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幽若
2023 年元旦前夕,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原書法研究室主任李一先生聯(lián)系我,緣由是《大學書法》雜志今年擬做“馮其庸先生專題”,希望我能寫篇有關(guān)馮先生與書法之緣的紀念文章。那段時間正逢我在歸納整理、登記編目父親留下的諸多古籍和書法碑帖,那些古籍和舊法帖因為時間的沉淀和多次的遷徙,泛黃的紙張已經(jīng)變得或綿薄或枯脆,經(jīng)不起任何些微不仔細地翻閱,似乎每一次的翻閱都會抖落下紙張上的纖維,讓它們的壽命再打折扣。甚至使它瞬間變?yōu)樗槠N业墓ぷ骶瓦@樣一天一天地重復著,這看似枯燥無味的日常時而卻因看到父親留在書籍和碑帖上的只言片語,讓我思緒萬千,浮想聯(lián)翩,把我再次拉回許久以前的境域中,重溫陳年舊事。我不懂書法,父親也從未以書法家自詡,只能將記憶中他與書畫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逐一記下,以饗讀者。
我不清楚父親是從何時起愛好書畫的,但他偶爾不經(jīng)意間提起,他幼年習字曾長時間臨歐陽詢和文徵明的帖。他早在無錫老家生活時因貧困和戰(zhàn)亂,學業(yè)幾經(jīng)中斷,但在青年時代他就非常喜歡書法、繪畫和篆刻,曾就讀過無錫工業(yè)??茖W校印染專業(yè),受當年盛行的書畫風氣影響,他接觸到許多當?shù)貢嬅遥鐚O葆義、陳舊村、錢松嵒、諸健秋先生等,在繪畫和書法上得到指點,受到啟發(fā)。特別是諸健秋先生一句“看就是學”,點石成金,令父親終身受益。而后父親半工半讀于蘇州美專,直到讀無錫國專時,師從王蘧常先生,結(jié)識陳定山、白蕉等書畫名家,對日后父親在書畫方面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也正因此,書畫作為父親的愛好一直伴隨著他一生,他曾不止一次對人講,他是做學問的,一生“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余事書畫”。
父親是我和姐姐早年習字的啟蒙老師。我出生于20 世紀60 年代初期,姐姐早我六年出生。母親每日早出晚歸去學校教書,家中請了保姆看管我,父親因在城里人民大學上班,順帶就肩負了照顧家庭的工作。但那時因為教學工作繁重,加上政治學習和會議不斷,大人們是無力看管孩子們的。為了不讓孩子們放學后無所事事,浪費時間,最好的辦法就是留家庭作業(yè)。姐姐上小學后就被父親要求練習毛筆字,正因為他曾經(jīng)練習過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和文徵明的《離騷經(jīng)》,因此也從這兩帖入手,指導姐姐學字。最初是每日大字、小楷各一篇,寫完才能出去玩。我上小學時正逢“十年動亂”,父親自顧不暇,也無心嚴格要求我練字,習字純靠自覺了。但是有姐姐在先,我也就自然而然地跟隨著,每日一篇照貓畫虎地寫起來。記得那時,父親每逢周末有空閑時,就會抽查我們的習字作業(yè)。慣例是先看姐姐的,然后是我的。父親會在我們的作業(yè)紙上,把他認為寫得好的地方用紅筆畫圈,高興時告訴我們好在哪里,偶爾給我們講講字的結(jié)構(gòu)。可惜那時年幼貪玩,無心聽講,只熱衷于他批完作業(yè),數(shù)那幾頁紙上的紅圈圈,數(shù)得多了就很得意,然后就可以下樓和朋友玩耍。漸漸地革命的勢頭越演越烈,我家周末的這一慣例沒持續(xù)多久就隨著父親被關(guān)西郊人大牛棚,進而勞動改造,再后來去江西干校而不了了之了。
而這期間讓我記憶最深的則是父親從西郊人大牛棚中被放出來后,白天接受批判和勞動改造,抄貼大字報,晚上秉燈手抄“庚辰本”《石頭記》。由于文革抄家,嗜書如命的父親痛失他的影印“庚辰本”《石頭記》,親歷了自己的藏書葬身于火海,只為將來有朝一日能再讀此書,父親“冒天下之大不韙”,千方百計偷著借來“庚辰本”《石頭記》,歷時一年,用小楷抄寫了這部小說。
