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倩笑 王芳[紹興文理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弗吉尼亞·伍爾夫是意識流文學的代表人物,其作品《達洛維夫人》被視為意識流小說的扛鼎之作。小說通過描寫女主人公克拉麗莎一天的意識流動,追溯了她十八歲到五十二歲共三十四年的生活經(jīng)歷。在這短暫的一天中,鐘聲如影隨形,出現(xiàn)次數(shù)多達十次,貫穿始終。因此,本文將以《達洛維夫人》中的“鐘聲”為研究對象,探究其象征意味,深入體會小說的思想主題。
意識流小說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的最重要的特點,在于它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單一、直線發(fā)展的結構,故事的敘述不是按時間順序依次直線前進,而是隨著人的意識活動,通過自由聯(lián)想來組織故事?!爸饔^時間與客觀時間的互相交錯,形成了《達羅威夫人》一書主要的結構骨架”①,鐘聲作為客觀時間的象征,發(fā)揮了重要的敘事作用。
鐘聲有計時功能,它預示著不同的時間,而在不同的時間內,人類有著不同的活動安排。小說中,鐘聲第一次敲響是早上十點,此時克拉麗莎正出門采購;第六次敲響是下午一點半,休、理查德與布魯頓夫人共進午餐;第八次敲響是傍晚六點,克拉麗莎的宴會開始。人物一天的活動按照鐘聲有序地開展,鐘聲成為人物意識對外部世界的共同觸點,促成敘述從一個人物的意識,轉移到另一個人物的意識。當塞普蒂默斯沉浸在與死去的戰(zhàn)友埃文斯的精神對話中時,“鐘聲敲響了:一刻鐘——十二點差一刻了”②。此時,彼得從他們身旁走過,因看到塞普蒂默斯夫婦產(chǎn)生一連串的意識活動。塞普蒂默斯夫婦游走在哈利街上,“哈利街上鐘聲齊鳴……最后只剩下牛津街上一家商店上面的商業(yè)鐘,親切而友好地敲響一點半”③,敘述又自然地轉移到了正在商店櫥窗前閑逛的休。伴隨著鐘聲的敲響,人物意識隨之轉變,使敘述顯得自然而然,行云流水。
《達洛維夫人》中包含了兩條平行的敘事線索,描述了克拉麗莎從早晨出門為宴會采購到晚宴結束的一天生活以及塞普蒂默斯在妻子的陪同下去醫(yī)院治療,傍晚回到家卻跳樓自殺的故事。他們一個代表清醒思維,一個代表混亂思維,伍爾夫借鐘聲巧妙地將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物聯(lián)系了起來。洪亮的鐘聲使克拉麗莎感到了時間的無情流逝,引發(fā)了她莫名的惆悵與傷感,由此她想到了死亡;同樣的,鐘聲也觸動了塞普蒂默斯的神經(jīng),使他想起了剛剛結束的世界大戰(zhàn),在焦慮和恐懼中他也想到了死亡。伍爾夫借鐘聲將克拉麗莎的意識流和塞普蒂默斯的意識流并置發(fā)展,互相對應,對生與死的共同思考使兩人的意識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形成了對生命價值與意義的多維度展示。
伍爾夫在描寫鐘聲時,采取了客觀時間主觀化的方式,“對于這本書中的人物而言,代表著客觀時間的議院大樓的巨鐘和圣瑪格蕾特教堂的鐘聲,是擬人化的,帶有豐富的感情色彩”④。圣·瑪格雷特教堂的鐘聲是充滿生機的,“音波傳來,宛如披著衣服,曳步而來,衣兜里裝滿了零零碎碎的小東西”⑤。它悄悄地鉆入彼得的內心深處,給他帶去“一陣幸福的顫抖”⑥。而大本鐘的鐘聲則是沉重、深沉的,“沉重的音波在空中漸次消逝”⑦,“一圈圈沉重的音波融入空中”⑧,類似的句子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沉重的音波在城市上空回蕩,給人一種壓迫感,似乎在告誡著人們,世間的一切都逃不出客觀時間的籠罩。此外,大本鐘的鐘聲還是冷酷、威嚴的,它“鏗鏘有力”⑨“分秒不差”⑩地播報著時間,“猶如一個強壯、冷漠、不近人情的青年”?;“大本鐘敲了三下,極其干脆,莊嚴得很,有一種威懾的力量”?。時鐘對世間的一切漠不關心,它始終按照自己的規(guī)律不快不慢、有條不紊地走動著,并在規(guī)定的時刻以洪亮的鐘聲撞擊人物的心靈。
伍爾夫在日記中寫道:“在這本書里,我要表達的觀念多極了,可謂文思泉涌。我要描述生與死、理智與瘋狂;我要批判當今的社會制度,揭示其動態(tài),而且是最本質的動態(tài)……”?鐘聲在小說中有深刻的象征意味,其中就蘊含著對社會的批判。
