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河
詩人簡單的作品有著和他的筆名一樣純粹的質(zhì)地,在他最新的一部詩集《暮雪》中,我看到了他對語言極簡的追求。但是,在這個形式的表象下,我還看到了對于極簡的巨大的反差式運用,在這部以故鄉(xiāng)為主題的詩集中,有著十分復(fù)雜的愛和憐憫,這種復(fù)雜,有時候是以一種曖昧的樣貌出現(xiàn)的。
《暮雪》是部悲傷的詩集,它的主題如此集中,風(fēng)格如此統(tǒng)一,使我認為這實際上是一篇“分散的長詩”。我同時相信,它是一次集中、專門的寫作。這篇長詩以時間為線索,從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通過倒敘的方式,在歷史中勾引神秘,追溯因果。他從自己寫到了親人,從鄉(xiāng)鄰寫到他者,寫到了虛無,溫柔而悲傷,松弛而抑郁。這似乎是一部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史詩,但這部史詩里沒有英雄,只有卑微。而這卑微像沙子,侵蝕著古老鄉(xiāng)村的柱礎(chǔ),使傳統(tǒng)社會得以幸福的情感和倫理都變成了荒謬。他沒有出于偏愛,單向度看待家鄉(xiāng)這個概念,其中的人與事充分的豐富性和真實性,他面向歷史的書寫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這本詩集是一部個人史和家族史,也是一幅微縮的社會景觀、風(fēng)俗百態(tài),他用充滿深情同時理智細微的筆觸深入每一個細節(jié),試圖通過反復(fù)地摹寫,勾勒出這些歷史的結(jié)構(gòu),因為,如果我們不能指出其中的特殊性,那么這樣的歷史就是人的宿命。
宿命感像旋渦一樣吸引著我們,在這本詩集里,小人物的命運悲劇隨處可見,也被隨處丟棄。他們的死亡充滿了痛苦,卻毫不莊嚴,生如草菅,命亦如螻蟻;而他們的活著也是掙扎,掙扎得如此狼狽,也如此難看。暮雪宛如墓穴,是一簿亡靈記錄名冊。
故鄉(xiāng)向來是個美好的詞,但在這本詩集里,故鄉(xiāng)卻像一個埋葬著無數(shù)痛苦的巨大墳塋。故鄉(xiāng)這個詞像個滴淚痣,纏繞著悲傷的感情。
對于作者而言,故鄉(xiāng)和鄉(xiāng)村是時間與空間合一的載體,這個載體既是個人經(jīng)驗的標本,也是情感寄托的場域,前者給予詩歌資源,而后者賦予詩歌意義。我們的靈感和熱情來自于此,我們的目的和希冀也歸結(jié)于此?!赌貉防锏牡谝皇自娒枋隽诉@種感覺——“夢境攪亂了我的生活/如同回憶,攪亂了這個上午/我太多的欲望,已攪亂了天空、池塘和樹木/我已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渾濁而又迷茫/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一次又一次違背著初衷/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一條河/清晰地映照著明月了/我狹窄的人生,只是一行凌亂的字跡/愧對共和國的廣闊?!保ā稊噥y》)
