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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的春天(長篇連載)

2023-09-28 11:43:56洼西
貢嘎山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波齊布斯拉薩

洼西

上部

大水漲就漲吧

木橋斷就斷吧

牽上我的白馬

繞過源頭回家

(沙稱民謠·回家)

沙稱

1

碉樓頂層的天臺上,墻頭煨桑塔的影子斜投于阿嘎地面,扎布席地坐在陰影里,額頭埋進(jìn)兩膝之間,一雙手把滿頭鬈發(fā)搓得愈發(fā)蓬亂。初春的夜雨留在阿嘎地里的濕涼,透過他的粗布褲子,從臀部慢慢游走全身。

一陣涼意讓扎布打了個冷噤,但他還是那么坐著,并不想挪地兒,哪怕陽光就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

這些天來,對沙稱土司冕多則的恨與怕在心里絞來纏去,讓他寢食不安。他覺得,此刻自己雖能從高處把陽光下的沙稱河、麥地、瑪尼塔盡覽無余,但一顆糾結(jié)的心卻已經(jīng)離開身體,低低徘徊于河谷深處,四處尋找藏身之地。

舅舅一生剛烈卻冤死冕多則之手,偏偏又有自己這么個不成器的外甥,天上的他,一定開始失望了。想到這里,扎布的淚水就止不住,順著臉頰淌進(jìn)嘴角。他沒用手去擦,只覺得這雙缺乏勇氣向仇家舉槍的手,也沒資格擦拭為舅舅而流的淚。

冕多則有個十分響亮的綽號,叫“沙稱門閂”。這綽號和土司封號一樣,在冕家族的一代代土司間有著四五百年的悠久傳承,也滿含著沙稱人對這個光榮家族的敬意與臣服。

傳說第一代土司冕古念,也就是冕多則早年間的先祖,出身寒門,在一次抵御牦牛江西岸匪幫的戰(zhàn)事中.趁著夜色孤身潛入冷杉林間的匪營,悄悄殺死睡夢中的叫作果金的匪首,把尸首背上了匪營后方的巖山。第二天太陽出山時,發(fā)現(xiàn)首領(lǐng)不見了的匪眾驚慌失措,四處尋喊:“果金,果金……”

不知喊到多少聲的時候,巖山上丟下來一只手臂,接著是另一只,然后是連著軀干的一條腿,之后又是另一條腿。最后丟下來的腦袋,據(jù)說骨碌骨碌滾了老遠(yuǎn),還是一個膽大的匪兵從草地邊沿一棵枯朽的老杉樹下拎回來的。當(dāng)把那些血肉模糊的殘肢斷腿擺拼到一起,再安上那顆腦袋時,圍上去的群匪中有人發(fā)出驚呼:

“天啦,是果金!”抬頭仰望巖山,映入他們眼簾的只是冕古念點(diǎn)起的一柱青煙。

望著那柱越來越淡的青煙,他們誰也沒膽量上去查看,就那樣傻乎乎地站到日近正午。最后,他們把首領(lǐng)果金破碎的身體裹進(jìn)一張牛毛帳篷,馱上馬背,從沙稱河谷撤走了。

冕古念一人擊退幾百名悍匪的故事不脛而走,竟然驚動了遙遠(yuǎn)漢地的朱姓皇帝老爺,他派來欽差,敕封他為沙稱河谷第一代土司,還賜給他一個晶純?nèi)绫挠耖T閂,其寓意不言自明:護(hù)衛(wèi)家園之門的好漢!不過,還有一種說法,說被殺的匪首名喚“果金”,諧音“大門”,冕古念的“古念”兩字諧音“門閂”,門閂閉鎖大門,乃是命定。

關(guān)于這位冕古念,沙稱河谷說唱藝人布交的故事卻是另一個版本。故事沒有交代是哪個遙遠(yuǎn)年代,也沒交代冕古念是冕家族的第幾代先祖,只說當(dāng)年北方妖魔欲占據(jù)沙稱膏腴之地,化身為巨蟒,順沙稱河而下,從莽莽山嶺間劈出一條蜿蜒河道。冕古念變身為蒼鷹,叼起大蟒飛向云天一去不回,從此保得沙稱河谷千百年的安寧祥和。講到這里時,布交總愛把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天空,一臉的肅穆,仿佛他講的是正在眼前上演的事。

這故事的絕妙之處,就是讓人在聽得心驚之余,開始掛念那只消失于天際的蒼鷹,然后對地上的冕家族升起綿綿敬意。

布交的說唱故事還有現(xiàn)實(shí)印證:每年沙稱河岸高坡上的桑麥寺跳神,戴骷髏面具的僧侶們伴著空靈的嗩吶聲跳那曲“拉薩阿子繞”時,總會有幾只蒼鷹從巴姆山山頂飛出,高高盤旋于寺廟上空。傳說打頭的鷹就是那位冕古念。當(dāng)年,他按某位神祗的指引,把妖蟒叼到了離天界很近的一座孤島上,終年守候,不讓它再出來為害。時間久了,思鄉(xiāng)之情漸濃,便求得神祗準(zhǔn)允,每逢藏歷十一月二十八桑麥寺跳神,仍以鷹身循著桑麥寺的佛樂聲回鄉(xiāng)探看,聊解思愁。不知過去了多少春秋,也不知沙稱河谷生生死死了多少茬人,依然年年如故。

自扎布記事起,一年一度的桑麥寺跳神節(jié),只要“拉薩阿子繞”曲目出場,人們的目光便會離開地面掃向天空,虔誠等待鷹的出現(xiàn),偶有小鳥飛過,也會引起陣陣騷動。而鷹們總是如期而至。見到鷹的影子,人們紛紛口誦經(jīng)文,脫帽致敬。在扎布心目中,這道景觀比僧侶們的神舞更加神秘,也更打動人。那時的扎布,遠(yuǎn)遠(yuǎn)看著坐在前排最顯赫位子上,頭戴寬檐禮帽、不茍言笑的冕多則,覺得他投在地面的影子,像極了隨時準(zhǔn)備撲食的鷹。

扎布的舅舅溪布斯雖遠(yuǎn)不及冕多則有權(quán)勢,卻也算沙稱數(shù)得上的好漢,對于冕家族的故事,他從來不屑一顧。他最愛說的兩句話是“哼!故事,還不都是人編出來的!”“哼!什么門閂,不過是關(guān)起門來當(dāng)大爺!”不過,說到據(jù)說還珍藏于冕土司家的玉門閂和年年在跳神時節(jié)飛臨的鷹,卻也沒見他有更多的說辭。

舅舅被殺那當(dāng)口,扎布正跟著德充本的馱商隊(duì)前往羌都,中途落宿于牦牛江東岸的一座伸臂古橋邊。入夜,頭朝上游方向,睡在江邊干燥的沙地里,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邊麥寨四周的青稞地里長出的全是酥油燈,無數(shù)燈焰在風(fēng)中搖曳,愈燃愈旺,點(diǎn)燃了沙棘林和村莊,最后呼呼匯成一片火海,席卷天地山川。醒來后,他把頭探出羊皮大襖,天上綴滿寒星,一頭虛汗很快被裹著濤聲的江風(fēng)吹涼。

那時,扎布心底就掠過一絲不祥。

天亮后,太陽剛把西岸的雪山鑲上一道金邊,身材短粗的德充本就披著一件羊皮長袍,從帳篷里送出兩個肩挎快槍的人,看見扎布,三人停下腳步,悄聲嘀咕了一會兒。

扎布覺得那兩人有些眼熟。兩人騎馬走遠(yuǎn)后,德充本向扎布招手。

在德充本的帳篷里,扎布聽到了舅舅死去的噩耗。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逮住德充本溫軟的大手,問:“充本,您說的是真的?”

德充本鄭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

“三寶為證,我還希望自己說的是假話呢!”

扎布的眼睛又脹又澀,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呆怔許久,他說:

“他讓人殺了?”

德充本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

扎布問:“誰干的?”

德充本稍作猶豫,說:“沙稱門閂?!?/p>

扎布猛然想起,剛才離開德充本帳篷的就是沙稱土司冕多則的手下!一股血腥味兒翻上喉嚨口,讓扎布渾身戰(zhàn)栗。他咬牙平復(fù)下來,對德充本說:“充本,借我一把槍,我這就去會會他們!”

德充本伸手壓住他的肩:“不要沖動,說不定他們就在前面的山頭等著你呢!”

扎布掙開他的手,說:“等著我也去,您就說借不借吧!”

德充本搖頭:“不借!”

扎布閉上眼長吁一口氣,說:“我算明白了,就是您,也把頭放上了冕多則的膝蓋。我不怪您,只怪我舅舅交錯了朋友!”說完,他猛地站起來,卻被德充本一把摁住。

德充本說:“你聽我把話說完,聽完之后,若還執(zhí)意要去拼命,就帶我的佩槍騎我的雪青達(dá)瓦去!”

雪青達(dá)瓦是德充本的坐騎,德充本待它如家人,還取了這么一個響亮的名字,就連喂食也從不讓別人代勞。用他的話來說,雪青達(dá)瓦就是他不會說話的兒子。

扎布冷靜了一些。他知道德充本是一位忠厚長者,和舅舅的交情也非同尋常,否則,從不求人的舅舅也不會將自己托付給他趕馱子學(xué)經(jīng)商。

德充本讓扎布坐下來,倒了一碗熱茶給他,慢慢把冕多則殺他舅舅溪布斯的緣由講給他聽。扎布這才知道,舅舅的死因可以追溯到三年前,只是過去自己不知曉罷了。

三年前,冕多則的表弟龍澤仁去拉薩朝佛,中途被強(qiáng)人掠殺。由于隨行幾人全部喪命,冕多則動用諸多關(guān)系進(jìn)行調(diào)查,甚至動用了官軍,卻始終沒查出真兇。這事眼看著要成無頭案了,所有人都在等著看統(tǒng)轄一方的土司的笑話。出乎意料的是,冕多則卻宣布用五百頭牦牛懸賞,只要有人提供有價值的追兇線索,無論結(jié)果如何,均酬謝五十頭牦牛。不到兩年,冕多則借報仇之名,用兩百五十頭牦牛除掉了五個宿敵。而扎布的舅舅溪布斯是第六個,理由是龍澤仁的一件舍利護(hù)身銀塔出現(xiàn)在溪布斯手里。

扎布記得一年前,舅舅確實(shí)拿出過一個古樸小巧的舍利銀塔給他看,說是從—位云南游商手中低價購得,還說這寶貝非尋常之物,能到自己手里,除了天意,別無解釋。

舅母從一旁提醒他:“聽人說龍澤仁被搶的物件里,也有一件舍利塔。這東西來路不明,可別給咱招來禍?zhǔn)??!?/p>

舅舅輕哼一聲,說:“不管它什么來路,到我手后就是我的,誰也別想拿走。即便它就是龍澤仁的,又不是我從他手里搶的,冕多則又能拿我怎么樣?我還怕他不找我呢!”

