獎勵。我平時在家里電話向領導說過的那些詞都被他學上了,真是讓人哭笑不得。我答應周末回一趟,準備帶他去貝拉小鎮(zhèn)一日游。

那天臨出發(fā)前,葉明朗來電話,說項目內(nèi)容緊趕慢趕,定稿還是沒能做到完全滿意,她就要走了,后面的曹師會親自上手,目前的這個內(nèi)容也是具有可操作性了,待會兒就傳郵箱。

葉明朗把話說完,我問她在哪里,她說在農(nóng)大附近的咖啡館,我說我剛好回來了,中午請你吃飯吧。她答應了,好。

我跟小魏子解釋,先把他和奶奶送到貝拉小鎮(zhèn),得他一個人玩,我要趕回來有個工作上的事情處理完,下午再接他們。他不高興了,眉頭皺成了一道拱橋,問我到底什么事這么重要。我說是改變村里的一個重大計劃,不能耽誤的計劃。他說,我想?yún)⑴c你們的計劃。為了哄他開心,我說,我們這個計劃,是爸爸請人量身定制的,到時說不準真需要你的編程設計,你可不能袖手旁觀。他這才開心起來,說道,不要小瞧我學的編程,無人機組隊表演,我可以遙控指揮。

我和他拉完鉤,一起出門,母親也善解人意,讓我?guī)退麄兘辛藗€網(wǎng)約車。送走小魏子,我就開車去了后稷園,途中看到手機郵箱的提示,是葉明朗發(fā)來的郵件。我打開郵件,下載附件,邊開車邊讀起這份期待已久的項目文稿。不得不說,從大目標到小細節(jié),從節(jié)會上一次性的節(jié)目表演到衍變成長期存在的項目,她動了心思,環(huán)環(huán)相扣,僅夜經(jīng)濟這一塊,談到了夜購、夜食、夜娛、夜游,具體到網(wǎng)紅小吃、文創(chuàng)產(chǎn)品的名稱和制作都提供了參考思路。而在傳播這一塊,她提出了開幕式上的情景舞蹈、專場音樂節(jié)和洞庭漁歌這些國家非遺演出,直播間、熱搜等時髦詞,最讓我沒想到的,她還對巴丘的火車站遺址公園、街河口、魚巷子、南岳坡這些老地方非常熟悉,設計了煙火秀、燈光秀、大湖夕照攝影展等各種形式的活動。從設計來說,近期遠景,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點線面結合,近乎完美。

咖啡館窩在多年前我也去過的書店里,店門口掛著一塊銹蝕斑斑的鐵藝招牌,很有歲月的滄桑感。我記得這一排門臉,最早多家經(jīng)營本地小吃,逢“文明迎檢”就要大動干戈,后來學校索性收回來化零為整,擴充了變作出版社門店,出版社經(jīng)營不景氣,又隔出一片區(qū)域賣咖啡雅座。葉明朗坐在高腳椅上,筆記本電腦是打開的,目光落在玻璃窗外出神。我站在她身后,她并沒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她的筆記本電腦上是發(fā)完郵件后的界面。我拍了拍她的右肩,卻側身坐到了她左邊的空椅上。她回過頭,看到?jīng)]人,轉身才看見是我,噌地站起來,滿臉欣喜地望著我說,我小時候就常常這樣騙我爺爺,他左看右看,故意裝沒看到,我像個小傻瓜一樣跳到他面前,他就一把抱住我說找到啦。

她話音剛落,突然臉色一變,兩行淚水就落了下來,又驚慌失措地去擦。待她情緒穩(wěn)定,我說,是想爺爺了?她搖搖頭,要離開這里了,有些難過,剛把亮燈的漁火季方案發(fā)你,又想起爺爺當年在亮燈時的日子,想我從沒見過的盛家奶奶。

我想,亮燈建設好了,葉書記的在天之靈是能看到的,他一定會為你驕傲。她的眼淚又嘩啦涌了出來。我一下找不到岔開的話題,周邊有人偷偷看著我們。我們找了個沙發(fā)卡座,她說,爺爺在遺囑里交代過兩件事,一是找個合適的時機把這些年的工資積蓄捐給亮燈村,二是想把一半骨灰埋在老山上,一半撒入湖里。我說,市委聽說了葉書記的遺囑,也很感動,市老干局的同志到現(xiàn)場看過了,放心吧,我和陳保水會落實好的。

