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房子一天天變樣,在長高
開始另一層砌墻。從城中趕往
工地,雛形凸顯在群山起伏
砌到一半的窗,框住了遠山
青翠。落地玻璃窗含四季
松門朝向東方:開門見山
詞語及物,恪守其本色
房子在集空,朝向虛薄
筑居繁忙。憑靠柱廊側身
從泥墻望去:山頂白云
拂拭靜思。從地窖的私密
到比鄰閣樓的露臺;樓道上下
彎曲。多年的尋覓獲致安頓處
余生的修習,兌現于誕生的庭院
野鴿的叫聲中,重返傾聽的地址
平原的樹林邊緣,或無名岔路口
看不見它,卻能觸撫隱藏的呼告
有時,它在體內某個部位叫喚
從城中公寓下樓,回應你的獨語
遙遠而明晰的音色;低音部分
接近平原地平線。哀傷的顫音
中年省城的低訴。眾聲喧嘩中
它的聲波低弱下去(被遮蔽)
三伏苦夏,從山林風云敞現
低調又執(zhí)拗的咕?!獑鑶?/p>
如漢語低昂頓挫;復沓自語
書房里觸撫,天賦的擬聲紋理
運氣顫動的語音,迷醉山野
需要停在暗處,暗適應
才能看見滿天記憶的星斗
北斗七星的排列在那里
以兒時的視力,看到母親
故鄉(xiāng)黑瓦房子排在屋后的桑樹前
弦月在下半夜出現,滿月星稀
天黑下來,星星一顆顆地涌現
赤腳的夜路,數著星數回到家屋
星光涌現在平原田野的天空
和父親正月十五,上墳點燈
回返家中的田埂上,天色抹黑
星光照臨你和父親;白矮星俯看
你們的行走。父親走失沒有回家
他到了天上。和孫子從庭院望見
一朵朵野薔薇搖曳汽車前窗
初冬銹紅茅草,順著車行方向
五月則逆向:碧色草綠,白茅花穗
迎向跳蕩而至的你。車窗右側的梯田
露出一方稻綠。梯田的弧型輪廓
比鄰一角橢圓的湖水與山嶺
林鶇鳥在此,鳴叫它不改的教義
轉彎處:一只土狗,仿佛老友
在此等候。吉普車爬上高坡
滑向沼澤吃草的牛犢
閑置的人民公社的閘門
被拋置后視鏡。過了牛車河水庫
山岡風物變得幽僻。你往往駐車
在何家洼的無名高坡:山路俯沖向前
延伸層巒疊翠的遠山。這就是塞尚
描繪的風物?;蛘哒f,倔強的老人
將圣維克多山,綿延至此
這是你們的作品。用線條色塊情感
構建它們,幕天席地
懸掛在這里
最后的書房:矩形。獨立
通透,沒有遮攔。通過暗樓道
朝向它在高處,燈照尚未熄滅
橘黃的光從敞開的門傾瀉
樟木香的桌面;打開的書卷
翻過山嶺的太陽光線
敷設立面的書柜。一生建設的書房
看不厭的書脊編織的新鮮圖案
你緩慢落座,在大公雞叫鳴中
寫下夢境涌現的句子
最后的書房;心臟起搏器
維護身體的運轉;漫延至比鄰的茶案
觀影室。書桌臨窗。視線從層層松林
通向山外的山外的山。靈思從字里
與行間,漫涉到無人行走的山道
一本書帶出一隊人物隱形交通
一個少年從裝有連環(huán)畫冊的紙箱
到無名青年教師宿舍床頭的書櫥
清貧的三口之家。獨立的書房
通向南方的陽臺。詩書帶領他
出門遠行,在不同的地址
安置新的居所。地安門筒子樓
簡易的書架,挺立在單人床北側
越聚越多的圖書,停泊木床底下
無聲。顛沛流離的藏書隨著主人
團聚山舍,如往事涌入
妻子在樓下廚房;你在你的領地
相對默坐;或電腦前敲響鍵盤
它們靜立身后。一本本隱藏的書
牽引你登高,在梯子上
從體內搜出多年前的一本
相見如故人。室內樂讓這里潔凈
如禪室禱告。新鮮的空氣中
撕開塑封撫摸書皮;山壑隨階轉動
穿過明暗樓道;群山為白霧纏繞
月翻越山脊;靜謐的神靈附體的時刻
嘗試寫下,屬于自己的一行詩
殘余火焰的壁掛爐:余溫尚在
朝內投入越冬的木柴(你就是木柴)
這里有梯子、床榻、便池、音響
供你使用的杯盞。古琴斜掛墻面
囚室也是樂園。幽靈游蕩芭茅
斑竹投影;從紗窗望出去
群山橫亙靜立,如同旁觀者
·創(chuàng)作談·
詩人作為語詞的協調員
寫作者大都有這樣的經歷。最初在意自我的抒情表達,急欲表白某個發(fā)現、某個意念 ;詩行之間不斷地冒現“我”。如此自我表達往往落入浪漫主義的抒寫,缺乏對事物和情感的審慎觀察和直觀把握?!耙晕矣^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語)?;蛘哒f,將“我”的感情意念強加于書寫的意象物事,這樣表現出來的情感意念飄忽無根,抵達不到精神現實的實相。當寫作者擁有語言意識后,會發(fā)現詩非意念,它是直觀,主體對事物的直觀。詩僅僅呈現。
詩的呈現避開了“表現”,令寫作者的自我表達欲盡量退隱或抵制,使詩的意念情感附麗于所描述的事象事件的情境場域。這類似于現象學強調的“懸擱”——回到事物本身的直觀與描述。現象學講求感知遭際中的身處狀態(tài):主客體內在地融合于自身,情感的空間性能量能被體驗。
里爾克到了巴黎后,跟從畫家羅丹學習“觀看”的技藝,他的創(chuàng)作開始轉型,脫離早年的神性抒寫,寫出了著名“物詩”:《豹》。其肖邦式的敏感得以理智化和實體化,也就是說,他所表達的不僅僅是“移情”和“本能”,而是與書寫對象“豹”的同一化或客觀化。用里爾克給薩洛美信中的話來說——創(chuàng)造出物來,那是源自手藝的物。
寫作者專注于文本的構成和顯現,而非自我意念的抒寫和表現?!耙晕镉^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樣可以進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及的“無我之境”?;蛞苑枌W觀點來表述:寫作者在文本中退場;詞語自我呈現自我言說。如羅蘭·巴特所說,讓“作者之死”帶來“文本的愉悅”;讓參與閱讀創(chuàng)作的“讀者”誕生,為“讀者”提供自我發(fā)現、自我解釋的空間。
前提是頑固的“作者意識”必須死掉。在羅蘭·巴特看來,作者和作品的關系并不是“父子關系”。作者僅僅是作品的一個語法位置的“主語”。布朗肖在《文學空間》也這樣論及詩:“語言作為本質的東西在說話——不讓任何人來說話——說話的不是馬拉美,而是語言在自言自語?!?/p>
如此的語言意識,會讓我們的寫作面對新的現實:外部現實與心理現實交融,或內化生出的語言現實。寫作者的身體沉浸于語詞遷徙的空間,或者說,在語詞不同的空間或情境里流轉書寫;語詞漂移的時空拼貼或構圖類似于攝影中的多次曝光;互動生成出奇異的疊合文本。詩人成為各種情境之間的協調員,身體面對詞語的匯聚,緊張、審慎地挑揀組織合成多義的能指鏈,編織語言的網絡。他發(fā)現語言不及物,自我呈現——語言折向自身,僅僅講述自身的形式。語言在自我振蕩和自我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