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司加白
在這滿含希冀的神州大地上,我所期待的溫暖歡樂,已如期而至。
行走在街上,青磚土房坍塌后的土堆上積雪還未完全消融,黑壓壓猶如烈火燎過的枯枝歪七扭八地冒出頭來。于我眼中,有一種別樣的荒涼與孤寂。
記憶里故鄉(xiāng)的冬不曾這樣冷過。
隱約聽見曲兒,正月初九的秧歌便算是開始。孩童們各自抓著一把煙花響炮,于街頭巷尾玩鬧一番,真正的“年”便來到這片土地上了。
我們需催促著大人,甚至要一路拉著他們的手小跑,才能占得上個好位子。一出巷子,便只能瞧見各樣的人,紅的衣、粉的鞋,與枝椏上掛滿著的各色的旗點綴照應,揉成了一副新春的祥瑞。抬起頭來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房檐上擠滿的人,甚至連天色都看不太清晰。我擠在人堆之間,雖羨慕他們的視野遼闊,卻也只惦記著悶頭往前擠。
我仗著身量小,自大人們之前的縫隙向前鉆去,這才撥云見日般地見到秧歌的隊伍。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對騎著布驢的姐妹花,她們身著紅綠色的衣裳,嬌俏可愛的模樣逗得一旁的丑角兒不肯離去。我實在討厭那丑角兒,他的面中是一團墻灰似的白,兩只眼由碳灰渲染擴大,丑得唬人。暫且不論他美丑,他還總要拎著個綠色的水壺,佯裝里頭裝的是尿,圍著圈要往人身上潑哩!
打頭的這些隊伍走過,后面緊跟的便是秧歌舞。最引人注目的要數(shù)那花樣百出的扇子,姑娘們頭戴花釵扭著身段,扇子也隨之而舞,直直地忽閃到人心間兒去。
我不由得想起,我曾也使性子要扭秧歌,我捏著扇子站在人前,大人們教我扭一段,我便心里數(shù)著節(jié)拍扭給他們看。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落選了。如今我看著隊尾那些同我一樣大小的女孩,心生艷羨。
我一路跟著秧歌隊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終于心滿意足,這才注意到道路兩旁的小攤兒。我所在的村子平日里素不見攤位,更不消說是如此多的樣式。我卻看也不看那些冰糖葫蘆、棉花糖,只顧著四下找尋那位老爺爺。老爺爺炸的淀粉腸最合我胃口,表皮炸得酥脆卻并不油膩,一口下去,爆了滿口的香酥軟爛。每每看完秧歌必得吃上一個,否則便失了些年味兒。
只是輪到我付錢時,我倏忽呆滯住了。我的棉衣兜里本應該工工整整地躺著我的壓歲錢,可我找遍渾身上下的衣兜,怎么也摸索不到。
我吞吞吐吐地向老爺爺解釋,可我在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生著許多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急得快要哭出來,不知最要緊的是那十幾塊錢,還是彼時老爺爺審視我的目光。我的心似是被拴上了一塊鐵似的石頭,慢慢、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如疲憊的飛鳥,不肯霎時下墜,只能慢慢、慢慢地向下墜去。
自那之后,我便不再熱衷于看秧歌舞了。只是分不清我是真的不再熱衷,還是對于當時的窘迫耿耿于懷。
就這樣,我錯過了不知幾場秧歌。偶然一次向父親問起那位老爺爺,父親同我說:“哦,他呀,他老去了,不會再來擺攤了。”
“老去”這一詞實在委婉,但我明白,是他再不會來擺攤的意思。
我曾想過許多種補過的方法:邀請好友來照顧他的生意、悄悄多給他一根炸串的錢,然而我所設想的種種辦法再無可能實現(xiàn)。我怎么也意料不到,僅僅是錯過兩三個年頭,便人事已非。
中學時的好友來我家做客,正巧是扭秧歌的日子。我一早便同她吹噓,向她描述過我們村子里的扭秧歌的熱鬧,如此一來,第二天起早去觀看扭秧歌是必不可少的。
只是許久不見的好友,總是有太多話要說,當天晚上我們沒有在意時間。待我驚醒時,已然十點鐘了。我們急忙穿戴妥帖,然而出了巷子尾才發(fā)覺那秧歌隊伍早已走遠。我只好帶她抄近路,慌慌張張地跑去,總算是抓住了秧歌舞的尾。
我已經(jīng)不再是小孩了,也做不到再從縫隙里鉆到最前頭。我們站在外圍,看著人群中的姑娘們調整隊形聚在一起謝幕,我嘆出一口氣來,到底不算圓滿。
那一整個年頭我都在暗暗下決定,只待來年,我必要完完整整地跟著秧歌隊伍圍著村子走上一遭才好。
好容易捱到年初二,離我那心心念念的秧歌只差一星期,卻等來了疫情的消息。我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人們自覺隔離在家,心照不宣地取消了秧歌這種大型活動。
而今,我已經(jīng)有許久再未置身于那樣的熱鬧年中了。我走在街上,望著不遠處那秧歌舞的起始點。周遭一片荒涼寒冷,我渾身卻纏著一股暖意。恍惚間我的眼前現(xiàn)出彼時秧歌的盛況——
在這滿含希冀的神州大地上,我所期待的溫暖歡樂,已如期而至。