馮其庸 行書《空談實干》聯(lián)
那段時間,我家住在張自忠路3 號人大宿舍,居室面積不大,一個小三居還是和另一戶分享。父親的書房和父母的臥室不分,只有十五六平方米。從小受溺愛的我一直與父母同寢一室。自有記憶以來,從來都是我與母親先睡,往往是一覺醒來,父親依然在書桌邊或讀或?qū)?。父親抄書的那段時間,每每吃完晚飯,他處理完瑣碎雜事,都會沏好一杯綠茶,從書桌上的小水盂中取出一小匙清水,開始慢慢地研墨。父親研墨時神情十分專注,旁若無人,通常研墨,左手提起右手袖角,把住右手腕,一轉(zhuǎn)一轉(zhuǎn)慢慢磨,每轉(zhuǎn)一圈剛好在硯臺上留下一圈的痕跡,直至研好。然后試筆,試筆時他會把前日洗好的毛筆尖放入口中抿濕,而前日未完全洗凈的墨跡自然會在他舌尖和唇畔留下深深的印記,然后用濕潤過的筆試墨的濃淡,反反復復,這樣一通長長的準備程序,日復一日地重復,每每開始抄書已經(jīng)是晚上八九點鐘,我也幾近入睡。兒時的我被寵溺得十分任性,我喜歡糖果,睡覺前總是央求母親再給我一粒,母親不允,我則吵鬧,坐在書桌旁看到的父親則為得安寧專注于事,令母親許了我。每逢此時,我總是很得意,母親就會責怪父親慣壞我。盡管那時風雨飄搖,但作為孩子的我全然不知世事變更和父親所為,當然也就沒有任何害怕?,F(xiàn)在想來那個特殊年代父親承受的是多么大的精神壓力,而他卻又能如此從容淡定地抄出這樣一部幾近被焚毀的歷史名著,這需要多少定力和擔當,多少毅力和勇氣。
提起父親與書畫之緣,離不開父親和那些書畫大家過往的軼事。大約1972 年10 月,父親結(jié)束了江西五七干校的勞動改造,返回到北京,由于“文革”中中國人民大學被迫解散,回京后的父親暫時沒有工作安排,相對閑暇,每日除讀書寫作外,時常拜訪住在隔壁院子中的無錫籍老畫家張正宇先生,觀摩張正宇先生寫隸書和狂草,欣賞張正宇先生的篆刻。那時張老先生家像個文藝沙龍,不時有黃胄、葉淺予、許麟廬、黃永玉、關(guān)良等先生造訪,年輕的尹光華先生更是那里的???。而我父親則因近水樓臺,在那里有機會看到這些老畫家繪畫和書寫,這也是他離開家鄉(xiāng),在不惑之年后,自學國畫的又一機緣。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去拜訪張正宇先生,家中卻時有客人來訪,抑或到了晚飯時刻父親遲遲不歸,母親就遣我前往張先生家尋他。每逢一眾大人們在張先生家相談甚歡,父親樂而忘返,我就在一旁聽他們談山南海北片刻。再有就是張正宇先生經(jīng)常叼著一支煙斗與父親聊天,他家中養(yǎng)著一只漂亮的波斯貓,不時上躥下跳,游走在畫桌之上、賓客之間,毫不畏懼生人。也正是這只貓后來被張先生入畫贈給了父親,并囑“其庸老弟玩”。這樣的日子因父親的工作或密或疏,一直持續(xù)到1976年年底張正宇先生離世。這一時期,父親經(jīng)常把他的書畫習作拿去請張正宇先生指正,而好的書畫會掛在他書房兼臥室的書架上,自認為不俗的作品還會被他裝裱后掛在墻上。父親這時期的書法以行楷、行草居多,內(nèi)容以古詩詞為主,也不乏隨感而發(fā)的自作詩,比如一首他自己的感悟詩:“千古文章定有知,烏臺今日已無詩。何妨海角天涯去,看盡驚濤起落時。”曾被寫成作品長時間地掛在他書房兼臥室的墻壁上。同期他的繪畫則多以寫意花卉為主,題材以葡萄、牡丹、葫蘆、紫藤等居多,偶有山水習作。在他的寫意畫上,他也經(jīng)常題上自作詩,比如“一枝一葉自千秋,風雨縱橫入小樓。會與高人期物外,五千年事上心頭”曾被多次題在他畫的水墨葡萄中。
