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旸［航天工程大學，北京 101416］

⊙楊樸［吉林師范大學，吉林 四平 136000］

賈寶玉形象有一個極為重要的特點：他的思想性格和人生方式不是來自于現(xiàn)實生活，而是來源于他的神話出身。女媧所“生”賦予了他極為不同的思想性格，賦予了他區(qū)別于所有人的思想觀念、精神特質、情感方式和人生方式，等等。曹雪芹擔心讀者不能完全理解賈寶玉的神話來源，特別用了五個“來歷”強調賈寶玉思想性格與神話的關系。賈寶玉的“來歷”決定了賈寶玉形象的獨特性，決定了賈寶玉的潛意識，決定了賈寶玉所有的思想行為，也決定了《紅樓夢》最深刻的批判性主題。曹雪芹以對賈寶玉“來歷”的反復強調，提示讀者要高度重視賈寶玉形象來源于女媧補天神話的獨特性。

曹雪芹不僅通過賈寶玉賦名的方式表現(xiàn)了大觀園是太虛幻境“女兒國”和補天原型意義的象征，還通過“女兒棠”的描寫象征了大觀園是現(xiàn)實的“女兒國”，這就使賈寶玉潛意識的原型投射有了外部的象征，也使對大觀園的外部象征進入了賈寶玉潛意識的內(nèi)部象征過程。我們還記得，賈寶玉在神游太虛幻境之前，曾在秦可卿的臥室看見一幅“海棠春睡圖”，但根據(jù)研究，那并不是對美麗的海棠花的描繪，而是對美人楊貴妃的象征?！都t樓夢》程乙本對“海棠春睡圖”有這樣的注釋：“古代小說曾記載唐玄宗有一次把楊貴妃比作海棠春睡未醒，所以這幅畫是所謂‘香艷’的畫面?！雹儆袑W者指出香艷的“畫面上畫的不應該是海棠花，而應該是美人春睡”，應該作為“典故”來看待。②

但典故就是典型意象，也可以說是范型意象，典范意象是具有原型的象征意義的。根據(jù)賈寶玉潛意識思想前后貫通的聯(lián)系性的線索，賈寶玉之所以對秦可卿臥室那幅“海棠春睡圖”特別感興趣，對先前臥室那幅“燃藜圖”和表現(xiàn)男性文化意味的對聯(lián)反感，堅決拒絕在那里睡覺，“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第五回）那是因為他潛意識中對女媧補天原型意象的深刻記憶。但潛意識的原型記憶有一個秘密的規(guī)律，那就是置換變形，原型是常常以變形的方式被表現(xiàn)出來的。根據(jù)原型置換變形的這條規(guī)律，我們就可以認為，那個“海棠春睡圖”即美人楊貴妃的形象在賈寶玉的潛意識中實際上就成了補天女媧原型的置換意象。賈寶玉潛意識中的女媧原型意象投射到了“海棠春睡圖”形象中去了，這就在賈寶玉的潛意識中把“海棠春睡圖”作為女媧原型意象的象征了。正是這個置換變形或者說轉化的象征，導致了《紅樓夢》的一系列重要轉化方式：女媧原型變形為“海棠春睡圖”，又轉化為賈寶玉夢中的警幻仙姑，然后又轉化為大觀園的海棠花（其中還有轉化為賈寶玉夢中的“兼美”，另文探討）。也正是這個秘密的多重轉化，使后面所有關于“女兒棠”和海棠詩及海棠隱喻等都與女媧原型有了一脈相承的隱秘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使關于海棠的所有描寫都與神話具有了一致性的思想內(nèi)涵，也使大觀園具有了女媧補天神話所具有的文化意義。

在賈寶玉潛意識中，女媧轉化為“海棠春睡圖”的意義極為重大，它關乎對整部《紅樓夢》的意義理解。關于海棠花和海棠詩的意義是閱讀和研究《紅樓夢》的讀者和學者都明確的意義，但是海棠花和海棠詩的象征與“海棠春睡圖”以及與女媧補天究竟有什么內(nèi)在關聯(lián)，與大觀園中美麗的青春女兒又是什么關系，卻是始終沒有得到解釋的大問題。因為這個海棠花、海棠詩的象征、大觀園清純女兒與“海棠春睡圖”尤其是與女媧補天神話關系沒能得到根本性的解說，《紅樓夢》的最基本的主題也就沒有得到應有的揭示。