這首詩至少存在兩個隱蔽但原型化的對應(yīng)意象:夢境—現(xiàn)實、異鄉(xiāng)—故鄉(xiāng)。它們既是對應(yīng)的,也是矛盾的,因而顯示出“我”內(nèi)心深刻的焦慮——作者用“攪亂”這個詞來形容?!皦艟场焙汀盎貞洝笔且唤M似是而非的意象,而回憶卻可以視為現(xiàn)實的同義反復(fù),通過回憶,夢境和現(xiàn)實之間得到了連接,成為紙的兩面,相反而相成?!疤炜?、池塘和樹木”是回憶的投射,同時也是一組鄉(xiāng)村象征物,指出了我的回憶——個人的歷史——與鄉(xiāng)村的關(guān)系。攪亂一詞意味著,“我太多的欲望”是對我的個人歷史的背離?!斑@個上午”是一條時間分割線,它為整本詩集設(shè)置了一個起始的開關(guān),是我寫作這本詩集的預(yù)備。攪亂的貶義、“無家可歸”的情感屬性,共同強化了對故鄉(xiāng)的依戀之情。所以,“我已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其中的我必然是特殊的,孤獨的,這種狀態(tài)在隨后得到了更準確的描述——“渾濁而又迷茫”,而導(dǎo)致這種狀態(tài)的直接原因則是因為我身在異鄉(xiāng),且不斷違背初衷,也就是說,不論是肉身的時空,還是心靈的場域,我都已經(jīng)漂移了原初的位置?!拔抑?,我再也找不到一條河/清晰地映照著明月了。”從反面理解,也即我曾試圖找到一條可以清晰地映照著明月的河流,是我對自我漂移現(xiàn)狀進行的糾正;而從詞義本身去理解的話,則意味著我已經(jīng)失去或者說放棄了這種回歸的可能。“我狹窄的人生”是我無能為力的人生的形象化和陌生化,狹窄這個空間概念延伸到了時間,即我相對于“廣闊的共和國”這個場域,個人經(jīng)驗和對故鄉(xiāng)的體驗都是微薄的,不足道之的,因此“一行凌亂的字跡”不僅是一個無用書生的慨嘆,也是對故鄉(xiāng)微茫的悲憫。在這里,作者于是以一種開場白的姿態(tài)埋伏了另一種暗示:他要用一本詩集來紀念自己的故鄉(xiāng),而整本詩集所記載的命運,都只是一粒浮塵而已。這首詩的情感無疑是悲愴的,它的隱喻體系也較為傳統(tǒng),但正因為傳統(tǒng),內(nèi)心的悲情才更加合于現(xiàn)實,更有歷史意味。
暮雪之藍也是悲傷之藍。故鄉(xiāng)的意象對詩歌而言是一種滋養(yǎng),但其中累積的痛苦卻變成了毒素侵蝕著詩人的心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痛苦靈魂的呈現(xiàn)既有紀念意義,也有刮骨療毒的治愈作用,我們不僅要描述靈魂本身所遭遇的痛苦,也要試圖分析其中的根源,尋找治療傷害的方案。因而,我們也可以說,暮雪的旅程不僅深入淵藪,同時也是向善的旅程。寬恕便是其中一義。
“寬恕這個世界吧/像寬恕一場雨,一朵云/一個偷走你自行車的人//寬恕這個世界吧/像寬恕一個公開撒謊的人/給他燈光和舞臺/讓他自個兒唱自己的獨角戲//寬恕這個世界吧/像寬恕,每一粒被浪費的糧食/每一滴被污染的水/我們的原罪呀,都滿滿的/需要上帝的憐恤”(《寬恕》)
全詩三節(jié),實際上可以視為四節(jié),前三節(jié)并列呈現(xiàn),最后一節(jié)(也即最后兩行)歸因。詩歌比較簡單,但我們?nèi)匀豢梢园l(fā)現(xiàn)更加豐富的含義,即,需要寬恕的到底是什么,以及我們何以必須寬恕。