他還講了一件事,說幾天前在穹少通伸臂橋上和帶著幾個隨從的冕多則不期而遇。要換成別人,路遇尊貴的沙稱土司,除了下馬脫帽禮讓,沒有別的選擇。舅舅說他沒這樣,和冕多則在狹窄的木橋上錯馬而過時,眼睛都沒斜看一下。過了橋以后,他聽見冕多則在橋那邊問隨從:“剛才那灰頭土臉的小子是誰?我沒認(rèn)出來!”隨從說:“好像是溪布斯!”冕多則驚愕地說:“是他??!早知道該訓(xùn)他幾句!”

扎布還記得舅舅當(dāng)時的原話:“你看咱們這個‘沙稱門閂,膽小不說,還虛偽!我溪布斯在沙稱河谷也非無名之輩,與他也不止一次見過面,他能認(rèn)不出我?”

舅舅的自負(fù)溢于言表。或許他從沒想過,他所不屑的人是沙稱河谷最有權(quán)勢,也是最可怕的人。最終,怕事的舅母一語中的,因?yàn)槟莻€護(hù)身銀塔,舅舅被冕多則公然取了性命。

扎布對德充本說:“那銀塔是我舅舅從云南游商手里買的。龍澤仁死在異地,那時我舅舅就在沙稱呢,他又不會飛,怎么可能是兇手?”

德充本沉吟片刻,說:“那銀塔確實(shí)是龍澤仁的遺物,冕多則據(jù)此咬定你舅舅和之前被他殺掉的五人是同謀。至于銀塔怎么來的,真兇是誰,我想冕多則并不太關(guān)心?!?/p>

扎布埋頭悶了許久,問:“充本啦,您說,那云南游商有沒有可能是冕多則的人?”

德充本—拍腦門:“我怎么就沒想到?沒準(zhǔn)真有可能!”

他想了想,又說:“現(xiàn)在你舅舅死了,我們誰又能證明他的清白?”

扎布嘆道:“清白對死人來說有什么用?溪布斯的清白,在冕多則那里又有什么用?”

德充本說:“據(jù)我所知,你舅舅溪布斯和冕多則因?yàn)椴輬黾m紛還另有舊怨。你舅舅那人也太張狂,草場談判占了上風(fēng),卻不知見好就收,逢人便講冕多則和自己胸脯對胸脯時,嚇得手腳都在發(fā)抖。你想,冕多則何等人物,能咽下這口氣?能容他在沙稱河谷繼續(xù)與自己作對?既然到了殺他這一步,冕多則一定是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咱們?nèi)舨粡拈L計(jì)議,你說吃虧的會是誰?”

帳篷外傳來準(zhǔn)備早炊的伙計(jì)劈柴的聲響。扎布覺得那一斧斧都劈在自己心上,把一顆心劈得四分五裂,鮮血淋漓。

德充本說:“今天我送走的兩人就是冕多則為絕后患.派來殺你的。我告訴他們,黑刺梨樹尚可遮一夜冷雨,我不能保不住日久跟我的人,想要在這動你,必須先過我和馱商隊(duì)弟兄們這一關(guān)?!?/p>

扎布眼睛發(fā)紅,說:“他們真是欺人太甚!”

德充本撫著他的手背,說:“冕多則料到我會這樣,讓來人帶話,說如果要留你一條性命,我得立下字據(jù),用商隊(duì)擔(dān)保你永不尋仇?!?/p>

他頓了頓,又說:“我知道你不能不尋仇,你舅舅這一死,你們家族里站著撒尿的,就你身上還能看見點(diǎn)溪布斯的血性。但我沒有選擇,不得已立了字據(jù),用商隊(duì)的五十匹騾馬和十五支長槍做了擔(dān)保,告訴他們溪布斯的侄兒溫馴得像綿羊,牽騾子都費(fèi)勁兒,絕不敢與‘沙稱門閂為敵。來人跟你舅舅和我都有些交情,也不愿把事做絕,樂得有我擔(dān)保,就此回去復(fù)命了。”

無論扎布的目光觸及帳篷的哪一個角落,舅舅棱角分明的臉就會浮現(xiàn)在那里。這讓他心里一陣灼痛。他問:“充本,照您這么說,我若去殺冕多則,不管成與否,您都會失去商隊(duì)?”

德充本說:“是啊孩子,誰叫我們招惹不起他呢?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的商隊(duì)要沒有溪布斯幫襯,也成不了如今的樣兒,若真為他失去,我也無悔。我擔(dān)心的只是你對付不了冕多則?!?/p>

扎布咬唇發(fā)誓:“不殺冕多則,絕不茍活人世!”

德充本伸出大拇指:“好,不愧是溪布斯的外甥!冕多則肯放過你,表面上是忌憚我,實(shí)際上是沒把你放在眼里。他巴不得你去尋仇呢,好趁機(jī)奪走我的商隊(duì)。所以,你要活得像他以為的那樣卑微,伺機(jī)動手,然后離開沙稱,遠(yuǎn)避他鄉(xiāng)。你先回去奔喪吧!”

說著,德充本從牛皮褡褳里取出一個小包裹打開,一把锃亮的二十響駁殼槍和一個黃穗纏繞的達(dá)欽修丹護(hù)身金剛盒映入扎布眼簾。

德充本合上包裹遞給扎布,說:“這本是帶給拉薩一位大人物的禮物,現(xiàn)在干脆給你。你還可以從馬群里挑走一匹最好的馬。如果大仇得報,記得帶信給我,也讓我痛快痛快?!?/p>

扎布俯身給德充本磕了個頭:“充本,我會銘記您的大恩大德。如果報得大仇,我還能剩下這條命,那它就是您的,隨時聽候差遣。”

德充本扶起扎布:“吃完早飯就上路吧。不要跟著那兩人,另選一條路。你要?dú)⒘嗣岫鄤t,除了我,沙稱河谷還有不少人會高興。要知道,‘沙稱門閂上還掛著兩百頭牦牛的懸賞,可都懸在我們頭上呢!”

扎布離開馱商隊(duì)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照進(jìn)谷地,三石灶飄出的炊煙消散在江畔晃眼的陽光中,伸臂橋的影子斜投進(jìn)流動的江面,像要擁住江水卻又力不從心。

2

回到邊麥寨的扎布,被族親們的哭訴和鄉(xiāng)鄰們期待、憐憫、鄙夷的目光所淹沒,渾渾噩噩度過數(shù)日。從他們口中,他慢慢了解到舅舅被殺時的許多細(xì)節(jié),心里也增添了比原來更綿長的悲傷與仇恨。

扎布怎么也想不到,冕多則派來殺舅舅的人,竟是和舅舅喝過血酒的結(jié)義兄弟——紅辮子扎西嘎。此前,明知紅辮子扎西嘎跟了冕多則,舅舅依然和他保持著來往。扎布曾親眼看見他倆在家里喝得大醉,好像因?yàn)檎f到冕多則,吵鬧了起來。吵過鬧過,又相視大笑,最后竟然開槍打堂屋柱頭上的蒼蠅比試槍法,一時驚動四鄰,傳為笑談。

他難以想象扎西嘎會為了別人,讓早年在酒中品嘗過的兄弟的血,從兄弟身體里流盡。

院子里,女人們哭天喊地的勁頭已經(jīng)明顯衰減。族親里的男人們,尤其是那些外族女婿,都耷拉著腦袋,臉上做出刻意的沉痛表情,眼神卻是躲躲閃閃。這氣氛里,找不到一星半點(diǎn)仇恨的火花。扎布很失望,但他想不出怪罪他們的理由,當(dāng)然也找不到體諒他們的理由。他覺得老和他們在一起,心底裹著復(fù)仇兩個字的血團(tuán)會慢慢消融,沒準(zhǔn)要不了多久,就會化為一攤無法撿拾的血水。

扎布從阿嘎地上站起來,揉揉發(fā)麻的腿肚子,下樓出了碉房。

在院門口,扎布被守候在那里的鄰居阿尼刮刮老人拽住。阿尼刮刮弓著背,雙手交疊放在拐杖上,身體吃力地前傾,趁左右沒人,壓低嗓門說:“我聽說紅辮子扎西嘎向你舅舅開的第一槍沒響。你瞧,就連一塊生鐵,都比他講義氣。你舅舅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呢!直到扎西嘎的隨從們都開槍了,他才想起去摸腰后的手槍,槍還沒掏出,就被亂槍打成篩青稞的竹篩子。聽說扎西嘎還抱住你舅舅的遺體哭呢!”

“呸!”阿尼刮刮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用腳踩上去使勁碾了碾,“這世道,什么兄弟,什么道義,都是屁話!扎西嘎哪配和溪布斯喝血酒,他只是冕多則的一條狗!我還聽說最近他家的牧場上多了幾十頭牦牛,說不定就是冕多則賞的呢!”他長嘆一口氣,“不過,孩子,你可不能輕舉妄動,他們動動小指頭,你和整個家族就會遭受滅頂之災(zāi)。我歲數(shù)大,見得多,他們這種惡人,老天不會放過?!?/p>

扎布請來桑麥寺勒谷仁波齊主持舅舅的超度佛事。勒谷仁波齊出身邊麥寨,和舅舅溪布斯也算舊識,他的侄兒——小僧人古甲扎洼是扎布在寨子里最好的朋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

扎布對勒谷仁波齊充滿了感激,因?yàn)槌怂?,沙稱河谷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大小小的格西、仁波齊們,平日里張口閉口都是“佛法無邊,眾生平等”,扎布去請他們主持佛事時,卻都因懼怕冕多則,推三阻四不肯來。最可氣的是剛從印度修學(xué)歸來的尼瑪格西,一聽說扎布的來意,馬上就裝出一副痛苦狀,稱牙疼不能去。

扎布想,原來清凈佛門中也有如此炎涼世態(tài)。

四處碰壁的扎布找到勒谷仁波齊時,他正埋頭整理一本老舊的經(jīng)書,聽扎布說完請求,他頭也不抬就應(yīng)下了。扎布忍不住提醒他:“仁波齊,我舅舅溪布斯可是被冕多則殺害的?!?/p>

勒谷仁波齊抬起頭來淡淡一笑,笑紋像清水中的波紋一樣漾過白皙的臉龐。很多年以后,扎布依然不能忘記這一笑,它像穿透陰霾的陽光,給了幾近絕望的自己一束溫暖,一絲撫慰。仁波齊的語調(diào)干脆利落,說話也像誦經(jīng)一樣抑揚(yáng)頓挫:“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在我看來,每一個離開肉軀的亡靈都是孩童,不管曾經(jīng)在塵世有過怎樣的是非恩怨,我要做的只是超度他們的靈魂,讓他們能在佛光照引之下,有更好的來世?!?/p>

扎布說:“我擔(dān)心冕多則會對您不利?!?/p>

仁波齊笑容依舊:“孩子,不瞞你說,為了不讓我去你那兒,冕多則派人給我傳過話,剛才我對你說的,就是那天給他回的話?!?/p>

有勒谷仁波齊操持,兩天一夜的佛事辦得還算圓滿。夜里,扎布躬身進(jìn)入酥油燈照得通亮的經(jīng)堂,對仁波齊說:“仁波齊,我死去的舅舅和整個家族感謝您。如今我們好比被人推進(jìn)了河里,您伸手拉了我們,我會一輩子記得?!?/p>

仁波齊側(cè)過頭,認(rèn)真打量一下扎布,說:“孩子,你心里有殺念,這念頭不打消,做多少佛事都枉然。你記住我一句話,當(dāng)你舉槍對人的時候,永遠(yuǎn)會有另一支槍在瞄準(zhǔn)你的后腦勺?!?/p>

扎布說:“我沒有選擇,沙稱河谷的人都瞧著我呢!”