在表現(xiàn)大觀園是一個“女兒國”的象征意義的時候，曹雪芹運用了外部象征和內(nèi)部象征相結合的方法。所謂外部象征就是對大觀園看似一種較為客觀的表現(xiàn)。所謂主觀象征就是賈寶玉對大觀園的命名?？陀^表現(xiàn)好像大觀園就是那種樣子，而主觀表現(xiàn)則是賈寶玉把自己的潛意識原型意象投射到大觀園的形式之中。但是說它是一種外部象征，那是因為大觀園的“女兒國”的象征性描寫，與開篇的“海棠春睡圖”和女媧補天神話有了鬼使神差般的銜接；說它是內(nèi)部象征，那是因為在“女兒國”海棠的“紅香綠玉”命名上，賈寶玉潛意識中的原型得到了外部意象的表現(xiàn)形式。外部象征是極為巧妙的，海棠的“女兒棠”稱謂和“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并不是以賈寶玉的視角表現(xiàn)出來的，而是由賈政表現(xiàn)出來的，這就增加了“女兒棠”和“女兒國”表現(xiàn)的客觀性。為了說明問題，我們把關于“女兒棠”的原文引述如下：

過來玉石牌坊（與夢中的太虛幻境吻合——筆者注）不遠處，就是被后來元春賜名的“怡紅院”。在賈政率眾人賦名的時候，作者曾這樣描寫了的那個環(huán)境：”說著一徑引入，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huán)護粉綠柳周垂。賈政與眾人進了門，兩邊盡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樹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從來也見過這樣好的?！辟Z政道：“這叫做‘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經(jīng)之說耳?！北娙诵Φ溃骸爱吘勾嘶ú煌?，‘女兒國’之說，想亦有之?！睂氂竦溃骸按蠹s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輕弱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痹谫Z寶玉說的“紅若施脂，輕若扶病”處，脂硯齋批道：“體貼的切故形容的妙?！?/p>

按照一般理解，關于“女兒棠”是外國之種，俗傳出“女兒國”應該由賈寶玉說出而不應該由賈政說出才更為合情合理；“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紅若施脂，輕若扶病，近乎閨閣風度，故以‘女兒’命名。世人以訛傳訛，都未免認真了”，應該是賈政說出而不應是由寶玉說出，才更符合他們各自的思想性格，也更為貼切。但是，曹雪芹卻偏偏做了與他們思想性格相反方面的表現(xiàn)，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手法呢？其藝術目的又是為了什么呢？用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佯謬”手法可以解釋曹雪芹的這種表現(xiàn)藝術?！啊鹬嚒置Ｕ?、反論，原為‘形式邏輯術語，有自相矛盾、似是而非之意。文學中的‘佯謬’手法，系指故意將人物心理、性格、事件、情節(jié)等表現(xiàn)為荒謬的，引導讀者的思維沿著非邏輯的軌道前進；當進抵頂端時突然倒轉，使讀者的思維滑上邏輯的軌道，從而認識了真實?！雹墼诤竺娴拈喿x中，讀者會充分注意到，那種“女兒棠”和“女兒國”的思想恰恰是賈寶玉的核心思想，而以“女兒”命名是“以訛傳訛”恰恰是賈政的重要思想，而曹雪芹用與賈政、賈寶玉思想性格相反的方法表現(xiàn)“女兒棠”和“女兒國”，其目的就是為了增加藝術表現(xiàn)的客觀性，以使海棠象征“女兒”，并進一步使大觀園象征“女兒國”不露痕跡，也使那種“女兒棠”和“女兒國”的思想得到更為突出的表現(xiàn)。

無論在賈政率領眾人為大觀園賦名中，還是在后來賈寶玉與眾多青春女兒的活動中，那個“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的一樹西府海棠的地方——后來被稱為“怡紅院”的賈寶玉住所，都是大觀園最重要的地方。賈寶玉是被稱為“眾芳之冠”的，是總領眾多青春女兒之花的，可以說，“怡紅院”是大觀園的靈魂。正是從這個角度看，怡紅院“女兒棠”是象征“女兒國”的，也就是象征眾多青春女兒的，因為曹雪芹用了“佯謬”的寫法，而使這種象征手法更為隱蔽。賈寶玉為此處命名為“紅香綠玉”。無論是海棠花兒美麗無比的客觀描寫：“其勢若傘，絲垂翠綠，葩吐丹砂”，還是賈寶玉的體貼的妙喻：“榮若施脂，輕若扶病”，都是指向燦爛鮮艷清純明麗的青春女兒的。曹雪芹通過內(nèi)部象征和外部相結合的方法，使大觀園、青春少女與“海棠春睡圖”有了極為密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因為“海棠春睡圖”是女媧原型的置換變形，因而，與“海棠春睡圖”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也就成了與女媧原型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就這樣，曹雪芹海棠花的象征把賈寶玉所神游太虛幻境的“女兒國”轉化到了現(xiàn)實之中，以“女兒棠”為核心意象的大觀園就是那太虛幻境“女兒國”原型的現(xiàn)實世界。余英時論述了大觀園的兩個世界，一個是理想的世界，一個是現(xiàn)實的世界，理想的世界是由太虛幻境來表現(xiàn)的，但是，需要一個重要的補充，那就是太虛幻境是由補天神話而生成的，而海棠花的比喻又是和“海棠春睡圖”的美人有著隱秘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的。由此可見，大觀園的“女兒國”和海棠花都是由神話生成的。忽略和舍棄神話的方面，那個被說成烏托邦的世界無論闡釋出怎樣的理想意義，那些對海棠花無論是象征著女兒的什么意義，其思想內(nèi)涵都是說不清楚的。