第一節(jié),“一場雨,一朵云”,是對“這個世界”的修辭,是后者的轉(zhuǎn)喻,但何以選擇雨和云作為指代,而不是其他幽暗的意象?我認為雨云的兩種屬性顯示了作者的用心:其一,雨云的審美屬性意味著我們對這個仍然懷抱著善意的愿景,這也是我們選擇寬恕的第一要義;其二,雨云所具有變幻流轉(zhuǎn)之屬性則意味著,這樣的美、這樣的善,都具有微妙復(fù)雜的特點,有時甚至表現(xiàn)為某種丑惡的外形。這一節(jié)的最后一行對此作出了解釋。“一個偷走你自行車的人”,我認為,這里運用了一個典故,即意大利經(jīng)典的現(xiàn)實主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個底層家庭的生存故事,失業(yè)已久的父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貼海報的工作,但這個工作需要一輛自行車,于是他們舉全家之力買了一輛,但就在他貼第一張海報的時候,自行車被偷走了,這個父親于是和年幼的兒子一路追訪找到了小偷,卻發(fā)現(xiàn)小偷比他們還要貧窮,而且自行車也被化整為零變賣了,他失去生存工具,為了保住工作,他自己最后也變成了偷自行車的人。就這首詩,甚至這本詩集來說,電影同樣具有雙重隱喻:其一,心懷善意的人在無助之中也會萌發(fā)惡意,被偷與偷既是一種悲哀的事實,也是一念之間的選擇;其二,困窘的生活像臺榨汁機,會把所有的善意榨干,成為底層相互傾軋的動因。毫無疑問,這些都是需要被寬恕的,而這些寬恕同樣都是無奈的。這一節(jié),寬恕的其實是善得不到伸張。
第二節(jié),“公開撒謊的人”和第一節(jié)中“偷自行車的人”形成對照,公開撒謊是一種主動為惡的行為,與偷自行車的人為了自保無奈為惡,性質(zhì)截然不同。但我們何以仍要寬???詩歌這樣寫——“給他燈光和舞臺/讓他自個兒唱自己的獨角戲”。我們是要放縱這種惡嗎?自然不是,“獨角戲”這個詞表明,我們既要寬恕他也遠離他,或者說我們是以遠離他的方式寬恕他。這里,獨角戲的荒誕意味,同時也是對公開撒謊者的警醒。
如果說,第二節(jié)中“公開撒謊的人”代表了世界的某個方面,那么,第一節(jié)中的雨云,以及第三節(jié)的糧食和水則具有“世界”的普遍意義。第三節(jié)和第一節(jié)的意象選用相似,糧食和水與雨云這兩組意象都具有美和善的意味,但這一節(jié)觸及真正需要被寬恕的事物——明確的傷害行為?!氨焕速M的糧食”“被污染的水”最大范圍地勾勒出了被傷害的世界,但要追問的是,誰造成了這些傷害?答案是我們。這里,我們不是被害者,而是施害者。我們要寬恕他人,而我們自己也是需要被寬恕的,我們要寬恕自己。我們只有檢討自己、改正自己,才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不需要被寬恕的世界。
詩集分為五輯,第一輯“感遇”沒有清晰的時間標記,可以視為我在當下對故鄉(xiāng)的情感體驗。第二輯“回憶”從標題就可以看出,是我對自己過去經(jīng)歷的記錄,尤其是童年時代的人和事。第三輯“暮雪”與詩集同名,在主題上與第四輯“浮世”相對,是后者的情感鋪墊,這兩輯更著墨于父兄一輩人的命運,比前兩輯更多了幾分蒼涼。第五輯“民國”在形式上與第四輯相近,主題都具有很強的故事性,但不同的是,其中的內(nèi)容已超出了作者經(jīng)驗范疇,已是一種歷史概念。
和第一輯基調(diào)式的感覺相比,第二輯及之后其他輯的詩歌顯然更加具體了。時間線在向上溯源,但第二輯因為從我的童年經(jīng)歷出發(fā),而成為一段家庭歷史,而因為歷史的客觀性,這一輯詩歌容納了更加豐富的主題和價值取向。生活本身在這一輯得到了更加本真的還原,其中,既有大歷史下的微觀景象,如《除夕》,更有小人物真實而卑微的生活,如寫表哥深夜自慰的《手抄本》,寫我情竇初開的一段乘車體驗《懵懂之戀》。