仁波齊眼中透著失望:“仇恨能帶給你的,只有仇恨,殺戮能帶給你的,也只有殺戮!腳走的路,是用手修的,你好自為之吧!”

深夜,扎布躺在碉房三樓南側(cè)的風(fēng)窗前,毫無睡意,春夜的月光裹著沙稱河永不變調(diào)的濤聲,透過窗板的縫隙鉆進(jìn)小屋。門外的干麥草堆里,有老鼠在窸窸窣窣尋食,攪動起一股熟悉而溫馨的帶著塵味的草香。

扎布回憶起舅舅溪布斯和過往歲月,難以成眠。

那年,在距沙稱千里之遙的老家折東,去中擁松林砍柴的父母被一場森林大火奪去生命。遠(yuǎn)道前來奔喪的舅舅溪布斯張開長臂,把十一歲的他摟進(jìn)懷中,說:“孩子,你父母死在了中擁林,‘中擁在沙稱話里是乞丐的意思,我可不能讓你成為乞丐。從今往后,你就跟著我,咱爺倆把命拴一塊兒?!?/p>

扎布第一次見到個高體壯的舅舅,眉眼間依稀有母親的影子。舅舅的話,沖淡了他年少失親的痛苦和無助。舅舅把他用繩子拴在馬背上,帶著他穿過折東草原,翻過大小雪山,最后逆沙稱河而上來到邊麥寨。一路走來,扎布眼睛里滿是新奇的風(fēng)物。不知不覺間,十一歲之前和父母共度的清苦卻安寧的日子,好像已經(jīng)和父母的骨殖一道埋入泥土,一個過去只是聽人講述的,原本與自己毫無瓜葛的恩仇江湖,慢慢在眼前展開。

舅舅和舅母無子嗣,待扎布如親生。扎布以前偶從父母口中聽聞的舅舅的豪氣與血性,在沙稱河谷人人皆知,就連那些土司頭人也都敬畏有加。舅舅有句口頭禪:“溪布斯的眼里只有可敬之人,沒有可怕之人?!边@話也成了河谷名言,小老百姓聽著舒坦,冕多則那樣的大人物聽著卻一定很刺耳。

扎布挑亮油燈,取出枕下德充本贈送的手槍,把上了膛的子彈一顆顆退出來仔細(xì)端詳。

3

寨口瑪尼塔林邊的草地上,老人們受扎布家族所請,聚集在一起為溪布斯的亡靈誦經(jīng)度亡。草地邊沿沒被人畜踩踏過的地方,三三兩兩開著些金色的蒲公英。

三個騎馬的漢子從沙稱河上游方向過來,穿過瑪尼塔林,直奔下游的青德寨方向。一馬當(dāng)先的,正是殺害溪布斯的紅辮子扎西嘎。

老人們停下誦經(jīng),塔林邊一片死寂,只馬隊(duì)的鈴聲刺耳又招搖地一路響過。馬背上的扎西嘎把交纏著紅纓的長辮子盤在頭頂,小而有神的眼睛直視前方,嘴角帶笑,持韁搖鞭,從扎布身邊疾馳而過。塔林邊的人驚詫地目送三人遠(yuǎn)去,然后又把目光集中到扎布身上。

扎布的臉漲得通紅,拳頭攥得緊緊的,一動不動愣在原地。好友古甲扎洼一口唾沫啐到他臉上,罵道:“你咋不跪下來?溪布斯的侄兒!”

古甲扎洼是扎布最信賴的朋友,尤其眼下,除了他,扎布想不出一肚子心事還能向誰傾訴。但扎布知道,古甲扎洼雖是出家人,遇事卻總沉不住氣,剛硬得像一塊生鐵,鋒利得像一把剃刀,所以暫時沒和他商量什么。

而此刻,古甲扎洼那一啐,卻像一星火焰,點(diǎn)燃了扎布胸中壓抑已久的怒火?!跋妓沟暮笕搜劾铮仓挥锌删粗?,沒有可怕之人。”他在心底默念,一股與舅舅同根同脈的血?dú)?,正漸漸聚攏,把復(fù)仇兩個字愈裹愈緊。

他知道是下決心的時候了,低聲對古甲扎洼說:“今天他們是有備而來,機(jī)會不好?!?/p>

古甲扎洼一聽這話,眼里的火氣頓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欣喜。他拍了拍新剃的光腦門,也壓下嗓門說:“只要你有這個膽,我舍命助你,啥時動手,只管吩咐?!?/p>

一股暖流從扎布心里淌過。他說:“有你這話就夠了。你是出家人,我不能叫你殺人?!?/p>

古甲扎洼眉頭一聳,說:“扎西嘎如此猖狂,不僅是欺你,也是侮辱咱邊麥寨,我咽不下這口氣。何況溪布斯大叔對我不亞于對你,咱倆又是過命的朋友,不為他報仇,我這出家人當(dāng)著也沒心思?!?/p>

見人們都在朝這邊張望,扎布不愿說下去。他讓古甲扎洼再往自己臉上啐一口。古甲扎洼明白扎布的用意,大罵一聲“孬種!”又把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

誦經(jīng)的老人們竊竊私語,交換對溪布斯侄兒的鄙視和失望,有的甚至無心念經(jīng),拿起屁股下的坐墊夾在腋下氣咻咻回了家。阿尼刮刮老人卻沒動,他感到奇怪——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脾性雖不如溪布斯剛烈,卻也不至于懦弱至此。他覺得一切都有點(diǎn)反常。

看著扎布淡定地穿梭于人群,忙著給人們續(xù)茶的身影,阿尼刮刮隱約感到沙稱河谷將有大事要發(fā)生,溪布斯之死,還會有故事延續(xù)。他翕動嘴唇默念六字真言,渾濁的眼睛看向遙遠(yuǎn)的天際。

次日,太陽快要落坡時,埋伏在路邊沙棘林里的扎布和古甲扎洼終于等來了從青德寨返回的紅辮子扎西嘎一行。遠(yuǎn)遠(yuǎn)看去,騎行于三人之中的扎西嘎頭上的紅發(fā)辮十分醒目。

扎布對古甲扎洼說:“兄弟,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p>

古甲扎洼怒道:“到這關(guān)頭了,你還廢什么話?”

扎布說:“好吧,但咱得說好,除非我失手,你才能開槍。”

古甲扎洼掂掂手中的長槍,不耐煩地點(diǎn)點(diǎn)頭。

前一晚,扎布和古甲扎洼商量了半宿,把對付扎西嘎和冕多則的計(jì)劃一遍遍梳理,就怕中間有什么疏漏。商量好以后,古甲扎洼用他的佛珠向達(dá)欽修丹護(hù)法神問了一卦,卦象極好。扎布雖然懷疑古甲扎洼問卦時做了手腳,但也樂得相信,讓舅母收拾東西,連夜和前來奔喪的折東遠(yuǎn)親逃離沙稱。

舅舅去世以來一直痛哭流涕的舅母這回卻沒有掉淚,她抱住扎布,用干澀的嘴唇親親他的額頭,說:“孩子,我知道到你早晚得這么做,勸也白搭。但你必須向我保證,別讓自己丟了命,就算報不了大仇,我和你天上的舅舅也不愿看見你死。天上的諸佛都長著眼睛,他們會保佑你的?!?/p>

紅辮子扎西嘎和隨從越走越近,交談聲被暮風(fēng)吹到扎布耳邊。扎布吃了一驚——他們居然在談?wù)撟约耗兀?/p>

扎西嘎說:“那孩子眼睛里有股邪乎勁兒,像溪布斯。我覺得他遲早會找我們?!?/p>

走在前面的隨從說:“那咱們干掉他?”

跟在后面的隨從說:“他只是個小孩,還是個窮趕馱的,怎么下得去手?我看他未必有這膽量,咱們防著他點(diǎn)就是?!?/p>

三人來到約十步開外的地方時,扎布把駁殼槍對準(zhǔn)扎西嘎的胸口扣動扳機(jī),一槍把他打下馬來。兩個隨從還沒做出反應(yīng),就被受驚的馬摔下馬背。他們剛要從地上爬起來,扎布大喝一聲沖出去,一通連發(fā)把他們都打躺下了。古甲扎洼跟著跳出來,警惕地用槍指著兩人。兩人在地上掙扎一會兒,很快就斷氣了,血污覆蓋了一片落滿枯枝朽葉的地面。

扎西嘎一手撐地,一手捂住汩汩冒血的胸口,靠著一棵老沙棘樹的樹干半坐起來,長辮子耷拉到了地上。

扎布用槍指著他的頭,逼視著他的眼睛問:“知道是誰殺你嗎?”

扎西嘎痛苦地扭曲著臉,小眼睛里卻透出平靜“是你這小子,溪布斯的侄兒。我們才說起你呢!”

扎布吼道:“不,不是溪布斯的侄兒殺你,是報應(yīng)殺你!”

扎西嘎竟然笑了:“我一生作孽太多,早就等著今天呢!”

扎布問:“是冕多則指使你殺的溪布斯?”

扎西嘎的臉愈來愈蒼白,喘氣也變得急促,嘴角依然帶著笑意:“是不是他又有什么區(qū)別?”

扎布奪過他腰間的手槍,在他眼前晃晃:“你這背叛兄弟的人,怎么還有臉把這把識得義氣二字的槍帶在身上?”

扎西嘎?lián)u搖頭:“殺溪布斯,我也很慚愧。不過,就算我不殺他,他也活不了!”

古甲扎洼在一旁催道:“扎布,別廢話了,一槍崩掉他,咱們還有大事!”

“你到地獄里去等你的主子冕多則吧,他很快會來!”扎布咬咬牙,蹲下來把槍口朝上,抵住扎西嘎的下頜扣動扳機(jī)。一股黏稠的血漿噴濺到了扎西嘎背倚的沙棘樹樹干上。

扎布和古甲扎洼把三具尸體抬進(jìn)樹林深處,把路上的血跡用泥土和樹葉掩埋干凈,又順著小路找到三人的坐騎,拴在它們死去的主人身邊的樹干上。干完這一切,他們才感到疲乏,在林間草甸上仰躺下來歇?dú)?。這時,扎布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在發(fā)抖。

扎布刻意讓自己冷靜下來,說:“跟后面的那人不像壞人,殺了他,我心里難受。”

古甲扎洼說:“我也這么想。但他們畢竟是一伙,說不定殺溪布斯大叔,他也有份呢!”

