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婧[太原市第五中學(xué)校,太原 030000]
《蘭亭集序》作為千古名篇,文與帖皆為妙品,古往今來無數(shù)大家為之作出批注賞析。關(guān)于《蘭亭集序》的主旨以及王羲之在此篇中寄寓的情懷,大部分學(xué)者認為是對莊子的生死觀進行否定,批判了當時士大夫階層崇尚虛無、逃避現(xiàn)實的思想傾向,表達了作者積極進取、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人生觀,對當時“虛談廢務(wù),浮文妨要”的現(xiàn)象產(chǎn)生一定沖擊。王羲之在魏晉時期特定的時代背景下緣何能產(chǎn)生如此超越性的思考,歷來學(xué)者們卻缺少解讀。在分析文章結(jié)構(gòu)時,公認的情感脈絡(luò)是“樂——痛——悲”,由“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轉(zhuǎn)向?qū)τ钪嫒松纳畛了伎?,但情感轉(zhuǎn)折的緣由,卻大都語焉不詳。郭沫若提出,文章前面寫極樂,突然轉(zhuǎn)悲痛,悲痛得沒有道理①;施蟄存《批〈蘭亭序〉》,也稱該文“來歷不明”,認為“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和“死生亦大矣”這三種思想相互沖突,前后矛盾,“中間十多句全是雜湊,迷亂了主題”,文章實為“七拼八湊,語無倫次,不知所云”②。為了將個人和時代的聯(lián)系與王羲之的“矛盾重重”的思路解釋清楚,有的學(xué)者干脆認為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情感喜怒無定、大喜大悲、大開大合的表現(xiàn),正是魏晉時代狂放不羈的名士風格。③《蘭亭集序》究竟想表達什么主旨?王羲之的行文思路是按怎樣的邏輯進行的?本文將嘗試對此篇的行文脈絡(luò)做一個梳理,由此探究王羲之真正想表達的思想主題。
古往今來流傳千年的不朽名篇,其內(nèi)在思想一定是超越時代的,可以表達人類共通的情感。王羲之當年寫作時,也是抱著“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的想法,認為“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所以他寫的內(nèi)容一定不僅限于批判當下,而是上升到了一種普適的哲學(xué)高度,傳達基于真實情感的永恒思考。要想理清王羲之的思路,我們需要站在人性的角度去感悟,而非一味追求考據(jù)。
文章開篇寫出了蘭亭雅集盛況以及作者感受:“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痹倨浜?,便突然跳到了“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從這里,文意出現(xiàn)第一個轉(zhuǎn)折,也是歷來學(xué)者語焉不詳、模糊解讀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地方。
要想理清這兩段的聯(lián)系,我們需要先明確“夫人之相與”一段的主要內(nèi)容。不難發(fā)現(xiàn),此段感情歸結(jié)為“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主要內(nèi)容是哀嘆“變化”與“無?!?。
從大方向上,由“良辰美景”的“信可樂也”到“終期于盡”的“豈不痛哉”,其間的邏輯是很好搭建的,在戰(zhàn)亂頻仍、天災(zāi)連年、民不聊生、政治腐敗、人心惶惶的魏晉,要進行這樣一場集會并不容易。大家忘卻生計的困頓,拋開塵俗的思慮,縱情享受著“天朗氣清”的快意,在崇山峻嶺的清幽美景中,一觴一詠,便已經(jīng)齊聚了視覺、味覺、聽覺的極致享受,加之與會皆為志同道合的文人雅士,在“暢敘幽情”的情感分享中,多時的積郁一掃而空;吟詩作賦又增添了更高級的精神享受。下次再這樣齊聚一處不知何時,生發(fā)“勝地不常,盛宴難再”的感慨當屬自然。此外,我們還要注意王羲之在由樂轉(zhuǎn)悲前的一個舉動是登高望遠:“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睙o論是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還是王勃“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古往今來登高者都很容易生發(fā)宇宙廣闊、人生渺小的悲慨,王羲之面對廣闊的天地,引發(fā)對生命短暫的思考自在情理之中。