我們身后擺了幾排書架,紙頁油墨的氣息,和香草拿鐵的奶香混在一起。大落地窗外,馬路上人來人往,幾棵高大的法國梧桐,黃葉飄搖落下。我們談到漁火季中的一些具體項目,她變得活躍起來,逐一詳細講解設計的初衷和操作方式,臉上漸漸燦爛起來。臨近中午時,我要請她去吃一家喜歡的餐廳,她選擇了在咖啡館點牛排簡餐。我問她去香港的行程定了沒。她說,半個月后吧。我說時間過起來超快的,原先舍不得你走,但一想也就是去交流學習一年,還會回來的。她說,我回來,等我去亮燈,說不定就大變樣了。我說,你是規(guī)劃設計師,我們保證一張藍圖畫到底。

吃過飯不久,她未婚夫催她去銀行辦事的電話來了,葉明朗抱歉地皺著眉頭,說,大叔欠我一頓大餐。我說,對對對,欠著欠著。她張開雙臂,我聞到她發(fā)叢飄出一縷只有大地花草才散發(fā)的清香,愣怔了一下,也把手臂打開,她迎上去,緊緊抱住了我。我說,葉博士,別皺眉了,距離產(chǎn)生美。

葉明朗離開后,我又續(xù)了杯咖啡,周圍都是青春洋溢的面孔,我有個錯覺,她悄悄地回來了,躲在角落朝我笑。我給曹毅環(huán)打電話。他說,我保證,這個項目是近幾年我看到過美麗鄉(xiāng)村建設中最出色的一個設計,全省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我心里明白,這已經(jīng)不再只是我的工作,而是亮燈一個來之不易的契機。掛斷電話,我把漁火季的設計方案和項目書發(fā)給了甘耀明,申報的事交給他了。

半小時后,甘耀明興奮難抑地回了電話,說在電腦前看了兩遍,這個定稿更完美了。他說,小葉博士真不錯,有很多文旅產(chǎn)業(yè)運營的新邏輯,搞成了,就是一個特色文旅網(wǎng)紅打卡地,有了這么好的創(chuàng)意,一定爭取到省市配套資金推動漁火季。他接著說,你得好好感謝這位小葉博士,過去在我心里,總覺得八〇后、九〇后有一個普遍問題,間接經(jīng)驗的觸須非常發(fā)達,但缺少直接經(jīng)驗,其實說白了,無非就是書本知識學了不少,對真實世界的了解、對生產(chǎn)生活上的經(jīng)驗,還是差上一輩人一大截,沒想到小姑娘看得這么透徹,又和時代接軌那么緊密。

我笑著說,時代的革新往往是靠年輕人的力量改變的。這句話是葉廣志說的,葉明朗講給我聽的時候,眼神里閃動著鉆石般的光。

十一

三個月后,市里舉辦葉廣志同志捐贈、骨灰下葬儀式,葉明朗沒有趕回來。兩個月前她去了香港后,發(fā)給我一張面朝大海的照片,傍晚拍的,水面上浪花的亮光像一團火球,她的側影,投在沙灘上,卻成了仿佛也在粼粼閃動的一片光影。

因為疫情,儀式從簡,原本準備的領導講話、記者采訪那些程序都取消了,這也是葉廣志同志家屬的建議。陳家父子親自駕船,把一半骨灰撒入洞庭湖中,盛全伍、盛躍飛和幾個回來的年輕人把另一半骨灰埋在山頭一棵松柏樹下,那是山上長得最直最粗的一棵。

人群散去,車隊要離去時,我從陳保水手上接過一個包裹,送到葉明朗母親乘坐的車上。那是漁火季的設計稿。設計稿裝訂成冊,有些壓手,里面有很多葉明朗拍的照片,有她爬過的山路,流過的汗水,有她在亮燈的白天與黑夜,是她用夢想設計過一遍又一遍的新亮燈。她母親微笑地看著我,說,謝謝你陪明朗完成她爺爺?shù)倪z愿,那也是明朗的心愿。我說,葉老的捐贈,葉老的情懷,亮燈村民都很感動,漁火計劃即將啟動,到時邀請您再來亮燈。

車隊離去,暮色如漫水,八方來襲,亮燈村又沉入一片深海般的寂靜之中。我抬頭望了望,遠處的湖面上,泛著折彎的光,一片片,一叢叢,像是誰點燃了漁火,閃閃爍爍,眨著孩子般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人世間。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原來亮燈的每個夜晚都有著不易察覺的變化。

責任編輯 孟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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