扎布沉思一會兒,說:“下一步我們的目標(biāo)只有冕多則一人,可再不能傷及別人。”

古甲扎洼贊同地點(diǎn)頭。

扎布推推古加扎洼:“你今天雖然沒開槍,但已經(jīng)成了我殺人的幫手,事實(shí)上犯了殺戒,以后怎么辦?”

古甲扎洼拍拍胸口:“幫你是伸張正義,我又沒動手,不算犯戒。”

扎布說:“不管咱們能否殺掉冕多則,如果你暴露了,以后的日子可得跟著我像耗子般四處躲避,你舍得下你的家人?他們說不定會受牽連呢!”

古甲扎洼說:“不想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放心,有我大伯勒谷仁波齊在,家族的事總會有余地?!?/p>

扎布知道他說得有理,便不再多言,閉上眼睛養(yǎng)神。

古甲扎洼拍拍他:“如果我是溪布斯的侄兒,而你是勒谷仁波齊的侄兒,你會不會也像我?guī)湍阋粯訋臀???/p>

扎布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古甲扎洼似乎有些失落。好一陣之后,他坐起身來說:“我不信你不幫我!”

兩人相視而笑。他們都想不到,在這樣一個春日的傍晚,聯(lián)手殺掉三個人以后,心情還能如此輕松。扎布感到自己已經(jīng)變了個人,之前對復(fù)仇的懼怕與擔(dān)憂,轉(zhuǎn)化成了亢奮。他感到渾身上下都舒坦了,舅舅去世后鎖在心頭的沉重枷鎖,就在此刻解開了。他知道自己進(jìn)入了復(fù)仇者的節(jié)奏,必須得趁著這股勁,繼續(xù)下一步行動。

天色擦黑的時候,一白一黑兩匹快馬從沙棘林間的小路馳出,在邊麥寨逗留了一會兒,又沿著瑪尼塔林邊的山路,直奔沙稱河上游的措卡寨而去。

入夜,溪布斯家的碉樓發(fā)生大火。

趕來救火的邊麥寨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火已成勢,背來的一桶桶水毫無用處,紛紛驚惶地大呼扎布和他舅母的名字。

回答他們的,是夜風(fēng)中呼嘯的火焰。

阿尼刮刮老人避開紛亂的人群,抬頭遙望措卡寨方向的星空,把拐杖朝地上拄了拄,自語:“呵呵,瞧吧,今夜邊麥寨失火,明日措卡寨要辦喪事了!”

4

扎布和古甲扎洼趕到措卡寨時,天剛蒙蒙亮。

他們繞到寨子前方的青岡林里,拴好馬,取下馬鈴鐺塞在包袱中。晨光里的措卡寨靜得連寨口的泉聲也清晰可聞。清晨的寒露結(jié)成霜,把寨里的一棵棵老山桃染成蔥蘢雪樹。

盡管是第一次到措卡寨,不用古甲扎洼指,扎布也可一眼辨出冕多則土司家透著富貴氣的石砌碉樓它挺立在幾十座高低錯落的土樓之中,像林間帶著一群毛色丑陋的雛雞尋食的驕傲的錦雞。

面對熟睡女人一般的古寨,頑童們在巷陌間玩鬧嬉戲的畫面突然跳進(jìn)扎布腦海,他尋仇的心頓時有了那么一瞬輕柔的波動。

他們踩著青岡林間濕滑的草葉與青苔,在與冕多則家三樓大致平行的地方找了一棵矮樹,把古甲扎洼的長槍架在樹丫上,隱蔽起來,單等冕多則露面。扎布把槍對著冕多則家碉樓的幾個窗口瞄來瞄去,緊張得鼻尖滲出汗水。

古甲扎洼從身后碰碰他:“行嗎?”

扎布把手指放在唇上轉(zhuǎn)過身,示意他不要作聲。

盡管他們?nèi)f分小心,卻仍然被冕多則院里高大的黑獒嗅到了氣息,一陣低沉雄渾的吠叫,驟然間打破了措卡寨的寧靜。寨子里大大小小的狗也跟著叫起來。

扎布驚得收槍躲回樹干后,卻被古甲扎洼一把推了出來,低喝道:“盯住窗口,只要冕多則露面,你就開槍!”

扎布深吸一口氣定定神,托槍瞄準(zhǔn)。

后來扎布覺得,那天,冕多則的陽壽應(yīng)該是到了盡頭,死神一定就徘徊在他的碉樓附近。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的兇險刺殺,簡單得如同一次狩獵。

犬吠聲有所消停時,冕多則競出現(xiàn)在毫無遮擋的三樓天臺上,把一件氆氌鑲邊的羊皮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手里還端著一個冒煙的香爐,從天臺前沿的矮墻上探出大半個身子查看,身后還跟著一個三十開外的年輕漢子。

在帶著清寒的早晨,在深山里的領(lǐng)地,在自己的家中,毫無防備的沙稱土司冕多則,出現(xiàn)在平常人家的男主人這個時候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從長槍的準(zhǔn)星里,扎布甚至可以瞄準(zhǔn)他花白的略微謝頂?shù)念^。

古甲扎洼激動地小聲催促:“老的就是冕多則,他的劫數(shù)到了,開槍,快開槍!”

扎布穩(wěn)穩(wěn)地瞄住冕多則的胸口。他發(fā)現(xiàn)冕多則的露面,就像一瓢冷水倒入沸湯,把他之前的焦灼、緊張和害怕,都澆成了一鍋靜水。

他噘唇打了個呼哨,趁冕多則直起身來朝這邊張望,穩(wěn)穩(wěn)地扣動扳機(jī)。槍響的時候,他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個畫面:一個被驟然擊碎的玉門閂揚(yáng)起一股迷霧般的粉塵。

槍聲又驚起犬吠。冕多則尊貴而魁梧的土司的身軀,俯身撲在矮墻上,然后又連同手中的香爐,從墻頭栽向院里。他在這個世界最后聽見的,應(yīng)該是犬吠和槍聲在山谷里的回音;最后看見的,應(yīng)該是急速上升的山坡和貼向自己的地面。

那年輕人呆呆地愣在墻邊,好一會兒才驚喚了一聲:“伯父!”

扎布用槍瞄住年輕人,拿不定主意是否該開第二槍。他知道冕多杰和舅舅一樣沒有子女,這個年輕人既然叫他伯父,以后一定是找自己復(fù)仇的主要人物。古甲扎洼屏住氣緊張地看著扎布,嘀咕了一句:“你說過的,除了冕多則,不再傷及別人。”

扎布抬起槍口,把剩余的幾發(fā)子彈射向空中。隨著槍響,年輕人如夢方醒,俯身躲進(jìn)矮墻背后。

不一會兒,和冕多則家遠(yuǎn)近相鄰的碉樓頂、窗口里出現(xiàn)了一些人,有的手里還提著槍。

扎布和古甲扎洼知道冕多則必死無疑,順原路潛回拴馬的地方,勒緊馬肚帶,跳上馬背火速逃離。鉆出青岡林,快要翻過措卡寨前方的大草丘時,從寨子里射出的幾顆子彈落在離兩人不遠(yuǎn)的地方,噗噗有聲。扎布回身看了看,措卡寨里人影竄動,隱約還可以聽見女人和小孩的哭號。幾匹快騎出了寨子,朝他們這邊飛馳而來。

扎布和古甲扎洼躲進(jìn)山頂一個廢棄的居高臨下的牧屋,推膛上彈,單等追兵上來。他們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自己的角色已經(jīng)從復(fù)仇者轉(zhuǎn)換為被復(fù)仇者。這一仗打得好,可以壯聲威,為躲避追殺贏得時間和機(jī)會;打得不好,可能就會輸?shù)粜悦?/p>

陽光從開裂的木瓦間射進(jìn)牧屋,近處的灌叢里傳來一片高高低低的鳥鳴聲。古甲扎洼嘆道:“這殺人的事,一旦開始,怎么就停不下來?”

扎布說:“是啊。你后悔了嗎?”

古甲扎洼一跺腳:“我要后悔,也不會等到現(xiàn)在。不過你想,你舅舅就一條命,咱們?yōu)榻o他報仇,都?xì)⒘怂膫€了,還不知要?dú)讉€。這樣下去,何時是個頭呀?”

扎布幽幽地說:“最后,也許是他們殺掉咱們。誰知道呢?”

古甲扎洼說:“錯的人應(yīng)該付出代價,就像扎西嘎和冕多則??墒?,現(xiàn)在他們的人來找我們報仇,于情于理,似乎也應(yīng)該。我們之間誰對誰錯,誰該死誰不該死,誰又能說得清?”

扎布笑道:“你這小和尚,想得還真多?!?/p>

說話間,措卡寨五六名快騎追兵出現(xiàn)在開闊的草坡對面,看見不遠(yuǎn)處的牧屋,心有疑慮,停了下來。

扎布從牧屋小窗里對著天空開了一槍。追兵們嚇得滾下馬背匍匐于地。

扎布高聲喊:“措卡寨的好漢們,我是邊麥寨溪布斯的侄兒扎布,今日殺冕多則是給舅舅報仇,與他人無干?!?/p>

追兵中一位戴著圓盤禮帽的中年人扯著沙啞的嗓子回道:“你舅舅溪布斯劫殺龍澤仁在前,死有余辜。冕多則土司留下你的小命是可憐你家貧年小,沒想你卻是一條不知感恩的瘋狗,用卑鄙手段暗殺土司,你不會有好下場!”

扎布說:“溪布斯與冕多則的對錯恩怨,將來自有公論。殺人償命是自古至理,我不殺冕多則,就枉為溪布斯的后人,也枉做沙稱河谷的男人?!?/p>

見對面不接話,扎布又說:“但是今天,我不想再殺人,以免平添罪孽。就在剛才,我還放過了冕多則的侄兒。實(shí)話告訴你們,我們有十幾個人,都是快馬快槍,已經(jīng)埋伏好了,咱們要打起來,我保證你們沒一個能活著見到父母妻兒。聽我一句勸,就此回去吧,順便給冕多則的家人帶句話—一我這條命既是冕多則動了惻隱之心留下來的,就隨時等候他的家人來取,也省得他家又用牦牛懸賞。除此以外,大家都別傷及無辜?!?/p>

與同伴嘀咕一陣,圓盤禮帽回話了:“好吧,今天算你狠,我們撤回去。但你記住,措卡寨和冕家族絕不會放過你,就是睡覺,你也得藏好你的腦袋!”

扎布說:“我也提醒你們,誰想取我的命,先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圓盤禮帽最后問:“可以告訴我們幫你的是哪路英雄嗎?”