1975 年3 月父親被借調(diào)到文化部參加整理校訂《紅樓夢》,校訂小組最初在東官房附近的北京市第二招待所,不久就遷往在北海西街的恭王府工作。正巧老畫家周懷民先生就住在恭王府附近。因為同鄉(xiāng),又離得近,父親經(jīng)常下班后去拜訪他,順便觀賞周懷民先生作畫。而周先生也常來找父親交談,共敘書畫之誼。這段時間父親生活非常規(guī)律,每天中午回到家中用餐后,會在書房的小鋼絲床休息片刻。說是休息,其實更多是在讀書,讀累了就讀字帖。他床頭經(jīng)常放著不同的字帖,哪怕片刻時間都會隨手拈來仔細觀賞。每次出差旅行,各地的碑石也是他參觀的重點,每每駐足觀賞,流連忘返。也是這一時期開始陸續(xù)有人向他求字,他從來是來者不拒,也經(jīng)常把自己的詩作寫成作品送給知己玩賞。
父親始知朱屺瞻先生是20 世紀60 年代末70 年代初,他去上??赐嫌殃悘闹芟壬鷷r聽其介紹上海名畫家朱屺瞻其人其畫,留下深刻印象卻未有機會謀面。后在張正宇先生處觀賞到朱屺老的《竹石圖》,尹光華先生請父親為朱屺老的長卷《蘭石圖》題句時,他為朱屺瞻老先生獨特絕艷的畫風和磅礴之氣勢所震撼。1977 年,朱屺老來京下榻北京飯店,父親登門拜訪,從此結(jié)識了朱屺瞻先生。他們保持了將近二十年的友誼,直到1996 年朱屺老離世。這二十年中父親每讀朱老的畫作,都會用心感悟,并用文字記錄下來,在他后來出版的《墨緣集》中有多篇有關(guān)朱屺瞻先生其人其畫的文章,真實地呈現(xiàn)了他與朱屺瞻老先生的過往逸事以及他對朱老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
父親和劉海粟先生的交往始于20 世紀70 年代末80 年代初,由父親在無錫國專的老同學江辛眉先生介紹。這一友誼持續(xù)將近二十年,二十年中每每劉海粟先生到北京,父親必去拜訪,同樣父親去上海、香港也會造訪劉海粟先生。最有趣的一次是1982 年父親攜全家一起游黃山,當時同游的還有安徽的金石書畫家王少石先生和攝影家袁廉民先生,我們游黃山的最后一天晚上在黃山賓館大廳用餐,恰巧碰上劉海老被一眾人簇擁著進餐廳用膳,父親和劉海老簡單問候后,晚上和袁先生及王少石先生一起去看劉海老,并做告別。第二天一早,我們計劃離開黃山乘車前往南京,不料汽車出故障只能滯留,無奈又折回黃山。在桃源亭遇到劉海老帶著他的學生作畫。見到父親,劉海老笑說天意留人,邀父親在他的畫作上題字。原來前一夜劉海老約父親再住三日,父親因事急于就途,婉拒了劉海老之邀。這真是有緣千里來相聚。這之后,劉海老再度來京下榻釣魚臺國賓館,父親也曾帶我去拜訪過,劉海老著一襲紅毛衫侃侃而談,給父親看他老人家的近作,邀父親在畫作上題字。
馮其庸 行書《九十回鄉(xiāng)抒懷》詩軸
父親喜歡書畫,因為對藝術(shù)的向往結(jié)交了許多德高望重的書畫大家,他從心底里尊重、欽佩和崇拜這些老畫家,每每將他讀畫心得和感悟?qū)懗稍?,感情真摯而淳厚。而父親的博古通今、文才出眾同樣也得到這些名家的賞識,得到他們的提攜和鼓勵,激勵他晚年筆耕不輟,或書或畫,從不倦怠。而在父親結(jié)交的諸多書畫大家中,與王蘧常老先生的師友情誼則像涓涓細流,綿延不絕,伴隨了他將近半個世紀。
王蘧常是父親在無錫國專就讀時的老師,他們初識于1946 年春。據(jù)父親講,那時王蘧常先生的書法已經(jīng)蜚聲文化界,在逗留無錫期間,為學校師生留下不少墨寶,父親有幸親眼觀摩王蘧常先生揮毫落墨,并索得兩副對聯(lián),其一是“天際數(shù)峰眉嫵翠,中流一畫墨痕蒼”,另一副為“不放春秋佳日去,最難風雨故人來”。這兩副對聯(lián)后來被父親一直珍藏于身邊,在經(jīng)歷了十年“文革”的特殊年代依然完好無損。20世紀50 年代初,父親奉調(diào)到中國人民大學工作。從此他與王蘧常先生的交往多以鴻雁傳書。“文革”初期他們因個人的劫運,書信往來曾一度中斷,而當“文革”過了最初轟轟烈烈的階段,父親再度聯(lián)系上王蘧常先生,從此他們密切的書信往來再無間斷過。