曹雪芹是以“女兒棠”即海棠花兒象征青春女兒，也是象征大觀園的。不僅如此，在大觀園青春女兒的生活描寫中再三再四地寫到海棠花。最典型的是以海棠為題作海棠詩并成立了海棠詩社。有兩盆白海棠是賈寶玉的“干兒子”賈蕓送到大觀園來的，但它是在探春召集大家“起詩社”的時候送來的，因而就成了青春女兒作詩對象的因由?！扒锼S偶結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既十分精彩地表現(xiàn)了大觀園女兒的詩意生活，又十分傳神地以海棠花象征了美麗的青春少女。一群少女要起詩社，并且是以鮮艷的白海棠作為吟詠的對象，那該是一種多么富于詩情畫意自由歡樂的景象啊。如海棠化般鮮艷美麗的青春女兒們要用美麗的詩歌表現(xiàn)同樣鮮艷美麗的海棠花，那種行為本是不就是一首美麗的詩嗎？

美和詩構成了一首美麗女兒的青春之歌。這群如海棠花美麗的女兒所作的海棠詩其實就是他們自己美麗容貌和美麗精神的絕妙投射，美麗少女們（還包括寶玉）是把自己的思想精神對象化到白海棠的意象中去了。那么，美麗青春少女們投射的到底是一種什么精神呢？看看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院夜擬菊花題”青春少女和寶玉寫的詠白海棠吧：

探春的“詠白海棠”寫道：“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后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p>

薛寶釵寫道：“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p>

賈寶玉寫道：“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jié)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p>

林黛玉寫道：“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p>

史湘云雖然晚來但卻寫了兩首：其一，“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其二，“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墻角也宜盆?；ㄒ蛳矟嶋y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玉燭滴干風里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訴，無那虛廊月色昏！”

探春、寶釵、寶玉、黛玉和湘云的六首詩，各自都描繪了海棠美麗的不同方面，但是有一個特點卻是不約而同極為統(tǒng)一的：那就是對白海棠“玉”的精神表現(xiàn)。

“玉是精神難比潔”（探春）、“愁多焉得玉無痕”（寶釵）、“捧心西子玉為魂”（寶玉）、“碾冰為土玉為盆”（黛玉）、“種得藍田玉一盆”（湘云）、“玉燭滴干風里淚”（湘云）。他們寫詩只限海棠花和“門”韻，至于寫什么并沒有一點兒商量和約定，但六首詩都凸顯了白海棠花的玉精神，這絕非偶然。詩是詩人內(nèi)在情感的對象化，而絕非客觀對象的如實描繪，從這個角度看，海棠花的玉精神正是青春少女自己思想精神的對象化。青春少女是把自己的思想情感用白海棠花來象征了。白海棠又是象征玉的，在少女的詩中隱藏了雙重象征，賈寶玉的詩寫出了這個謎底：“捧心西子玉為魂?！?/p>

但為什么四少女會不約而同地以白海棠象征了玉呢？那就是說，那種玉的象征意義，并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而是屬于青春少女全體的，當然還有賈寶玉的。這個不約而同是由她們內(nèi)心中一種玉的精神決定的。玉，在少女們內(nèi)心中是一種永恒記憶，一種典型意象，一種本質特征，一種精神靈魂，是少女們最基本也是最崇高的心靈的象征，也是她們最美好精神追求的象征。它的詩意性、超越性和神圣性顯示了少女們精神的超然、純潔與美好。少女們把白海棠比喻為美玉，就是把白海棠比喻為她們自己，這不僅因為白海棠的純潔與美麗與少女們的純潔與美麗是同構的，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少女們是以玉來象征自己心靈，或者說，是青春少女玉精神的對象化表現(xiàn)。因而，這種不約而同就是一種原型性的象征：以玉象征著她們共同的美好的心靈，又以海棠花象征著玉。因而，說到底，海棠花和玉就是她們美好心靈的象征。