扎布回話:“是雄獅大王格薩爾的天兵?!?/p>

陽光雖然鋪滿了返青的草地,但草葉上的露珠依然透出凜冽的寒意。措卡寨的追兵磨蹭了許久,最后還是悻悻退走。

扎布和古甲扎洼選了一條人們不常走的枯草覆沒的小徑,縱馬狂奔。他們明白,此時踏上的,是亡命天涯的不歸路,身前是迷途,身后是險境,日后之事,只能聽?wèi){老天安排了。

翻過插滿龍達(dá)經(jīng)幡的馬鞍山,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蜿蜒于層巒間的沙稱河。從高處俯瞰,綠幽幽的河水千轉(zhuǎn)百回,于蒸騰的青煙與薄霧間,把兩岸的山巒、村寨、寺廟、麥地串在一塊兒,美不勝收。

古甲扎洼感慨道:“瞧這沙稱河谷,乍一看還真祥和,誰知道里面暗藏著多少殺機(jī)?”

扎布看看他:“世界本來就這樣。你想回家嗎?現(xiàn)在還沒人知道你是我的同謀,你可以再考慮考慮?!?/p>

甲古扎洼瞪瞪扎布:“這事瞞得過誰去?”

扎布滿懷歉意地:“是我連累了你。要不以后你也去犯個啥事,讓我舍命報答一次?”

甲古扎洼笑了:“咱們可是在逃命呢,別說那么多沒用的話。咱們合計(jì)過,事成之后就逃往拉薩。你說,拉薩在哪個方向?”

扎布朝沙稱河源頭方向的群山一指:“那邊!”

拉薩

1

三個月后,拉薩八廓街的康巴茶館里,德充本扭動著矮胖的身軀,給了扎布一個長長的擁抱,說:“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有種。你打碎了‘沙稱門閂,現(xiàn)在可是名震四方的人物了。好消息不用繞道,也無須躲藏,它走得可比你快,半個月前就到了拉薩。”

扎布說:“充本,我雖然報了大仇,可你得失去商隊(duì)了。”

德充本一擺手:“那不算啥。我已經(jīng)把騾馬和槍支折算成藏洋,三天前就派人送往措卡寨冕多則家了。咱們得說話算話不是嗎?”

扎布把古甲扎洼引薦給德充本,德充雙手逮住他的手:“果然英雄出少年,難得難得,舍卻身家性命為朋友兩肋插刀,真讓我們這些老不中用的汗顏!”

德充本邀來幾位拉薩的商人朋友,在康巴茶館設(shè)宴款待扎布和古加扎洼。

德充本問扎布下一步的打算。扎布說:“在拉薩盤留一兩個月,覲廟拜佛,然后再往藏北牧區(qū),找個偏僻地方住上一段日子?!?/p>

德充本低頭想了想,說:“也好,先避避風(fēng)頭。等過了這一陣,我讓朋友給你們找個安身之處,以后就在拉薩生活,不回沙稱了。”

席間,德充本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小皮袋遞給扎布,說:“這五十塊藏洋,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幫你們渡渡難關(guān)。以后還有啥需要都跟我說,我會盡力提供幫助。”

扎布感到緊繃了一個多月的神經(jīng)一下放松了。德充本和他的朋友們的熱情加上青稞酒的辛辣,讓他陷入錯覺,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仿佛只是在平常的日子里,置身于一場令人盡興的酒會。

滴酒不沾的古甲扎洼卻有些不自在,謙恭的微笑一掛上臉就再也收不回去,一直到笑容都變得僵硬了。已有幾分酒意的扎布拽拽古甲扎洼的袖子,說:“要不,你也喝點(diǎn)?反正已經(jīng)犯了殺戒,再把酒戒開了也沒啥?!?/p>

沒想這句話卻惹惱了古甲扎洼,他一把撥開扎布的手,沉下臉大聲說:“我只是陪朋友赴難,可沒犯什么戒!你記住,古甲扎洼是在三尊佛前許愿剃度的出家人,寧可丟了性命也不會背叛佛陀!”

德充本和他的朋友們一下安靜了,詫異地看著他倆。扎布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摟住古甲扎洼以示歉意。古甲扎洼的臉上很快陰轉(zhuǎn)晴,抬起手也摟住扎布,笑道:“我只是提醒你,你的朋友是個苦命的出家人,好吃好喝好玩的,你都不用惦記我。”

席間頓時一片歡笑。德充本悄悄對扎布說:“孩子,我看得出,你這朋友秉性率真、膽識不凡,是值得以性命相托的人?!?/p>

散席之后,甲古扎洼扶著醉酒的扎布,走在月光下清冷的八廓街。他們投在青石路上的影子被不時凸起的石板頂?shù)闷鹌鸱?。扎布用手指著天上的月亮說:“今晚的月光亮得像陽光,白得像雪,可惜溪布斯和冕多則都看不見了。天知道我們還能看見幾次?!?/p>

古甲扎洼不說話,只拉著他往前走。聽見他們的聲音,前方不遠(yuǎn)處,幾只流浪狗竄出大昭寺圍墻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避開。沿街高低錯落的店樓,安靜得像落潮的大河邊的石包;一街的迷蒙月光,恰如流向遠(yuǎn)方的一河濁水。

扎布和古甲扎洼用德充本的資助,每人購買了一套牧區(qū)服裝,喬裝改扮,在拉薩度過了兩個多月朝佛的日子。每一次伏地拜佛,扎布心底都會充滿惶恐。他不知道在看不見的佛的世界,自己尋仇的罪孽是否值得寬恕,也不知道佛會如何安排自己今后的運(yùn)勢。他驚異于古甲扎洼,這位真正的佛家弟子,專注坦然地拜佛轉(zhuǎn)經(jīng),仿佛此行到拉薩并非因命案逃亡,而是專程朝圣。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間,他倆坐在色拉寺門前的古柏下,合計(jì)了一下,拉薩的大寺名剎大多已經(jīng)朝拜過,可以考慮前往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了。

這當(dāng)口,一位蓬頭垢面的小乞丐出現(xiàn)在寺門遠(yuǎn)側(cè)墻角,盯著他倆不挪步。扎布感到奇怪,招手讓他過來說話。沒想一搭上話,卻得到了一個令他們極度震驚的消息。原來,冕多則的侄兒冕中杰已經(jīng)追到拉薩,這小乞丐正是他派來傳話的。

小乞丐說:“他讓你們明早太陽照到布達(dá)拉宮后面的龍池邊時過去見面,他有話要說?!?/p>

扎布問:“他們?nèi)四兀俊?/p>

小乞丐指指他來的墻角說:“之前還在那兒,悄悄看了你們很久以后離開,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到了城里?!?/p>

古加扎洼問:“他們有多少人?”

小乞丐攤開一只手掌:“五個人!”

扎布和古甲扎洼連忙把槍上膛,轉(zhuǎn)過墻角一看,狹長的巷子里只有幾位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迎面蹣跚而來,冕中杰等人已不見蹤影。

他們回到古柏下,用幾個銅板把小乞丐打發(fā)走。

古甲扎洼說:“這個冕中杰是個人物呢,咱們穿成這樣,也被他找到。而且,他剛才可以直接殺了我們,卻不肯動手,非約在明天見面。你能想出他到底要干什么嗎?”

扎布也是一頭霧水,搖搖頭沒回答,眼睛里滿是不安。

呆坐了一會兒,古甲扎洼說:“這人不簡單呢,咱們可得做好準(zhǔn)備。你后悔那天沒有把他一塊兒解決掉嗎?”

扎布搖搖頭:“我從來沒有后悔過。該來的總會來,也好,早來早了結(jié)。明天,我單獨(dú)去會他,你沒必要跟著冒險。干脆,現(xiàn)在就離開拉薩避一避,等我的消息?!?/p>

古甲扎洼急了:“有啥可避?我們不是說好生死與共嗎?再說了,現(xiàn)在咱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只要發(fā)現(xiàn)我倆有逃離跡象,他們一定會提前動手。我覺著,他約咱們到布達(dá)拉的龍池圣地,一定不敢在那兒殺人?!?/p>

扎布知道他說得有理,便問:“那咱們現(xiàn)在咋辦?”

古甲扎洼哈哈一笑:“咋辦?回去脫掉這身衣服,穿上咱沙稱服裝,到八廓街敞開肚皮上吃一頓,然后睡個好覺,就等著明天的太陽曬到布達(dá)拉?!?/p>

扎布聽他這么一說,心情放松了不少,從地上一躍而起,拍拍屁股上的塵灰,把手一揮:“走,八廓街!”

扎布和古甲扎洼像急于赴宴的人一樣,一早就到了龍池邊。冕中杰和他的隨從一行五人也在陽光照進(jìn)池水時準(zhǔn)時到來。龍池的水被一陣忽來的輕風(fēng)吹皺??磥恚裉觳粫莻€大晴天。

兩路人在池邊一排綠枝及地的柳樹下見面,誰都沒有先開口,只無言地相互打量。

冕中杰年約三十歲,瘦高英俊,黝黑的膚色和冷峻的眼神,讓他和跟在身邊的人有明顯差異。在遠(yuǎn)離家園的異地,和一群尋仇的同鄉(xiāng)相逢,扎布沒想到竟會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不合時宜地飄蕩在周邊的空氣中。他甚至有拉上他們的手寒暄幾句的沖動。

后來每每回想那一幕,扎布嘴角都會浮出淺笑。

冕中杰打破沉悶:“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冕多則唯一的侄兒,就像你是溪布斯唯一的侄兒一樣。我叫冕中杰。他們幾位都是我的生死弟兄。你們應(yīng)該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吧?”

扎布深吸一口氣,點(diǎn)頭回答:

“當(dāng)然!”

冕中杰說:“我們到拉薩已經(jīng)十天了,三天前就找到了你們?!?/p>

扎布說:“那你干嗎不早點(diǎn)干掉我們,還費(fèi)這周折?”

冕中杰呵呵一笑:“我伯伯死的那天,你本有機(jī)會殺掉我,但你把子彈打向了天空。我一直想問問你這是為什么?”

扎布淡淡地回答:“只有一個原因——因?yàn)槭悄悴皇悄銡⒌南妓?。?/p>

冕中杰又問:“沙稱河谷不是有一句話叫‘要砍花椒樹,就得連根刨嗎?你為什么不那樣做?”

扎布說:“其實(shí)當(dāng)時我還是猶豫了一下……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說也罷。沙稱河谷的陋習(xí),我為啥非要去學(xué)?”

冕中杰點(diǎn)點(diǎn)頭:“所以,從追殺你們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立了誓,絕不從背后下手,怎么也得眼睛對著眼睛、胸口對著胸口。這次到拉薩,要是只想殺人報仇了事,你倆哪還有機(jī)會站在今天的太陽下和我說話?”