《自行車》這首詩展現(xiàn)的時代風(fēng)俗和鄉(xiāng)村悲劇在第三輯暮雪和第四輯浮世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凌亂地擺了一地,像是犯罪/現(xiàn)場。永久牌自行車/并不永久,它被表哥拆得/只剩下鋼結(jié)構(gòu)//我知道表哥的用心。他想顯擺/自己的手藝。他那天穿著寬大的喇叭褲/很不合時宜,讓春蘭她媽/認為他流里流氣//騎著那輛自行車,春蘭/喝1605死了,村里的人都說/她該嫁給表哥,不該嫁給/那個賣假化肥的萬元戶”(《自行車》)。
詩歌里出現(xiàn)了三個顯著的時代記號:永久牌自行車、喇叭褲、農(nóng)藥1605、萬元戶。永久牌自行車所象征的物質(zhì)欲求,喇叭褲所象征的肉身解放的渴望,喝劇毒農(nóng)藥而死的極端反抗,以及萬元戶所象征的財富崇尚,共同編織了一個極具變化的時代。這是一個思想正在開放但仍被強大的保守慣性所制約的時代,這是一個被匱乏折磨已久,因而對物質(zhì)富足充滿貪念的時代。事實上,與這之前的時代相似,這種對物欲的矯枉過正同樣構(gòu)成了壓抑人性的巨大力量,因此,對自由和美的追求——如穿喇叭褲——因其與財富無緣,而被貶斥為不合于社會道德標準——流里流氣;而對愛的追求便更加讓位于金錢,心有所屬的女孩被迫嫁給了萬元戶,她喝藥自殺的行為是對這種逼迫的反抗,而她騎著自行車的行為是一種最后的殘酷浪漫,一種祭奠儀式。這首詩不僅記載了一個時代悲劇,同時展現(xiàn)了這個時代的道德扭曲,它們互相構(gòu)成了因果。
《升旗》這首詩同樣有著顯著的時代記號,但不同的是,歷史時空退為朦朧的背景,而詩歌的視角從第三人稱的觀察變成了第一人稱的感受。這首詩雖然也有隱約的苦味,但整體卻是活潑的,洋溢著青春氣息。
“操場上落滿了雪/旗桿也上凍了/我和何堯娜,抬著一桶熱水/去澆旗桿上的冰//你聽過張薔的歌嗎/害羞女孩//我低著頭,沒說話/她長得好看,但學(xué)習(xí)不好/姐姐說少給這樣的人打交道//升旗的時候,天又下雪了/她一直站在我旁邊,頭發(fā)辮/扎著蝴蝶結(jié),來回晃”(《升旗》)
這首詩有靈動之筆,捕捉著十分微妙的感受,一種隱約的、正在升起卻試圖壓抑的熱情——青春情竇初開的戀情。升旗就是升起,諧音暗示這類情感的特征——新穎卻擾動人心。這些細微之處都在作者的筆觸下得到了準確地描繪。
這是一首看似簡單卻頗為精妙的詩作。第一節(jié)描述了我與何堯娜的合作,也是我和她之間隱秘故事的緣起?!捌鞐U也上凍了/我和何堯娜,抬著一桶熱水/去澆旗桿上的冰”,這個化凍的過程具有隱喻的色彩,可以視為內(nèi)心中某種一直具備的感情能力得到了恢復(fù)。因此,合作的開始,也是我的情欲懵懂初開的時刻。
第二節(jié)插入了一個時代背景——仍是一個總體保守的時代,暗示了我的情欲最終必然是壓抑的。同時,這個陳述介紹了女孩較男孩早熟的一般事實,也暗示了女孩性格更加活潑的特點。