不僅在詠海棠的詩中以玉象征女兒的美好心靈，其他詩中也比比皆是。賈寶玉在《芙蓉女兒誄》中說晴雯“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在《紫菱洲歌》寫迎春的遭遇是“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看到妙玉的判詞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都t樓夢》十二支曲子第一句就是“一個是閬苑奇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賈寶玉題大觀園詩“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有鳳來儀），尤三姐死后，作者有聯(lián)語：“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難再扶。”第八十九回寶玉對林黛玉這樣贊道：“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還有第十九回題目就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些足以說明，用玉表現(xiàn)青春女兒的美是一種原型性的象征。賈寶玉曾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逼鋵崗馁Z寶玉的詩表現(xiàn)的意義，還可以理解為，女兒是玉做的心靈。

這種原型性象征，在第五回警幻仙姑的描寫中得到了證實。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夢見警幻仙姑時有這樣的象征性描寫：“羨美人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愛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泵廊说摹傲假|”和“容貌”是由“玉潤”和“玉篆”來表現(xiàn)的。也就是說警幻仙姑的精神品質和美麗容貌都是由“玉”來象征的。由此可以斷定，少女們對白海棠象征的玉精神的描寫，是與警幻仙姑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或者說大觀園少女就是（賈寶玉夢見的）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在現(xiàn)實中的置換變形。而警幻仙姑在賈寶玉的夢即潛意識里是女媧的變形，因而，少女們在白海棠意象中表現(xiàn)的玉精神便與女媧補天煉玉有了必然性的聯(lián)系。

曹雪芹對大觀園少女這種玉的精神品質的描寫，同女媧煉玉補天是一種原型性的聯(lián)系。這種原型性的聯(lián)系是通過玉的象征體系而實現(xiàn)的。離開了玉的象征體系，既不能解釋賈寶玉的“寶玉”象征內(nèi)蘊，又不能解釋諸多少女把海棠花比喻為玉的象征意義。玉的象征體系是由玉的原型和玉的文化大傳統(tǒng)構成的。宗教史家伊利亞德指出：“我們經(jīng)常面臨中介性的力顯、神顯，它們總是通過或者分享一個巫術——宗教體系的屬性或者成為此一體系的一部分而實現(xiàn)，而這個體系通常是一個象征體系或符號體系?！雹苡竦南笳黧w系是由女媧為了補天而煉頑石成“寶玉”體現(xiàn)出來的，女媧用玉補天，是神話，但神話是宗教的另一種體現(xiàn)方式。

根據(jù)葉舒憲的研究，在文字記載女媧補天神話之前的華夏文化大傳統(tǒng)中是有一個“玉教”的，女媧補天神話就是來自這個源遠流長的“玉教”文化大傳統(tǒng)，“玉石神話信仰，使用簡稱則可以說是‘玉教’”⑤。華夏民族崇尚玉有近萬年的歷史，滿族民族《天宮大戰(zhàn)》是從沒有文字記載之前薩滿口耳相傳遺留下來的史詩性神話，其中阿布卡赫赫創(chuàng)造了宇宙（天），被稱為“天母”，但男神惡魔耶魯里卻毀滅了“天母”創(chuàng)造的宇宙，阿布卡赫赫便重新創(chuàng)造宇宙。阿布卡赫赫重新創(chuàng)造宇宙的時候，神話中寫道：“阿布卡赫赫在驅趕惡魔耶魯里時，是她從頭上摘下的玉墜，打向耶魯里，耶魯里的頭被打掉了一顆掉在此地，那塊玉墜也被打碎，落在耶魯里掉下來的頭上，變成了一座玉石山，包圍住了那顆魔頭?！雹薨⒉伎ê蘸罩匦聞?chuàng)造宇宙其實就是重新“補天”，而這個“天母”補天用的就是“玉墜”。這應該是女媧補天的另一種版本。⑦