雖然后文有對生命短暫的感慨,但王羲之的思考并不是一步到位的,也并不僅止于此。雖然產(chǎn)生了美好不能長存的惆悵,但他并沒有馬上沉陷于“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的了悟中,而是在拼命尋求一個解決的辦法。由當前蘭亭集會的歡樂不永而聯(lián)想到有沒有更長久的快樂——他先想到了“當其欣于所遇”。蘭亭集會再美好,最多也只局限在上巳節(jié)這一天,受著時間、地點、他人的局限,有沒有超越這些限制的快樂呢?于是王羲之想到了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同樣可以達到“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的忘我境界,這種境界是人人都可以達到的,無論內(nèi)向還是外向,無論悟言一室還是放浪形骸,可以脫離時間地點的限制。
歷來很多學(xué)者將“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進行重重考據(jù),認為王羲之在影射批判當時的兩種人物,“靜者談玄說道,躁者歸隱山林”。但我們可以從更宏觀的角度想,這兩種類型,難道不正涵蓋了世上大多數(shù)人嗎?“取諸懷抱”者,側(cè)重向內(nèi)心進行挖掘,重視精神境界的提升和玄言哲理的思悟;“因寄所托”者,更關(guān)注將思想寄托于物質(zhì)與外在,追求名聲利益、豐功偉業(yè)乃至及時行樂、酒池肉林者,當都屬這一類型。所以后文王羲之用一句“趣舍萬殊,靜躁不同”來作總結(jié)概括,即是對形形色色人物的總說,沒有特指的意思,更何況他又加上“雖”字作讓步,更消解了特指某類人的意義。
根據(jù)語意,雖然每個人性格和喜好都不一樣,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只要在做自己喜歡的事,就能感受到快樂,這是人人都能享受的。但他馬上又想到這種快樂的不能長久,其一是因為“所之既倦”:曾經(jīng)能帶來快樂的事,不一定永遠能讓人愉悅,總會有厭倦的一天。試想蘭亭集會持續(xù)一年,即便同樣的風景、同樣的友伴,也該是一件讓人乏味透頂?shù)氖?;而世人種種追求與念想,若能長久得到,也便易生厭倦。其二則是因為“情隨事遷”,客觀現(xiàn)實可能會局限、改變?nèi)说乃枷敫星?,并不一定所有的愛好都能恰逢時機,良辰美景也可能因現(xiàn)實條件的變易而讓人無心賞玩。若正逢周遭戰(zhàn)火,蘭亭盛會怎可能如此閑逸?客觀條件變化而導(dǎo)致情感變化,曾經(jīng)的喜好也隨之改變的事情不可勝數(shù);情與事不能相應(yīng),喜愛的事情沒有條件去做,有條件了又不再喜歡的情況又何可勝道?總之,無論什么原因,最后走向的結(jié)果都是“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對于本段第一句“夫人之相與”,中學(xué)語文教材中將“相與”解釋為“互相交往”,但如此解釋似與后文內(nèi)容邏輯不通。“相與”在古文中還有“相同”之意,如梅堯臣的詩句:“同來三四人,趣向頗相與?!备鶕?jù)后文內(nèi)容,無論什么愛好、什么性格的人,有一點是相同的:都不能保持愛好的長久,甚至“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所以第一句應(yīng)該是對全段的總結(jié),在這里“相與”取“相同”之意似更為通暢:人和人都是相同的,俯仰之間很快便度過一生。
綜上,從蘭亭集會聯(lián)想到“人之相與”,是為了給心靈尋找一個長久的寄托,從眼前短暫的快樂思索開去,探尋有沒有更恒長的歡樂,因此他想到了基于性情的愛好,卻發(fā)現(xiàn)愛好帶來的快樂也不能長久,“俯仰之間,已為陳跡?!?/p>
王羲之對于永恒歡樂的第一次探索失敗了,人生時時在變化,自己性情會變,周遭環(huán)境會變,持續(xù)時間更久的愛好與快樂也是不能長存的。接續(xù)上文邏輯,他又向更恒常的時空思索,卻發(fā)現(xiàn)整個生命都終究走向無可奈何的逝散!“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到這里,王羲之才在層層鋪墊下發(fā)出了人生短暫的悲慨?!吧馈陛^之前番,是更大的變化啊!有了對“向之所欣”的深切體悟,生命的空虛與終結(jié)才格外令人痛苦。
漢魏時期宇宙人生意識覺醒,涌現(xiàn)出很多表達生命短暫的詩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古詩十九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徐干《室思》)、“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阮籍《詠懷》)……感性命之不永,懼凋零之無期的情緒在魏晉時期已經(jīng)非常普遍,所以才會有后文“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的感嘆。但王羲之并沒有如喊口號一般直接表達出這層意思,而是寄寓了自己深切的人生體悟。金圣嘆贊賞王羲之“真古今第一情種”,袁宏道也評價《蘭亭集序》“于死生之際,感嘆尤深”,大概都是看到了王羲之在行文中表現(xiàn)出的真摯而深沉的感情。