第三節(jié)承接了這個暗示,細化了我和她的基本情況,我的羞澀——“低著頭,沒說話”,她的美麗活潑——“她長得好看,但學(xué)習(xí)不好”。出于同樣的第一人稱的羞澀,這里沒有更坦白地指出我和她不合適的地方,除了我配不上她的美麗之外,必然也有她的成績不好配不上我的成績好。如果物質(zhì)崇拜已然是時代的主流思維,那么成績必然也會成為一種相近的崇拜,因而長得好看但學(xué)習(xí)不好便成了一種負面的輕浮。于是有了姐姐的告誡——“少給這樣的人打交道”。這樣的告誡無疑是殘酷的,但在利益計算的掩飾下反而成了一種樸實的忠告。
但最后一節(jié)卻是對這種忠告的抗拒。這一節(jié)寫得極其細致入微?!吧斓臅r候,天又下雪了”,與第一節(jié)的第一句形成了呼應(yīng),強化了“落雪”這個天氣現(xiàn)象的象征含義,曾經(jīng)化凍的,又要再次封閉了。但這樣的封閉卻是不徹底的——“她一直站在我旁邊,頭發(fā)辮/扎著蝴蝶結(jié),來回晃”,她的青春氣息始終在我身邊構(gòu)成吸引,蝴蝶結(jié)來回晃的畫面勾勒了一個少年情竇初開時的內(nèi)心起伏。他在究竟是壓抑自己的熱情還是享受這種吸引之間感到了焦灼。
第三輯暮雪,詩歌的主題由敘事重新偏向于抒情,在氣質(zhì)上與第一輯感遇更加接近。本輯的第一首詩《暮雪(一)》也與第一輯的第一首詩《攪亂》維持著某種相似性,都是“我”在一種巨大的場景面前的內(nèi)心變化和情感涌動。所不同的是,在《攪亂》里,我是眼見于當下的自我境況與回憶中的愿景發(fā)生巨大差異后萌生了“攪亂”的心理反應(yīng);而在《暮雪(一)》中,我是閱歷了故鄉(xiāng)原野的蒼茫后生起了悲愴。前者的攪亂指向了一種償還的心結(jié),而后者暮雪則是償還無力后指向了一種悲劇體驗。
“落日滾過茫茫平原/漸漸熄滅/大地目睹了太多的悲愴/而默默無言/寒鳥繞過樹林,露出/一大片的寂靜/風(fēng)翻飛著,刮過結(jié)冰的屋檐/留下一只狗,臥在/公社的大門口……//除此之外/我的筆是顫抖的/更多的顏料哭了/它們擠不進我的回憶/就會被淚水沖走”(《暮雪》)
“落日滾過茫茫平原/漸漸熄滅”,這是一個具有歷時性質(zhì)的畫面,使定格的靜止空間變成了緩慢流動的時間,同時保持了強烈的情感化的視野。這個觀察視角無疑是經(jīng)過選擇的,呼應(yīng)了我此刻心境,它在視覺中有一種蒼涼的體驗,而它的歷時性同時意味著它驗證了那些蒼涼——落日依次檢閱了那些悲劇,因而“漸漸熄滅”了自己。接下來的詩行實際上具有一種映照色彩。大地、寒鳥和狗,三個擬人化的意象是漸次深入地同義反復(fù),都是“悲愴”的某種形態(tài),詩歌里的鏡頭由遠及近,形成了遠景、中景、近景三組畫面,同時也由虛入實,從抽象的大地進入了人世生活這個目標概念。這種層次感的描繪,也使得大地之無言,寒鳥之寂靜成為生活的底色,成了一層輕薄的暮雪。
詩歌的第二節(jié)是更加純粹的抒情,很顯然,其中的意境來源于帕斯捷爾納克的名作《二月,墨水足夠用來哭泣》——“風(fēng)被呼聲翻遍/越是偶然,就越真實/并被痛哭著編成詩章”。正是這樣的痛哭,使我融入了上一節(jié)的悲愴里,申明了我與它們的休戚相關(guān)?!俺酥狻弊鳛橐粋€連接詞,讓“我的筆是顫抖的”作為一個意象,與上一節(jié)的三組畫面并列在一起,由近景調(diào)到了微距,放大微笑的情緒反應(yīng)。筆之顫抖猶如聲音之顫抖,它照亮了另一行的“顏料哭了”,意味著墨水所哭泣的乃是無數(shù)普遍化的他人命運——他們的悲劇正是我筆下的內(nèi)容。最后兩行——“它們擠不進我的回憶/就會被淚水沖走”——是觀點式的總結(jié),意味著悲劇性的靈魂擁擠著想要被人記住,最后或許只是一滴沾濕塵土的淚而已。這些靈魂是悲劇性的,也是卑微的,而這兩者互為因果。
