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敦
張敦,原名張東旭,80 后。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獸性大發(fā)的兔子》。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晉中信息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教師。
鄭在歡的短篇小說《一說就散》,發(fā)表于《中國作家》2022 年第7 期。我讀后感覺很有意思,找他要了原稿,沒想到原稿是另一個題目,有點長,也有點怪,叫《他愛她,她愛他,他不愛她,他愛她》。在鍵盤上打出這個題目時,我小心翼翼,好幾次與原文對照,生怕用錯了“他”和“她”。相對于《一說就散》,原題目信息量更大,用平常的幾個字指明了故事中的愛情關系。而且,原題目與小說敘事方式高度契合,可看出鄭在歡在敘事探索方面的努力,這點非常重要,也是本文討論的重心。
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好像無論哪個作家,總會寫到愛情,寫來寫去,就有些煩了,男男女女,愛與不愛,忠誠與背叛,難以寫出新意。所以當我們決定要寫一篇關于愛情的小說時,素材的選取與舍棄很關鍵。但問題在于,無論對素材如何選擇,好像都已了無新意。多年前,馬爾克斯寫出了《霍亂時期的愛情》,據(jù)說窮盡了人世間的愛情種種。
《一說就散》的開頭,鄭在歡講出這篇小說選材的秘密,他要寫的是“他們”的愛情故事?!八麄儭敝改男┤??不詳,沒有明說,讀完后我推斷,應該是他本人和他的朋友們。大家都是普通人,故事也非常普通,沒有任何獵奇的元素。原故事與他本人如此貼近,從感官到心靈,感受真真切切,經(jīng)過深度思考,將其打碎,重組與變形,完成這次漂亮的虛構(gòu)。
也應該是考慮到無法在素材上實現(xiàn)創(chuàng)新,鄭在歡才把全部勁力放在敘事上。小說開頭講,“我”要寫一個什么樣的愛情故事,這個“我”是敘事者本人,中間完全隱身,最后結(jié)尾又出現(xiàn)。是的,這是帶有“元小說”感覺的開頭,表明了一種有別于傳統(tǒng)小說敘事的姿態(tài)。
這篇小說分作幾個章節(jié),每個章節(jié)配有小標題,第一小節(jié)叫“我們”,后面幾節(jié)分別是“他們”“他和她”“她和他”“她和我”。我們都能注意到,鄭在歡用幾個為數(shù)不多的人稱代詞做起了敘事試驗。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沒有名字,敘事時幾乎全用“他”“她”代指,哪怕一個場景中有兩個男性,也全部用“他”,這難免會給讀者的閱讀造成小小的障礙,但對照上下文,仍能猜到這個“他”到底指誰,竟然也形成了小小的樂趣。
用“他”和“她”,和用人名相比,在敘事上有什么好處?我覺得有兩點,一是“他”“她”更能指示出各自的性別身份,暗示出那種天然存在于愛情中的矛盾;二是人稱代詞的變化,往往意味著敘事視角的變化,比如第一節(jié)“我們”,是內(nèi)部視角,第二節(jié)的“他們”,變成了外部視角,敘事聚焦于其中一個“他”的身上。所以,我覺得這算是通過一次次轉(zhuǎn)變敘事視角而實現(xiàn)的陌生化效果,也正是本篇小說的“文學性”的根本所在。
正因為小說中的大多數(shù)人物沒有名字,只用“他”“她”代指,人物身份變得模糊,我有些搞不清楚,不同小節(jié)里面的“他”“她”,到底是不是同樣的人。我可以把他們當成不同的人,那么如此一來,各個小節(jié)的故事就可以分別獨立成章了。有意思的是,我還可以把他們當成同樣的人,或者至少可以將其中幾個合并到一起,那么小節(jié)間的人物行為有聯(lián)系,故事也相互牽扯。這樣就解決了故事不夠獨特的弱項,讓這個(或幾個)曾經(jīng)發(fā)生在無數(shù)男女身上的愛情故事,煥發(fā)出陌生的光芒。
小說的第二節(jié),寫一個女孩與兩個男孩的關系,其中一個男孩取代她原來的男友,成為她現(xiàn)在的男友。不可避免地,鄭在歡寫到了“性”,他只用了一個字“做”,把“愛”省略了,又是一種陌生化的表達。小說的第三節(jié),寫一對曖昧而糾結(jié)的男女。似乎是第二節(jié)的那對男女,又似乎不是。這一節(jié)的故事非常完整,從相識到上床,再到相互拉扯,都寫到了。因這節(jié)的標題為“他和她”,“他”在前面,于是采用“他”的敘事視角。而下一節(jié),標題是“她和他”,“她”在前面,敘事的視角也轉(zhuǎn)到“她”的身上。到最后一節(jié),“我和她”,由“我”來進行敘事,與開頭相呼應。怎么樣?看了我這樣的分析,你或者已經(jīng)暈了,或者真覺得很有意思。
我就覺得很有意思。這樣的敘述方式,看著復雜,其實也不復雜,有它內(nèi)部的章法。為自己的小說構(gòu)建出一套獨特的敘事規(guī)則,是每個小說家都要面對的問題。有人對這件事毫不在意,有人樂在其中,享受敘事的過程,毫無疑問,鄭在歡屬于后者。
我從鄭在歡的角度再復盤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故事有了,是“我”的故事,還有幾個朋友的故事,如果都從“我”的視角敘述,放到一起,會顯得松散,只是把幾個故事簡單羅列起來而已。鄭在歡用統(tǒng)一敘述人稱的方式,把幾個故事裝到了一個盤子里,“他”“她”就是故事的黏合劑,使小說呈現(xiàn)出結(jié)構(gòu)勻稱的整體感,也有了陌生化的效果,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