扎布說:“要是冕多則也有你這樣的胸襟氣度,沒準(zhǔn)我舅舅還活著?!?/p>

冕中杰說:“要是溪布斯也是像你這樣的磊落人,我伯伯也應(yīng)該活著?!?/p>

古甲扎洼忍不住插話:“你想怎么樣,痛快點(diǎn)說,別繞彎子了?!?/p>

冕中杰狠狠地瞪了古甲扎洼一眼,說:“你這在三寶佛前剃度的出家人,背叛教義戒規(guī),還好意思在拉薩假模假樣誦經(jīng)拜佛。不用我怎么樣,你自己就會下地獄!”

古甲扎洼淡淡一笑:“我這出家人的確不合格,最大的缺點(diǎn)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也不怕下地獄?!?/p>

扎布搶過他的話:“我的事和他無關(guān),他只是陪在我身邊,從沒開過一槍殺過一人,如今仍是沒有犯戒的佛門弟子。你冕中杰的仇人只有一個,就是我扎布。今天他陪我來,也只是怕我遇到不測,無人收尸?!?/p>

冕中杰撇嘴淺笑,用眼神阻止要接話的隨從,似乎不愿繼續(xù)無謂的爭執(zhí)。他不再理會古甲扎洼,對扎布說:“我到拉薩后找了很多人,為的就是弄明白我表叔龍澤仁之死究竟與溪布斯有沒有關(guān)系?!?/p>

扎布感到奇怪:“已經(jīng)發(fā)生這么多無法挽回的事,你弄明白這個還有什么用?”

冕中杰說:“多方探究之后,我沒有得到答案,沒人能證明溪布斯殺了我表叔,但也沒人能證明溪布斯沒殺我表叔?!?/p>

古甲扎洼又插話了:“事情都到了如此地步,誰又敢出面證明什么?其實(shí)只要好好想想,無人證明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

冕中杰若有所思,看看扎布:“這話有一定道理。拋開這事不談,我伯伯可是你殺的,這仇我得報?!?/p>

扎布說:“我知道。你要怎么樣,我都奉陪。但咱們可得說好,一人做事一人擔(dān),古甲扎洼與此事無關(guān),別找他麻煩。”

冕中杰斜瞥古甲扎洼一眼,說:“可以,但他得保證終生不回沙稱。我也不想為難一個自稱從未犯戒的出家人。至于咱們,我提議以古法決斗,無論結(jié)果如何,恩仇就此了斷,不再禍及親朋。否則,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扎布沒想到冕多則的侄兒會說出這樣的話,心中升起一股敬意,竟然對自己暗殺冕多則的事產(chǎn)生了隱隱的愧疚。一個多月來快意恩仇的心情,就在這一刻變得飄忽和模糊。

冕中杰臉上的表情,像是一位性情溫和的兄長耐心等著小兄弟回話。

扎布愣了愣,轉(zhuǎn)頭和古甲扎洼對視一眼。古甲扎洼眼中也滿是疑惑。他們昨晚反復(fù)揣測的這一場仇人相見的情景,此時正在走向不可預(yù)見處。

扎布說:“你要?dú)⑽?,完全可以暗中下手,就像我殺你伯伯一樣。決斗對你不公平?!?/p>

冕中杰擺擺手:“這個你別管。我之所以這么做,是因?yàn)槟憔司讼妓沟乃烙锌赡苁窃┌浮N乙言诖笳阉箩屽饶材岬壬矸鹣袂霸S愿,要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冤仇,既對天上的伯伯有個交代,也避免貽害后人。你意下如何?”

扎布說:“既然你主意已定,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墒悄阋仓?,除了你伯伯,我還殺了紅辮子扎西嘎和他的兩個隨從,你能保證他們的家人不尋仇?”

冕中杰用手指向昏黃的太陽:“我來前就已經(jīng)和他們說好了,我說的話、做的事都代表他們。你信不過我?”

扎布也抬頭看向太陽,說:“我怎么會信不過你?好吧,就聽你的,你就說時間、地點(diǎn)吧。就算死在你手里,我也無憾。我若死了,除了古甲扎洼,我的親朋別說復(fù)仇,是連這個念頭都不敢有的,你盡管可以放心!”

冕中杰說:“誰知道呢?沙稱河谷可不缺出乎意料的人,你不就是一個?”

扎布說:“好吧,如果我死了,我會讓古甲扎洼遍告族親,這都是老天的決定,誰也不許再提復(fù)仇!我想他們一定會高興?!?/p>

冕中杰抬手往城東方向指指:“明天這個時候,拉薩河木橋邊見。我會請幾位見證人,你也請幾位。”

扎布指指古甲扎洼:“我不用請,他就是!”

冕中杰伸出手,扎布也忙不迭伸手。兩只結(jié)著血仇,隔日就將持刀相向的手,就在布達(dá)拉龍池邊略帶寒意的陽光下握在了一起。一群紅嘴鴉從布達(dá)拉西側(cè)的草丘頂飛出,咋咋呼呼掠過龍池上空,好像這里陰郁的陽光并不令它們滿意,急著要去別處覓食休憩。

臨別,冕中杰讓隨從交給扎布一皮袋藏洋,說:“這是德充本讓人帶給我的,請你還給他,告訴他冕家族不缺這個!我知道他在暗中支持你,按老規(guī)矩,我可以先殺掉他,然后把這錢原封不動賠付回去。不過,我不是我伯伯,殺他對我毫無意義!”

扎布說:“你可以自己交給他,然后對他說這些話?!?/p>

冕中杰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開。

目送冕中杰一行走遠(yuǎn),扎布說:“沒想到冕多則會有這樣一個坦蕩豪氣的侄兒!既然他自稱是冕多則唯一的侄兒,那一定就是沙稱土司之位的繼承者。”

古甲扎洼說:“是啊,如果他繼承大位,會是一個很牢靠的‘門閂,對沙稱百姓來說,沒準(zhǔn)是一件好事呢!”

扎布笑問:“照你這么說,我明天只管送命去,好留下他當(dāng)土司做門閂?”

古甲扎洼也笑:“土司誰都能當(dāng),自己的命可只有一條,你好好掂量吧!這是公平?jīng)Q斗,你若輸了,我可真只有收尸的份了。”

在龍池邊逗留到近午,古甲扎洼對扎布說:“咱們還是去布達(dá)拉宮里拜拜諸佛,求他們護(hù)佑你明日得勝?!?/p>

扎布心想,或許諸佛更愿意把“沙稱門閂”留在世上呢!

2

第二天是個晴天。

喝了早茶,扎布和古甲扎洼如約前往決斗地點(diǎn)。

昨晚倆人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扎布把身后事都托付給了古甲扎洼。說到動情處,兩人都忍不住流了淚。而現(xiàn)在,他們一起走過拉薩城的街巷,卻沒有一句話,仿佛晚上把話都說盡了,只聽見腳步聲在沉悶的空氣中回響。

快到拉薩河邊時,古甲扎洼開口了:“你再想想,要不,咱們逃走?我覺著冕中杰等人今天只顧準(zhǔn)備決斗,顧不上監(jiān)視咱們,現(xiàn)在是最好的機(jī)會?!?/p>

扎布停下腳步問:“你說的是真心話?”

古甲扎洼說:“不是!我也覺得肩上點(diǎn)著神燈的男人應(yīng)該守信,信用和尊嚴(yán)比命重要。但現(xiàn)在去搏命的是你,你下了水,我卻在岸上,怎么著也得勸阻一下?!?/p>

扎布哈哈大笑,而古甲扎洼的眼里噙上了白花花的眼淚。

離木橋還有一里多地,扎布和古甲扎洼遠(yuǎn)遠(yuǎn)看見橋頭河灘上聚集了一群人。今天,冕中杰似乎比他倆要性急。走近以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人群中除了冕中杰和他的隨從,還有德充本等幾位沙稱長輩和他們的拉薩朋友。不用說,他們都是冕中杰請來的見證人。

德充本第一個迎上來,低聲埋怨:“你這孩子,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要不是冕中杰派人還錢,我還被蒙在鼓里呢!”

扎布懷著歉意回話:“請您諒解,您已經(jīng)為我做得夠多了。自己能解決的事情,我不想再牽連您?!?/p>

德充本無奈地說:“我猜也是。這個冕中杰比他伯伯磊落,想用這樣的法子了斷恩怨,我看也成。只可惜你倆之間,必有一人會丟命。愿今日的好運(yùn)在你這邊!”

當(dāng)著德充本等見證人,冕中杰把決斗緣由說了一遍,語氣平淡得像照在河灘上的陽光。他反復(fù)申明,今天兩人之間不管誰能活下來,都是上蒼的眷顧,死者一方的親朋得把所有仇怨拋入河水,從此和睦相安,永世不言復(fù)仇。

說完后,他側(cè)頭看看扎布:“你如果沒有意見,咱們就一起立個誓吧!”

扎布點(diǎn)點(diǎn)頭。

兩人面朝布達(dá)拉宮方向跪下來磕了三個頭,立下重誓。

一位頭戴金絲氈帽的拉薩商人對德充本發(fā)出感嘆:“后生可畏,真替沙稱人爭光!”

他們起身后,冕中杰的隨從讓他們相向錯肩而站,用一條黃色哈達(dá)把兩人的左手腕死死拴在一起,然后又請古甲扎洼過來檢查。古甲扎洼搖頭示意不必。

那隨從又拿出兩把兩尺長短的康巴刀,交給德充本等人查驗(yàn)后扔在兩人面前。

冕中杰對扎布說:

“刀是我?guī)淼?,你先選?!?/p>

扎布也沒客套,伸手撿起扔到自己腳邊的那一把。握住冰涼的刀把時,他前所未有地平靜,此刻,仿佛喧囂的世界也退避成了看客。

德充本朗聲喊道:“今天,冕中杰和扎布在圣地拉薩遵祖訓(xùn),從古法,一刀對一刀,一命搏一命,欲把大仇了結(jié)于此,無意禍及親朋、連累鄉(xiāng)鄰,雖屬無奈之策,卻也算仗義之舉。尊佛在天,戰(zhàn)神在地,請寬恕沙稱人的血玷污了圣地,請護(hù)佑沙稱河谷的蒼生從此安寧吉祥,不再刀槍相向!”

他重復(fù)了一道決斗規(guī)則:“摘下護(hù)身法物和帽子,左手以繩相纏,右手持刀,只許砍,不許刺,不管誰先倒下,斷氣之前,另一方都不必收手?!?/p>

幾句話說完,德充本的眼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到扎布和冕中杰臉上。河灘上的氣氛驟然間沉寂,只穿行于大小卵石間的清水汩汩作響,像一群結(jié)伴而行的女人在絮語。

德充本心一橫,閉上眼睛宣布:“開始!”

扎布在客棧里醒來時,頭沉得像被人死死壓住。他艱難地把眼睛睜開一個縫,古甲扎洼和德充本的臉隱約可辨。一股濃濃的藥味鉆入鼻腔,剛要動彈一下,鉆心的疼痛讓他不得不又閉上眼睛靜臥。

再次睜開眼睛時,扎布可以慢慢進(jìn)食了。古甲扎洼和德充本都特別開心。

扎布問古甲扎洼的第一句話是:“冕中杰怎么樣?”