伍爾夫在小說中多次描繪大本鐘和圣·瑪格雷特教堂的鐘聲。大本鐘的鐘聲“猶如一個強壯、冷漠、不近人情的青年正使勁地扯著啞鈴,忽而扯向這邊,忽而扯向那邊”?,不容置疑地宣告著時間,帶有男性理性、威嚴的氣勢。而圣·瑪格雷特教堂的鐘聲“宛如披著衣服,曳步而來,衣兜里裝滿了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股腦兒倒在地上,好像鐘聲認為,盡管威風凜凜的大本鐘完全可以制訂法律,那么嚴肅,那么公正,不過它得記住,人間還有形形色色的小東西吶”?,極具女性韻味。
大本鐘及其鐘聲是時間的發(fā)布者。在現(xiàn)代城市文明中,人類根據(jù)時間安排社會生產(chǎn)生活,正是在時間的規(guī)范和統(tǒng)治下,社會變得井然有序,人類生活的運行軌跡有條不紊。因此,鐘聲實際上就是社會生產(chǎn)、生活秩序的象征。伍爾夫在小說中稱大本鐘是“威風凜凜的”,“完全可以制定法律”,大本鐘的鐘聲則如“觸角”一般“伸入平凡的事物中”?,化身為秩序和標準,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在大本鐘敲響之前克拉麗莎總會產(chǎn)生一種“提心吊膽之感”?。對面樓的“纖弱的老婦人”,她的生活作息完全“依附著那鐘聲,那條紐帶”?。大本鐘敲響時,倫敦各個角落的鐘聲隨之附和,“哈利街上鐘聲齊鳴,把六月這一天又剁又切,分割又分割,仿佛在勸人馴服,維護權威,并齊聲宣告平穩(wěn)觀念無比優(yōu)越”?。大本鐘的鐘聲不時地在城市上空敲響,統(tǒng)治階級的威嚴滲透于社會的各個角落,人們生活在權威的壓迫下,無處可逃。而女性作為父權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受到了尤為嚴重的迫害。
圣·瑪格雷特教堂的鐘聲在訴說:“我沒有來遲。沒有來遲,她說,現(xiàn)在正是十一點半;然而,盡管她絕對正確,她的聲音卻不愿顯示出個性……使她把個性隱藏?!?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是典型的父權制社會,在父權的壓迫下,女性喪失了獨立人格,只有依附于男性,她們才能在社會中生存。父權規(guī)定了女性在社會中的身份地位,就是成為母親。他們禁止女性擁有獨特的個性,試圖反抗父權制的女性,最終只有悲哀的結局。年少時的薩利有著近乎放浪的性格,我行我素,毫無顧忌。她不甘成為依附男性的傳統(tǒng)英國婦女,積極捍衛(wèi)女性權利。然而身處父權文化占主導地位的時代,薩利的反叛使她陷入孤立狀態(tài),在父權力量的長期壓制下,她最終選擇妥協(xié),成為妻子,成為母親,滿足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要求。
伍爾夫將大本鐘和圣·瑪格雷特教堂擬人化,反映西方傳統(tǒng)認知觀中男性與女性、理智與情感的二元對立,借此諷刺男性、理性的權威性和首要地位,以及女性、情感的次要性和從屬地位。男女不平等的等級觀念由時鐘搭建,并像時鐘報時一般,以諷刺的口吻不斷地提醒著讀者。
鐘聲及其象征的“時間”與伍爾夫的生命觀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40 歲的伍爾夫有著強烈的生命焦慮感:“我覺得時光就像電影院里放映的電影一樣飛跑著……我用自己的筆在推著它?!?她將40 歲看作人生的一個轉折點:要么加速奮進,要么衰退枯萎?!哆_洛維夫人》便是她對有限的生命能否對抗與克服時光流逝的一次思考。
小說開頭,克拉麗莎走在買花的路上,倫敦街頭的人與景,使她不由地陷入對往事的回憶。這時她聽到了大本鐘發(fā)出的洪亮的鐘聲,鐘聲如同沉重的鼓槌,直擊克拉麗莎的內心世界,使她感受到了“生之恐怖”?。鐘聲對克拉麗莎來說意味著時光的流逝和生命的減少,它觸動著克拉麗莎的神經(jīng),引發(fā)了她對過往青春歲月的無限懷念和老年將至的種種恐慌,也引發(fā)她內心的生命空虛感和死亡意識。音波的漸次消逝伴隨著時間的流逝,生命正在消亡,死亡步步逼近。
同樣的,洪亮的鐘聲也觸動了塞普蒂默斯的神經(jīng),喚起了他對戰(zhàn)爭和遇難戰(zhàn)友的痛苦回憶:
“時間”這個詞撕開了外殼,把它的財富瀉在他身心中;從他唇邊不由地吐出字字珠璣,堅貞、潔白、永不磨滅,仿佛貝殼,又似刨花,紛紛飄灑,組成一首時間的頌歌,一首不朽的時光頌。他放聲歌唱。埃文斯在樹背后應聲而唱:死者在撒塞里,在蘭花叢中,他們始終在那里期待,直到大戰(zhàn)終止。此刻,死者,埃文斯本人,顯靈了……?