如果說,第三輯是一種經(jīng)過審視后的悲劇感,那么這樣的悲劇感無疑是更加絕望的。這一輯里的詩歌《暮春》,把晚春蓬勃的綠意與墳?zāi)共⒘性谝黄穑勾禾煺礉M了死亡的氣息。而在《烏鴉之歌》里,則讓“我”擬物化,讓烏鴉黑色的屬性復(fù)制在人的身上,成為一種宿命的隱喻。
《暮色圖》為這種悲劇感進行了解釋。暮色和暮雪的氣質(zhì)相近,都有一種晚到的,無法改寫命運的意味。
“暮靄很薄/幾萬噸空虛/突然把一個村莊的喉嚨銹住//玉米低著頭,像一個失貞的少婦/彎腰撿起滿地的扣子/而在豆莢的內(nèi)心,秋天/還有一個強暴者……//風(fēng)在牽?;ㄉ洗蛑?一次為花瓣上的淚水/一次為秘密的秩序,即將在暮色中形成”(《暮色圖》)
詩歌很有畫面感,中間一節(jié)擬人化的描繪,虛虛實實,極為新穎,也十分耐人尋味。第一節(jié)的第一行“暮靄很薄”與第二行“幾萬噸空虛”構(gòu)成了反差極大的對照,似乎也表明,暮靄是與空虛同構(gòu)的,很薄與幾萬噸的沉重是同構(gòu)的?!巴蝗话岩粋€村莊的喉嚨銹住”,是暮靄籠罩村莊之形象的擬人化描寫,“銹住”這個動詞展現(xiàn)了作者超強的煉字能力,而喉嚨被銹住的意象隱喻的氛圍同樣極其濃厚。
第二節(jié)最為精彩,四行詩其實可以分割成并列的兩段,前兩句“玉米低著頭,像一個失貞的少婦/彎腰撿起滿地的扣子”,表面上是玉米的擬人化描述,實際上就是寫失貞的少婦,是擬物的修辭,“彎腰撿起滿地的扣子”這個動作表明失貞其實是被強暴,但即使是被強暴,她同樣要負責清理現(xiàn)場,偽裝守貞的形象。后兩句“而在豆莢的內(nèi)心,秋天/還有一個強暴者……”,這里,豆莢其實喻指為玉米的姐妹,這里出現(xiàn)的“強暴者”實際上是對前兩句的注解,幫助我們理解少婦失貞的性質(zhì)。這一節(jié)詩寫得隱蔽而精巧,為什么不是玉米擬人為少婦,而是少婦擬物為玉米,作者用并行的兩行詩進行了解釋。并且在這一節(jié)里,強暴仍然是一種隱喻,也就是說,這節(jié)詩使用了多層隱喻的修辭,玉米隱喻了少婦,而少婦隱喻了被強暴者,強暴被隱喻為對他人命運的戕害或剝奪。
第三節(jié)最為生動?!帮L(fēng)在牽?;ɡ锎蛑潯笔且粋€很有現(xiàn)實感的畫面,牽?;ㄍ鹑缛惯叺幕ò陿O易顫抖,同時具有一種女性形象,使之與第二節(jié)取得了一致性的連接,讓整首詩也隨之形成了女性立場,成為一首女人的哀歌。接下來的兩句——“一次為花瓣上的淚水/一次為秘密的秩序,即將在暮色中形成?!鼻耙痪涞男蜗笫潜瘧z的,是對女性弱者身份的陳述;后一句較為晦澀。但我們可以換讀為“在暮色中形成的秘密秩序”,便能感受到一種深沉的神秘。但從對應(yīng)關(guān)系上來說,此刻風(fēng)為之寒顫的秘密秩序應(yīng)該是與“悲憐”相反的情境,是更為積極的象征。我認為這秩序是指經(jīng)過犧牲后獲得的某種希望。
第四輯“浮世”,實際上可以理解為“浮世繪”,主要內(nèi)容是作者出生前的家鄉(xiāng)史。詩歌主題又一次從抒情回到了敘事。由此,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整本詩集的結(jié)構(gòu)脈絡(luò):我之感遇(抒情的迷思)—我之回憶(敘事的追源)—我之回憶的感遇(重新在迷途中)—我對親友和鄉(xiāng)鄰記憶的摹寫(再次的敘事追源)—民國,歷史的歸因(以故鄉(xiāng)為原點,時空放大后的追源)。