古甲扎洼說:“他也沒死,傷得和你差不多。你快取勝時,為什么要換刀背砍他?”

扎布這才慢慢回憶起決斗的情景。當(dāng)他和冕中杰的左手被捆在一起時,他感到對手——這位未來土司的身體并不如自己強(qiáng)壯,那條哈達(dá)勒住的,似乎是他的骨頭。

決斗開始,兩人都猶豫了片刻。四目相對,冕中杰的眼光明澈如水??匆娒嶂薪軇恿艘幌率直?,扎布也揮臂砍出去第一刀,雖沒用全力,冕中杰的頭皮上還是出現(xiàn)了一道白口子,很快就被血水填滿。

扎布腦海中恍惚閃現(xiàn)出玉門閂被劈開的畫面。

幾乎是同時,冕中杰的刀也落在自己頭上,隨著一聲脆響,眼睛里火星四濺。在圍觀者們的陣陣驚呼下,他們揮舞的長刀反射著陽光,一下下落在對方頭上。

不知是第幾刀之后,扎布感覺冕中杰落在自己頭上的刀漸漸沒了力道,最先像悶棍擊打,后來變得像樹枝抽打。眼前的世界已是一片混沌,頭頂流下的血糊住眼睛,也沒辦法用手去擦。扎布略微停頓一下,把右手里的刀柄一轉(zhuǎn),刀背向前,估摸著朝冕中杰的頭部給了幾下。冕中杰倒下了,捆縛在一起的左手把扎布拽到了他身上。

扎布記得自己使勁把刀拋向空中,大聲呼喚古甲扎洼上來解開他們。他們一被分開,他就用手去抹眼睛,這才知道擋住眼睛的不只是血水,還有耷拉下來的一小塊頭皮。他隱約記得那時冕中杰的頭和臉都已經(jīng)血肉模糊,隨從們圍住他哭喊他的名字。

在古甲扎洼和德充本的攙扶下,扎布剛要邁步,卻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下午。

雖然頭上的傷還疼得厲害,腦子也時不時發(fā)蒙,扎布卻感到從沒有過的輕松。卸下仇恨原來是這么愜意的一件事!

他對古甲扎洼說:“為什么用刀背?其實(shí)你可以想想,就冕中杰那體格,和我決斗,輸?shù)目赡苄愿?,但他依然?zhí)意要這么做,憑的就是血性和氣度。這一點(diǎn)我真是自愧不如。如果體力占了上風(fēng)就對這樣的人下死手,我成了什么?”

古甲扎洼說:“也許,他也料到你會這樣,才敢約你決斗?!?/p>

扎布問:“那你說,我這樣做對嗎?”

古甲扎洼:“那是當(dāng)然,你做得很對,在場的人沒有不佩服你的,包括冕中杰的人。決斗的事在拉薩傳開了,都說沙稱人恩怨分明,有骨氣,講道義。就連格東寺秋茸仁波齊聽說后都把德充本叫去詳細(xì)詢問,聽完以后贊許有加呢!秋茸仁波齊還派了格東寺的僧醫(yī)為你們療傷,否則,你能不能醒過來都還是個問題呢!”

扎布聞言一驚——秋茸仁波齊貴為格東寺排位第一,在拉薩可算得上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由于他的上一世誕生于沙稱,他一直把沙稱人當(dāng)成故鄉(xiāng)人。前些日子,因?yàn)樨?fù)有命案,扎布和古甲扎洼沒敢去格東寺覲拜他,不想如今卻以這樣的方式驚動了他。

3

一個月后,還是在布達(dá)拉龍池邊,扎布、古甲扎洼和冕中杰一行又一次會面。

冕中杰雖然身體虛弱、臉色發(fā)白,但神情卻明顯比以前輕松。他把目光越過扎布頭頂,看著天際的山影,說:“過幾天,我們就要回沙稱了?!?/p>

扎布趕忙說:“我祝你一路平安!”他自己都聽出了話里明顯的討好。

冕中杰遲疑片刻,說:“適當(dāng)?shù)臅r候,你可以考慮回沙稱。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仇了!”

扎布眼睛發(fā)潮。此刻,站在冕中杰面前,他腳底發(fā)虛,似乎一陣輕風(fēng)就可以吹倒。

他深吸一口氣,說:“感謝您的大度。我扎布今日就手指布達(dá)拉發(fā)誓,未經(jīng)您準(zhǔn)許,我絕不踏進(jìn)沙稱一步,免得眾人對您有非議。您不同于一般人,還要接下沙稱土司的衣缽呢!”

冕中杰沉吟片刻,摸摸頭頂說:“不必發(fā)誓,我相信你。這一頭的刀疤為證,你若真需要回沙稱,就帶信給我,我絕不阻撓?!?/p>

扎布指指古甲扎洼:“若是他要想回去呢?”

冕中杰毫不猶豫:“我連你都不在意,何況他?他隨時可以回家?!?/p>

扎布逮住冕中杰的手:“我不知該說什么,如果您將來用得著我,我愿以性命相報!”

冕中杰笑笑:“只可惜你是殺我伯伯的人。如今你舅舅和我伯伯都已死,怎么做也不能活回來,咱們也血灑拉薩河岸,差點(diǎn)就沒了命。仇怨既了,以后的事就看緣分吧!”

匆匆一面之后,冕中杰一行沿著龍池邊的石板路走了。一位隨從要去攙扶冕中杰,被他拒絕了。石板路邊的一排柳樹,乍一看是一派渾然濃綠,仔細(xì)瞧那枝條,卻都還只是新綠。龍池前的布達(dá)拉宮沉浸在一片寂靜卻明亮的光影中,偶有一串風(fēng)鈴聲傳來,輕得像是被陽光撥動。

從布達(dá)拉回去,扎布和古甲扎洼專程去格東寺覲拜秋茸仁波齊。出乎意料的是,仁波齊一聽通報,立馬就召見了他們。

秋茸仁波齊赤腳坐在僧舍天臺上,靠著獨(dú)木梯曬太陽,懷里抱著一只毛茸茸的花貓。

扎布和古甲扎洼趕緊口誦贊語伏地磕頭。

仁波齊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說:“你們這兩個沙稱小子,名氣大著呢!我早就想抽空見見你們了。”

仁波齊說話聲音洪亮,字正腔圓。

扎布把額頭抬了一點(diǎn)起來,眼睛剛好對上仁波齊懷中花貓藍(lán)幽幽的眼睛。

扎布恭敬地回話:“有勞仁波齊掛念。我們是身負(fù)罪孽之人,一直不敢來拜見您,怕擾了您的清靜。上次我與人決斗受傷,多虧您派僧醫(yī)醫(yī)治,才撿回這條命,無以為報,慚愧至極?!?/p>

古甲扎洼覺得他像是在和那只貓說話,忍不住笑出了聲。

秋茸仁波齊也笑了:“知道罪孽就好,以后好好參佛悟禪,修身磨性吧!”

扎布這才敢抬頭看仁波齊——略顯富態(tài)的臉和親切明亮的眼睛,金絲絨鑲邊的僧服,仿佛都融進(jìn)了正午的陽光里。扎布提著的心漸漸放了下來,一種久違的溫暖的親情,悄然在心底蕩漾。

從仁波齊的外表,扎布難以判斷他的年歲,只覺得可能不會超過五十歲。

仁波齊把懷中的花貓輕輕放在地上,拿起身后搭在木梯上的毛巾擦擦手,給扎布摸頂賜福,邊摸邊說:“朋友,我今年五十六歲了,屬羊?!?/p>

扎布一聽,嚇了一跳。仁波齊可以洞察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呢!他趕緊又要俯下身磕頭,被仁波齊笑著擋住了。古甲扎洼不明就里,以為仁波齊只是開了個話頭,在一旁雙手合十,靜等下文。

仁波齊轉(zhuǎn)而又給古甲扎洼摸頂,說道:“這位朋友,你有一個干凈的靈魂,只是被薄塵所蔽,得繼續(xù)在佛前青燈凈水托身效命,好找回本來的自己?!?/p>

古甲扎洼趕緊跪下:“請仁波齊把我收進(jìn)格東寺,在您身邊修佛贖罪吧!”

仁波齊呵呵笑道:“寺門有檻,佛門無鎖,你要愿意,就在格東寺入冊吧!”

秋茸仁波齊讓侍從給兩人各倒上一碗酥油茶,喝茶聊天。

扎布知道眼前的仁波齊是第十六世秋茸仁波齊,因?yàn)榍笆勒Q生于沙稱河畔的洞松寨,就把沙稱當(dāng)成了家鄉(xiāng),還曾于十多年前回鄉(xiāng)探望。在拉薩的沙稱人,也經(jīng)常得到他的關(guān)照。所以在沙稱人心目中,他是地位尊崇的老鄉(xiāng)。

秋茸仁波齊詳細(xì)詢問了扎布與冕中杰的恩怨由來,扎布如實(shí)回答。聽罷,仁波齊嘆道:“仇殺是沙稱河谷最大的悲劇,善因泯滅,惡果輪回,不僅是生者和往生者,就是家園故土,都難逃其害,永無安寧?。 ?/p>

扎布和古甲扎洼靜默而坐,不敢插話。

仁波齊又說:“聽說你和冕中杰在拉薩河邊決斗的事后,我感到很欣慰。這種方式不可取,但這個結(jié)果不錯。不過,話又說回來,俗世不比佛門,有時紛爭仇怨也由不得自己,只要能夠克制和悔悟,就是好事?!?/p>

說話間,天臺的陽光曬到墻頂去了,侍從拿來一件薄襖給仁波齊加上,并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句什么。扎布和古甲扎洼見狀連忙知趣地告退。仁波齊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侍從送二人到門口時,問:“您二位是仁波齊的老熟人?我咋沒見過?”

二人連忙否認(rèn)。侍從又說:“仁波齊終年忙于佛事,很久沒有清靜休歇了,今日您二位來訪,本來我想借故推托,他卻不讓。他是個話少的人,卻和你們聊了這許久,我覺得好奇,就多問這么一句,還請見諒!”