在王蘧常先生與父親幾十年的交往中,王老先生多次饋贈墨寶,其中以《十八帖》尤為珍貴。《十八帖》的產(chǎn)生也是一段傳奇佳話。1989 年春父親去上海與好朋友、王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書法家王運天一同登門看望王蘧老,師徒三人閑話書法,聊到日本人說“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王羲之有《十七帖》,當即勸老師何不留下一個《十八帖》?老先生當下未允,之后在他們的多次懇求下,最終答應了下來。時隔半年,王蘧常老先生完成了《十八帖》,父親親赴上海,而王老先生當面授書。這《十八帖》是王老先生寫給父親的十八封信,內(nèi)容豐富多彩,或談文史,或論書法,亦有生活趣談,其中帖帖有典故,字字是珠璣,每一帖都引人入勝。王蘧常先生用語言簡意賅,文情并茂,詼諧幽默,寥寥數(shù)語,便將讀者帶入信中的場景,令王蘧常老先生和父親的形象躍然紙上。觀賞《十八帖》,迎面而來的是其渾然天成的書法氣韻,超凡脫俗、力透紙背。父親得到《十八帖》后,離開上海前還和王運天在先生家大快朵頤,談笑風生,不承想返回北京后的第三日,竟得到與王老先生天人永隔的噩耗。造化弄人,世事無常,喜極生悲,至此成殤。這一天令父親永生難忘,他失去了這世上最賴以信任的師長!2021 年,在父親走后的第四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父親的遺著《瓜飯樓藏王蘧常書信集》,謹此紀念兩位文史師徒半世紀的友情。
父親一生涉獵文史、書畫多個領(lǐng)域,結(jié)交眾多大學問家,諸如張伯駒、王世襄、趙樸初、啟功、季羨林、蘇局仙、楊仁愷、虞逸夫、張頷諸先生,這些老先生們個個都是文史大家,個個都“文章太史公,書法陸平原”,他們都是以學問立身處世,他們的書法都是各自文化修養(yǎng)、精神境界的自然呈現(xiàn)。每讀這些老人的書法,都能感到他們字里行間的文人氣息、書卷氣息,令人肅然起敬。
1988 年年底,我出國留學,而后定居海外。這以后的日子我和父親聚少離多,我每年只有探親的四五個星期才能和父母團聚。這四五個星期對我來說彌足珍貴。每每回到家中,都會看父親或?qū)懟虍?,深深體會父親常掛在嘴邊的“看就是學”這句繼承過來的名言。2014 年年底父親患急性肺炎入住北京301 醫(yī)院,我因此匆忙回京探望他,之后陪他在醫(yī)院治療,直到他康復回家。也是從那時起,我每年更多的時間都逗留在北京,陪護著父母,直到2017 年父親離世。這段時間是我成長后我們父女倆交流最多的時間。因為住在家中陪護父母,相對閑暇,想起曾經(jīng)的愛好已經(jīng)生疏,便重新提筆練字,臨《九成宮醴泉銘》,寫文徵明《離騷經(jīng)》,每當練一段時間就會拿給父親看看,把自己練習的體悟講給他聽,讓他指點,父親從不批評,更多是給出建議,鼓勵我繼續(xù)堅持下去。當我每每聽到父親講的練習方法和對字體結(jié)構(gòu)的分析與自己的體會相同時,竟有一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F(xiàn)在回想當時的情景,似乎往日重現(xiàn),又回到年幼時。
2016 年的最后一天,青島出版集團的董事長孟鳴飛先生和總編劉詠先生來到家中看望剛剛出院的父親,將新出版的還帶著墨香的線裝本《瓜飯樓鈔庚辰本石頭記》送到父親手中,那一刻父親感慨萬分,邊承情之至地感謝著兩位來賓,邊喚我取來印章和朱砂印泥,身體十分虛弱的他緩緩從久坐的沙發(fā)中站起,移步到書桌前落座,用他生命最后的力氣為手抄本《石頭記》鈐印。
王蘧常 草書《十八帖》(局部)
那天下午,當孟總和劉總走后,也許是因為疲勞,回到沙發(fā)上的他半臥半坐,雙目輕合,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稍后他微微睜開眼睛同我說:“‘文革’的時候我抄寫這本《石頭記》時,只因太過喜愛這部書,怕日后再也讀不到了,萬萬沒想到五十年后這個抄本會被出版。真好!”父親說這話時的語氣和口吻,仿佛還停留在那個特殊年代,那一刻,時間似乎又穿越回20 世紀60 年代。如今每每看到這部留在家中由父親鈐印的《石頭記》都會勾起我對那一天的記憶,那一天的場景深深地定格在我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