如果說前三輯主要是個人經(jīng)驗式,那么從第四輯開始,詩集的觸角更真切地進入了歷史這個概念。由于更加超出了個人的經(jīng)驗,在浮世這一集里,詩人的悲慟減輕了,筆調(diào)變得更加冷靜。這一集的詩歌是故事化的,實際上,如果去除悲情——也就是去除作者與詩歌對象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你可以認為它有《十日談》的味道。
《何紅菊殺人事件》最有浮世悲涼的味道,這首詩可以與作者的系列組詩《胡美麗的故事》對照閱讀,詩歌里的主人公是不同時空下的女人,盡管她們的命運不同,性格也絕不相似,但她們的人生都與秘密的性事有關(guān),實際上都是個人情愛被扭曲、被傷害的犧牲?!蹲邸泛汀豆肥K铩犯挟斚聲r間的社會學(xué)價值,它們都描述了發(fā)生在我們周圍的父母與成年子女的關(guān)系,前者以愛的名義進行著剝奪,而后者以功利主義的計算保存著殘存的愛意?!督麜r代》頗有荒誕色彩,這首詩實際上起源于經(jīng)典的葷段子,但其中的細節(jié)使它在荒謬中顯出了悲愴。禁欲成為內(nèi)心壓抑的一個突出事件,隱喻了更加普遍化、日?;纳钚螒B(tài)。這首詩使用了復(fù)沓和鋪排的技巧,讓這首描寫性欲的詩多了幾分莊重感。第一節(jié),“一頭耗盡情欲的大種豬”與趕豬的“他”形成了對照關(guān)系,種豬的耗盡情欲對照了他的情欲無處安放,頗有人不如豬的暗示。第二節(jié)是對第一節(jié)“小路上”的描繪,細化了故事發(fā)生的時空背景?!坝幸环N燒樹葉的氣息/透著土腥”,這兩行詩既是小路上的景觀,同時“土腥”作為一種標記,提示了被禁止的欲望。這個腥味被焚燒但仍然未能斷絕,是殘存的、頑強的。第三節(jié),出現(xiàn)了被禁欲的女人“王寡婦”這個形象,在這個稱謂背后的文化史里,一直頌揚著禁欲的守節(jié)。王寡婦看著豬交配時出現(xiàn)的臉紅在詩歌中重復(fù)了一次,強調(diào)了臉紅的曖昧含義,你既可以認為這是她的回避,也可以認為這是她的渴望。最后一節(jié),表面上看,他是因為性欲被壓制而痛哭流淚,但事實上,就一般的身體反應(yīng)而言,性欲被壓制導(dǎo)致的痛苦并不會直接產(chǎn)生悲傷的情緒。令他悲傷的,是他感受到自己釋放性欲方式的卑賤,換句話說,他涌出的悲傷是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并不像一個真正的人,被壓抑的肉身作為一種隱秘存在,也許是他內(nèi)心的孤獨之源。
從第四輯到第五輯,從“浮世”到“民國”,詩歌徹底脫離了作者的經(jīng)驗,進入了歷史層面。也因此,詩歌的批判色彩進一步減弱了,隨之有了更強的分析性。這一部分,時間背景進一步后退,但空間背景依然圍繞著故鄉(xiāng)這個圓點,只是展開的半徑變得更長了。事實上,這樣的安排,既與作者想要追根溯源有關(guān),也與作者的故鄉(xiāng)——中原所在——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有關(guān)。這是一個文化深厚,但同時苦難沉重的地方,它有足夠的歷史塑造本地人的風(fēng)俗和性格。這些歷史沉積既是寫作資源,也是有待解脫的靈魂,因此,作者為民國的故鄉(xiāng)畫像,不是為了樹碑立傳,而是有精神松綁的意圖。這一集中,《柳三娘》《杜十三》等深入人物細節(jié),通過他們的際遇,管窺了更加宏闊的歷史?!度烫方M詩有民國亂世的戲劇感,有傳奇,更有殘忍;《男旦白媚生》《余藩》則以一種民國式的特殊審美映照了一種頹喪心靈。