我們曾經(jīng)闡釋，女媧補天的“天”是一種象征，而玉其實也是一種象征，如果說在女媧煉石補天神話中，“天”是女媧所創(chuàng)造的女性文明社會的象征，而那種女性文明社會是由女性孕育、創(chuàng)造與奉獻價值觀體現(xiàn)出來，那么“玉”就是那種女性孕育、創(chuàng)造和奉獻價值觀的象征。女媧之所以要補天，那是因為男性自私貪婪與爭霸的價值觀破壞與毀滅了女性的價值觀。因而，女媧煉石成玉用于補天，實際是用女性孕育、創(chuàng)造與奉獻的價值觀來彌補被那些男性自私貪婪和占有價值觀毀滅的社會。由此可見，在女媧補天神話中，玉是女性價值觀的一種象征體系。賈寶玉由女媧所煉“寶玉”而轉化而來，賈寶玉又銜玉而生，就是從玉的象征體系而來，“寶玉”(包括賈寶玉）就是那象征體系的一種象征符號，而大觀園少女詩以歌創(chuàng)作而折射的玉精神也由女媧補天象征體系派生而來。

曹雪芹通過多重轉化的象征，把大觀園的青春少女表現(xiàn)為一種具有玉的美好精神的少女。第一重是用海棠春睡圖象征女媧女神，第二重是用太虛幻境象征女兒國，第三重是用“女兒棠”和“女兒國”象征大觀園，第四重是用海棠花象征大觀園少女，第五重是用海棠詩象征大觀園少女的精神世界，第六重是用玉象征大觀園少女內(nèi)心原型。經(jīng)過多重轉化象征，大觀園的少女就與女媧原型有了極為緊密的內(nèi)在的精神關聯(lián)。

女媧補天神話對于整部《紅樓夢》并不是無關緊要的點綴，而是整部《紅樓夢》的靈魂。女媧補天神話的靈魂深入到了整部作品的各個方面，使整部作品的方方面面都獲得了與女媧補天神話的緊密聯(lián)系，其中大觀園是與女媧補天神話最為重要的聯(lián)系?？梢赃@樣認為，大觀園是女媧補天神話現(xiàn)實轉化的最典型形式。曹雪芹以“玉”和“欲”（“好了歌”及其注解所表現(xiàn)的）象征了兩種文明精神，以“玉”象征女性主義思想精神，以此對抗男性統(tǒng)治社會那種在權力、金錢和美女欲望中迷失精神家園的荒謬現(xiàn)實。這才是《紅樓夢》的真正主題。這里我們借用當代著名神話學家阿姆斯特朗對艾略特《荒原》的論述，可以更深刻地解釋曹雪芹的良苦用心。阿姆斯特朗是這樣論述艾略特的《荒原》的：“艾略特在他最杰出的詩作《荒原》里預言了西方文明的精神解體。《荒原》通過中世紀的‘圣杯’神話隱喻現(xiàn)代西方的生存狀況，人們在‘荒原’過著不真實的生活，盲目追隨社會規(guī)范，卻沒有來自內(nèi)心深思熟慮的堅定信念。在這遍布著現(xiàn)代性之‘亂石’的荒原中，人們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對深藏于文化底層的神話的觸摸，又如何能在此扎下創(chuàng)造之根？他們只有‘一對破碎的形象’，而無法深入到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部核心?！痘脑匪捈舜罅恳咽诺纳裨?，無疑，神話的洞察力將成為拯救我們的一種力量。盡管目前它只是一種碎片，但一旦我們將碎片拼成完整的圖形，找到它們共同的核心，那么，我們就可以重新讓這片居住的荒原變得生機勃勃?！雹?/p>

女媧補天與《紅樓夢》整部作品特別是與大觀園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就是神話與現(xiàn)實的緊密聯(lián)系。在玉與它的象征體系里面蘊藏著曹雪芹“對深藏于文化底層的神話的觸摸”，深藏著“拯救我們的一種力量”。

但是，長時間以來，我們并沒有領悟到女媧補天神話與整部《紅樓夢》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并沒有領悟到女媧補天神話與大觀園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并沒有領悟到曹雪芹的良苦用心。

① 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5頁。

② 吳曉南：《釵黛合一新論：〈紅樓夢〉主要人物結構關系研究》，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5頁。

③ 鮑昌主編：《文學藝術新術語詞典》，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16頁。

④ 〔羅馬尼亞〕伊利亞德：《神圣的存在：比較宗教的范型》，晏可佳、姚蓓琴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09頁。

⑤ 葉舒憲：《玉石神話信仰與華夏精神》，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9頁。

⑥ 富育光講述，荊文禮整理：《天宮大戰(zhàn) 西林安班瑪發(fā)》，吉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6頁。

⑦ 楊樸、楊旸：《“寶玉”來源于“玉寶”》，《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

⑧ 〔英〕阿姆斯特朗：《神話簡史》，胡亞豳譯，重慶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