至此,我們已經(jīng)梳理完成文章第三段的邏輯脈絡(luò)。王羲之由蘭亭集會美好的短暫聯(lián)想到更長久的快樂——人的性情與愛好帶來的愉悅,但這也是不能長久的;小的變化與無常已經(jīng)令人悲慨,更何況整個人生都將覆滅呢?所有美好的、珍視的人事,都會隨著生命的完結(jié)而徹底消失,不能不令人“嗟悼”。但既然一切都歸于空無,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
其實,對于“終期于盡”的生死問題,王羲之并沒有給出明確的解釋,因為他自己也“不能喻之于懷”,沒有徹底想通,無法自我排遣。后人將王羲之的思想歸為積極進取的濟世情懷,是受到“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的影響,認為這句話批判了當時崇尚玄言清談的虛無主義思想,在中學(xué)語文教參中,也認為“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雖然有人生無常、‘死生亦大矣’的感慨,但一反魏晉時期流行的消極虛妄的人生態(tài)度,暗含把握當下人生、不宜空談玄理的真實樂觀的態(tài)度”④。
但這兩句話之前,還有“固知”二字?!肮獭庇小氨緛怼薄按_實”之意,在這句話的語意中,其實暗含著王羲之本來就知道把生死彭殤等同起來是虛妄的,但還是有很多人這么做了(包括他自己)。在《蘭亭集》收錄集會上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就有很多這樣的詩句,如“萬殊混一象,安復(fù)覺彭殤”(謝安)、“超跡修獨往,玄契齊古今”(王渙之)、“未若保沖真,齊契箕山阿”(王徽之)等。如果序文是在批判正文的內(nèi)容,多少有點不合常理。
所以整句話的邏輯應(yīng)當是:看到古人對于生命短暫而興發(fā)的悲慨,自己也“臨文嗟悼”,卻“不能喻之于懷”,找不到排遣自適的辦法。于是他想起人們?yōu)樘颖苌乐闯3l(fā)的論斷,這些觀點往往將生死齊一,把長壽和短命看作等同,典型如老莊思想,在此不作深入贅述。但他本來就知道這是不真實的、虛妄的,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在死亡背后有一個無法填補的巨大的空洞,這是古往今來人類共同的痛苦,是所有人都無法回避的問題,所以“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王羲之的目的,在于承繼這種感懷,并將它傳之后世,使“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他沒有解決痛苦,并否定了一切看似解讀實則逃避的答案。生命構(gòu)不成積累,平生的努力隨走隨散,不斷變化,甚至整個生命也都將化為虛無。而在終將一死的現(xiàn)實面前,我們該怎樣活著?人生的意義又是什么?王羲之沒有給出答案,他解決不了,也不想解決。他只是將生命的空虛擺放出來,讓后人繼續(xù)去感受,去痛苦。每一個人,都行走在空虛中。但當我們直面死亡的時候,便不會過分沉溺于短暫的快樂,也能夠接納無常的變數(shù);當我們知道人生必有一死時,便能珍惜當下,重視過程,因為終點人人相同;當意識到死亡一視同仁,古今同悲時,便知道為死亡而驚懼痛苦的我們并不孤單,從而消解對死亡的憂慮,精神升華到人類共同體中……王羲之是一個提問者,但正是因為他對痛苦的直面與承擔,才能調(diào)動我們自己真實的生命情感,去體悟、去思考,得出自己的答案,而不僅僅是接受前人的解讀。
這才是《蘭亭集序》最珍貴的價值——直面死亡。每次吟誦《蘭亭集序》,都仿佛置身于空蕩的山谷,遠方傳來帶著霧氣的回聲,放眼一片蒼翠,水聲流轉(zhuǎn)在云山深處……
①郭沫若:《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罚段奈铩?965年第6期。
② 陳子善、徐如麒編選:《施蟄存七十年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③賈皋:《〈蘭亭集序〉的情感突變與魏晉風度》,《漢語研究》2013年第4期。
④ 丁帆、楊九俊主編:《普通高中新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必修五教學(xué)參考書》,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