《余藩》這首詩在本輯頗為特殊,它寫得清新而憂郁,隱秘而痛苦,它其實脫離了“民國”的主線,是舊日子里的一段風(fēng)流逸聞,但它卻有很強的作者代入感。
“雨洗著瓦楞,檐下/鴿子咕咕地叫著/天陰黑陰黑的,余家廟/一個臨時學(xué)堂內(nèi)/你默默看著一本書/讓一個沉思良久的念頭,壓彎/剛剛發(fā)芽的桃枝/你已經(jīng)見過她了,雖然只有/兩次,但每一次/不都讓你心跳加速嗎/你想到了第一次時的那個廟會/那戲臺上的水袖,和她/卸妝后素雅的旗袍……/你心動了,因你知道/你發(fā)現(xiàn)了美/第二次,你被父親/痛打了一頓,在許昌/不知名的小旅館內(nèi)/她來看望你時流著淚,你不是/握過她的手嗎/是的,回憶,一把虛無/痛苦中的痛,已不知痛/小姨又來了,還有她的丫頭/小宛,父親總是這樣/硬得不行來軟的……”(《余藩》)
第二人稱的敘述方式使詩歌有一種隱藏的對話感,但實際上在詩歌中,“你”經(jīng)常是“我”的化身,所以我們也可以認為它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是作者的代入敘述,是兩個我的相互撫慰。和作者其他詩歌中經(jīng)常記錄的小人物卑微乃至悲劇式的命運不同,我們能感受到這首詩的憂郁氣息,卻不能將之判斷為悲劇故事,因為在詩歌的最后,其中的“你”似乎已經(jīng)接受了誘惑。這首詩里沒有明確的受害者,主人公陷入情愛中,陷入美之中,同時并沒有給予他所愛對象堅定的承諾,并沒有付出真正的勇氣和代價去實現(xiàn)自己的所愛,當他那個充滿了象征氣息的家長對“硬的不行來軟的”時,他一定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所以他本人既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當他放棄反抗,他就失去了批判上述象征的力量,從而使一場悲劇蛻變?yōu)橐环N憂郁,糾纏著曖昧的身份。這首詩和其他詩一樣,在故事性上是清晰的,但和后者不同的是,它的角度是模糊的,我們不能完全分割世界與自我的邊界,而以單純的否定、拒斥或抗爭去解決問題。正如作者在后記中寫道的:“世界,或許就是自我”。這首詩可以成為注腳,它證明了一種復(fù)雜性。
作為同代人,我深刻理解故鄉(xiāng)這個概念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特殊存在。我們這一代的大多數(shù)人,都仿佛是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之間的鉸鏈,想要合攏同時忍受著分離。如果故鄉(xiāng)是在異鄉(xiāng)的參照下成立的,那么我們也可能是最后一代對故鄉(xiāng)懷抱深情的人,因為我們最深刻地感知著這兩者的差別。我們的另一個特殊性在于,對我們而言,故鄉(xiāng)和鄉(xiāng)村是合一的存在,這個存在養(yǎng)育了我們,同時也是承受時代變化后果的最大載體,它是無言的,因而我們需要為它發(fā)言。作為一本為故鄉(xiāng)專門寫作的詩集,它無疑是一次重要的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