格東寺門前的石板路上,夕陽還在和一排矮柏的影子糾纏不休,一只停在石板上的綠螞蚱,趕在二人的腳板落下來之前,迅捷地跳入樹下的草叢。扎布不知道這只春天的螞蚱,會如何熬過拉薩漫長的冬季。也許,陽光會一直幫它的忙。

4

因?yàn)闊o須擔(dān)心追殺,在德充本等人的幫助下,扎布和古甲扎洼變賣了從沙稱帶來的槍支,在拉薩安頓下來,過起了普通人的生活。扎布本想把二十響駁殼槍還給德充本,他卻死活不肯收,讓扎布自己處置。

扎布被德充本薦入拉薩貴族伊措家護(hù)院;古甲扎洼則投靠秋茸仁波齊,入冊格東寺為僧。

日子過得很快,轉(zhuǎn)眼間五年就過去了。

這五年間,發(fā)生了幾件大事。最令扎布痛心的一件事,是德充本——這位對自己恩重如山的長者,在從拉薩回鄉(xiāng)的途中溘然長逝。他正著手重建的馱商隊(duì),也就此夭折。聽說他最鐘愛的坐騎雪青達(dá)瓦,在他死后,十幾日不進(jìn)草料,活活餓死,不由令人唏噓。對扎布來說,那一段聽著馬鈴行進(jìn)于山間林里的游俠般的生活,就此成了不可重現(xiàn)的遙遠(yuǎn)而珍貴的回憶。

也是那一年,拉薩的噶廈政府派阿旺噶倫去牦牛江邊的羌都阻擊節(jié)節(jié)西進(jìn)的紅漢人的隊(duì)伍,以全敗告終,搞得拉薩人心浮動。尤其是伊措晉美那樣的貴族,整日憂心忡忡,茶飯不香。后來阿旺又奉噶廈之命帶人去漢地北京,與紅漢人簽下西藏和平解放協(xié)定,局勢才稍有緩和。本已收拾好行裝,準(zhǔn)備到日喀則暫避的伊措晉美一家人,也放棄了出逃計(jì)劃。

紅漢人的隊(duì)伍解放軍是在一個初夏的日子進(jìn)駐拉薩的,那天,扎布也去看熱鬧了。他聽伊措晉美說過,解放軍進(jìn)城的日子,噶廈政府請卦算過,是良辰吉日。

解放軍整齊的隊(duì)列里,有很多稚氣未脫的面孔,興奮的微笑難掩長途跋涉的疲態(tài)。令扎布感慨的是,迎接和圍觀的擁擠人群里,那些身份卑微的農(nóng)夫、牧民、娃子、乞丐臉上抑制不住的高興與富豪顯貴們的焦慮、茫然、失落表情形成了鮮明對比,像是心思各異的兩個世界的人被強(qiáng)湊到了一塊兒。

身邊的世界正在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發(fā)生著突兀而深刻的變化。但這一切仿佛和扎布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他龜縮在獨(dú)屬于自己的角落,過著簡樸、平淡到近乎無聊的日子,只是在回想往事時,才會生出些許唏噓。

奇怪的是,如今他掛念最多的,不是親人,不是朋友,而是冕中杰。他不知道這位與自己有生死交織的人過得怎樣,也不知道沙稱河谷的民眾,是否會認(rèn)可和追隨這樣一位年輕的土司。如今拉薩來了紅漢人,聽說他們也去了沙稱,冕中杰和他們會相安無事嗎?早晚禮佛時,他也會為冕中杰祈福。在相隔千山萬水的地方,他就這樣固執(zhí)而卑微地以自己的方式活著,也掛念著曾經(jīng)的生死仇人。

古甲扎洼頗受秋茸仁波齊器重,和格東寺和僧侶們相處也融洽,不到一年,就成了寺院的鐵棒喇嘛,專管佛事戒律。他們見面時,難免要聊起往事。扎布看得出古甲扎洼很想念家人,便勸他回去探望一次,古甲扎洼卻說:“咱們是一起離開沙稱的,回去也得一同回去。你要一輩子不回去,我也一輩子不回。我已經(jīng)帶信給家里,讓父母到拉薩來朝圣?!?/p>

有時古甲扎洼也會提醒扎布:“幾年時間,你好像老了十歲。你不比我,我將來還有寺廟養(yǎng)老,在這異地他鄉(xiāng),你得娶妻生子??茨氵@老成樣兒,除了我,誰還會相信你只有三十出頭,是拉薩河邊和沙稱土司決斗的好漢?”

扎布不以為然:“沒人信最好,我樂得清靜?!?/p>

伊措家是拉薩大戶,戶主伊措晉美聽說過扎布的事,也知道格東寺秋茸仁波齊和他有交情,因此從不把他當(dāng)下人,家里有貴客時,也常請他去作陪。只要伊措晉美有請,扎布都不會推辭,席間也從不縱酒多言。他精心掩藏起真實(shí)的自己,每時每刻都盡量不顯得扎眼。

如果不是意外邂逅愛情,他一定會讓自己就這樣老去。

解放軍進(jìn)駐拉薩那年,一個春日的上午,來自康巴良絨草原的牧場主良絨尼瑪?shù)揭链爰易隹?,扎布受邀相陪。因?yàn)樘鞖馇绾茫链霑x美把家宴擺在了后花園。

扎布到的時候,已經(jīng)入座的伊措晉美和良絨尼瑪耳語了幾句。高大威猛,一臉絡(luò)腮胡的良絨尼瑪站起身來,伸手邀請?jiān)甲阶约荷磉?。扎布彎腰合掌:“這可使不得,我是靠晉美先生賞飯吃的浪子,怎敢與您并坐?”

良絨尼瑪讓身旁盛裝的女人挪開,一把拉過扎布硬把他摁到座位上:“在晉美老兄府上,你我都是客,還分啥貴賤?你的事我聽說了,打心眼里敬佩,今日同席,是我的榮幸!”

扎布尷尬地看看伊措晉美,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伊措晉美哈哈大笑:“尼瑪兄說得對,今日你也算客人,不用拘束,咱們一起喝個痛快!”

扎布勉強(qiáng)入座。園里一樹樹桃花開得正繁,只要宴席上稍有片刻寂靜,蜜蜂的嗡嗡聲便會從花枝間傳來,間或夾雜幾聲短促清亮的鳥叫。

春天就是這樣一個季節(jié),果樹專注于開花,蜜蜂專注于采蜜,鳥兒專注于調(diào)情,而日子,卻慵慵懶懶。

酒到酣處,良絨尼瑪把手搭在扎布肩上說:“和你決斗的冕中杰現(xiàn)在可風(fēng)光了,沙稱人無不聽命于他,他的勢力都已經(jīng)延伸到周邊地區(qū),那些土司頭人誰都不敢輕慢他呢!紅漢人去了沙稱以后,還委任他當(dāng)了縣長?,F(xiàn)在的他,真當(dāng)?shù)闷稹撤Q門閂之稱呢!”

扎布聽得高興,脫口說道:“真好!您見過他?”

良絨尼瑪不解地看著他:“年前我們還見過一面呢!你們是仇家,為何聽說他好,你會那么高興?”

扎布說:“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打心眼里敬重。沙稱有這么一個好土司,我自然替沙稱百姓高興。”

良絨尼瑪贊道:“好一個有情有義的好漢!”

聽到冕中杰的消息,扎布的心情突然放松了,和兩位貴族老爺?shù)慕徽勔捕嗔似饋?。一年多來,在伊措家的宴席上,他第一次說這么多話。

笑談一陣,心口卻老堵著一團(tuán)什么好心情和酒精都難以疏通的東西。這讓他的言談舉止都顯得拘謹(jǐn)笨拙。他知道,這都是因?yàn)樯磉呑屪o自己的女人。

由于并排坐著,他看不清她的模樣,只能憑眼邊不時一現(xiàn)的斑斕的衣影、白潤的側(cè)臉和伸手端茶時戴著珊瑚戒指的纖長手指去感受她的美麗。

她安靜得像園里的一株山桃,偶爾動一下,也輕微得怕驚著誰似的。拿酒杯時,扎布不小心觸碰到了她的手,不由激起一陣戰(zhàn)栗,仿佛觸到的不是女人的玉手,而是一塊火炭。

一聲不易察覺的輕笑傳人扎布耳中,像墜入靜潭的雨滴泛起的美妙波紋,轉(zhuǎn)瞬即逝。

扎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荒唐到對一個姓名、長相、來歷都不明的女人產(chǎn)生如此異樣的沖動。除了命中注定,他沒有別的解釋。

家宴在太陽落坡時結(jié)束。陪伊措晉美把良絨尼瑪一行送出莊園時,扎布偷瞄了那女人幾眼,被伊措晉美看在眼里。

道別時,良絨尼瑪張臂擁抱扎布,說:“從今以后,咱們是好朋友了。愿三寶保佑我們有重逢之日!”

從良絨尼瑪?shù)募珙^,扎布終于把那位令自己心動的女人看清楚了。女人個頭不高,身材娉婷,紅、藍(lán)、綠三色相間的氈裙穿在身上是那么地優(yōu)雅得體。如果把她比作園里的桃樹,這彩衣就像是滿枝的繁花。最令扎布心動的,是她略顯憂郁的眼睛,就連微笑似乎也是怯怯的,仿佛還沒鼓足直視世間風(fēng)月的勇氣。女人見扎布正看自己,垂下眼簾,嘴角閃過笑意。

這一刻,扎布確定自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對女人產(chǎn)生如此情感。但他也明白,這種愛只屬于此刻的臆想,在自己落魄的生命中,絕對找不到一塊能夠栽種和培育它的土壤。但緣分就是這么奇妙,不久之后,這女人就睡到了扎布身邊,成了他至死不渝的愛人。

扎布后來回想,自己對她的愛,如同拉薩的春天般融進(jìn)了歲月,偶有怠忘,也會被年年綻放的桃花喚醒。即便最后不能走到一起,在他看來,生命里所有的愛情,都不夠給她。

送走良絨尼瑪,伊措晉美頗有意味地拍拍扎布的肩:“兄弟,那女人怎么樣?”

扎布臉一紅,知道被伊措晉美看破了心思,索性直接打聽:“真是個漂亮姑娘。她叫什么名字?是尼瑪先生的什么人?”

伊措晉美看著扎布,忍住笑意說:“她叫貢措,是八廓街康巴茶館的老板,可是拉薩商戶中出名的美人呢!聽說祖上是蒙古帶兵官,有蒙古血統(tǒng)。至于她是尼瑪老兄的什么人,我還真沒問過。不過男女之間這點(diǎn)事,也不用咱們?nèi)ゲ聹y吧?”

扎布沒想到自己曾經(jīng)光顧的康巴茶館,是由這樣一位美麗的女人在經(jīng)營。他勉強(qiáng)擠出笑容,心里卻像刀剜似的疼。心中剛剛萌生的愛情,轉(zhuǎn)瞬間被絕望的波瀾淹沒。但貢措的影子,已經(jīng)深深刻進(jìn)他的心田。

夜不能眠時,他也曾試圖把這份不靠譜的單相思從心底抹去,但后來發(fā)現(xiàn),越刻意去忘卻,卻越會因?yàn)檫@份刻意而倍加難忘。

幾日后,扎布把邂逅貢措的事和古甲扎洼說了。古甲扎洼一聽,樂得笑出了眼淚:“好個扎布,我以為你徹底斷了塵念呢,沒想到春心一動,倒瞄上了有主的女人。”

扎布回味著他的話,不禁也笑了:“佛前受戒的出家人都有為女色還俗的,我是六根未凈的俗人,對漂亮女人動動情,不至于這么可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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