時間在塞普蒂默斯的意識中具有神秘的色彩,既包含著他過去在戰(zhàn)場上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也無情地折射出他現(xiàn)在的焦慮和恐懼?!八勒咴谌鋈?,在蘭花叢中”?,于塞普蒂默斯而言,死者是自由的,死者超越了時間,脫離了客觀時空的約束。塞普蒂默斯渴望死亡的到來,因為只有死才能讓他擺脫痛苦的回憶,讓受傷的靈魂得到徹底的解脫。
在小說結尾的高潮部分,伍爾夫安排布雷德肖太太將塞普蒂默斯自殺的消息帶給克拉麗莎,使克拉麗莎陷入了對生命與死亡的思考。此時的克拉麗莎仿佛與塞普蒂默斯融為了一體,她身臨其境地體驗到那個陌生青年死亡瞬間的感受,認為那青年的自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她的災難、她的恥辱,并且是對她的懲罰?!按蟊剧妶髸r了:一下、兩下、三下……”?突然之間,克拉麗莎不再絕望,她在鐘聲中獲得了對生命的頓悟。她不再憐憫那個自殺的年輕人,甚至為他敢于選擇死亡而高興?!八麙伒袅松齻冋諛踊钕氯ァ?,就如同正在敲響的金屬質的時鐘,它所顯示的非生命性代表了物理時間不可阻止的機械流程,與人類短促的生命形式相比,它獲得了在空間上的延續(xù)。雖然塞普蒂默斯選擇了死亡,但世界上還有千萬個“克拉麗莎”和“塞普蒂默斯”還在繼續(xù)生活。他們就如同報時的鐘聲一樣,不會因為人類個體的死亡而停滯不前。無論是死去的人,還是活著的人,都曾經(jīng)或者繼續(xù)乃至永遠都在鐘聲里棲息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命在融合中延續(xù)。
回蕩在城市上空的鐘聲具有豐富的感情色彩,不時地在小說人物的心中引起復雜而微妙的心理反應。它不僅為作者從一個人物的意識轉入另一個人物的意識提供了一種媒介,同時還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承載著作者對父權社會的批判,以及對生命與死亡問題的思考。在鐘聲中,主人公領悟了生命的真諦:生命是一種相互依賴的生存,“她感到自己與萬物為一,不是在‘這里、這里、這里’,而是到處存在”?。個體的生命是短暫的,但當所有的個體融合在一起時,萬物的生命就是永恒的。
①④ 瞿世鏡:《意識流小說家伍爾夫》,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頁,第131頁。
②③⑤⑥⑦⑧⑨⑩???????????????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衛(wèi)夫人》,孫梁、蘇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66頁,第98頁,第123頁,第46頁,第2頁,第46頁,第45頁,第113頁,第45頁,第113頁,第45頁,第123頁,第123頁,第2頁,第123頁,第98頁,第46頁,第179頁,第65頁,第65頁,第180頁,第180頁,第147頁。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日記》,見孫梁、蘇美譯《〈達洛衛(wèi)夫人〉譯本序》,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
? Lyndall Gordon:Virginia Woolf,A writer’s Lif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P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